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再探讨
——以上海为中心的考察*
2017-01-25姚宏志
姚 宏 志
·探索与争鸣·
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再探讨
——以上海为中心的考察*
姚 宏 志
抗战时期的“学术中国化”运动,是中国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一批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发起的一场颇为壮观的思想文化运动。在有些研究者看来,“学术中国化”运动似乎仅限于重庆和延安地区,其他地方未曾发生,也未受运动的影响。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本文以“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另一重镇——上海为中心,以“孤岛”出版的有关报刊为主要依据,着力探讨“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的发生发展过程,深入剖析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的主要内容、思想论争以及历史地位和作用。
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大约从1939年春开始,一批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以陪都重庆为中心,发起了一场规模颇为壮观的思想文化运动,史称“学术中国化”运动。有学者指出,这场运动上承30年代中后期的新启蒙运动,下启40年代的新民主主义文化运动,在中国共产党思想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欧阳军喜:《论抗日战争时期的“学术中国化”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第3期。。但是,与这一重要地位不相称的是,有关“学术中国化”运动的研究在学术界多年处于少人问津的境况。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共产党思想史研究的深化,特别是随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思想资源的深度挖掘,“学术中国化”运动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并相继出现了若干研究成果*这些成果包括:陆信礼的《试论侯外庐“学术中国化”的卓越成就》(《东方论坛》2006年第1期)、欧阳军喜的《论抗日战争时期的“学术中国化”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第3期)、李方祥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学术中国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潮互动》(《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2期)、于文善的《抗战时期的“学术中国化”:以重庆马克思主义史家为视角》(《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和《抗战时期重庆知识分子群体对“学术中国化”研究的贡献》(《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曹培强的《抗战时期胡绳对“学术中国化”运动之贡献》(《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周石峰的《旨趣与绩效: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思潮透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易仲芳的《南开经济研究所“学术中国化”研究(1927—1949年)》(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孙帅的《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思潮述评》(《理论探索》2013年第6期)、李白鹤的《20世纪30年代“学术中国化”的倡导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哲学动态》2015年第5期)、郑大华的《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再研究: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浙江学刊》2015年第4期)、王朝庆和王刚的《论抗战时期艾思奇对“学术中国化”运动的贡献》(《毛泽东思想研究》2017年第1期)等。。总起来看,这些成果主要围绕着“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历史背景、发展过程、主要内容、历史地位等问题作了初步探讨,为该课题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但是,深入梳理这些研究成果后发现,它们基本上都是以抗战时期的重庆或延安为考察中心,涉及“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文献资料基本上都源自重庆或延安的报刊,对其他地方的文献资料征引很少,甚至只字不提。这很容易使人误以为“学术中国化”运动仅局限于重庆和延安地区,其他地方未曾发生过,也未受到运动的影响。笔者认为,这种认识是有偏差的。历史地看,“学术中国化”运动虽然发端于重庆,但影响及于延安、上海、成都、广西、广东、北平、新疆、香港等地,波及国统区、抗日根据地、沦陷区等许多地区。这在各地报刊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基于此,笔者以抗战时期的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另一重镇为中心,以“孤岛”出版的有关报刊为主要依据,着力探讨“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的演变轨迹、主要内容、思想论争和历史地位,从而深化对这场思想文化运动的认识。
一、“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发生和发展
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是在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影响下发生的。1939年4月1日,由艾寒松和史枚编辑、生活书店发行的《读书月报》在重庆创刊后不久,即在第3期开辟“学术中国化问题”专栏,发表潘菽的《学术中国化问题的发端》、柳湜的《论中国化》、逖的《谈“中国化”》三篇文章。半个月后,即4月15日,由沈志远主编、生活书店发行的《理论与现实》季刊在重庆创刊,创刊词中直接标榜办刊两大原则:“理论现实化和学术中国化”*编者:《创刊献辞》,《理论与现实》创刊号,1939年4月15日。,并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潘梓年的《新阶段学术运动的任务》、侯外庐的《中国学术的传统与现阶段学术运动》两篇重头文章。这样,以两大期刊为主要阵地,以一批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为主要代表,以相关理论文章为主要标志,“学术中国化”运动正式发动。
