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五年來出土石刻所見唐詩文獻舉例
2017-01-28陳尚君
陳尚君
2002年末,我在早稻田大學訪問期間,曾寫有《新見石刻與唐代文學研究》一文*在早稻田大學中國學會講座,佐藤浩一日譯本刊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研究》第28期,2002年;後收入拙著《貞石詮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25頁。,敍述唐代石刻自清末以來彙聚出版之概況,及其與唐代文學研究之意義,除一般之提供作者事蹟綫索、保存唐人佚文、有資文本校勘等傳統意義之價值外,特别從喪挽文學研究、傳記文學研究、文體變化研究、家族文學研究、女性文學研究、地域文學研究六方面闡述其意義。倏忽過了十四年,新出石刻數量成倍增長,石刻研究也從冷門學問成爲當前的顯學,我本人雖然也始終在關心新見的文獻,但總的感覺是數量不斷增加,具體細節多可補充與糾訂,但從大端來説,前文已經説盡。在此我想就以唐詩新見文獻的立場來略作補充吧。由於主體材料來自我正在編纂的一部大書,按照該書體例並不逐一標注所見引書之頁碼,現在也無法一一補查,敬請讀者鑒諒。
唐代有詩存世的詩人墓誌到底有多少,目前還没有準確的統計,估計僅最近三十年新見者,已經超過百種,其中最重要的是韋應物、李益、姚合三位一流詩人墓誌的出土。韋應物夫婦及其子韋慶復夫婦墓誌,最初經我推薦發表於《文匯報》2007年11月4日,他本人墓誌由其友人丘丹撰,載其字義博,歷官與生卒年可以大致確定,但最重要的還是他親自爲夫人元蘋撰書的墓誌,不僅讓我們親見這位唐代學陶最得風神詩人的書蹟,還從中瞭解他與夫人元蘋之婚姻與深厚情感,並爲他詩集中保存的近二十首悼亡詩得以準確繫年。李益墓誌由中唐名臣崔郾撰,初刊於《文學遺産》2009年第5期*王勝明《新發現的崔郾佚文〈李益墓誌銘〉及其文獻價值》,《文學遺産》2009年第5期,130—133頁。,稍後《書法叢刊》刊佈了清晰的拓本。同時也出土了李益爲其妻所撰墓誌。李益的婚姻與婚外情因爲蔣防小説《霍小玉傳》而備受關注,其夫婦墓誌提供了第一手記載,但學者或據以爲其表白,或據以確認,看法差别仍很大。李益的生卒年則可確認爲天寶五載(746)至大和三年(829),享年八十四,是唐代存活時間最長的詩人之一。他的五在軍中之始末,也得以大體落實。姚合墓誌初刊於《書法叢刊》2009年第1期,由其族人姚勖撰,載其字大凝,官至秘書監,世稱姚少監是誤傳。以往對他的卒年多有爭議,墓誌明確載爲會昌二年卒,年六十六,生卒時間都與前人據存世詩歌所作推測有一定距離,可知據詩中語考證事實必須小心。其妻墓誌亦姚合本人所撰,可知這也是中唐後的習慣。
一般詩人墓誌,所見甚多。以下略舉一些例子。
