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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没用的女儿

2017-01-27安宁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弟稿费北京

文◎安宁

你最没用的女儿

文◎安宁

连载的长篇是谎言

她辛苦操劳了半生,一直很低伏的样子,直到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开始“扬眉吐气”起来,乐此不疲地四处朝人炫耀说:“我们家依依出息了呢!她成绩好,不用我给她找工作,可以留在北京直接去外企做白领挣高薪了!”亲朋好友们听了皆羡慕说:“真有本事啊!都是你教养得好,这下你熬出头了,你的后半生总算有了依靠,而你们家小弟将来也去北京读大学,可以有人照顾了。”她特意挺直了有些驮的脊背站在金秋的阳光里,眯眼笑听着,脸上的骄傲像邻居做生意的婶子脸上敷的劣质的粉,被那恣意的笑一震,扑扑地全都掉落下来。

而别人不知道的是,在她这样笑着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历经着艰难的抉择。周围的同学,皆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留在了北京,而我却拿着厚厚的简历,始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我真心不想让她失望,去离开北京回到家乡的小城,但被如潮的人群裹挟着,我却如一只仓惶的蚂蚁,跌跌撞撞地游走在各个街头,找不到方向。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笔两千元的稿费,正是这张稿费单,才让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去费尽心思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将大学时一直不肯舍弃的那个写作的梦想,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我很快地在北京租了一间可以上网的地下室,继续像大学毕业前那样,日间读书晚上写作。稿费来得并不是那么及时,很多时候,付完房租和水电费就只剩了几张勉强吃饭的钞票。这样的窘困,当然不会给她寄额外的钱,尽管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收到钱时可以一路喜滋滋地去邮局的那点虚荣。

她常常会打电话来,问我外企工作的情况。这样的问题,对于擅长虚构故事的我来说几乎是小菜一碟。我会详细地向她描述我的办公室,烤漆讲究的红木办公桌、价值一万元的台式液晶屏幕电脑,累的时候,可以去摆满小雏菊的阳台上站立片刻,从20层上俯视大气的北京城;而我的老板,对我则格外地器重,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将我重用提拔……

她在那端喜滋滋听着,连水壶开了的尖利啸叫声都没有注意。是我编得乏味了,找个理由说要忙时,她才意犹未尽地不舍挂掉。

但她显然被我的故事迷住,一次次打来缠着我讲更多的细节,像个贪婪任性的孩子。而我则是个说谎不会脸红的江湖骗子,不知道这样的骗术何时是个终结,却在其中心安理得地向前,不肯回头。

包不住的火终于烧了

节衣缩食的我熬过菜鸟的严冬,我的写作才渐渐有了起色,收到的稿费渐渐高了,甚至还有了节余,我用这笔钱给她买了一件仿名牌的针织衫。她几乎舍不得穿,每次穿着出门,必像一项仪式,隆重地站在镜子前面打扮自己,弄到从头至脚都和毛衫搭配了,才放心地出去见人。小城的秋天渐渐凉了,可她却时常穿着这件薄薄的毛衫,在风里故意绕远路,兜兜转转地走上许久都不觉得冷。每次穿着它时她都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她想象自己在优雅地迈步得体地颔首微笑,在邻居们的侧目和赞许下一一路过,即使到了家里也许久沉浸在那个场景中。有时候我觉得我煽情而动人的故事都是来自她的遗传。

于是我在她的电话围追中将谎撒得越来越大,大到最后我粗鄙的衣衫都遮不住了,开始露出层层的破绽。

那年弟弟高考失利,不愿再读,要来北京找我,并捎给我她的话:“有你姐在,尽管放一百个心,她肯定有本事,让你在公司里找份轻松体面的活儿做。”弟弟转述给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几乎是立刻朝他尖叫:“不许你来!”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情绪已经失控,又急急地纠正:“我这边这么忙,怎么能够照顾你?况且,我马上要被公司派往外地,你来了我还怎么走得开?”