“学术中国化”运动在重庆发端后,逐渐在国统区蔓延开来。6月1日,广西桂林出版的《时论分析》月刊专辟“学术动向特辑”栏目,详细介绍“学术中国化”运动中潘菽、柳湜、张申府等人的主要观点,并强调指出:“学术中国化运动现在只是一个序幕,但这个序幕总算庄重地揭开了!”*陈知行:《学术中国化问题》,《时论分析》第10期,1939年6月1日。7月10日,成都出版的《战时学生》旬刊新1号上发表蒲友书的《“学术中国化”与中国学术遗产问题》一文,以甲乙问答形式,有针对性地回答了“学术中国化”运动中的几个重要问题。8月10日,由独立出版社发行的《时代精神》月刊在重庆创办,创刊号开辟“中国学术与学术中国化”专栏,集中发表叶青的《论学术中国化》、胡秋原的《所谓学术中国化》、毛起鵕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周宪文的《由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讲到学术中国化问题》、何炳松的《中国文化的发展及其前途》五篇文章,攻讦“学术中国化”主张,诋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10月1日,《时论分析》再次聚焦“学术中国化”问题,徐获权在《学术中国化问题之检讨》一文中介绍了叶青等人的主要观点。此外,重庆的《大公报》、桂林的《国民公论》、山西的《西线文艺》、广东的《新建设》等报刊,在1939年下半年也相继发表有关“学术中国化”的文章,陆续参与到“学术中国化”运动中来。
伴随着“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开展和影响的扩大,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开始行动起来,支持和响应“学术中国化”运动。1939年9月16日,由韩述之、柳静编辑的《学习》半月刊在上海创刊,首篇文章即为《学术“中国化”》笔谈。10月25日,上海的《新知》半月刊在谈到全面抗战以来文化界取得的成绩时明确指出:“理论深化运动,国内一部分学者称它学术中国化和现实化运动,其实按运动的内容讲,称‘理论深化’似乎比较妥善和确切一点。”*方兴:《向文化界提出一个最低要求》,《新知》第2卷第6期,1939年10月25日。11月25日,《新知》发表社论《展开理论深化运动:响应理论现实化,学术中国化运动》,对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进行声援。12月25日,《新知》发表陈垦、射翟、文超、慕熹、萧沁、石瑾、柯蒂、金亮、胡莫、小范、杰克、张干、周康、黄特等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有关“学术中国化”问题的集体讨论会记录。主持人一开始就点明了本次讨论会的主题:“今天我们来讨论‘学术中国化’的问题,这一个问题的提出,是被看为当前中国文化运动上底一个主流的,在内地是已经老早展开了广泛和热烈的讨论;可是在我们孤岛上,则由于和内地联系的疏薄以及许多材料的不易取得,还不曾看到有什么反响。可是我们决不是愿意放弃对这一极有意义的运动有所贡献,今天的集体讨论也就正在这个目标下举行的。”*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这样,在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的示范和影响下,以《学习》和《新知》期刊为主要阵地,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也发动起来了,并被积极地推进。正如《新知》在总结1939年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收获时所指出的:“学术中国化运动之被提出以及积极的推进,便是我们这一年来的无比巨大的收获……学术中国化,则正将在理论的建设上重缔一座光辉的长城。”*唐朽:《今年的收获》,《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
进入1940年后,“学术中国化”运动除在重庆继续发酵外,开始迅速地向延安、成都、广东、江西、新疆、湖南等地蔓延*这方面比较突出的文献有:嵇文甫的《漫谈学术中国化问题》(《理论与现实》第4期,1940年2月15日)、茅盾的《通俗化、大众化与中国化》(《反帝战线》第5期,1940年3月1日)、许杰的《学术中国化问题》(《文理月刊》创刊号,1940年3月15日)、祁致贤的《谈谈学术中国化》(《中央日报》1940年4月16日)、杨松的《关于马列主义中国化的问题》(《中国文化》第5期,1940年7月25日)等。。与此相呼应,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也在不断发展之中。1月16日,《学习》发表《学术“中国化”的几个原则》一文,批判有关“学术中国化”问题的错误观点,提出了“学术中国化”需坚持的若干原则。同月,周木斋发表《鲁迅先生和中国化》文章。7月,陈垦在《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与学术中国化》中揭示了“学术中国化”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内在关联。于此还要特别指出的是,也就在这一年,上海思想文化界围绕着要不要建立“新的民族哲学”问题爆发了思想论争。
1941年后,“学术中国化”运动在重庆、延安、成都等地继续走向深入,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经过上一年的迅速发展之后开始回落。虽然此间及其之后,上海报刊偶尔还会登载有关“学术中国化”问题的零星文章或片断分析,但运动在总体上逐渐沉寂下来。剖析个中原因,主要是随着“孤岛”形势的进一步恶化,以及日伪对抗日爱国思想打击力度的增强,进步报刊的生存环境日益险恶。特别是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进驻上海租界后,藏匿其中的诸多进步报刊大多被迫停业。这样,作为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主阵地的两大期刊,继《新知》于1940年5月被勒令停刊后,《学习》亦于1941年12月被责令停刊,同时停刊的还有《求知文丛》。至此,“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被迫落幕。可以看出,从正式发动到走向沉寂,“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的演变时间经历了不到两年。
二、“学术中国化”的内涵与原因