會昌三年,名臣王起再知貢舉,放進士二十二人及第,華州刺史周墀是他二十年前知舉時的門生,乃馳詩以賀,王起與全榜進士一併應和,《唐摭言》卷三全録這組詩作,是唐代進士及第後慶宴唱和之難得記録,且一榜進士皆存姓名、表字與賀詩。近年此榜進士有二人墓誌已經出土,一是樊驤,《河洛墓刻拾零》收庾崇《有唐朝散大夫尚書倉部郎中柱國賜緋魚袋樊公墓誌銘》,載其懿宗咸通十一年卒,年六十,官至倉部郎中;二是李潛,是書家李邕的後人,大中九年卒,年四十六,官至西川觀察推官。墓誌特别提到他曾著《師門盛事述》,記會昌三年進士榜盛事,可以確認《唐摭言》所録,即源自該書。墓誌見《洛陽流散唐代墓誌彙編》305號大中九年張道符撰《唐故西川觀察推官監察御史裏行江夏李君墓誌銘》,道符亦同榜進士。此外,該榜進士孟球,因其兄孟璲、孟玨墓誌出土,也得以知其家世始末。裴翻則據《寶刻類編》《寶刻叢編》的記載知其咸通間仕歷。丘上卿則據《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卷二知其敬宗寶曆二年曾遊潛山石牛洞,是該榜進士中較年長者。因爲石刻文獻的陸續補充,使一榜進士之事蹟得以逐漸明朗。
田章,《唐詩紀事》卷五三收其和于興宗《夏杪登越王樓望雪山》詩,《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五代卷》認爲其人即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子,文宗開成四年登進士第,官至洛陽令。但《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中064收盧縱之《大唐故朝議大夫檢校國子祭酒侍御史兼王府傅瓊渠二州刺史賜紫金魚袋雁門郡田府君墓誌銘》,載其名章,字漢風,雁門人。尚衣奉御田廣子。累官左神策軍推官,大中間歷任瓊、渠二州刺史,官至福王傅。于詩爲大中間作於綿州,遍示蜀中各州,渠州相去不遠,作者肯定爲此田章,與遠在河北的田章非同一人,據墓誌足糾正誤説。
唐代女詩人墓誌,以前曾見謝迢和淮南長公主李澄霞墓誌,近年則有上官婉兒墓誌和宋若昭墓誌。前者轟動一時,研究亦多;後者以五女同時入宫,宋若昭則在宫中長期擔任女師,其内容同樣值得關切。
網上也頗有新見墓誌的綫索。如友人示我《大唐故亳州城父縣令王府君墓誌未終前一年自號知道先生撰遺誌文》,是晚唐小詩人王魯復(字夢周)自撰墓誌。《全唐詩》兩收其詩,僅五六首,但今知其詩唐末已傳至日本。墓誌特别的地方是他自敍家世之不幸,“三歲偏罰,九歲繼憂,無學可入,無家可安,飄梗飛蓬,至十三自求衣食,遊而兼學,味群籍,識興亡道理,吟古詩,知風格輕重。數粒析薪,飯藜食糵,殆不堪憂。骨肉無助。廿五有諱,闋服無衫,以短褐行焉”。可能有些誇張,但家非顯門、人生艱難亦可想見。其後述其干謁尉遲汾、成杭、劉栖楚、張權輿、李翱、皇甫湜、鄭還古、裴潾、李甘、侯固、盧簡求等的曲折經歷,可以説是難得的小詩人人生苦賬。近日又見大曆宰相元載撰《木蘭詩》可能作者韋元甫的墓誌,其中除完整記録韋氏的宦蹟,最重要的是可看到元載的文采。據説元載本人墓誌已經出土,西安文物緝私隊編《西安新獲墓誌集萃》,有會昌四年(844)劉三復撰嚴厚本墓誌,云開成間因爲嚴的建議,以元載有“翊戴德宗之功”,因而定謚號爲忠。正史中没有此節記載,似乎一切已成鐵案,居然在他死後六十年,突然因這位小人物而翻了過來。元載秉朝政十五年,他與許多文人交往亦多,韓愈兄韓會就曾是他的親信,對他的重新研究,也希望有人如丁俊作《李林甫研究》般地重新加以審視。此外,我還在盛世收藏網站上見到崔國輔父親《沂州司馬崔惟怦墓誌》,見到《花間集》編者趙崇祚岳母的墓誌,趙是後蜀權臣趙廷隱之子,趙墓多年前在成都已發掘,有出墓誌,但一直未刊,值得期待。
