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猖獗的“荣誉处决”
2017-01-26刘旭东
文 / 刘旭东
依然猖獗的“荣誉处决”
文 / 刘旭东
2015年春天的一个清晨,丝温德 ·辛格正在伦敦的家中酣睡,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惊醒。电话是妹妹吉塔从印度打来的,告诉了她一个不幸的消息——另一个妹妹,33岁的希塔 ·考尔死了。
噩耗传来
早些时候,希塔的小叔子吉坦德拉 ·塞尼打电话给希塔的父亲,声称希塔在家睡觉时突发心脏病去世。此前,希塔与丈夫带着四个孩子,暂住在丈夫家族的居住地——印度北部的古鲁格塞德拉。吉坦德拉说,为了遵循印度教的习俗,家族要将她火化。
希塔的父亲向吉坦德拉提出要求:“请不要马上火化,我们想最后见她一面。”老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女儿之死心存疑窦。希塔的丈夫帕万 ·塞尼是他当年介绍给女儿的。帕万既是印度公民又是英国常住居民,据说此前有家暴现象,曾经多次殴打他女儿。2010年和2013年,希塔的姐妹们在伦敦曾两次目睹帕万在家暴时掐希塔的脖子。希塔的亲戚们说,帕万曾多次要求希塔把大儿子带回印度,过继给没有子女的弟弟吉坦德拉抚养。帕万是否将希塔,一个英国公民带回到印度,并在那里将她杀害?这是希塔娘家的亲属们疑虑重重的推测。
在伦敦,希塔的亲属接到这一噩耗几小时后就匆忙订购了飞往新德里的机票。当他们在准备行装时,希塔的父亲,一位便利店的退休职员,打电话给在印度的一个侄子,让他开车赶到古鲁格塞德拉,去看护他女儿的遗体。因为他们要在整整一天之后,即4月1日,才能抵达印度。
希塔的亲属到达古鲁格塞德拉时,夜幕正在降临。那个侄子仍守护在放遗体的屋子里,以防遗体被火化。现场来了一大群哀悼的人们。“我走进客厅,只见那里摆着一口有制冷功能的棺材,透过玻璃的盖子,希塔的遗体被用毯子从头部到脚覆盖。”丝温德说道。
她挤开拥挤的人群,径直来到棺材旁,试图打开棺材的盖板。“这时有人将我推开,警告我不要去触碰尸体。”丝温德说道。不过她并没有示弱,而是不顾一切挤开人群,上前揭开棺材盖,掀去覆盖在尸体上的毯子。“我看到尸体的脖子和上胸部布满青紫块。”丝温德回忆道,“她是被殴打过的。”
“我妹妹不是死于心脏病。她被人杀了!是你们勒死了她!”丝温德转身对着人群尖叫。
“荣誉处决”犯罪黑数难以估算
联合国在2000年估计,每年有5000名女性被她们的亲属或者族人判定给家庭带来了耻辱而残杀。如今,这种所谓的“荣誉处决”(honor killings)的统计数字恐怕已经过时,且不准确。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一名发言人告诉美国《新闻周刊》杂志的记者,由于大多数“荣誉处决”都发生在对这种社会文化恶俗表示认可的地区,所以此类事件常常得不到报告。一些国家对于“荣誉处决”有他们自己独立的统计数字,然而当事家族的刻意隐瞒使得统计数字变得失真。
美国和英国的一些人权组织认为,跨越国界的“荣誉处决”——即一些家庭成员将受害者诱骗到海外并残杀的事件近年来不但不见减少,反而具有增长的趋势。2010年至2014年,英国亨利 ·杰克逊学会(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根据媒体报道,记录了29起定居在英国的妇女们被“荣誉处决”的事件。一些人权活动人士指出,在震惊英国民众的这些事件中,有11起发生在海外。要了解这些英国居民在海外被“荣誉处决”的真实情况几乎不可能。
这类犯罪行为的执行者显然认为,在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家,以“荣誉处决”方式杀人可以有更多的机会逃脱法律的惩罚。此外,如果没有当地警方的批准和协助,受害者居住国的警方不可能进行独立调查,也难以寻找到凶手。除非受害者的亲友们掌握了案件的内情,向命案发生地的有关机构申述,否则杀人凶手的行为往往不会被承认,也不会受到处罚。
