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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李问对》对孙子学发展的贡献

2017-01-27姚振文

孙子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奇正兵学孙子

姚振文

论《唐李问对》对孙子学发展的贡献

姚振文

从四个方面论述了《唐李问对》对孙子学发展的贡献:创新阐释《孙子》的基本范畴,推动了孙子学理论的科学化;以适合的体例阐述《孙子》兵学思想,推动了孙子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提炼、深化《孙子》经典理论,完善了孙子学的内容体系;考辩古代阵法与兵学流派,揭示了孙子学的某些思想渊源,明确了《孙子》的学术地位。

《唐李问对》 《孙子》 孙子学 贡献

中国兵学历经魏晋南北朝300年的沉寂之后,至隋唐时期终于迎来它的复兴局面。其中,最能反映隋唐时期兵学成就的著作就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或称《李卫公问对》《唐李问对》(以下简称《问对》)。《问对》自北宋后期版行之后,就有学者围绕它的真实性展开争论,陈师道等人认为此书系伪托之作,实乃“阮逸所著”①(宋)陈师道:《后山集·谈丛》。,元代马端临则认为其“校正之说,既明见于国史,则非阮逸之假托也。”②(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四十八》。今人研究此书的成书也有两种说法,有人认为,《问对》是唐、李二人讨论军事问题的言论记录,时间当从贞观十八年唐军第一次进攻高丽之前,至贞观二十三年李靖病逝之前。③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浅说》,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而另有人认为,《问对》是由宋神宗下旨,官方组织人力集体“提举修撰”散见的李靖兵法而成的一部反映唐太宗与李靖军事思想的兵书,大约在熙宁年间问世,经王震、朱服等人修撰校正,于元丰三年正式版行。④于汝波:《关于李靖问对的成书时间及主要理论建树》,《军事历史研究》,1998年第3期。对于该书的价值,明代胡应麟认为,“其词旨浅陋猥俗,兵家最亡足采者,而宋人以列七经,殊可笑”,而四库馆臣则认为,“其书分别奇正,指画攻守,变易主客,于兵家微义时有所得,亦不至遂如应麟所诋耳。”细读该书的整体内容,很明显前者的评价有失公允,而后者的评价则颇为中肯。宫玉振在其著作《书剑飘逸》一书中曾有“兵学三结”的提法:《孙子》是对春秋时期军事思想的创造性总结,它确立了中国第一个兵学体系;《问对》是对《孙子》以来中国传统兵学发展成果的一个小结;《曾胡治兵语录》的出现则标志着中国传统兵学的终结。①宫玉振:《书剑飘逸:中国的兵家与兵学》,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页。此番对《问对》的评价应该说更加到位。客观地讲,此书无论在内容、体例和观点创新方面,都对中国传统兵学及孙子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笔者将此问题展开,略谈几点认识和看法,不当之处,敬请赐教。

一、创新阐释《孙子》的基本范畴,推动了孙子学理论的科学化

概念范畴是构建一门思想学说的基础,同时,这种概念范畴的确切与完善又是一门学说成熟的重要标志。《孙子》建立了古典军事学最全面、最系统的概念范畴体系,诸如庙算、彼己、虚实、强弱、形势、奇正、专分、全破、迂直、众寡、优劣等等。然而,由于受到时代条件的局限,孙子提出的这些概念范畴还是不够精确,它大多是用比喻来阐释,体现的是一种准理性思维,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具有感性和模糊的特征,这也是后人在认识和解读《孙子》兵学思想时产生众多分歧的原因所在。从这一角度讲,《问对》对《孙子》诸多概念范畴的具体化和创新性的阐释,无疑推动了孙子学理论的科学化,同时也提升了《孙子》研究的层次和力度,这是《问对》对孙子学发展做出的第一个突出贡献。下面我们以《问对》有关奇正、攻守、主客等概念的阐释为例,加以论证分析。

