APP下载

碑誌與唐代后妃制度研究

2017-01-28陳麗萍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7年0期
关键词:后妃大唐史料

陳麗萍

針對唐代后妃制度研究中存在的“后妃”、“内命婦”、“宫人”等基本概念的分歧,筆者在拙著《賢妃嬖寵: 唐代后妃史事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中,明確了“后妃”即“内命婦”,且有狹義和廣義之别。狹義之后妃,即諸帝后妃;廣義之后妃,除了諸帝后妃,還包括追封皇帝之皇后、太子后妃、宫人等群體。如此,后妃的名號、品階、職掌、服章、車輅、鹵簿、印綬、納取、册封、晉封、朝賀、追贈、給謚、葬儀、祭祀、入廟、親族待遇等相關制度,應置於廣義后妃的概念下研究,凸顯不同小群體間的共性與個性,漸次展現唐代后妃制度的全貌。

后妃制度並非傳統史學的重點,在傳世史書中,可資搜尋的后妃個體和資以全面架構后妃制度的史料皆不盡如人意。形成這種狀態的原因,前者或許與宫闈生活隱秘,后妃生平之詳難被外界所知有關;後者或許是因其附屬於皇帝制度,被掩蓋乃至分解碎化了。因此,在基本史料相對固定的前提下,后妃制度的研究難以拓寬。近世以來,有學者嘗試利用碑誌*本文中的“碑誌”,爲碑刻與墓誌之合稱。筆者的研究利用墓誌爲多,但也有少許材料源於其他類型的碑刻,鑒於本文綜述性的特徵,若不具體到某方墓誌或碑刻時,皆統稱兩類材料爲“碑誌”而不特别分辨。對一些知名后妃和相關制度進行探究。這一路徑的開闢,隨著不斷湧現的新碑誌而顯示出蓬勃的朝氣和獨特的魅力,也使唐代后妃制度的研究邁向了新的臺階。

本文即以廣義后妃概念爲前提,從碑誌對唐代后妃制度研究的推進爲視角,對目前已取得的進展選擇三個方面略作述評,也指出一些碑誌在后妃制度研究中的特性和局限性。筆者雖已大致歸納出唐代后妃制度的主要内容,但具體到某項后妃制度研究,需要大量其他制度史的背景支撐纔能進行;以某方碑誌爲切入點的研究,也當綜合體現於后妃制度的諸多方面,這是后妃制度研究的兩個重要界點。還需要強調的是,本文所言之碑誌,不僅指后妃個人的“專人碑誌”,還包括諸帝、諸王公主、皇室親族乃至其他人物的碑誌,筆者統稱爲“他人碑誌”。可能相較“專人碑誌”記人記事的唯一性和對應性,“他人碑誌”中涉及后妃制度的内容頗爲零星隱蔽,找尋信息與還原史實非常不易,也因此更别具價值。

目前爲止,利用碑誌對唐代后妃制度研究的推進體現在很多方面,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加以述評。

第一,增加已知后妃群體,引發深層問題研究。

我們如今已幾無可能復原唐代后妃群體的確切規模了,即使在當時,世人言及這一群體時也多用概數。如太宗時,禮部侍郎李百藥上言“竊聞大安宫及掖庭内,無用宫人,動有數萬”*《請放宫人封事》,《全唐文》卷一四二,中華書局,1983年,1441—1442頁。,而至“玄宗……開元、天寶中,宫嬪大率至四萬”*《新唐書》卷二〇七《宦者傳》上,中華書局,2003年,5856頁。。具體到兩《唐書·后妃傳》,入選后妃四十餘位,顯然也僅是一種濃縮式的擇要記載,而且“后妃傳”中還存在不少史料上的缺漏和錯訛,説明外界其實也很難詳知后妃的確切狀態,這也是如今力圖復原后妃群體時所遇到的主要障礙。所幸,將碑誌與其他史料結合,目前確知的唐代后妃人數已增至三百多位,這雖然與動輒數萬規模的記載仍相距甚遠,但也邁出了令人鼓舞的一步。