按照“学术中国化”运动发起人之一潘梓年的观点,所谓“学术中国化”,“就是把目前世界上最进步的科学方法,用来研究中华民族自己历史上,自己所具有的各种现实环境上所有的一切具体问题,使我们得到最正确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问题,就是说,要使世界上已经有了的科学,不是始终只能由我们借来陈设一下的东西,而要把它成为自己能用,自己所有的东西;把世界已经有了的科学,化为中国所有的科学”*潘梓年:《新阶段学术运动的任务》,《理论与现实》创刊号,1939年4月15日。。这一概括被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所接受。他们在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中对“学术中国化”内涵作了进一步补充和发挥,具体说来包括以下内容。
第一,充分吸收世界进步文化。世界进步文化是全人类智慧的结晶,中国要赶上世界,必须尽可能地吸收世界文化的一切优良成果丰富自己,武装自己,“把现代世界的进步思想学术文化,吸收过来,根据中国具体环境和条件,加以融化,实际应用于当前的中国,而不应该是生吞活割,使进步的思想学术文化,成为格格不入的东西”*编者:《学术“中国化”》,《学习》创刊号,1939年9月16日。。冰生认为,这时候的中国,“需要学习先进国家的最新的方法和技术,需要学习先进国家改造社会的宝贵的经验与教训。而这学习并非为的装饰,而是为的建设簇新的新中国,所以学术又要通过中国化与中国气派”*冰生:《漫谈我国的学习环境》,《文心》第2卷第1期,1939年11月10日。。这样看来,“学术中国化就不单是对国外文化的搬运和翻制,而是有着创造性的”*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怎样吸收世界进步文化呢?方舟提出三点举措:第一,“要有大量吸收的气魄”,不能“货品可以用洋货(西用),文化却一定要坚持‘国粹’”;第二,“要大量吸收世界新文化”,“必须有计划有系统的吸收”;第三,“要‘迎头赶上’进步的文化”,“自己的经验是可贵的。人家的经验,也一样要作为教训”*方舟:《论中国化》,《求知文丛》第13、14辑,1941年2月20日。。
第二,大力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世界进步文化的吸收和消化,不能脱离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因子独立完成。天放指出:“在中国学术思想的传统之中,有若干优秀的部分和积极的要素,须要加以保存和发扬,然而这决不是意味着对于中国陈腐的哲学思想之没有批判地接受,而是说要在科学的理论根据和进步的思想体系之下加以吸收或发扬。”*天放:《再论建立“民族哲学”的问题》,《哲学杂志》第2期,1940年7月。陈垦认为:“学术中国化运动并不像张之洞等一样把中学西学分做体或用而机械地凑合的,相反地是把世界优秀的文化和中国固有的民族文化主张有机地化合起来,滤去了腐败的,坏的渣滓,保存了产生了新的,进步的产物。”*陈垦:《展开理论深化运动:响应理论现实化,学术中国化运动》,《新知》第3卷第2期,1939年11月25日。在方舟看来,“中国化如果不利用旧文化的优秀成分做引子,就化不过来……中国化也应该利用旧文化的优秀成分做‘内应’,尽量把外国好文化化过来才是。这样,新文化与旧文化,中国化与接受遗产,就有机的结合起来了”*方舟:《论中国化》,《求知文丛》第13、14辑,1941年2月20日。。陈垦概括道:“不以中国民族文化的形式来表现的学术,我们也不能说他中国化的学术,因为它只是生吞抄袭,而没有融化创作。”*陈垦:《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与学术中国化》,《四十年代》创刊号,1940年7月。
第三,坚持科学的方法论。无论是对世界进步文化的吸收、对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还是勾连起与中国抗战建国现实的紧密关系,科学的方法论对“学术中国化”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接受外来的文化,决不能囫囵吞枣,必须用最科学的方法论,加以分析,不应连枣核也吞了进去”*编者:《学术“中国化”》,《学习》创刊号,1939年9月16日。。射翟说:“怎样学术中国化?首先自然便是用国际优秀的科学方法,来研究中国的具体现实。”*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万流认为:“凭藉科学方法与进步理论,批判地接受中国过去历史上的文化遗产,同时在‘学术中国化’的任务之下,使一切学术研究与文化工作配合着中国的具体历史环境而展开。”*万流:《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性质与任务》,《上海周报》第2卷第5期,1940年6月8日。在这里,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所说的“科学方法”具体指什么,似乎没有说明,实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自然明了“科学方法”的内涵所指。当然也有直接说明的,如舒芜在谈到整理国故时指出:“今天,‘学术中国化’的任务已经提出,只有用新方法整理国故,承受其优良遗产,才能做到真正的‘中国化’。尤其是,在狄寇傀儡正利用国故中的毒素来愚弄我国人民的今天,这一工作更有其特别重大的意义……所谓新方法,自然是指唯物的辩证法。”*舒芜:《用新方法整理国故》,《学习》第1卷第10期,1940年2月5日。戈茅在谈到民族形式时同样指出:“我们的民族不同于其他各个民族,我们的国家不同于世界各国其他的国家,我们有我们自己民族的特点,有我们自己的国家的特质,有我们自己的优良的民族文化传统。这只有以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才能深刻地认识这一问题,才能正确的解释这一问题,而具体的马列主义的科学的法则,只有通过民族的形式方能求得具体的实施与准确的应用。”*戈茅:《关于民族形式问题》,《学习》第2卷第3期,1940年4月。可以看出,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所坚持的“科学方法”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和辩证法。
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不仅对“什么是学术中国化”问题作了思考,而且他们对“学术为什么要中国化”问题也作了认真的探讨。虽然各人的认识和分析有所侧重,但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因为抗战建国的现实需要。现实是学术生存和发展的根基。“学术中国化”运动之所以在这一时期兴起,是与抗日战争进入到战略相持阶段的形势背景紧密相联系的。方曙指出:“战争三十个月来,我们的一切都有显著的进步,然而也不必否认这进步是还不够得很,还不能适应这一伟大时代的要求,尤其是作为政治进步推动力的文化方面,更显得落后……因此学术‘中国化’运动普遍地广泛的展开,正是针对着这一缺点而加以补救的。”*方曙:《学术“中国化”的几个原则》,《学习》第1卷第9期,1940年1月6日。这就是说,与飞速发展的抗战实践相比,思想文化的发展明显滞后,两者还没有形成实实在在的配合。陈垦说:“当前中国文化界还存在一种散漫的现象,没有中心的任务和统一的表现。而学术中国化的提出就正是针对了这个,因为它至少可以造成中国文化界的一个共同的路向,而使我们的文化工作可以计划化,组织化,集团化起来。”*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在他看来,“中国的革命文化,今日是建筑在抗建的基础上;不以抗建文化为基准的学术,我们可以肯定它是没有‘中国化’的‘学术’。换句话说,脱离了中国现实(在今日是抗建)的学术,就是没有‘中国化’的‘学术’。”*陈垦:《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与学术中国化》,《四十年代》创刊号,1940年7月。金亮进一步指出:“中国当前的现实既然是反侵略反封建的,因此学术中国化的内容也同样是反侵略反封建的。”黄特则尖锐地批评了思想界“与抗战无关”的论调,他说:“无关抗战就是脱离中国当前的具体现实,而也是在学术中国化这个范畴之外的东西,我们就也正应该提出学术中国化来清算它,克服它。”*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