弟弟雀跃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下去,明显得有些失落地嘟囔说:“亲戚朋友都知道我要去北京投奔你了,这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况且,咱妈都给我打理好行李了,连火车票都买好了呢。”

我慌了,同时涌动起无数委屈和愤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让弟弟将她叫过来接听电话。事实上,她一直在旁边听着,我能想象出她的面容:一定是带着窃听私密般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头微微朝前伸着,身体斜倾过来,眼睛专注地盯着话筒,嘴巴轻启着,有随时要夺取弟弟话语权的倾向。

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在她眼里顺理成章的决定,会让我反应如此激烈。她嗫嚅着说:“依依,你如果暂时不在北京,找个人去接小弟也可以,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等你回来再给他安排工作也不晚啊。这都准备妥当了,不去多不好,让人家笑话不说,你小弟也会伤着的……”

我终于没有耐心听完她的话便恨恨地冲她嚷:“你们在家想怎样就怎样,这么大的事不提前给我商量,自作主张过家家呢?北京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是首都。这里卧虎藏龙,就他刚刚高中毕业的一个毛孩子,能在北京做什么?!你以为我们公司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除了在北京做苦力,我还能给他找什么工作?!他能吃得了那份苦吗?赚的钱都不够房租和水电的,图啥呢?”

电话那端寂静无声,电水壶突然失声尖叫起来,我就在这样局促心慌的声音里找不到话说,胡乱说一句“就这样吧”,便匆匆将电话挂断。

而我不知道这一挂,在她的心底有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我在疼痛之余竟然终于有了释然。

帮她圆一个虚荣的梦

我们再通话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不愉快的没有达成一致的话题,我有些心虚,没敢去过问后来的事。直到几个月后小弟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托了一个远方亲戚,将他送进了一所职业学校去学技术。还有亲戚问起为何不让小弟也去北京发展,她依然是用夸张的语气说:“没有办法,一人一个命,他非要哭着闹着去学电脑,有什么用呢?儿女大了,是由不得娘的。那边给他联系好了单位,连宿舍都安排了呢,把他姐姐气个半死呢!”

在别人的唏嘘中,我们两个人居然自动忽略了这是个谎言的事实,只是小弟被我们编织的北京童话所吸引,一心一意地想要来北京闯荡,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年也好。结果小弟白白受了大家的规劝和训斥,大小伙子常常挠头,却并不争辩。

她只是知道我不同意小弟过来,但她哪里知道,她的女儿在北京住阴冷潮湿的地下室,没有固定收入,每天在啃面包敲键盘,还要忍受隔壁那对小夫妻夜半的恩爱声响,还有对面那两个艺术范儿浓郁的烟雾缭绕的大男人,忘我写字时没什么,夜深人静要安睡时却莫名其妙地害怕,那扇木门只会把忘记带钥匙的我锁在外面,却丝毫挡不住任何一个侵略者,我一直心里在暗示自己像一匹马一样睡觉,虽然不站着,眼睛却好像总有一只在半睁着保护自己,尽管我明白,真要是有险情根本无济于事。而无论怎样节俭,一个月的稿费也只有小小的盈余,勉强可以满足她在亲朋间的虚荣。我连自己都不能够照顾,又怎么能顾及其他?

但其他人放假的时候,我还是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提了大包小包,以一副荣归故里的模样回去为即将读书的小弟送行。下了汽车一路走回家去,许多相识的熟人瞥见我精致的套装,皆说:“看,王家的孩子在北京成了白领,出息了呢,真是不枉玉珍的一番苦心,将两个孩子都抚养大,也对得起早走的老王了。”

而她则老早就盛装地在小镇的路边上等着了,每有车来,总会翘首期盼着车会戛然而止,里面有她的女儿一脸荣耀地走出来。她这样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盼到了我。小弟也飞快地赶来,帮我提塞得满满当当却并没有多少值钱东西的行李袋。她喜滋滋地走在最前面,见了人就大声地介绍说:“我们家依依从北京回来啦!不让她拿什么东西,非得提这么多包回来,害得要两个人给她提。”我走在她的后面,看见她微驼的脊背、灰白的头发、粗糙到不忍细看的双手,还有外八字的难看的走路姿势,突然地就觉得难过,生活将她压成如此不堪的模样,可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能够将她的虚荣去掉一丝一毫。

我买回的北京烤鸭小弟觊觎了许多次,要打开来吃,都被她一个巴掌拍过去恶狠狠阻止了。是到了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亲戚来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放在饭桌的最中央,又让我给一桌子的人都斟了酒,这才举起酒杯说:“谢谢大家来这里吃饭,依依当年读书,家里太穷,没少给你们添麻烦,现在终于出息了,小弟也去学他喜欢的技术了,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越过越好了,我替她爸给大家倒杯酒……”

满桌子的人边嚼着那只昂贵的烤鸭,边不停歇地称赞说:“可不是,你们家里有了依依这样在北京大公司做经理的姑娘,就等于有了顶梁柱,咱整个的小镇,可不就出了依依这一个留在北京外企工作的高材生嘛;以后咱们的后代可以让依依帮衬着了!”