目前已知的唐代后妃“專人碑誌”,主要有高祖莫貴嬪*《大唐莫貴嬪墓誌銘》,胡戟、榮新江主編《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60—61頁。、楊貴嬪*《太安宫嬪楊氏墓誌銘》,齊運通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中華書局,2012年,65頁。、楊嬪*《大唐江國太妃楊氏墓誌銘》,趙文成、趙君平選編《新出唐墓誌百種》,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18—19頁。、張嬪*《唐故張嬪墓誌》,西安市文物稽查隊編《西安新獲墓誌集萃》,文物出版社,2016年,32—33頁。、王才人*《大唐故彭國太妃王氏墓誌銘并序》,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龍朔01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30頁。,太宗韋貴妃*《大唐太宗文皇帝故貴妃紀國太妃韋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乾封008,162—163頁。、燕德妃*《大唐故越國太妃燕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亨012,192—194頁。、西宫昭儀*《大唐故西宫二品昭儀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永淳004,257頁。、韋昭容*《大唐故文帝昭容韋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顯慶005,88頁。、金婕妤*《大唐故亡宫三品尼金氏之柩》,《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永昌001,298頁。、高刀人*《大尉秦王刀人高墓誌銘》,《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武德005,4頁。,中宗上官昭容*《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誌銘并序》。李明、耿慶剛《〈唐昭容上官氏墓誌〉箋釋——兼談唐昭容上官氏墓相關問題》,《考古與文物》2013年第6期,86—91頁。,睿宗豆盧貴妃*《唐睿宗大聖真皇帝故貴妃豆盧氏墓誌銘并序》,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5輯,三秦出版社,1998年,29—30頁。、王賢妃*《大唐睿宗大聖真皇帝賢妃王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天寶026,599頁。、唐孺人*《大唐安國相王孺人晉昌唐氏墓誌》。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編《唐安國相王孺人壁畫墓發掘報告》,河南美術出版社,2008年,189—190頁。,玄宗趙麗妃*《和麗妃神道碑銘奉敕撰》,《全唐文》卷二三一,2336—2337頁。、皇甫淑妃*《唐故德儀贈淑妃皇甫氏神道碑》,《全唐文》卷三六〇,3657—3659頁。、楊淑妃*《唐故淑妃玉真觀女道士楊尊師墓誌銘并序》。雷聞《被遺忘的皇妃——新見〈唐故淑妃玉真觀女道士楊尊師(真一)墓誌銘〉考釋》,《華中師範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138—148頁。、高婕妤*《大唐故婕妤高氏墓誌銘并序》,《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500—501頁。、張美人*《唐故張美人墓誌銘并序》。唐瑋《新出唐〈張美人墓誌〉考釋》,《碑林集刊》(十),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121—123頁。,肅宗董婕妤*《贈婕妤董氏墓誌銘》,《全唐文》卷四二〇,4295頁。,德宗韋賢妃*《大唐故賢妃京兆韋氏墓誌銘并序》,《全唐文》卷六八〇,6949—6950頁。,宣宗仇才人*《故南安郡夫人贈才人仇氏墓誌銘并序》,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大中05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2291頁。,懿宗楊貴妃*《故楚國夫人贈貴妃楊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咸通041,2410頁。、王德妃*《故德妃王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075,1091—1092頁。;隱太子妃鄭氏*《大唐故隱太子妃鄭氏墓誌并序》,《西安新獲墓誌集萃》,68—71頁。,章懷太子妃房氏*《大唐故章懷太子並妃清河房氏墓誌銘》,《唐代墓誌彙編》景雲020,1130—1131頁。、良娣張氏*《章懷太子良娣張氏神道碑》,《全唐文》卷二五七,2602—2603頁。,節愍太子妃楊氏*《節愍太子妃楊氏墓誌銘》,《全唐文》卷二三二,2351頁。,惠莊太子孺人段氏*《唐故申王贈惠莊太子孺人五郡主母段氏墓誌銘并序》,胡戟《珍稀墓誌百品》,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128—129頁。等三十多方妃嬪墓誌,以及李尚服*《前尚服李法滿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上元019,222—223頁。、宋尚宫(宋若昭)*《大唐内學士廣平宋氏墓誌銘并序》。趙力光、王慶衛《新見唐代内學士尚宫宋若昭墓誌考釋》,《考古與文物》2014年第5期,102—108頁。、何司製*《大唐故宫人司製何氏墓誌》,《唐代墓誌彙編》貞觀018,21頁。、麻掌闈*《唐故掌闈麻氏墓誌銘》,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1輯,三秦出版社,1994年,474頁。、德業寺尼明遠*《德業寺故尼明遠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顯慶021,97—98頁。、彭國夫人劉氏*《大唐故彭城國夫人劉氏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貞觀039,30—31頁。、周國夫人姬氏*《姬總持墓誌并蓋》,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土墓誌蒐佚》一,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190頁。、涼國夫人王氏*《唐故涼國夫人墓誌銘并序》。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唐涼國夫人王氏墓發掘簡報》,《文博》2016年第6期,3—10頁。、衛國夫人王氏*《大唐故衛國夫人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開元037,478—479頁。、潁川郡君陳氏*《唐故萬善寺尼那羅延墓誌銘并序》,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續編》下,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4年,618—619頁。、柳氏*《亡宫八品柳誌銘并序》。陝西歷史博物館編《唐貞順皇后敬陵被盜石槨回歸紀實》,三秦出版社,2011年,152—153頁。、蘭英*《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042,1067頁。、銀娘*《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101,1113—1114頁。、顆娘*王鋒鈞、李喜萍《晚唐宫女“顆娘”墓誌》,《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2期,8頁;王其禕《晚唐〈春宫顆娘墓誌石〉小劄——兼讀晚唐相關墓誌小品及其他》,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九輯,三秦出版社,2007年,253—258頁。等百餘方宫人墓誌。