第二,因为对外来文化的不能消溶。近代以降,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西洋文化被大规模地介绍到中国。它在深刻改变人们思想和学术的同时,也存在着教条化、公式化的突出倾向,即对外来文化的囫囵吞枣、食而不化现象。有人尖锐地指出:“介绍西方文化到中国来的人,只尽了一些搬夫作用,不分货色而一样一样搬到中国来结果,虽不能说对于中国文化没有影响,但究其实际,却始终没有使中国迎头赶了上去。故在今天提出‘中国化’这一口号,无疑的是非常正确而且必需的。”*编者:《学术“中国化”》,《学习》创刊号,1939年9月16日。文超批评道:“学术中国化的提出,主要的是由于看到我们对于国外文化的接受,往往是生吞活剥的,这样就不免造成公式主义,教条主义而和中国的现实脱离了任何联系。”*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
第三,因为对本国优秀文化遗产的发挥不够。毛泽东说:“我们这个大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发展法则,有它的民族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毛泽东在中共扩大六中全会报告全文》,《文献》卷之四,1939年1月10日。潘菽进一步强调指出:“这种宝贵的成分在它的学术的继续发展中一定会产生积极的作用而显出一种特殊的光辉。”*潘菽:《学术中国化问题的发端》,《读书月报》第1卷第3期,1939年4月1日。但是,中华民族的“许多珍贵品”所拥有的“特殊的光辉”,在近代以来中国的思想变迁和学术发展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绽放和积极的发挥,相反却时常湮没在所谓“保存国粹”的陈词滥调中,致使封建糟粕不时沉渣泛起。胡莫指出:“五四运动以后,对于国际文化的接受和传播,固然是加速和激烈地进行,但对于中国传统的一些优良的文化,却是几乎完全加以放弃。”*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这一判断尽管有些绝对化,但传统文化中的营养成分在学术现代化过程中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的确是学术之所以要中国化的又一重要动因。因此陈垦说:“一方面中国大众文化水准的落后,另一方面是外来优秀文化的不能消溶,和本国文化遗产的不够发挥。‘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提出,就是准备消除这许多中国文化的致命伤,而提高它的水准,配合着自由的新中国的灿烂的前程。”*陈垦:《展开理论深化运动:响应理论现实化,学术中国化运动》,《新知》第3卷第2期,1939年11月25日。
三、“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思想论争
“学术中国化”运动从重庆发端之日起,与此有关的各种思想论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它们有的在重庆一地激烈展开,有的从重庆扩展到国统区其他地方,有的在国统区与抗日根据地之间唇枪舌剑。论争的主要问题有:“学术中国化”与“国粹”论、“学术中国化”与“中体西用”论、“学术中国化”与“中国本位文化”论、“学术中国化”与“全盘西化”论、中国化与通俗化、中国化与大众化、民族形式问题、历史文化遗产问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等等。从“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发生和发展过程看,这些思想论争在许多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展开,其中自然包括上海的“学术中国化”运动。
例如,“学术中国化”与“国粹”论,这是“学术中国化”运动在重庆甫一发动就引起质疑的问题。柳湜指出:“‘中国化’的口号与国粹主义那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中国化’决不就是要求大家‘抱残守阙’,决不与今日复古的倾向,有丝毫的姻缘。”*柳湜:《论中国化》,《读书月报》第1卷第3期,1939年4月1日。这种对待“国粹”论的坚定批判态度,为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所秉持。针对一些别有用心者将“学术中国化”运动曲解为复古运动的谬论,黄特提醒大家:“我们在推进学术中国化运动时,就应该时刻的当心了,不要和复古运动有一些合流,有一些共同的倾向。”*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周木斋通过对“中国化”的过去与现在的对比指出:“过去的‘中国化’……是在反动的窠臼里出现的,现在的中国化……是在抗战建国的基础上产生的;过去是为复古媚外,现在是为建立自己,这中间有批判的继往承先,但也有创造的开来启后。本质判然,趋向分明。”*周木斋:《鲁迅先生和中国化》,《宇宙风乙刊》第20期,1940年1月。方曙将鼓吹“国粹”论的人比喻为“骸骨的迷恋者”,批判他们“正歪曲着‘中国化’的意义”,“是学术‘中国化’的死敌”;作者深刻指出:“学术‘中国化’,它的本质是革命的、战斗的”*方曙:《学术“中国化”的几个原则》,《学习》第1卷第9期,1940年1月6日。。可以看出,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对“学术中国化”与“国粹”论关系的辨析,其深刻性丝毫不逊色于重庆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的认识水平。
如果说上述思想论争主要发生在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与反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话,那么有的思想论争则发生在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与非马克思主义者、假马克思主义者之间。事实上,即便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内部,有时也会在“学术中国化”问题上产生分歧,譬如“学术中国化”名称问题。张干认为,“这个名称提得并不是最妥当。它不能包含得最完全,而且容易引起误会”,不如“学术现实化”名称更好些。陈垦不同意张干的观点,他认为,与其称为“学术现实化”,不如称为“理论的深化”,“内容更为切实而包括的范围也更广”。黄特在综合大家意见的基础上指出,过去在开始看到“学术中国化”命题时,确实觉得它不理想,但经过较深刻的考虑后,觉得这个名称的提出还是有着深意。因为“理论现实化”或“理论的深化”是研究学术时的“一个一般的和普遍的要求,并没有特殊的时空意义”,而“学术中国化”的提出,“是配合了中国当前底特殊的现实,而有着完成种种特殊任务的需要”。*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