1、关于奇正的阐释。首先,《问对》进一步拓展了《孙子》奇正理论的内涵。它认为,仁义为“正”,权谲为“奇”;公开出兵是“正”,突然袭击是“奇”;大军前进为“正”,部队后退为“奇”;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等等。这就从政治战略、军事战略、战役战斗和战术应用等各个不同的层面,探讨了奇正思想的运用范围和基本内涵。尤其值得强调的是,《问对》在总结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明确指出:“自黄帝以来,先正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问对·卷上》),这就把孙子的奇正思想拓展到了大战略的范畴,明确肯定了政治是战争胜利的基础和前提。其次,《问对》明确提出了“正亦胜,奇亦胜”的思想。《孙子》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篇》)对此,人们多理解为以正兵接敌,以奇兵取胜。而《问对》则认为,取胜的关键并不在于“奇”、“正”本身,只要运用得好,奇兵能胜,正兵亦能胜,它说:“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问对·卷上》)它还用具体的战例加以说明,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也,正兵而已矣。”“臣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问对·卷上》)其三,重点分析了“奇正相变”的思想。《孙子》已经论述到了奇、正之间的相互转化,但由于人类思维的惯性,人们多固执地追求“以奇为奇,以正为正”。《问对》坚决反对把奇、正看成是相互分裂的两个方面。它认为,“善用兵者,奇正在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问对·卷上》)在此基础上,《问对》进一步提出了 “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问对·卷上》)的著名论点,这就明确强调了奇正理论的灵魂在于“奇正相变”。

2、关于攻守的阐释。《问对》对孙子攻守思想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对“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形篇》)做出了创新的阐释。曹操在给《孙子》作注时,对此句的解释是:“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②《十一家注孙子·形篇·曹操注》。而《问对》则认为,“不足”不是指力量弱,“有余”也不是指力量强,而是指是否具备胜利的基本条件。它明确指出:“‘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谓敌未可胜,则我且自守;待敌守胜。则攻之耳,非以强弱为辞也。”(《问对·卷下》)换言之,当“敌不可胜”时,即使我力量有余.也不应盲目进攻;相反,如果“敌可胜”时,即使我方力量不足,也要进攻而不是防守。其二,科学地揭示了攻守之间的内在关系。它说:“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同归于乎胜而已矣。” (《问对·卷下》)这就是说,进攻是防御的转机,防御是进攻的手段,两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共同服务于克敌制胜之目的。在此基础上,它科学揭示了攻守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所谓“攻守一法,敌与我分为二事。若我事得,则敌事败;敌事得,则我事败。得失成败,彼我之事分焉。攻守者一而已矣,得一者百战百胜。” (《问对·卷下》)这就是说,不要把“攻”与“守”看成是两种相互分割的作战形式,二者应该是存在于战争统一体中的对应行动。其三,总结了一些攻守行动的具体要领。《孙子》对攻守方法的论述,高度概括而又抽象,如“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形篇》);“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虚实篇》)《问对》把这些内容具体化了:“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示敌以不足,则敌必来攻,此是敌不知其所攻者也;示敌以有余,则敌必自守,此是敌不知其所守者也。” (《问对·卷下》)另外,《唐李问对》还强调要在攻守中还要注意“心战”的作用,进攻时,不仅要“攻其城,击其阵”,还要攻敌之心,瓦解敌之士气。

3、关于主客的阐释。《问对》对《孙子》主客概念的发展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明确提出了“兵贵为主,不贵为客”的思想。孙子在《九地篇》中有言:“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这是孙子第一次明确提到主客概念。但孙子为了突出“愚兵投险”的用兵原理,明显是强调了客方进攻的积极因素,而弱化了主方防御的有利地位。比较而言,《问对》则是从战争的客观实际出发,明确主张在用兵作战中要争取做主动地位的主方,而不做被动地位的客方,最终得出了“兵贵为主,不贵为客”(《问对·卷中》)的正确结论。其二,明确提出了变易主客之术。在战争中,双方互为主客体,且在一定条件下会互相转化。客观地讲,孙子并未具体论及这一问题,而《问对》则明确指出:“较量主客之事,则有变客为主,变主为客之术。”(《问对·卷中》)它还结合《孙子》的有关内容具体分析说:“‘因粮于敌’,是变客为主也;‘饱能饥之,佚能劳之’,是变主为客也。故兵不拘主客迟速,惟发必中节,所以为宜。”(《问对·卷中》)而且,它还用古代的两个战例加以佐证:在越伐吴战争中(笠泽之战),越军为客,但以中军潜涉不鼓,袭败吴师,成功实现了“变客为主”的转变。而在石勒与姬澹的战争中,石勒让孔苌假装退却,引诱澹军来追,最后以伏兵夹击之,成功实现了“变劳为佚”的转变。