“專人碑誌”是提供后妃信息最直接的材料,據此增加的后妃數量,不僅意味著研究基數的增多,更意味著后妃制度乃至其他史事的研究有了新的切入點。如據莫貴嬪墓誌,不僅可確定其與高祖第六子荆王元景的母子關係,還能對初唐后妃的籍貫、名號、葬地等問題有所探討。韋貴妃與燕德妃墓誌,不僅詳述了她們史書闕載的生平經歷,還可據此探究唐代后妃的晉封、陪葬等重要制度,更能對高宗乾封元年泰山封禪大典的細節增加瞭解。楊淑妃墓誌,則關涉隋宗室楊士貴後人一族在唐中宗、玄宗之際的榮辱變遷,玄宗與睿宗父子在後宫中的暗中博弈,以及唐代后妃入道的特殊現象。王德妃墓誌,確定了昭宗生母即恭憲皇后的妃號、生育、葬地等重要史實,而這些對晚唐后妃制度的研究皆極爲重要。

至於“他人碑誌”中所提供的后妃信息就更舉不勝舉了。如據薛元超墓誌,“公之姑河東夫人,神堯之婕妤也,博學知禮,常侍帝翰墨”*《大唐故中書令兼檢校太子左庶子户部尚書汾陰男贈光禄大夫使持節都督秦成武渭四州諸軍事秦州刺史薛公墓誌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垂拱003,278—281頁。,可知薛元超的姑母乃高祖婕妤。據柳嘉泰神道碑,可知其祖爲柳奭,又據“景雲元年,先帝在藩,以公女兄爲妃,則申王之舅”*《右武衛將軍柳公神道碑》,《全唐文》卷三五一,3562—3563頁。,可知睿宗次子申王撝之生母柳氏實爲柳奭孫女。據閻力妻、太原郡夫人王氏墓誌,“長女榮親,早薨喪德。外孫金艷,國女信成公主。桃夭盛花,不幸將薨。駙馬,銀青光禄大夫秘書大監武陽縣開國侯獨孤明”*《唐故太原郡帝嚳之苗曳閻嵩之後閻府君諱力皇贈朝散大夫忠王友故夫人太原郡太夫人王氏開元廿八年八月五日恩制内度太平觀女道士諱紫虚墓誌銘并序》,《全唐文補遺》第5輯,399—400頁。,可知其女閻氏爲玄宗嬪妃、信成公主生母。又據法門寺地宫的衣物帳,咸通十五年正月四日,有某昭儀與晉國夫人隨僖宗施捨供養*《應從重真寺隨真身供養道具及恩賜金銀器物寶函等並新恩賜到金銀寶器衣物帳碑》,陝西省考古研究院、法門寺博物館、寶雞市文物局、扶風縣博物館編著《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上,文物出版社,2007年,228頁。。僖宗后妃史書無載,二人雖僅存名號,但也填補了一處史料的空白點。