2016年,英国居民在国外发生的“荣誉处决”案件吸引了公众的广泛关注。7月20日,一个名为沙米阿·沙希德的年轻女子被人发现死在巴基斯坦。据报道,她的家族人士以她父亲生病为由,引诱她返回了巴基斯坦。当她回到家乡后,沙米阿的前夫在她自己亲生父亲的协助下,将沙米阿活活勒死。
纳兹 ·沙阿是西布莱德福德选区的英国下院议员,沙米阿就居住在该选区。这位女议员得知沙米阿的死讯后立刻行动起来。在纳兹 ·沙阿的努力下,巴基斯坦警方着手对沙米阿的死因进行调查。不久就指控沙米阿的前夫和父亲涉嫌谋杀。沙米阿的现任丈夫也认为是这两个人杀死了他的妻子,他们都反对沙米阿离婚与他结婚。
在某些地区阴魂未散
跨国“荣誉处决”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一些地区尤其盛行。除了亨利 ·杰克逊学会记录的11起发生在巴基斯坦的案例之外,英国的妇女人权组织Southall Black Sisters披露了发生在印度的两起跨国“荣誉处决”案件。一起是2007年,一名70岁的英国籍妇女与其儿子被发现涉嫌犯有杀人罪。该妇女认为儿媳苏尔吉特 ·阿瑟瓦尔与别人有染,曾在1998年下令将苏尔吉特在印度杀害。另一起是2013年,某法庭指控加格帕尔吉特 ·辛格 ·库拉尔于2007年在印度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但是检方后来又因证据不足而撤回了起诉。
据联合国估计,每年在全世界范围“荣誉处决”发案数大约为5000起。人权团体“Honour Based Violence Awareness Network(HBVA)指出,此类谋杀有五分之一发生在印度,另外五分之一发生在巴基斯坦。如今这两个国家的政府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去年10月,巴基斯坦政府作出一些改变:即使受害者的亲属认可“荣誉处决”的行为,愿意原谅凶手,但凶手仍然不能逍遥法外(不过巴基斯坦目前的法律仍然允许受害者的亲属向法庭提出请求,赦免凶手死刑)。
在印度,警方所记录在案的“荣誉处决”,往往都是报案后才被列为凶杀案件的。因此,印度政府其实无法了解每年实际上发生了多少“荣誉处决”,尽管它知道这类事件真实的发案数要比曝光的更多。2014年,作为打击“荣誉处决”的措施,政府责令警方将此类事件明确列为凶杀案件。尽管制定了新的法令,但从刑事案件发案数的分析中发现,印度警方在案件分类时,仍然没有把数百起此类事件列为凶杀案件。在新的法令颁布实施的2015年,印度警方记录在案的“荣誉处决”案件达到251起,比2014年的28起大大增加。不过这251起的发案数仍远远低于HBVA对印度每年约1000起的估计。
希塔的亲属们认为她是“荣誉处决”的牺牲品之一。他们指出,她的丈夫觉得她不忠,而且拒绝将孩子过继给他弟弟,使他在家人面前感到羞辱。希塔的亲属透露说,帕万以自己的母亲病了为幌子,诱骗希塔回印度探望。而帕万在行前,已经辞去在英国的工作,这显示他不会再回英国。
帕万否认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他在美国《新闻周刊》记者的电话采访时对妻子亲属提出的指控进行辩解。他声称,他们夫妻之间像其他家庭一样存在争吵,可是他从未打过妻子。并称,他与希塔只讨论过一两次将他们的儿子送回印度的事。他说自己告诉妻子,他们俩应该一起回印度庆祝双胞胎孩子的一岁生日(另外两个孩子,那时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他还解释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辞职,而是多次请求雇主延长他的假期。在希塔死后,帕万说自己决定待在印度。