她在这样的奉承里,皱纹愈加地深下去。而我除了走开,背对着她假装看院中的风景,还能做什么呢?

没用的女儿她也是惦念的

难得空出来的假期,狠下心来停笔的假期就在她每天的荣耀里过去了,我的恐慌和急切只能压在心里,配合着她一遍遍地表态,描述首都的气息,我越来越如坐针毡,乃至于食不甘味坐卧不宁。终于熬到我要走的那天,小弟嘻笑着朝我讨钱花,说要去买心仪已久的一件衣服。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不多不多五百块就可以,我当即朝他大叫:“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衣服?”小弟很生气地说:“你真小气,自己那么有钱穿那么好,都不能让我借点光穿件好衣服,亏得大家都还羡慕我有个能干的姐姐,你变了,对我一点都不好了!”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不好好读书,又不能赚钱,买名牌衣服还说不多,这些钱快赶上我在北京地下室一个月的房租了!”小弟诧异地说:“你在北京怎么会住地下室,咱妈说你们外企都住高级公寓呢。”

我的脸当即红了,还没有来得及掩饰,她就走过来说:“你姐姐当然住的是高级公寓,将来你学出来去北京工作,也能住上那样阔气的房子呢。”我知道自己在强忍住眼泪,没有回头,但我的脊背,还是被她温柔看过来的视线烤得生疼,就像被一把刀子划开了坚硬的核,露出同样被划伤了的殷红的果肉。我生怕她会像小弟一样追问我,害怕我没有勇气拆穿自己的谎话,更不敢去拆穿她编织的网。

她和小弟还是衣着光鲜风光地将我送上车,一路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接受着所有人的啧啧赞叹和羡艳的眼神,我自己萎缩成一个渺小的小女生,急匆匆赶路,像是有人在追打我。我的仓皇却被她一把扶住了,她一边笑一边打趣地圆场:“下次回来,别穿高跟鞋,在写字楼里穿这样的衣服就够累了,回家就穿得轻便点,就像以前的小姑娘多亲切,免得让这些小孩子们都不敢抱你,叔叔婶婶们都对你宽厚,不然都得笑话你不懂事呢!”大家又善解人意地帮我说话:“行了,孩子都是大人了,又在大城市工作,你别总唠叨了,孩子被你教育得很好了,还不知足!哪天出嫁了,你还跟在人家后面管教去?”她又逞能地用指头戳一下我的头:“多大她也是咱们孩子,你们谁见了都管得着!”

她这样说说笑笑地我也只好笑靥如花地应对起来,到上了车的时候,我刚想喘口气好好坐下来,让自己绷紧的面容和神经放松下来,她却坚持要在座位上陪我坐到车开。我说小弟明天就要走了,你还是回家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以后会每个月给他寄生活费,你不用担心的。她低头默默地将书包上的袋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像在家里她思念父亲的时候,织那条总也织不完的围巾。我突然如鲠在喉,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才好。

空气里的压抑弥漫到我要窒息,好不容易等到售票员开始检票,车的喇叭也不耐烦地响起来,在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她终于起身说:“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小弟的事不用操心的,他一个男孩子出去闯荡,吃得了苦。你也别总想着工作,婚姻大事也得上上心,女孩子一转眼就老,岁数大了就不好找对象了,别太挑剔,人品好就行;也别太熬夜,身体最重要,钱哪能赚得完呢?”

她下了车,仍然站在车窗下仰头望着,我俯视下去,更清晰地看见了她越发风吹日晒的脸和眼角的皱纹,偏偏她还在那一直维持着笑容,皱纹越发地夸张了。我挥挥手示意她离车子远些,她还是没有动。车缓缓地行驶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快步走过来,重重拍打着玻璃,示意我打开窗户。车窗有些锈了,我用了很大的劲才只开了一条小缝。外面嘈杂得很,但她的话还是被巨大的喧嚣裹挟着冲了进来:“依依啊,如果还没有男朋友,你又不喜欢在北京得话,就回省城来吧,妈越来越老了,恋旧没出息,你们都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我没来得及思考和应答,车的速度便愈行愈快,她的身影终于缩成一个小小的点,而后一个转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而我望着远去的村落和汽车后的烟尘,久久没有转头。那一刻大脑是空白的,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发个信息回应;心里却是满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如她一样卸下伪装和面具,同她一起体面地走下光环。售票员过来验票的时候,邻座的人碰了碰我,我才回到车厢里,而伴随着那一转身,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冲破心的闸门,夺眶而出。

编辑/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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