“他人碑誌”中的信息雖然零散,但也能引發各種有價值的問題。如申王本傳載其“初生,武后以母賤,欲不齒,以示浮圖萬回,回詭曰:‘此西土樹神,宜兄弟。’后喜,乃畜之”*《新唐書》卷八一《睿宗諸子傳》,3600頁。。通過柳嘉泰神道碑回溯正史史料,纔知柳氏是因柳奭政治失利而成爲微賤宫人,也可窺知武則天實因厭惡柳奭而欲棄養申王的真實原因。閻氏雖無聞,但開元二十八年玄宗生日當天,其母在禁中太平觀入道,號“紫虚”;天寶十三載王夫人卒於私第,“皇親眷焉,久承詔澤,忠使弔祭,恩念賢妃”。王夫人的入道及玄宗對閻家的格外恩待,都值得再探究緣由。還如宣懿韋后,“后妃傳”載“失其先世”,生平不詳。韋后姪女墓誌,補充了其祖、父、兄三代人物和歷官,更令人訝然的是,墓誌還透露,武宗即位後詔改母族廉姓爲韋姓*《唐雅王府參軍李公夫人京兆韋氏墓誌銘并序》,《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944—945頁。,廉妃即成韋后入廟受祭,史書流傳。廉妃的卑微無聞與武宗的改姓之舉,折射出唐代皇族努力維繫的上層婚姻集團,在士族政治式微的衝擊下,掙扎之中逐漸瓦解的現實。

第二,糾補與后妃相關的史料。

兩《唐書·后妃傳》無疑是瞭解唐代后妃群體和制度的首選史料。其次,還有諸帝紀、王子公主、外戚傳等匯集了有關信息。再次,《資治通鑑》《唐會要》《唐大詔令集》等著作中,也有一些相關史料。但今人少有辨析以上史料的來源、真僞、確切性等問題的。實際上,以“后妃傳”爲代表的官方史書存在著兩種明顯的缺陷,而碑誌對此多有糾補。

首先,史料的遺漏。《舊唐書·后妃傳》僅存穆宗宣懿韋后、武宗王賢妃、宣宗元昭晁后、懿宗惠安王后名號,懿宗恭憲王后與郭淑妃甚至都未列名號。幸賴《新唐書·后妃傳》補充。兩《唐書》就同一群體記載存在如此大的差别,説明有關后妃的史料發掘還有很大的空間。目前所見的中宗上官昭容、玄宗趙麗妃與皇甫淑妃、德宗韋賢妃、懿宗王德妃(恭憲王后)與尚宫宋若昭碑誌,對“后妃傳”也多可補闕。

如上官昭容,在本傳中被塑造成與中宗韋后及武氏族人勾結的反面形象,而其墓誌載,她爲勸諫韋后干政和立安樂公主爲皇太女兩事而不惜“飲鴆而死,幾至顛墜”,以及爲此請降階爲婕妤等描述,皆是顛覆性的新材料,即上官氏的慘烈舉措與本傳中的形象完全相反。雖然這方墓誌有太平公主主導或授意的明顯傾向,但這些描述仍不失爲中宗朝亂政的新參考。將誌文和本傳結合,至少會比經勝利者改訂的本傳更接近真實的上官昭容。