除了对奇正、攻守、主客的阐释以外,《问对》对于慎战、阴阳、虚实、示形、分合、治力、赏罚、恩威等概念范畴,也有相应的论述与具体分析,这就使《孙子》中的主要概念和兵学范畴更加趋向成熟,进而准确地阐释了孙子学的内容,大大推动了孙子学理论的科学化。

二、以适合的体例阐述《孙子》兵学思想,推动了孙子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孙子》的生命力在于应用,只有立足于战争实践不断为孙子兵学思想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才能真正发挥其应有的价值和作用。然而,由于《孙子》理论的高度概括性和抽象性,给后世的学习者和实践者带来了较大的困难。明代兵学家戚继光谈到:“乃知孙武之法,纲领精微莫加焉,第于下手详细节目,则无一及焉。犹禅者上乘之教也,下学者何由以措?”①(明)戚继光《纪效新书·自序》。;近代兵学家陈龙昌亦说:“中国谈兵无虑百数,惟《孙子》十三篇、戚氏《纪效新书》至今通行,称为切实。但孙子论多玄空微妙,非上智不能领会”。②转引自吴如嵩:《孙子兵法新说》,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8版,第198页。正因如此,对于孙子学的研究和发展而言,如何使孙子学理论更好地应用于战争实践,需要完成两项任务,一是《孙子》文本的注解,二是孙子学思想理论的阐释。曹操开启了《孙子》文本注解的先河,他的《孙子略解》采用了四种基本形式:其一是字句注释,即解释文字、语句的涵义;其二是文献引证,即援引别的文献来做注释《孙子》;其三是版本校对,即对照不同的版本来说明字句差异;其四是实例佐证,即列举战例来证明某个论点。无疑,《孙子略解》是孙子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其对后人校注《孙子》具有发凡起例的意义。如果说曹操对孙子学的贡献重在文本的注解,那么《问对》对孙子学发展的贡献则重在兵学思想理论的阐释。而且,因为其阐释及相关论述采用了非常适合的写作体裁和体例,颇有利于推动孙子理论的实践化进程。

首先,《问对》是以富有特色的问答式的体裁来组织整个内容的。问答体是我国古代书籍的常用体裁,如《论语》采用的就是很散漫的问答体。很多兵书也常用这样的体裁,如《孙膑兵法》之孙膑与齐威王的问答;《六韬》之太公与周武王的问答;《墨子》的《备城门》等篇则是墨子与禽滑厘的问答。问答体这种体裁的优点是,不仅可以增强内容的真实感,而且灵活性极强,可以自如地罗列出若干个话题,让双方进行广泛而自由的讨论。值得强调的是,《问对》之“问答”有很多超越前人的地方。中国古籍中借某人发问来引导主题讨论,往往问答内容比较随意,而《问对》借唐太宗这位君主的身份发问就有所不同,它不仅使问者所提问题比较严肃,而且要求答者必须客观、理性地作答。比如,针对许多困惑难解的问题,太宗要求李靖“试陈之”、“卿更细言其术”,且不止一次地追问“古人有诸?”甚至,当李靖指出“淝水之战的胜负是符坚之错,而非谢玄善兵”之时,太宗竟然立即令侍臣找出《谢玄传》来验证。更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安排的问答者李世民与李靖皆是通晓军事之人,他们既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又熟悉前人的军事思想,故他们所提问题往往实践性强,绝不空泛,而回答的内容也是结合经典,有理有据,史论结合,如此以来,就能在理论与实践的有机互动中引发、启迪新的观点,进而深化军事思想。比如,《问对》有关“奇正”问题的诸多独到见解,即是在大量战争案例的基础上阐发的,其相关结论非常切合战争实践的需要。可见,问答体这种论兵形式有着很多优点,易于读者接受和喜欢,它既成就了《问对》这部兵书的特色,同时也成为后世兵家著述的一个传统。