在这里,囿于篇幅,笔者无法将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中的各种思想论争一一列举出来。从总体看,这些论争有的是由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中的思想论争而引发,是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思想论争的延伸,有的是在思想内涵上的拓展,有的是在地域战场上的延伸。当然,这并不是说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中的思想论争完全紧跟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而亦步亦趋,并由重庆“学术中国化”运动设定了论争的论调和论域。实际上,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中颇具特色的一次思想论争,是有关要不要建立“新的民族哲学”之争。
论争最初由东北大学萧一山教授的《建立新的民族哲学》文章引发。该文首发于1939年2月19日的重庆《大公报》上。这一天正好是旧历新年,时人在评价《大公报》的这一刻意安排时,解读为具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象征”*《编辑后记》,《经世》第34期,1939年3月1日。。文章发表后,全国不少报刊作了转载。萧一山此后相继到成都、绵阳、重庆、三台等地围绕“新的民族哲学”问题作系列演讲,并将自己有关该问题的思考意见进一步整理成《再论新的民族哲学》一文,发表在1940年5月26日的香港《大公报》上。萧一山文章和演讲的中心思想就是建立“新的民族哲学”,他认为,中国旧的民族哲学以“文化至上”为原则,但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文化至上论,无疑的业已发生漏洞了,吾人今日所处的艰危情况,就是此种漏洞的当然结果。”*萧一山:《再论新的民族哲学》,《大公报》(香港)1940年5月26日。在他看来,“新的民族哲学之含义,是要以‘民族至上’来代替‘文化至上’”。究其原因,“民族是文化的创造者和支持者,也是历史的唯一动力,文化又多以民族为范围而形成其特色”。作者最后发出呼吁:“希望全国的哲学家,从速整理建立一种新的民族哲学。”*萧一山:《建立新的民族哲学》,《大公报》(重庆)1939年2月19日。
萧一山关于建立“新的民族哲学”的倡议提出后,颇希望全国的学者能够讨论这个问题。但在上海,除了《华美周刊》(第1卷第46期)、《民力周刊》(第2卷第12期)等作了转载,此后近一年时间内,上海报刊很难觅见有关响应和评论性文字。直到1940年,这一状况才得以改变,并突出表现在《建立“民族哲学”的问题》《再论建立“民族哲学”的问题》《略论“新民族哲学”》等文章中。这些文章深入剖析了萧一山为强调民族意识而建立“新的民族哲学”主张,“虽然同时也反对流为现今狭义的民族哲学,但是没有把握着当前中国民族意识的发展怎样不致流为狭义民族主义的枢纽,不但如此,甚至还给留下了可能流为狭义民族主义的基础”*《编后记》,《哲学杂志》第1期,1940年4月。。“所以严格地说来,为某一民族所专有的受用不尽的‘民族哲学’是没有的,至少是不科学的。”*天放:《建立“民族哲学”的问题》,《哲学杂志》创刊号,1940年4月。说得严重些,“所谓‘新民族哲学’,那不过要在中国建立一种法西斯主义的哲学而已”,“不过是地主买办阶级残余意识的回光返照”*庄师宗:《略论“新民族哲学”》,《求知文丛》第2辑,1940年8月15日。。因此,“当前的问题,不是建立不建立什么‘新的民族哲学’的问题,而是怎样把‘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法则和原理’,急速应用到中国当前的现实中来的问题,换言之,也就是‘哲学中国化现实化’的问题”。天放最后指出:“所以在当前展开哲学的通俗化运动,并在现实中展开哲学方法的应用,乃是重振哲学运动和磨练哲学思想的唯一急务,同时也是建立中国民族的新文化和新哲学的唯一途径!”*天放:《建立“民族哲学”的问题》,《哲学杂志》创刊号,1940年4月。这样,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在批判“新的民族哲学”时,有意识地将问题论争导引到“哲学中国化现实化”的正确道路和现实途径上来,实现了破与立的有机统一。
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不仅深刻批判了萧一山“新的民族哲学”观,同时批判了乐斯的“新民族哲学”观。1940年六七月间,上海《中美日报》分三期(第59号、第60号、第61号)连载乐斯的《新民族哲学发凡》文章。与萧一山的“新的民族哲学”观强调“民族至上”不同,乐斯强调“全体主义的趋向”。不过在庄师宗看来,这种差异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所谓“全体主义”,不过是“依附于封建主义上的全体主义”。庄师宗明确指出,我们所需要的新哲学,“应是依据社会主义法则的集体主义”,“是作为社会主义哲学之一部分而适合于目前中国社会的新民主主义的大众哲学”;“我们的方法论,却是唯物论辩证法的,我们的宇宙观,是辩证唯物论的。我们的社会观,是民族统一战线的”。*庄师宗:《略论“新民族哲学”》,《求知文丛》第2辑,1940年8月15日。除此之外,庄师宗还对署名“梦疯狂”的《五千年来中国民族思想的演变》(《中美日报》第57号、第58号、第59号)等文章中的错误思想作了剖析和批判,构成了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中有关“新的民族哲学”论争的组成部分。
四、“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历史地位
“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的开展时间并不长,但其历史地位和作用不应被小觑。综观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来龙去脉可以看出,它在收获“中国化”的学术研究成果、提升“孤岛”时期上海的文化水准、丰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学理资源方面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
1.收获了“中国化”的学术研究成果