還如趙麗妃,雖出身卑微卻能高居一品、美謚加身;其子李瑛,非長非嫡而成太子,生母逝後仍能居位十餘年,説明其母子在後宫前朝頗有實力。可能因篇幅所限(玄宗已有四妃入傳)及受太子被廢牽連,趙麗妃僅附於貞順武后傳中。張説所撰的神道碑中,解釋了“麗者以華美爲貴,妃者以配合爲尊。《易》云‘日月麗天’,《傳》稱‘星辰合度’”的“麗妃”取意;以及“玄宗考行是存”,取“氣之和者生萬物,聲之和者孕八音前星”,賜謚曰“和”的謚解。僅此兩點,不僅充實了趙麗妃本人相關的史實,也爲玄宗改置后妃名號,擺脱睿宗與太平公主勢力掌控,重新確定後宫秩序時的理論依據提供了參考;還爲存世不多的嬪妃謚解,以及唐代后妃的給謚制度研究提供了寶貴資料。

《后妃傳》外的后妃史料,主要集中於諸王子公主傳中。王子傳中,除高祖至肅宗諸子的生母姓氏名號基本留存外,代宗以下諸帝子的生母多爲“史亡其母之氏、位”、“本録不載母氏”一筆帶過。至於公主傳中,可知生母姓氏名號者還不足三分之一。

碑誌對諸王公主的生母甚至養母的信息也多有補遺。如玄宗趙才人*《大唐故壽光公主墓誌銘并序》。郭海文、趙文朵、賈強強《〈大唐故壽光公主墓誌銘并序〉考釋》,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20輯,三秦出版社,2015年,49—63頁。,穆宗鄭才人*《唐故金堂公主贈涼國大長公主墓誌銘并序》,西安市文物考古保護研究院《唐郭仲恭及夫人金堂長公主墓發掘簡報》,《文博》2013年第2期,13—18頁。,憲宗妃杜氏、趙氏*《唐故沔王墓誌并序》,《西安新獲墓誌集萃》,208—209頁;《故茂王墓誌銘并序》,《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912—913頁。,懿宗妃雷氏*《唐故涼王墓誌銘并序》,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2輯,三秦出版社,1995年,79頁。等皆因子女墓誌而出世。宣宗的二十多個子女中,史書僅載元昭晁后育懿宗和萬壽公主,但據夔王、昭王、慶王、廣王、康王墓誌,其生母吴氏、柳氏、史氏、陳氏、仇氏*《唐故夔王墓誌并序》,《西安新獲墓誌集萃》,228—229頁;《唐故昭王墓誌銘并序》,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綫裝書局,2007年,887—888頁;《故慶王墓誌銘》,《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811頁;《唐故廣王墓誌銘并序》,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7輯,三秦出版社,2000年,155頁;《唐故康王墓誌銘并序》,《全唐文補遺》第6輯,三秦出版社,1999年,195頁。也皆分别再現。此外,還有一些補遺更具價值。如敬宗五子三女中,史書僅載長子普生母爲郭貴妃,據第四子言揚墓誌,可知二子同母*《唐故紀王墓誌銘并序》,《西安新獲墓誌集萃》,206—207頁。,這爲郭氏的殊寵又增加了佐證。懿宗王德妃墓誌可推翻《舊唐書·昭宗本紀》載僖宗與昭宗爲同母兄弟之誤,也能借此理解劉季述政變時會專殺睦王,及昭宗反正後追謚睦王爲恭哀太子之因。儘管多數后妃在子女墓誌中僅存名號姓氏,但積少成多後,也能據此對唐代諸帝的婚姻生活進行全面考察。

還如據豆盧貴妃墓誌,申王“乳稚始孩”時轉由豆盧氏撫養;玄宗失母後,豆盧氏也“累載左右,一心保輔”。豆盧貴妃是睿宗兩子的養母,勞苦功高,但又因豆盧氏與睿宗夫妻決裂,出宫長居,死後更遠葬洛陽,決定了她的經歷被刻意回避於史書之外。又,懿宗宫人蘭英墓誌,顯示其爲郭淑妃養女的特殊身份。同昌公主尚在時,郭氏爲何還要收養宫女?這對后妃收養問題的研究也提出了一個新挑戰。