《问对》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采用了结合战例研究战争的方法,用这种方法来阐释相关的战略战术和用兵原则,能够把抽象的理论形象化、具体化,更有利于推动孙子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据统计,《问对》全书共用了多达52个典型战例,如诸葛亮七擒孟获、李靖平定西突厥、李世民霍邑之战大败宋老生、陈胜、吴广败秦师、汉光武帝平定赤眉军、谢玄大败苻坚等等,如此庞大的案例援引及分析论证,在同期的中外兵书中是不多见的。从具体内容看,该书运用案例论证的方法有两种形式:或先举战例,引出用兵理论;或先提用兵理论,再举战例说明。前者如引用西晋马隆讨伐凉洲树机能使用八阵图、偏箱车的战例,得出“正兵古人所重”的结论;后者如列举秦晋淝水之战及吴汉讨伐公孙述两个战例,以说明兵众分合的原理。在《问对》之前,古代以《孙子》为代表的诸多兵书讨论战争多“舍事而言理”,重思辨推理,轻实证分析,很少使用实例说明问题,像《孙子》全书只涉及到黄帝、姜太公、伊贽三个历史人物,具体的实战案例竟无一个。就此而言,《问对》大大推动了孙子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而且其研究内容和研究视角能够凸显战略层次与战役战术层次的并重。黄朴民先生曾谈到,“《问对》的作者继承和发展了《左传》用具体战例来阐述和探讨战略战术原则的方法,把军事学术的研究方法,从单纯的哲学推理发展到理论与实际密切结合新的境界,在认真总结战争经验的基础上丰富和深化战略战术原则,使其日益接近于科学化。这对于古典兵学理论研究来说,乃是一个显著的贡献。①黄朴民:《唐太宗李卫公问对考论》,《求是学刊》,1997年第4期,第93-97页。

总体来看,该书既不失理论化特色,没有背离中国古代以哲理谈兵的历史传统,又能采用适合的体例使《孙子》思想内容变得实用化、通俗化,且能结合典型战争案例,深化有关兵学思想原理,这对于促进《孙子》的传播及孙子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三、提炼、深化《孙子》主干理论,完善了孙子学内容体系

《孙子》本身有一个完整的内容体系,这一体系的构成有多个重要的理论支点(或曰经典理论)作为支撑。在笔者看来,《问对》对孙子学所做出的一个重大贡献,就在于其对孙子的主干理论有着深刻的洞察和认识,并能结合自己的感悟进行透彻的分析,这对于完善整个孙子学体系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从科学理论的角度讲,科学方法有一个重要的工具,乃是以最简洁的方式来综摄性质共通的命题,《问对》对《孙子》经典理论的分析用的正是这种思路,它通过综摄孙子谋略的某些核心思想,引导人们领悟整个孙子思想体系,范围既阔,深度亦有,进而能够体现广阔的学术背景。

1、关于“兵者诡道”思想。“兵者诡道”亦即“兵以诈立”,这一思想出自《孙子·计篇》,原文为:“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兵者诡道”的基本含义,就是通过策略的运用,迷惑对手,使对手产生错误的判断,做出错误的决策,从而为我方的行动创造良好的条件。进一步而言,“诡道”的实质就是“误敌”,就是制造各种假象欺骗敌人。这一思想可谓是《孙子》最具代表性的理论成就,因为它反映了战争作为人类最高暴力对抗形式的内在要求。从根本上讲,《孙子》之所以能被后世誉为中国的兵学圣典,正在于它顺应了春秋战国之际军事变革的新变化和新形势,创新性地提出“兵者诡道”理论,使得原来被扭曲的军事规律得以“反正”,进而推动中国兵学理论实现了质的飞跃。

《问对》对孙子“兵者诡道”理论的认识同样是非常深刻的。李世民在《问对》中曾对李靖言道:“朕观千章万句,不出乎‘多方以误之’一句而已。”李靖则回答说:“诚如圣语。大凡用兵若敌人不误,则我师安能克哉。”(《问对·卷下》)这说明,《问对》已经将“诡道”与“误敌”视为战争和作战指导理论的核心内容,由此可见其对孙子思想精髓的把握是非常精准的,其对战争本质规律的洞察和认识也是很有见地的。从古今中外的战争实践来看,“在战争过程中,正是敌人的严重错误才最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②(英)哈特,利德尔:《战略论》,北京:战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470页。但是如果敌人没有犯错误,那就要通过示形、动敌等策略巧妙地引导对手犯错误。正如孙子所言:“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明代《兵经百言》一书对此作了更明确的阐述:“克敌之要,非徒以力制,乃以术误之也。或用我误法以误之,或因其自误而误之。误其恃,误其利,误其拙,误其智,亦误其变。虚挑实取,彼悟而我使误,彼误而我能悟。故善用兵者,误人不为人误。”①(明)揭暄《兵经百言·误》。