考察和梳理“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发生和发展过程,分析和阐释“学术中国化”的内涵和原因,剖析和回应“学术中国化”运动的思想论争,是研究“学术中国化”运动的题中应有内容。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还要让“学术中国化”“成为各学术部门研究的总方针,学习和写作的最实践的态度”*柳湜:《论中国化》,《读书月报》第1卷第3期,1939年4月1日。。换言之,在学术领域坚持和贯彻“学术中国化”方针,创造“中国化”的学术研究成果,同样是“学术中国化”运动的重要使命。从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实际情况看,该方针在学术领域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哲学领域。1941年元旦,上海《哲学》月刊刊文指出:“一年以来中国哲学界的第一个特征,因此就正是在努力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新哲学,努力发挥辩证法的唯物论,并且使它中国化地表现。”*无邪:《一年来的中国哲学界》,《哲学》第1卷第3期,1941年1月1日。这是针对1940年中国哲学界的整体状况所作的概括。具体到上海,哲学界有关新哲学“中国化”的努力有目共睹。例如:宋无的《新民主主义哲学论》(新人出版社,1941年)第一次专门从哲学高度,对新民主主义理论的产生、特征、世界意义等作了整体梳理和分析。黄特的《新哲学谈话》(新人出版社,1940年)被称作“哲学读者群渴望已久的最适当的读物”和“理论现实化由浅入深的最理想的著作”*《新知》第4卷第3期,1940年3月20日。。黄特的另一著作《批判的武器》(新人出版社,1941年)汇集了作者1940年发表的重要哲学论文,对新民主主义哲学基础作了深刻阐发。陈唯实的《民族革命哲学》(辰光书店,1940年)、陈垦的《墨子概说》(《哲学》第1卷第3期)等论著,均是新哲学“中国化”的重要成果。此外,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向林冰的《中国哲学史纲要》,尽管分别由上海内迁长沙的新知书店、内迁重庆的生活书店出版,但上海报刊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前者“是非常好的‘中国化’的学术著作”,“亲切有味,干脆爽快,深具中国三昧”*方兴:《〈历史哲学〉与〈历史哲学教程〉》,《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除《新知》外,《上海周报》还发表了2篇《历史哲学教程》的书评,一是伏生的《略评〈历史哲学教程〉》(第1卷第7期,1939年12月13日),二是子婴的《介绍〈历史哲学教程〉》(第3卷第17期,1941年4月19日)。;后者“不但完成了哲学历史与哲学体系的统一,而且也是‘中国化’运动的第一次范例”*《学习》第1卷第10期,1940年2月5日。。
在文学领域,巴人的《文学读本》《文学读本续编》(上海珠林书店,1940年),力图从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创作入手,从理论上给以概括和评述,是中国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新民主主义理论阐述文艺问题的最早著作之一。在历史学领域,上海暨南大学周谷城教授运用颇具特色的史学理论“历史完形论”撰写的《中国通史》(上下册,开明书店,1939年),一出版就广受读者欢迎,1939年至1948年间共印行了12版。“历史完形论”主要根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提出来的,因此,有人诬蔑周谷城是“拿了俄国人的卢布写《中国通史》”*转引自莫志斌:《周谷城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36页。。此外,平心有关近代中国百年民主宪政运动史的研究*平心的这些研究成果,1940年以《中国现代史初编》之名由香港国泰出版公司出版。其中有些成果已经先期发表在上海的《学习》上;1947年再版时,书名改为《中国民主宪政运动史》。、刘平的《对于中国历史的基本概念》(《新知》第4卷第4期)、易白丁的《人类历史发展的诸阶段与中国社会史的演进》(《哲学》第1卷第4期)等,也是上海“学术中国化”运动在文学、历史学等领域的主要学术成果。
2.提升了“孤岛”时期上海的文化水准
自1937年11月中国军队全线撤离上海,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侵入上海租界,除法租界、英美公共租界外,上海其他地区均被日军占领,史称上海“孤岛”时期。这一时期的“孤岛”文化虽然延续了前一时期上海文化的抗日主题,却是全国抗战文化中非常特殊的组成部分。它既不同于抗战时期国统区的文化,又不同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的文化,同时也不同于沦陷区的文化,甚至与上海抗战过程中其他时期的文化也有着不小的差别。*齐卫平、朱彦敏、何继良:《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2页。在上海成为“孤岛”之前,受民族生死存亡形势和国人抗日救国情绪的影响,许多文化工作者纷纷从象牙塔奔赴抗日前线,从宁静的书斋奔向火热的战场,自觉地扮演着时代吹鼓手的角色,真诚地为抗战救国摇旗呐喊,使得抗战初期的上海文化呈现出明显的宣传鼓动色彩,虽激昂有余,却底蕴不足。上海成为“孤岛”之后,特别是抗战进入到战略相持阶段后,留在“孤岛”的文化工作者,在社会环境险恶、政治气氛紧张、活动空间逼仄的条件下,在文化战线上继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不懈奋斗。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时文化工作者逐渐从抗战初期的激昂亢奋中沉静下来,认识到抗战的艰巨性、复杂性和长期性,更加注重对抗日救亡运动的文化反思,更加突出对抗战建国的理性思考,上海“孤岛”文化因此变得深沉而浓郁。
这一转变的实现是上海文化工作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其中自然凝聚着广大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的智慧和心血,特别是他们着力推动的“学术中国化”运动,在提升“孤岛”时期的理论水平和文化水准方面功不可没。这一点,“学术中国化”运动在上海发轫之初,作为发起者之一的陈垦就了然于胸,他说:“理论深化运动,我们可以具体地分做两点:(一)是理论现实化运动,(二)是学术中国化运动。”*陈垦:《展开理论深化运动:响应理论现实化,学术中国化运动》,《新知》第3卷第2期,1939年11月25日。慕熹在谈到上海“学术中国化”工作时,将其分为高级、中级、下级三个“水准”:“(一)高级的是文化人应该努力深化,对于理论的学习;(二)中级的是各刊物应该努力响应并且实践对于学术中国化的原则;(三)下级的是必须在广大群众中间努力做通俗化的工作。”*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这就是说,“学术中国化”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理论深化运动”的重要举措而提出来的。从实际情况看,“学术中国化”运动期间上海大量马克思列宁主义著作的翻译出版、辩证法和唯物论方法的科学运用、世界进步文化的传播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抗战建国实践的理论分析,所有这些使得“孤岛”文化有了更加深刻的内涵、丰富的积淀和深厚的底蕴,并在某些方面将上海文化发展到了新水准、新高度。
