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走散了
2017-01-27穆熙妍
文◎穆熙妍
我们终于走散了
文◎穆熙妍
等你终于想通,打开门要和我拉着手,并肩一起探险时,却发现彼此已经走散了。
人生反差最大的人
黑山是我认识的朋友中,人生反差最大的人。
因为家里环境不错,他从小读的是英国风格的私立学校,校风严谨。据黑山说,他在16岁以前从来没有穿过没有领子的衣服,T恤,背心什么的都只能当防止衬衫露点的内衣穿。鞋袜随时都要穿戴整齐,在家也要穿便鞋。除了游泳,脚趾不能露出来给别人看见。
事实上他人生的第一双夹脚拖鞋,还是在22岁的时候买的。
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曾问他:“那篮球衣呢?打篮球的时候穿什么?西装衬衫?”
黑山摇摇头:“我们只能打高尔夫,踢足球或打马球。”
当时大家私下都说,会送孩子去这种学校读书的人,一定不是亲妈。
这当然是玩笑话,因为黑山虽然高挑,但有张孩子气的圆脸,和他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黑山的童年几乎都在写作业与练钢琴中度过,毫无乐趣可言。尽管人生已经如此黑白无味,黑山最致命的还是他的高度过敏体质。
黑山有乳糖不耐症。所有奶制品都不能吃,一吃就狂拉肚子。他说小时候最羡慕同学能吃冰激凌,而他只能喝豆浆。更倒霉的是,他的身体完全不能分解酒精,每次大家出来聚会,他都只能猛灌可乐。这样也好,虽然不能和我们一起嗨,但黑山能把所有挂掉的人都扛回家。
为什么说他是人生前后反差最大的人呢?因为我认识黑山的时候,与过去20年相比,他完完全全呈现出暴走状态。
黑山的爸爸是小房地产商,两个哥哥都是建筑师,自然而然地他也要去念建筑。没想到考上建筑系后读了一年,黑山突然宣布自己对建筑没兴趣,要改去念市场营销。当时黑山的妈妈闻讯后哭着求他回心转意,足足求了一个月,但他不为所动,坚持要转系转校。
黑山毅然决然地把家当一股脑儿地搬上车,从美国东岸开到阳光明媚的西岸。点起了人生的第一根烟,蓄起了胡子,学会了德州扑克。在没有冬天的加州,他一年到头身上都是棉 T破裤,从此不再穿皮鞋。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黑山的过去太过压抑,现在只是活得像个正常人罢了。
因为我们的世界很小
黑山在大二认识了小洁,一个同年级同系的女生。虽说是同年级,但重读的黑山比她大了一岁,因此觉得什么事都要照顾她。小洁个子矫小,但身材比例很好,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弯成两道桥,直达黑山的心里。她是黑山的初恋。
两个人的足迹遍布附近的风景名胜,那时他们都很爱户外活动,常常背着背包和帐篷,不花多少钱就能玩一整个周末。我半推半就地和他们去过一次,简直叫苦连天。整晚躺在凹凸不平的帐篷地上,一点声音都能让我惊醒,觉得棕熊或是灰狼要来把我吃干抹净。第二天起来我全身酸痛,心里有千百万个后悔,觉得简直是老寿星找砒霜吃,好好的假日为什么不去逛街,要来荒山野岭和自己过不去。
黑山递给我一杯咖啡,斜睨着我说:“你还好吧?”