Southall Black Sisters指出,帕万是在撒谎。该机构正在努力劝说英国警方对希塔被害案介入调查。它声明自己握有包括家人、朋友、同事和顾客在内的26人的证据来反驳帕万的说法。这些证人说他们曾经目睹帕万采取暴力手段殴打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亲耳听到希塔述说这些被指控的家暴行为。Southall Black Sisters还向《新闻周刊》公布了希塔写给她孩子学校校长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她询问校方是否能让她的孩子们在2015年2月8日到3月3日请假去印度探望生病的祖母,根本没有提及要去印度庆祝双胞胎的生日——它是帕万所说的这趟要去印度的主要目的。该民间机构还向《新闻周刊》提交了一份文件复印件。这一文件显示帕万的雇用期限到2015年3月22日结束。
强烈的期盼
当丝温德看到她妹妹的遗体后,她认为自己有权利质疑帕万的说辞。她的家人在到达新德里时就要求取回遗体。丝温德和他的父亲当时就曾通知帕万说,他们要将遗体运回英国,而帕万也同意到当地的警察局签署必要的文件,办理手续。由于天色已晚,丝温德和家人准备4月2日再办理有关事宜。
2015年4月2日早上,丝温德和家人要求帕万带他们到警察局签署运送遗体的文件。但是他们却未能在约定的时间见到帕万。到了上午10点左右,帕万才姗姗来迟。“他对我父亲说,他已经将希塔的遗体火化了,而我的父亲当时惊呆了,不知所措。”丝温德说道,“帕万说希塔是他的妻子,他有权利这样做。”
帕万在接受《新闻周刊》采访时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曾经上楼告诉他们,我们要将希塔的尸体火化,而他们说不想到场,也没有给出理由。”
在帕万声称希塔的遗体已经被火化后,丝温德急忙跑到楼下,看到棺材依然安放在原处,棺材里的毯子也依然按昨天同样的方式覆盖着。可是当她把毯子掀开时,才发现遗体已经没有了。帕万真的将妹妹的遗体火化了,这样也就销毁了证据。
在一片茫然的状态下,丝温德和父亲、弟弟离开屋子,打听当地警察局的地址。然而,她发现在前来哀悼的人群中有大约40人也跟随着他们走向警察局。这些人对他们进行指责,咄咄逼人地要求他们赶快离开古鲁格塞德拉。
在警察局,丝温德和家人们发现接待他们的警员对此事表现得十分冷漠和厌烦。一个警员告诉她由于停电,他们无法在电脑上递交报告。几个小时之后,一名叫拉姆·库马尔的警官首先会见塞尼兄弟二人,然后找到考尔一家人,对丝温德的父亲说道,“带着你的女婿和四个孙子回英国吧!别报什么案了。”丝温德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名警官所说的话。
不过,考尔一家人并没有听从警官的要求,还是坚持递交了一个报案申请。他们在印度待了整整21天,乞求警方逮捕帕万,进一步调查希塔之死一案。丝温德说,警方后来多次保证他们会着手了解案子,然而却几乎看不到任何进展。负责该案件的警官不久就被调到另一个警察分局。《新闻周刊》的记者试图采访希塔一案时,被这名警官一再拒绝。
真相难以大白
由于没有获得最终的案情真相,希塔的亲属只得将四个孩子留给了他们的父亲帕万,然后乘飞机返回了伦敦。因为印度警方并没有对帕万提出指控,所以丝温德并无收养妹妹希塔的孩子的权利。这家人的想法是,既然希塔是英国公民——伦敦警方对此案可能会拥有追查权。
然而,丝温德和家人随后就发现,法律并未能为他们的想法提供支持。英国现行的法律中只有一个能够涉及跨国“荣誉处决”。 1861年的《侵犯人身法案》(O ff ences Against the Persons Act)中包含有处置国内和跨国凶杀案件的条款。该法案条款说的是:任何英国公民涉嫌在国外犯下谋杀或者过失杀人的,都可以在英国进行调查、审判和判刑。但是这个诞生了156年的法案并不涉及不拥有英国公民身份的移民,即像希塔的丈夫这类人。他们是合法的永久居民,即使被他们伤害的人是英国公民(在美国、加拿大都有类似的法律,都只针对本国公民。法国、德国和澳大利亚拥有庞大的移民人口,它们的一些惩治在国外杀了人的法律,既适用于本国公民,也适用于移民)。