3.丰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学理资源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是毛泽东于1938年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报告中首次明确提出来的。此后直至新民主主义革命结束,毛泽东在其他场合几次重提该命题:(1)1939年12月13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不能说马克思主义早已中国化了。马克思主义是普遍的东西,中国有特殊情况,不能一下子就完全中国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2)1941年6月至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听取彭真汇报晋察冀工作,毛泽东在此过程中插话道:晋察冀分局是把马列主义中国化,是执行了一条活的马克思主义的路线。*《彭真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83页。(3)1941年9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中说:“能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教员,才算好教员。”*《毛泽东文集》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74页。但是,毛泽东每次均没有深入展开,因而有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科学内涵、必要性、可能性、基本原则、理论意义等的明确而集中的阐述,则少之又少。这一情况为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发挥自身理论和文化优势,科学解读和论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留下了很大空间。基于此,重庆、延安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自觉地承担起这一使命,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作了多方面解读和论证,丰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学理资源。*王先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出的学理探源》,《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4期。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提出以及由此所引发的思考,是“学术中国化”运动发生的直接动因,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思想理论对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的重大影响,以及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对中国共产党思想理论的主动呼应*姚宏志:《毛泽东与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关于这一点,无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赞同者还是反对者均不持异议。赞同者如张申府,他在《论中国化》一文中引用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上有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的大段论述,并在“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等关键性词句下面加上着重号,指出:“我们认为这一段话的意思完全是对的。不但是对的,而且值得欢喜赞叹。由这一段话,更可以象征出来中国最近思想见解上的一大进步”。*张申府:《论中国化》,《战时文化》第2卷第2期,1939年2月10日。反对者如叶青,他在《论学术中国化》一文中说得很直接,认为“学术中国化”运动发动之初,重庆的《读书月报》《理论与现实》等刊物上的文章,“一致地解说毛泽东那一段话。他们底目的,从形式上说,是企图学术底中国化;从内容上说,则是企图马克思主义底中国化,社会主义底中国化”。“这便是学术中国化之所由来。要明白学术中国化的意义,必须从这个由来说起”。*叶青:《论学术中国化》,《时代精神》创刊号,1939年8月10日。
关于“学术中国化”运动中重庆和延安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的解读和论证,学术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这里不再赘述。笔者只着眼于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的思考,认为它们丰富和拓展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资源和学理基础。(1)突出强调“学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陈垦从内容与形式、一般与特殊、肯定与否定、消化与扬弃、作用与反作用的辩证关系中,多方面揭示“学术中国化”的深刻本质*陈垦:《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与学术中国化》,《四十年代》创刊号,1940年7月。。黄特批评把“学术中国化”仅仅看作“国际的内容、中国的形式”的错误观点,认为它们之间不是“内容”和“形式”的辩证关系,而是“一般”和“特殊”的辩证关系,“即把对于一般国际文化的学习和接受,要通过中国这一个特殊的现实来锻炼和发挥”*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庄师宗将“新民族哲学”论争概括为四个问题:“第一,是中国哲学之优秀传统的批判地加工改造的问题。第二,是世界最高的哲学原理的融化地接受的问题。第三,是新哲学之民族形式的建立的问题。第四,是在民族革命战争实践中把新的生活经验予以理论化,抽象成为一般原则,再来作为建设新社会的指导原理的问题。”*庄师宗:《略论“新民族哲学”》,《求知文丛》第2辑,1940年8月15日。这些分析体现了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对“学术中国化”问题的辩证理解。(2)首次揭示“学术中国化”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关联。陈垦认为,当把二者联系起来理解时,“我们可以把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作为中国新文化的内容,而‘学术中国化’则是其表现形式”*陈垦:《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与学术中国化》,《四十年代》创刊号,1940年7月。。