唐代的追封皇帝皇后、太子后妃與宫人,也是后妃群體的有機部分,但與她們直接相關的官方史料微乎其微。如四位先祖的追封皇后中,只有世祖貞懿獨孤后作爲輔證,出現在高祖太穆竇后傳中。五位太子親王妃追封皇后與十位太子后妃的相關官方史料更加罕見,幸有隱太子妃鄭氏、章懷太子妃房氏與良娣張氏、節愍太子妃楊氏、惠莊太子孺人段氏的碑誌,可略補史書所缺。如鄭氏墓誌,提供了一直懸而未決的隱太子妃的出身家族等基本信息,還對太宗(玄武門之變後)如何安置隱太子與巢王元吉的妻女這一重要政治事件的研究增加了新材料。段氏墓誌爲惠莊太子的婚姻狀況提供了珍貴綫索,還可知開元十二年申王薨後,段氏“敕隨女五郡主處於後宫”,後卒於“西内别殿”等,玄宗對追謚太子嬪妃生活安排的特殊史實。總之,有關這類后妃群體的正史和碑誌皆很稀少,只能期待更多碑誌的出現纔能更深入研究。

第二,史料的錯訛。

除了史料的遺漏,官方史書中的后妃紀事還存在各種錯訛。

如上所説,兩《唐書·后妃傳》是研究唐代后妃制度的首選史料,但其中玄宗元獻楊后、肅宗章敬吴后、代宗崔妃、德宗韋賢妃、憲宗孝明鄭后的紀事皆有一些錯訛。如所謂張説撰寫的元獻楊后墓誌文,實出自其姊節愍太子妃墓誌;關於肅宗生後寄養之事,也被錯歸於王皇后名下,真實情況同樣是被寄養於宫外的節愍太子妃處。章敬吴后本傳的内容多有抵牾,吴縝早已糾出《新唐書》“所言虚謬”*吴縝《新唐書糾謬》卷一“代宗母吴皇后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24—625頁。之處。結合代宗生年與和政公主神道碑*《和政公主神道碑》,《全唐文》卷三四四,3490—3493頁。,可推知吴氏開元十三年被賜予肅宗,十四年生代宗,十七年生公主,卒於二十年的大致宫廷生活時間節點。其本傳中畫蛇添足性的杜撰,當因其生前過於無聞,再加上吴家與代宗的刻意神化而弄巧成拙。再如孝明鄭后,本爲李錡侍妾,《舊書》卻載“未見族姓所出、入宫之由”,這類錯訛不知因何而成。還如,據兩《唐書》其他部分與《資治通鑑》中有關后妃的記載,諸如太宗鄭賢妃、代宗崔妃、德宗昭德王后與韋賢妃、順宗牛昭容、憲宗郭貴妃、武宗王賢妃、昭宗何后等,其名號、册封等細節方面皆有或多或少的錯訛*以上有關后妃史料方面的糾改,可參見拙文《讀兩〈唐書〉劄記四則》,《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一輯,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202—212頁;《〈資治通鑑〉唐代后妃紀事獻疑》,《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79—186頁。。這無疑提示我們,在研究后妃制度時,對現有的官方史料還得有所辨析,因爲錯訛幾乎遍佈於我們似乎早已熟知的史料當中。

第三,后妃職掌制度。

后妃的職掌制度,主要見載於《唐六典》*《唐六典》卷二,中華書局,2008年,38頁;卷一二,341—344、347—355頁;卷二六,659—660、673—674頁。與《舊唐書·職官志》*《舊唐書》卷四四,1866—1869、1909—1910頁。《新唐書·百官志》*《新唐書》卷四七,1225—1233頁。中,細分爲嬪妃和宫官兩個體系。一般認爲,嬪妃職掌的象徵性多於功能性,如三妃“佐后,坐而論婦禮也”,才人“掌序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等職掌,並非她們日常所需執行,而是一種所屬品階的象徵,最多出現於各種祭祀或禮慶場合中。因此,相較於嬪妃,服務於後宫的較爲龐大的宫官體系如何運轉和各司其職,應該是更具探討價值的問題。隨著各種碑誌的匯集,不僅可以逐漸勾勒出體系内宫官的職掌狀態,也爲體系外的宫官職掌劃分出了新領域。