我没好气地回答:“很好,好到不能再好,好到想跳河。”
黑山大笑,我很不服气地咕哝:“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一天到晚来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黑山的表情突然从促狭变得温柔,他朝前方看去:“因为我们的世界很小。”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林子里正在拍照的小洁。初秋的阳光从树梢细碎地洒下,轻吻着她的头发,形成一轮柔美的光圈,小洁回头望向黑山,眉眼弯弯。此情此景,让我突然有点羡慕,面临毕业,前路茫茫,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有点惶恐。如同在黑暗中行走,跌跌撞撞,全凭想象未来而在心底闪耀出的那一点光,才能撑得下去。但如果像小洁和黑山那样,有爱人在身边,身边有人可以有商有量,胆子也会更壮一点吧。
山风吹起湖面,飞鸟闪过天边。宇宙那么大,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不明白的事,没印下足迹的地方。可是没关系,我只想关起门,把那些未知挡在门外,和你形成一个小小世界。就算要开门面对未知的一切,我们也要拉着手,并肩一起探险,累了可以相视一笑,一起走回去。
很快,大家都毕业了。黑山和小洁有着规划细致的长远计划,说要一起递履历表,面试,找个小房子一起住,下班煮简单的菜一起吃。赚了钱要存二分之一当作幸福基金,5年后举行小小的婚礼。这样的未来听着感觉非常踏实美好,合理且触手可及,身为朋友我也很替他们高兴。
两个人相处,平衡是关键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找房子,见亲友,投履历,面试……算一算我足足有半年没有见过黑山和小洁了,只听小洁说她已经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而黑山还没有。又过了一个月,大家都安顿得差不多了,纷纷相约出来吃饭喝酒。黑山与小洁也来了,席上各人纷纷交换着自己的最新状况,八卦各自的公司内幕,只有黑山搭不上话,笑着沉默。
散席的时候我把黑山拉到一边问:“你们还好吗?”
黑山点起一根烟,说:“还不错。就是小洁工作很忙,常常要加班,回家都很累了,看着蛮心疼的。”
我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那你有什么打算?”
听得出我是真的关心他,黑山苦笑道:“面试过了几家公司,但怎么说呢,就是和我的理想不太一样。我的中文没小洁好,在找工作方面也比较吃亏。”
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反倒像是安慰我:“别担心,我有自己的计划。既然找不到理想的好工作,我还可以创业。”
还没工作经验就先创业?这对我来说,比第一份工作就谈理想更像是天方夜谭。不过既然黑山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市场营销我又不懂。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许现在的天马行空,是黑山对于条条框框的前半生一种无形的抗争。
忙起来的时候,日子过得飞快。过了几个月,我有事打电话给小洁,顺便问了一下黑山的状况,小洁沉默了几秒后说:“他决定要做生意,正在筹备阶段。现在每天朝九晚五,带着笔记本电脑出门在咖啡馆‘上班’。”
隔着电话,我也听得出小洁语气里的无奈和不认同。有一天,我找了个空当,特意去小洁说的那家咖啡馆,果然看到黑山坐在那里,旁边摆着一杯不加奶的咖啡。黑山看到我很开心。坐下来聊了一下近况,他给我看了目前的计划书与工作制度,喜滋滋地要我提意见。
是这样的,当朋友拿自己的心血成果给你过目的时候,他们其实不是真的要听你诚实的建议。记得先往死里夸,再婉转地丢出几个疑问,如果朋友反应过大,你就要立马打住,拍手点头结束这个话题。
明知道这个道理的我,看到黑山的计划书,也实在无法做出违心之论。坦白地说,整个计划书做得非常完整漂亮,SWOT分析也都很详尽,但牵涉的金额好像有点大,我不确定他口中所谓的金主,是不是能如此信任完全没有创过业的黑山。但这种话说出来的瞬间大概就已经“友尽”,于是我很识相地闭口不谈,只敢和他绕着圈子聊近况。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份计划书已经是黑山大半年来的第三份,之前他还想过要开洗衣店,以及卖特殊口味的爆米花。
而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有收入,每天就是带着笔记本电脑,码字,开会,数据收集都在这个袖珍的咖啡馆里进行。
说他不积极上进也不对,毕竟黑山每天都很努力。但说这种生活方式正确,好像哪里又有点不对。我想了想,发现问题在于失衡这件事。刚投入职场的小洁,压力大又受气,在战场上厮杀一天,回家看见在大后方悠闲的黑山,孤立和硌硬感油然而生。她无法和黑山抱怨工作上遇到的事,因为他并没有共鸣。
两个人相处,平衡是关键。要不就是都忙,不然就是都闲。一个人疲于奔命,另一个悠哉游哉,时间长了一定会有问题。
我记得黑山家里是做房地产的,于是问他为什么不先回家做事,起码有个收入,让小洁心里踏实一点。黑山摇摇头:“你知道的,我当初转系,家里很不谅解。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靠自己也行。”
两人之间已经隔着几千万光年
黑山仍然天真,对梦想还有倔强的坚持。两个人之间的缝隙渐渐扩大,终于小洁先放弃了。
她打包离天的那天,黑山无法置信。这个和他在荒野中也甘之如饴的女孩,在水泥森林里居然撑不过一年就投降做了逃兵。小洁没有和他吵,前一天加班到凌晨的她已经累得不想解释。于是她走了,那些一起打造的梦想,说好要一起煮的饭,一起存的钱,全都没有机会实现。
很快,我们就听说小洁被公司器重,外派到伦敦分公司去学习两年。她走的那天,黑山没有去送行,反而提着一大瓶牛奶和三桶冰激凌来找我。他大概是我唯一用乳制品来浇愁的朋友,我很担心我家的马桶堵塞,但不敢开口。
“小洁走之前,我发过信息给她,说这只是一个过程,请她不要轻易放手。”黑山低声说,“她说放手的人不是她。”
黑山很痛苦地问:“她不明白,明明她才是离开的人,为什么说放手的是我?”