无邪指出,“学术中国化”所讲的中国,“就正是为了要争取整个新民主主义(包括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同样也包括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彻底实现而斗争着的中国。这样,学术中国化就走向了新民主主义的新文化,二者构成了内在的必然联系。后者展开了,补充了,同时更深刻了前者”*无邪:《一年来的中国哲学界》,《哲学》第1卷第3期,1941年1月1日。。这些认识不仅首次清晰地勾连起“学术中国化”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必然联系,而且从根本上指明了“学术中国化”运动的前进方向。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学术中国化”的目标就是要创建中国自己的新文化。这种新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这样,学术中国化运动就走向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运动。之后,新民主主义文化逐渐取代“学术中国化”口号成为文化运动的鲜明旗帜。*欧阳军喜:《论抗日战争时期的“学术中国化”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07年第3期。(3)高度彰显“学术中国化”的人民群众立场。“学术中国化”运动在重庆发动之初,人民群众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而上海马克思主义者和进步知识分子在运动中已经
注意到这一偏向并努力克服它。方舟通过对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发展过程的梳理,认为它基本不站在大众立场上,“实行中国化,必然要着眼在民众身上”,“必然要以中国人民大众为立场,否则就说不到真正的中国化”*方舟:《论中国化》,《求知文丛》第13、14辑,1941年2月20日。。方曙将“深入到群众中间去”作为“学术中国化”的原则之一,强调指出:“我们应该努力把学术‘中国化’运动深入到工厂,田庄,军队,店堂,课室里去”*方曙:《学术“中国化”的几个原则》,《学习》第1卷第9期,1940年1月6日。。在怎样学术中国化问题上,黄特深刻指出:“我们要求学术中国化的完成,那么有一个先决条件是必须做到的,那便是每一个学者,作者,文化工作者,必须把他自身先按放在当前抗建的实践当中,把他自己的生活,先和中国人民大众的生活打成一片。不然
空中楼阁,闭门造车,学术中国化是会整个扑空的。”*黄特(执笔):《论学术中国化》,《新知》第3卷第4期,1939年12月25日。这些关于“学术中国化”与人民大众关系的揭示,鲜明地体现了“学术中国化”的政治立场。
(本文作者 安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芜湖 241002)
(责任编辑 薛 承)
《党的文献》2017年第 4期要目
主动适应、把握、引领经济发展新常态,着力
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习近平)
以中国论述说服世界
——关于构建中国国际话语权的思考 (张宏志)
四个科学认识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徐永军)
引领中国经济发展新常态的理论思考与实践探索
——学习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重要
论述(郭如才)
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
——学习习近平关于新形势下民族工作的重要
论述(毛 胜)
从历史关节点看毛泽东与党对军队绝对领导原则
的确立(杨明伟)
“党指挥枪”建军原则的确立与发展
(1927—1949)(卢 毅)
三大起义主力部队在武汉的形成 (宋 健 李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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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云论述看四保临江战役胜利的原因及其
现实启示(朱佳木)
中国共产党对华北事变的研判和及时应对 (张 皓)中国共产党对“七七”抗战的纪念
——基于六篇抗战周年纪念宣言的分析 (贺永泰)
A Restudy on the “Localization of Academy in China” Movement During the Ant-Japanese War ——Taking Shanghai as the Center of the Study
Yao Hongzhi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the “localization of academy in China” movement was a kind of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movement initiated by a group of Marxists and progressive intellectuals after the War entered the stalemate. Some researchers believe that the “localization of academy in China” movement was limited to Chongqing and Yan’an, and it didn’t happen in other places, nor had any impact. This is not the case. This paper focuses on Shanghai, which was another important place of the “localization of academy in China” movement. According to the related newspapers and journals published by “Gu Dao”, it discusses the occrance and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movement in Shanghai, and analyzes the main content, the issue of dispute and historical status of the movement.
*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抗战时期‘学术中国化’运动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12YJC71007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D231;K265
A
1003-3815(2017)-07-00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