2、关于“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思想。从军事理论角度讲,“致人而不致于人”从本质上反映的是双方对主动权的争夺。“无论战争或是其它形式的对抗,都是对立双方的抗衡与较量、压制与反制。对抗的任何一方,都有着自己的战略目标和战略计划,都力求迫使对方按照自己的战略安排行动;而对方则采取相反的做法,使自己不受控制,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实际上是一个争夺战略主动权的问题。”②洪兵:《中国战略原理解析》,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6页。正因如此,“致人而不致于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兵学原则,而是一个总的纲领或指导思想,是统御其它兵学思想的。试想,孙子提出的众多兵学原则,诸如造势用势、因情应变、避实击虚、出奇制胜、我专敌分、以迂为直等等,最终都是为了达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根本目的。对此,《问对》有着深刻而明确的认识,李靖言:“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已,臣当以此教诸将。”此语对《孙子》致人思想地位的评价可谓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从《问对》的整体体系来看,作者也是将“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思想作为核心内容来论述的。例如,在主客问题上,它强调要使己“变客为主”,使敌“变主为客”;在攻防问题上,它主张“尽敌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问对·卷中》);在奇正问题上,它强调奇正理论的精髓在于“奇正相变”,“使敌莫测”;在虚实问题上,它明确指出:“及其临敌,则鲜识虚实者,盖不能致人,而反为敌所致故也。”(《问对·卷中》)

3、关于“避实击虚”的思想。“虚实”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兵学术语,“避实击虚”思想是中国古代兵法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孙子在《势篇》中首次提到“虚实”一词:“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虚实是也”。然后,为充分说明虚实问题的重要性,孙子又专列《虚实篇》加以论述,其内容之丰富,理论之深刻,大大超越其它诸篇。《问对》对孙子的“虚实”之论十分推崇,几乎将其置于孙子理论体系的最高地位。太宗有言:“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则无不胜焉。”(《问对·卷中》)这对人们如何认识孙子整体的理论体系,又是一个点睛之笔。从战争的基本规律来讲,任何战争都是力量的角逐,实力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然而,当你实力不如对方或实力与对方相当之时,如何取胜呢?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主观能动性的发挥,用自己的优势兵力与敌人劣势兵力进行较量,以自己的强点打击敌人的弱点,历史上诸多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辉煌战例,其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正确把握了“虚实”问题。有学者曾谈到:“取胜之道无数,最要紧的只有一条,就是避实击虚。赢得胜利的方式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虚实。”③吴如嵩:《徜徉兵学长河》,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页。另一方面,“避实击虚”思想运用的最重要的意义,是其会对整个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对于任何一场战争而言,战争双方都有自己整体的防御体系,这一体系中又必然有主次之别,有强点和弱点之分,如此以来,正确地选择敌人关键而脆弱的环节作为打击目标,一旦突破,就可以带动整个全局的发展。对此,《管子·制分》有言:“凡用兵者,攻坚则韧,乘暇则神,攻坚则暇者坚,乘暇则坚者暇”。胡林翼也讲:“兵事不在性急于一时,惟在审察乎全局。全局得势,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①胡林翼:《胡林翼集(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754页。

4、关于治军思想。孙子治军思想的主线是“令文齐武”。《行军篇》谈到:“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故合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孙子这一理论,高度概括了中国古代治军管理思想的精髓,对于当代管理方法和原则的形成亦具有非常普遍的指导意义。

《问对》关于治兵的观点源于《孙子》,同时又有自己的鲜明的观点。即明确强调“爱”要先于“威”且重于“威”。从具体内容看,作者先以唐太宗的话发问:“严刑峻法,使人畏我而不畏敌,朕甚惑之。”(《问对·卷中》)然后,通过引述孙子原文内容,强调“将先有爱结于士,然后可以严刑也。若爱未加而独用峻法,鲜克济焉”。接下来,作者对威与爱的关系问题做出明确的阐述:“太宗曰:《尚书》云‘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何谓也?”李靖回答说:“爱设于前,威设于后,不可反是也。若威加于前,爱救于后,无益于事矣”。(《问对·卷中》)这明显是在为孙子的“令文齐武”理论做“注脚”,同时也是在为诸多过分推崇严刑峻法者“纠偏”。从管理文化的角度讲,此种认识既符合人性管理的内在规律,也符合中国以情带兵的传统习俗。众所周知,血缘亲情在中国人心目中始终是一种最深厚的感情。所以,中国军事文化特别强调通过一种内在的感情因素来维系将帅与士兵的关系,这与西方文化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国军事家看来,人是有感情的,治军是要讲感情的,将帅要想发挥自己军队的战斗力,就必须先通过“仁爱”获得士兵心悦诚服的拥护与信任。从现实理性的角度讲,在战争的残酷环境下,凭什么士兵会为你拼死血战,乃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只有关爱士兵,感动士兵,说白了就是要以心换心,将心比心。这正是中国“父子兵”称谓的理论来源。