傳世史料所載的(皇宫)六尚或(太子宫)三司宫官,品階爲五至從八品。六尚下屬二十四司,以及宫正下屬一司;三司下屬九掌。不過,若要從碑誌中找尋宫官的職掌,有四個值得注意的問題: 所見碑誌中的宫人有品階者,從一品至九品,説明史書所載的宫官體系僅爲六尚三司,還應該存在其他宫官體系未載;因爲宫人碑誌書寫簡單,絶多大數僅載其品階,這爲確知其職掌增加了困難;有些宫人的品階應該只是追贈,而不代表她生前實際的職掌;有些宫人的碑誌中雖然没有確切記載職掌或品階,但從其他信息中可以推測出來。

碑誌所見明確職掌與品階的宫官僅寥寥幾例,有“掌供内服用采章之數,惣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四司之官署”的五品李尚服;“掌衣服裁製縫綫之事”的六品何司製;“掌宫人名簿、廩賜之事”的六品王司簿;“掌燈燭膏火之事”的七品某典燈。當然也有知名的尚宫如宋若昭墓誌已經出土(具體詳下)。還有幾位宫官,其職掌與史料不一,如麻掌闈、某典餼,僅能據尚寢局下設有八品“掌設、掌輿、掌苑、掌燈”之職與尚食局下設有“七品典饎”之職,推測其可能所屬。

有些宫官的職掌在碑誌中並未明書,需要我們用心追尋,如德宗朝宫人陳氏“少以良家子,長於禁中”,後被賜婚宦官王希遷,得封“潁川郡君”。其墓誌記載了涇原之變“京邑騷擾,翠華南巡”時,陳氏“奉國璽以赴行在”的特殊事蹟,暗示她在宫内的司職或許與國璽有關。唐“天子有傳國璽及八璽,皆玉爲之”,“大朝會則符璽郎進神璽、受命璽於御座,行幸則合八璽爲五輿,函封存於黄鉞之内”*《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524頁。。而符璽郎“掌天子之八寶及國之符節,辨其所用,有事則請於内,既事則奉而藏之”*《唐六典》卷八,250—251頁。,其實僅是有重大活動時璽印的捧奉者而非管理者,其所請之“内”,當是尚服局下“掌琮寶、符契、圖籍。凡神寶、受命寶、銅魚符及契、四方傳符,皆識其行用之别安置,具立文簿。外司請用,執狀奏聞,同檢出付,仍録案記;符還,朱書記之”的司寶*《唐六典》卷一二,350—352頁。。前人從未將符璽郎與司寶的職掌聯繫關注,也就疏忽了國璽的管理者實際是宫官的史實。陳氏墓誌不僅説明其當爲司寶或所屬宫人,更從側面證實了宫官職掌皆爲實職而非虚設,在有些特殊時刻更能發揮外臣所不及的用處。

當然,更有一些宫官的職掌或品階超然於六局三司之外,這纔是我們更加關注的。如武則天在高宗晚期至稱帝後,網羅大批文人,内朝最著名者即上官婉兒,“年十四,武后召見,有所制作,若素構。自通天以來,内掌詔命,掞麗可觀”,但上官氏的具體職掌並不確切,其人其事也多被當作特例,没有更多材料證明存在一批文化女性入宫及可能針對她們存在相關制度。但如今陸續可知,(韋餘慶妻)裴氏,上元元年亡夫後,以“良家而入侍,遂與女俱事宫掖”,“自司彤管,寵冾丹闈”*張婷《唐〈韋餘慶及妻裴氏墓誌〉考釋》,趙力光主編《碑林集刊》十六,三秦出版社,2011年,15—18頁。。“天后當寧,旁求女史”,(顔昭甫妻)殷氏“以彤管之才,膺大家之選,召置左右,不遑顧復”*《杭州錢塘縣丞殷府君夫人顔君神道碣銘》,《全唐文》卷三四四,3493頁。。(裴行儉妻)庫狄氏有“任姒之德,班左之才。聖后臨朝,召入宫闕,拜爲御正”,“中宗踐祚,歸養私門,歲時致禮”,至“皇上(玄宗)臨極,旁求陰政,再降綸言,將留内輔,夫人深戒榮滿,遠悟真筌,固辭羸憊,超謝塵俗”*《唐光禄大夫行侍中兼吏部尚書弘文館學士上柱國正平縣開國男贈太師河東裴公墓誌銘并序》。李政雲《新出裴光庭墓誌初探》,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23輯,三秦出版社,2016年,229—248頁。。載初元年,武則天廣“求諸女史”,命其族弟潁川郡王武載德“詣門辟召侍奉”,(司馬慎微妻)李氏入宫後,“宸極一十五年,墨勅制詞,多夫人所作”*《唐司馬慎微墓誌》,《秦晉豫新出土墓誌蒐佚》二,477頁。。(嗣曹王李戢生母)金氏“先在王宫,掌以彤管”*《大唐故寧遠將軍守左衛率府中郎嗣曹王墓誌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天寶116,1613—1614頁。。這些零散墓誌中的信息,雖無法復原武則天時代與這批女性相關的具體制度,但還是可以窺知當時徵召大批文化女性入宫職掌墨敕文辭的史實,且針對這批女性,肯定會有相關的名號與職掌制度産生的可能。