在墓誌中也有不少以往未見載録的作者及佚詩的發現。《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續編》三八七號收盧若虚撰《大唐故通直郎行并州陽曲縣令隴西李府君墓誌銘》載,誌主李渾金,“年廿一,乃求古岷嶓,訪道巴漢,行至成都,作《春江眺望》詩曰:‘明發眺江濱,年華入望新。地文生草樹,天色列星辰。煙霧澄空碧,池塘變曉春。别有栖遑者,東西南北人。’時蜀中有李崇嗣、陳子昂者,並文章之伯,高視當代,見君藻翰,遂喪魄褫精,不敢舉筆。則天聞其風而悦之,追直弘文館學士”。説李、陳之失態,恐有誇張,但此詩清新可讀,爲初唐之佳作。拓本寇泚撰《唐故陝州河北縣尉京兆韋府君墓誌銘》載誌主韋志潔十六歲時因丁父憂,“水漿絶口者七日,泣血無聲者三年,淚盡喪明,因少一目”,此後歷遊各地,賦詩明志云:“江上一目龍,日中三足鳥。三足不言多,一目何嫌少。”“左慈瞎一眼,師曠無兩目。賢達尚悠然,如何懷恥辱。”“恥貴不恥貧,貴義安貴身。故故閉一眼,不看天下人。”是難得的唐代殘疾人詩作。據説,“時文士王適、陳子昂,虎踞詞場,高視天下,睹斯而歎,許以久大之致焉”。但他四十八歲入仕,五十二歲去世,並未有大的成就。
小説筆記作者墓誌,可舉兩例。一是《本事詩》作者孟啓家族墓的發現,可以糾正《四庫提要》誤認其名以棨爲正的武斷,且可得知他是韓愈曾有序相贈之孟琯長子,早年因其父身陷甘露事變南貶而隨至梧州,中年後久困名場,爲其妻撰墓誌説盡不幸與自負。二是《宣室志》作者張讀墓誌的發現,可以清晰顯示從張文成到張讀五代對小説故事的熱衷。張讀父親即《酉陽雜俎》作者段成式會昌間尋訪長安寺廟的摯友張希復,則屬首次知道。張讀二十歲寫成《宣室志》,其後仕宦則頗涉晚唐重大史事。我對此二組石刻皆有考證,前者刊《新國學》第六卷(巴蜀書社,2006年),後者將刊《嶺南學報》復刊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即出)。
一些名家的詩也偶有發現。如《洛陽新獲七朝墓誌》二四五號收陽潤撰《唐故工部員外郎陽府君墓誌銘》,謂誌主陽修己“凡所交結,一時才良。至如清河崔融、瑯瑘王方損、長樂馮元凱、安陸郝懿,並相友善。嘗遺筆於崔,并贈詩曰:‘秋豪調且利,霜管貞而直。贈子嗣芳音,攬搦時相憶。’崔還答云:‘緑豪欣有贈,白鳳恥非才。況乃相思夕,疑是夢中來。’詞人吟繹,以爲雙美”。崔融詩不見於存世文獻,陽修己詩亦首度得見。此外,王維詩《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無著天親弟與兄,嵩丘蘭若一峰晴。食隨鳴磬巢烏下,行踏空林落葉聲。陁水定侵香案濕,雨花應共石林平。深洞長松何所有?儼然天竺古先生。”刻石在登封嵩岳寺存《蕭和尚靈塔銘》碑側發現,詩題存“如和尚與賢兄”、“嘗下山,僕竊慕焉,寄”十四字,證今題爲後來所改。其下尚存其佚名友人所作《同王右丞寄蕭和(下缺)》殘詩:“如公錫杖倚三車,居□□□□□□。□□□□□□夢,高居翠壁枕朝□。□□□□□□□,□□□□□出家。惠遠惠持□□□,□□□□□□□。”詳見《王維研究》第五輯刊内田誠一《蕭和尚靈塔銘之新考》。雖殘缺已甚,仍很珍貴。日本學者户崎哲彦在廣西興安乳洞巖石刻中發現韋瓘《遊三乳洞》,我曾在《國際漢學研究通訊》創刊號撰文介紹,並將詩録出。此後作者撰《韋瓘佚詩遊三乳洞及其事蹟考辨》*收入氏著《唐代嶺南文學與石刻考》,中華書局,2014年,267—282頁。,復據《中國西南地區石刻彙編》更清晰一些的拓本重新録詩,多有增補,謹再録如下:“嘗聞三乳洞,地遠□容□。巧施造化力,宛與人世殊。偶此奉明詔,因兹契鳳圖。深沉窺水府,瑩靜適仙都。□□□寒氣,石床迸碎珠。□□□□□,淅瀝墜珊瑚。□□□□□,神□怪異□。興□□□□,薄暮勢稱扶。□縛如初□,蒸煩得暫蘇。終當辭薄宦,遁世侣樵夫。”韋瓘本人墓誌也已出土,徐商撰,《書法叢刊》2014年有影印本。