从现代军事理论的角度讲,《孙子》的理论体系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即有关战争问题的基本认识、战争指导理论、战略战术思想、治军思想。而对这四个部分的内容,《问对》都能抓住其最经典、最关键、最主要的思想观点进行揭示和说明,并能对其在孙子学整体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加以透彻的分析,如此既完善了孙子学本身的内容体系,也便于后人更好地理解与运用孙子思想理论。在笔者看来,这是《问对》对孙子学做出的最大的贡献。

四、考辩古代阵法与兵学流派,揭示了孙子学的某些思想渊源与总体学术地位

“奇正”是《孙子》的一个重要兵学思想。《势篇》有云:“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但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奇”?奇正思想的深刻内涵是什么?历史上争议很大,需要追根溯源,结合春秋时期布阵用兵的特点,从古代阵法的原理做出解释。在此问题上,《问对》做出了很大贡献。李靖在回答唐太宗的问话时谈到:“黄帝始立丘井之法,因以制兵,故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五为阵法,四为闲地,此所谓数起于五也。虚其中,大将居之,环其四面,诸部连绕,此所谓终于八也。”(《问对·卷上》)这句话的核心意思,就是将一支部队所占区域视为一个正方形,用“井”字将其划为九等分。那么,前、后、左、右四块实地上的兵力为“正兵”,东南、东北、西南、西北方向的四块空地上的兵力为“奇兵”,中央空地上由居中的大将掌握的兵力为“余奇之兵”。这就告诉我们,“奇正”原是起源于古代阵法上的兵力配备及兵阵本身的队形变换,换言之,“奇正”的基本内涵包含了战术变换和兵力部署两次含义,这一认识奠定了后人理解“奇正”理论的基础。而且,李靖还顺承上面一段话的意思,明确说明了古代阵法变化制胜的内在原理。孙子在《势篇》中有一句话:“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对此,人们都知道这是在讲阵法,但具体的内涵则不易理解,而结合《问对》对古代阵法的说明就能够豁然明了,“及乎变化制敌,则纷纷纭纭,斗乱而法不乱;混混沌沌,形圆而势不散。此所谓散而成八,复而为一也。”(《问对·卷上》)

值得注意的是,孙子上述原文中的“斗乱而不可乱”、“形圆而不可败”似乎蕴含着更深刻的哲理,后人多有探究和思考。对此,我们结合李靖对其自创的“六花阵”的分析也可得到一些启示。所谓“六花阵”,即把外面的六只小分队都布置成方形,里面的中军布置为圆形,这样以来,整个布阵的特点就是“内圆外方”。为什么要这样布阵呢?李靖解释说:六花阵中的六个小方阵是正兵,目的是用以规整各队行动的范围;中间的大圆阵是奇兵,目的是为了联成环形无间的防御。方阵的步数要固定在地面上,而圆阵则要象天体一样循环不断。在战场实践中,如果阵中兵力整体上能够做到步数固定、旋回整齐,就可以变化而不乱。