宫官碑誌不僅能解決一些與其品階與職掌對應的問題,還能引出其他有意思的問題,如王司簿、某六品*《大唐亡宫六品墓誌》,《唐代墓誌彙編》文明003,715—716頁。、七品*《大周七品亡宫誌銘并序》,趙君平編《邙洛墓誌三百種》,中華書局,2004年,100頁。、八品*《八品亡宫誌文一首并序》,《唐代墓誌彙編》萬歲登封001,884頁。亡宫等墓誌顯示,她們皆爲東都宫官,説明在唐代兩都共存的狀態下,宫官也分設於兩都。而懿宗與僖宗朝的“春宫”宫人銀娘、顆娘墓誌,説明即使在太子長期位缺的晚唐時期,東宫的宫人設置依然存在。宫官碑誌還能爲研究宫人的年歲、籍貫、葬地、葬儀等問題提供豐富的原始資料,今後當撰别文一一分析。

以上從三個方面評述了碑誌對后妃制度研究的一些推進。在每年仍有大量碑誌刊發的當下,碑誌與后妃制度研究的關係在未來只會更加密切,總結而言,還有四個方面需要我們注意。

第一,唐代是筆者主要關注的一個歷史時期,但筆者以爲從東漢至晚清的碑誌材料,有關后妃的記載大致都是相類的,因此碑誌對唐代后妃制度研究的推進,應該也能通用於漢至清代后妃制度的研究。這也是同類材料對同類群體研究的一個共性特徵。

第二,儘管學界已多方位利用碑誌研究后妃制度,甚至利用碑誌糾改了不少正史史料中的錯漏,但碑誌的隱晦性和溢美性書寫特徵,決定了我們在利用這類材料時,不能過分強調碑誌内容的完全真實性,並借此輕易否定其他史料。

第三,碑誌記事的主體是人物,還具有記事碎化的局限性,只擅長記録以人物爲中心的家族或相關事件。即使針對人物,除了諸帝后妃的碑誌書寫較爲完整和個性鮮明外,宫人的碑誌均較爲簡約和程式化,所能提供的信息有限。而對追封皇后這一群體,可能更受限於她們曾經的無聞甚至未婚狀態,存世的碑誌就更少。這也是研究后妃制度時就原材料本身遇到的一個瓶頸,不同小群體間的原始資料並不處於同一狀態。

第四,從目前利用碑誌研究后妃制度取得的進展看,諸如后妃的服章、車輅、鹵簿、印綬、納取、册封、朝賀等方面的研究還是比較薄弱的,這也與碑誌記事以人物爲主,而不擅長關注制度或重大史事的局限有關。因此要全面研究后妃制度,傳世史料依然是最主要的背景和支持。而服章、車輅、印綬等制度研究若想有所突破,可能還需要一些實物和圖像資料的支持。

猜你喜欢

后妃大唐史料
梦里大唐知多少
寻迹大唐
吕振羽史料学理论与实践
五代墓志所见辽代史料考
美育史料·“八·一三专号”
梦回大唐
如何在大唐朋友圈优雅炫富
宫闱时尚
从《太常因革礼·庙议》后妃袝庙问题看北宋的礼制运行
宋代后妃形象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