此外,各地作文物普查,也有一些意外的收獲。如河北響堂山石窟調查,發現唐人鄭迥佚詩《登智力寺上方》:“鷲嶺欹危路不窮,遥疑直上九霄□。□年寶刹開初地,幾處花龕在碧空。迴望□□迷故國,遠尋煙翠到天宫。多慚理郡時□□,未去樊籠聚落中。”雖然略有殘缺,大體詩意尚屬清晰。山西近年所作各市、縣、區文物記録,己經出版幾十部大書,偶然也有詩作發現。如《三晉石刻大全·晉城市澤州縣卷》載皇甫曙二詩,在澤州縣碧落寺石窟外壁摩崖,末署:“開成元年十月十日,軍事判官登仕郎前試太常寺奉禮郎李道夷書。”其一爲《石佛谷》,《全唐詩》卷三六九收作皇甫湜詩,近人《全唐詩續補遺》卷六據《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卷三六四《澤州部》改正,今得石刻可確認。另一首爲《秋遊石佛谷》,全録如下:“木枯草衰辨山徑,冰峻玉竦巖巒淨。臨當官曹文簿閑,又值頃畝晨菽竟。出郭俯仰罷陟降,入谷暗□穿叢蒨。陰苔滑足易跌,修約穹隆肩不並。雉兔閑暇領雌雛,澗岸飲啄遂情性。狖鼯飛跳爭□栗,藤蘿出没啼遼敻。半空忽聞旃檀煙,花座圓光微掩映。專專傾竭下界心,懇懇瞻禮西方聽。窟室一僧護香火,嚴持三衣行苦行。年深晝夜豺虎儔,客到盤盂梨棗罄。我生悠悠樂幽寂,矧乃才散形骸病。止泊不得限嚴城,迴首雲峰日已暝。”以往不見任何記載,屬首度發現。皇甫曙是白居易的好友,白集中與他唱和甚頻繁,二詩的發現,可以瞭解他的具體才華。
今人談唐詩民間傳播,以往重視敦煌文書、吐魯番文書及長沙窯瓷器題詩中的民間詩作,近年山西長治地區出土墓誌誌蓋上發現題詩,似乎僅是當地工匠的一種習俗。石拓分播各處,以西安碑林與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較富。目前就本人所見,已有近百例,去其重複,仍可得三四十首佚詩。録幾首:“人生渝若風,暫有的歸空。生死罕相逢,苦月夜朦朧。”“墳埋荒草裏,月照獨危峨。兒孫腸斷處,流淚血相和。”“流淚洫和人痛苦,發聲哀慘樂連雲。愁成汲處飛洪斷,落日邪欺草樹墳。”其中少數爲據有名詩人詩節寫,今知有駱賓王、于鵠之作。其中比較特别的地方是一首詩可以根據時令隨意改寫,常見的詩句也可以隨意顛倒配撘,以合喪家之需求。如《武威郡石氏墓誌銘》作“陰風吹黄蒿,蒼蒼渡春水。貫哭痛哀聲,孤墳月明裏”,《大唐故夫人墓誌》作“陰風吹黄蒿,挽歌渡西水。孤墳明月裏,車馬卻歸城”,《田夫人墓誌》作“陰風吹黄蒿,蒼蒼度秋水。車馬卻歸城,孤墳月明裏”, 《劉讓墓誌銘》作“陰風吹白陽,蒼蒼度秋水。冠哭送泉聲,孤墳月明裏”,《劉君妻墓誌》作“春風吹白陽,蒼蒼度秋水。貫哭動哀聲,孤墳月明裏”,《唐故府君夫人墓誌銘》作“春風吹白楊,蒼蒼渡春水。貫哭慟哀聲,孤墳月明裏”,是民間工匠隨意改詩以爲墓誌蓋裝飾的一些典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