在英国,一位名叫露丝拉特·格哈尼的巴基斯坦裔女议员向议会递交了一个涉及在国外搞“荣誉处决”和对妇女实施家庭暴力的提案。她对下院表示,希塔的案件是促使她写出这一提案的动力之一。但是此提案仍然只涉及某种情况下对于在海外实施了“荣誉处决”的英国公民进行起诉。该提案在下院没有能进入二读程序。
对希塔的家人而言,1861年法案的空白使他们对该案的调查诉求变得颇为艰难。在一家人返回英国6个月之后,印度警方通知他们在印度聘请的律师西姆兰吉特·辛格,希塔确实是人为被杀的,但是凶手却不知所踪,案件已经结案。帕万则否认警方作出过希塔被人杀害的结论。
印度警方的结论令希塔的亲属们十分失望。Southall Black Sisters的创建者之一, 帕拉格纳 ·帕特尔向《新闻周刊》的记者披露,印度警察从未与死者希塔的亲属和朋友正式会晤,以了解一些背景情况。调查得出的这一结论意味着死者的家人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警方认为这件事已经结束,而英国的法律又不能对帕万进行起诉。英国的一名公民死了,她的政府似乎无法提供帮助。
西姆兰吉特 ·辛格对英国官方的做法也颇为沮丧。“在印度,获得正义审判的路途十分漫长。”这位律师回答记者的问题时说,“低效和司法系统的官僚作风是这个国家的痼疾,要使司法审判获得正义的结果常常要由发达国家的官方督促。我不理解伦敦警方为何在英国不采取行动?”辛格律师指出,死者方面的亲属说过,死者的丈夫在伦敦时就有过企图掐死妻子的行为,这给予了警方进行调查的理由。在一份由伦敦大都会警察局发出的电子邮件中,该警方机构告诉美国《新闻周刊》,他们会对希塔家庭在英国聘请的律师提出的问题给予答复(早在2016年9月,这位姓名叫夏米克 ·达塔的律师就要求英国警方立案进行调查——包括审查帕万在离开英国前的所有活动)。
英国警方不对发生在海外的凶杀案件采取行动,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采取行动。如果警方的高层人员认为发生在国外某一国家的案件因为警方办事不力而值得干预,他们就有可能为该国家的警方和司法系统提供协助。这种事在2014年就发生过。当时,两名英国的背包旅游者戴维·米勒和汉娜 ·威瑟利基在泰国被杀,现场死者的惨状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广泛关注。时任英国首相戴维 ·卡梅隆通过泰国总理巴育 ·占奥差的批准,让英国警方的人督察了这一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最后,泰国警方逮捕了两名嫌疑人。卡梅隆还指示英国警方要确保没有抓错人。
希塔被杀案在任何一家报纸都没有成为头版新闻。英国伦敦大都会地区警方也没有着手调查这一案件。The Southall Black Sisters 曾散发了一份传单,要求为希塔之死伸张正义,其中的内容宣称,在英国,“非白人公民”的案件往往不会引起人们多大的兴趣。作为回应,英国内政部对《新闻周刊》表示,这个国家是由相关的警察部门,而不是政府机构来决定哪一桩案件应该着手进行调查。
在希塔 ·考尔死去几乎两年之后,她的亲属们依然遥遥无期地等待正义到来的那一天。她的四个孩子——一个儿子10岁,一个女儿8岁,一对双胞胎3岁,依旧在印度与他们的父亲帕万 ·塞尼生活在一起。尽管来自英国的司法传讯一再要求其返回伦敦。丝温德在妹妹死后已有两年没有再回印度,也不知道这些孩子如今的生活近况。她极其担忧的是,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外甥和外甥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