有的时候一个人要走,不是因为心里想走,而是因为没有办法。这一年来小洁在现实中成长前行,同时还要替黑山长大。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一个人成熟了两人的份儿,也承担了两人的份儿才终于累了。伦敦与台北,不过就是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但在她出发之前,她与黑山之间却已经隔着几千万光年。
我们总以为两个相爱的人分手,理由一定很狗血。有的人无法和对方的朋友相处;有的人因为劈腿而反目成仇;有的人爱得死去活来,却被家人拆散;有的人与喜欢的人隔着半个地球,连早安,晚安都不在同一个频道;有的人心灵千百个愿意,身体却软弱不堪。
可是更多时候,消磨人的是生活。消磨掉一段感情的是不安,是怀疑,是夜以继日的忽略,是每个我以为你会懂而你却转头了的瞬间。要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没那么难,“成长”两个字就够了。你还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她已经急急往前迈进。你告诉自己,现在漏了几拍没关系,她先走,你小跑步,奋起直追,一切都还来得及。可许久之后,你才明白一切,却来不及了。
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
猛吃冰激凌的黑山越来越冷,于是我在夏天拿出了大衣,盖在他一直发抖的肩上。
他抬起头,一边流泪一边说:“原来这么多年,我都被骗了。冰激凌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好吃,咸的!”
过了大半年,我们这些老同学再次聚会。黑山发信息给我,说他现在工作的地方离我很近,于是我们约好到他公司碰面再一起去餐厅。我照着地址找上门,发现那是一家小小的建筑公司。
在接待处说要找他,前台小姐让我直接进去。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公司里人不多,我一眼就看到正在搬地毯样本的黑山。
他穿着衬衫,高高挽起袖子,汗流浃背地忙进忙出。旁边有一个像是主管的中年男子,神色很不耐烦地在训人。黑山唯唯诺诺,一直鞠躬道歉。我远远地停住,默默地再走出去,坐在接待处的椅子上等。
过了好一阵子,黑山才出来。我问他:“刚刚那么大声的那个人是谁啊?”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是我老板。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黑山陷入沉默。我们两个一起走在台北的街道,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叫车。
“我爸要我回家工作,我想自己又不是建筑本科,还是先去外面从基层做起,吃点苦,有经验了再回去。”黑山终于开口。
路上车水马龙,大家都在赶路,神色匆忙。只有黑山不疾不徐,可能是因为已经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不再有急着想去的地方。
“你说,”黑山笑了,“以前的小洁和现在的我,一定就能好好的,对吧?”
晚风轻柔地吹,我无声地迈步向前。小洁请我转交给山的喜帖,躺在我的包包里,比想象中的更沉重。
山风吹起湖面,飞鸟闪过天边。宇宙那么大,还有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不明白的事、没印上足迹的地方。可是从前的你只想关起门,把我与那些未知挡在门外。
等你终于想通,打开门要和我拉着手,并肩一起探险时,却发现彼此已经走散了。从此以后就算路上再累,谁也无法再回头;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能相视一笑,一起手牵手,走回去。
编辑 /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