总之,《问对》结合井田制,对古代的五阵、八阵、“六花阵”及其变化做出了科学的解释,此种解释不仅阐明了《孙子》的奇正、任势等概念思想的来源,而且其相关结论也具有较高的实践性和可操作性,这也是宋代编订《武经七书》时,将《问对》收入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阐明《孙子》某些重要思想的渊源之外,《问对》对中国古代的兵学流派划分及《孙子》的学术地位也有深刻的见解。李靖曾谈到一句话,“今世所传兵家者流,又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种,皆出《司马法》也。”(《问对·卷上》)这句话首先揭示了《孙子》与《司马法》的学术渊源关系。众所周知,《司马法》包括古本《司马法》和《穰苴兵法》。前者是古代司马之官治军用兵法典法令的总称,可谓是整个中国古典兵学的源头。李零先生说:“兵法源于军法。”①李零:《〈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5页。军法就是军队的征集、组建、训练、管理以及后勤保障等方面的规定,它是兵法产生的基础,军法是源,兵法是流。对于后者而言,“穰苴兵法”与《孙子》有着更为密切的传承关系。从史料记载看,司马穰苴是孙子的先辈,他用兵重谋,强调以诈取胜,其“却燕晋之师”的事迹足以证明。同时,“司马穰苴斩庄贾”的故事,又说明了其“以法治军”的用兵特点。这两个方面都对《孙子》产生了重要影响。孙子在继承创新的基础上,推动中国传统兵学完成历史性的转变,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表现为:以“兵以诈立”取代了“以仁为胜”,用“以法治军”颠覆了“以礼为治”,由此中国的兵学思想理论产生质的飞跃,孙子创立的以兵者诡道为核心兵学思想体系最终形成,它标志着中国古代兵家的诞生。总之,《司马法》作为古代军法的代表是兵法产生之沃土,而后经太公、司马穰苴、孙子、吴子等人最终创立与发展了系统的兵法理论体系,这样的学术传承不仅表明了《司马法》的历史地位以及它对中国古代兵学发展的源头意义,也清晰地展现出中国兵学发展的基本脉络。

另外,《问对》的另一句话对阐明中国的兵学流派的划分也颇富启示意义。“张良所学,太公《六韬》《三略》是也;韩信所学,穰苴、孙武是也。然大体不出三门四种而已”。显然,在作者看来,张良、韩信分别代表了中国古代兵学的两大派别,张良代表的是谋士型的兵家,韩信代表的是战将型的兵家,二者所体现的不同特色,实际正是道兵家与法兵家的分野。按今人的观点和理论看,道兵家探讨的是如何为“为帝王师”,先秦时期有太公、范蠡等人,汉代以后有张良、李泌等人。法兵家所探讨的是为“将”之道,诸如孙子、吴子、尉缭子等人。法兵家与道兵家气质不同,其用兵思想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异。

在这里,《问对》所讲的三门和四种也需要做一番探究和说明,它也涉及中国兵学流派的划分问题,更关系到《孙子》的地位问题。“三门”指的是《太公》的谋、言、兵三部分,而四种则为班固所定分的“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这其中隐含了一个重要的思想命题,即兵家的内部流派虽分为四种,但从先后顺序看,其本质与核心是“兵权谋”,其主要的特征是“以智用兵”。换言之,在兵家的四个流派中,兵权谋可以视为“体”,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皆为“用”,因为兵权谋的内容体系中包含了丰富的治国理念和思想,它属于大战略的层次,涉及到战争与政治的关系,对研究战争的性质和本质规律具有重要意义。值得强调的是,《孙子》正是兵权谋的典型代表,这就奠定了它在中国兵学史上的至尊地位。正如明代兵学家茅元仪所讲:“先秦之言兵者六家,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谓五家为《孙子》注释可也。”

(责任编辑:周淑萍)

Review of the Contributions Render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by The Dialogues between Tang Taizong and Li Jing

Yao Zhenwen

From four aspects, the article reviews the contributions render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rendered byThe Dialogues between Tang Taizong and Li Jing. First, it innovatively interprets the basic categories ofSun Ziand promotes the scientific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ies concerning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Second, with suitable style it interprets the military thinking ofSun Ziand promotes the combination of the theories and practice of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Third, it refines and deepens the classical theories ofSun Ziand improves the contents system of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Fourth, it makes a textural research of the schools of ancient tactical deployment of troops and military strategies to reveal some thinking resources of the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and make the academic position ofSun Ziclear.

The Dialogues between Tang Taizong and Li Jing; Sun Zi; Study of Sun Zi’s Military Strategy; Contributions

B22

A

2095-9176(2017)02-0030-09

2016-12-26

姚振文,滨州学院孙子研究院副院长,教授。本文乃山东孙子研究会与滨州学院孙子研究院联合攻关的重大课题《中国孙子学史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同时也是笔者主持的滨州学院重大招标课题《孙子兵学与儒家思想的冲突与融合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立项号:2013ZDW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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