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2017:停火已至,和平无期
2017-01-24刘怡
刘怡
随着莫斯科开始考虑见好就收以及财政、宗教等传统要素作用的回升,“准战争”状态在2017年的叙利亚将长期维持。而中东市民社会的崩坏以及主要大国的逡巡不进,将为“伊斯兰国”提供宝贵的喘息空间。
当地时间2016年12月29日0点,元旦到来之前72小时,除去“伊斯兰国”“黎凡特征服者阵线”(原名“黎凡特人民胜利阵线”)等恐怖组织以外的叙利亚内战各方宣布本年第三次全面停火正式生效。这次由俄罗斯和土耳其牵头达成的停火旨在稳定阿勒颇之战结束后的叙利亚西部局势,并为随后在哈萨克斯坦举行的和平谈判创造条件。根据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向媒体透露的消息,预定在2017年春天举行的和谈将促成巴沙尔·阿萨德总统和平移交权力,并使各派武装控制区的边界大致固定下来。引人注目的是,美国并未受邀参加此次谈判,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赶在元旦到来前实现停火,是为了等待三个星期之后特朗普的就职仪式。
2016年12月30日凌晨,叙利亚儿童在反政府武装控制的大马士革东郊约巴地区释放气球,庆祝停火协议生效24小时
这是一次完全基于现实主义的行动:主导停火协议达成的三个国家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在叙利亚境内都有驻军,各自构成一股势力的支持者,且彼此互有需求。以这三国为轴心,埃及、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的利益也将在停火期间获得部分承认和满足。刚刚向俄罗斯外交官发泄过怒气的奥巴马被完全遗忘了——谁会去关心一个掌权时间只剩下两星期的准退休人士呢?同样被遗忘的还有“伊斯兰国”:尽管他们在12月中旬重新占领了能源枢纽帕尔米拉(Palmyra),并且刚刚在伊斯坦布尔袭击了一家夜总会,但依旧在对阿勒颇难民问题喋喋不休的欧美媒体已经将其完全视为“过去时”。实际上,这个恐怖主义哈里发国仍然控制着幼发拉底河两岸的大部分土地,并且继续围困代尔祖尔和巴卜——他们才是叙利亚境内占据领土最多的交战团体。
尽管俄罗斯在2016年的叙利亚变局中收获颇丰,但种种迹象显示:莫斯科与德黑兰的同盟在协调性上已经逼近阈值。普京介入叙利亚的初衷在于为撬动美俄关系制造杠杆,阿勒颇之战后巴沙尔的地位既已巩固,暂时中止武力投入、等待特朗普出招遂成为经济之选。更何况莫斯科在能源市场上意图笼络的是包含沙特阿拉伯、卡塔尔和利比亚在内的全体OPEC成员国,在特朗普主动向普京示好却暗示可能恢复对伊朗的制裁之时,俄伊两国的同盟未必始终能保持亲密无间的状态。另一方面,德黑兰插手叙利亚战局的长期目标在于打通从伊拉克到黎巴嫩的什叶派走廊,奠定在波斯湾和阿拉伯半岛的战略优势;这一过程不仅将继续激化伊朗与沙特、土耳其等国的矛盾,连带还将催化巴勒斯坦―以色列冲突的进一步发酵。如此宏大的地理攻势,势必使地中海东岸各国成为对冲“新波斯帝国”的前沿,从而使黎凡特地区的冲突因子无法被彻底消弭。
2016年12月25日,阿勒颇市东郊的一户居民从临时收容所返回已遭严重破坏的家园
更加令人担忧的是,身处叙利亚与伊拉克之间、坐拥内线之利的“伊斯兰国”,在2017年可能获得进一步喘息甚至死灰复燃的机会。叙利亚西线的战况已经证实:只有在优势空中力量的掩护下投入大量地面部队,才能在短期内迅速扭转局势,而这一条件在2017年完全不具备——此前在政府军控制区和“伊斯兰国”之间充当缓冲带的反政府武装力量已经衰竭,而需要靠外籍民兵维持攻击力的政府军同样元气大伤,都必须休养生息。在东面,伊拉克安全部队满足于继续围歼摩苏尔周边以及底格里斯河以东残敌的阶段性目标,短期内同样无意启动对“伊斯兰国”腹地的反攻。加上法、德两国在大选之前很难骤然出兵,2017年的“伊斯兰国”可能暂时中止在欧洲的零星恐怖袭击,集中资源恢复对叙利亚西部的进攻。如此一来,全球反恐联盟下一阶段行动的难度势必急剧增大;而分裂倾向已经日益显明的叙利亚,距离和平也将更加遥遥无期。
俄罗斯抽身在即
2017年1月7日,俄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在莫斯科宣布:包括“库兹涅佐夫号”航母在内的俄罗斯海军舰艇将自即日起陆续驶离地中海东部,返回位于黑海和巴伦支海的母港。除去留驻于拉塔基亚省赫梅明基地的40多架攻击机、十余架直升机以及少量防空部队外,参与阿勒颇战役期间对陆支援的俄罗斯海空军部队正在分阶段撤出前线。同日,受OPEC减产计划影响,布伦特原油期货报收于每桶57.10美元,较去年同期上涨80%以上。这意味着日产1100万桶原油的俄罗斯有望在今年凭空增加数百亿美元的收入。
2017年1月6日,叙利亚武装力量总参谋长阿尤布中将(左二)在俄罗斯航母“库兹涅佐夫号”上向俄军指挥官敬礼致意,欢送该舰离开塔尔图斯港。当天,俄罗斯海军开始启动分批从叙利亚撤军的行动,包括“库兹涅佐夫号”和核动力巡洋舰“彼得大帝号”在内的主力舰相继朝巴伦支海返航
普京挟新胜之利果断抽身,并未出乎观察家的意料。正如第二次海湾战争期间的美国不可能单靠空中打击平息纳格什班迪军(JRTN)和逊尼派民兵的抵抗,俄罗斯军队在叙利亚采取的“间接行动路线”同样无法彻底扭转巴沙尔政权面临的困境。在2016年入秋以后的作战中,俄罗斯海空军的巡航导弹和攻击机仅能协助政府军完成对特定城市和省份的攻坚战,却不足以控制交通线和威慑叙利亚腹地。反政府武装在大马士革东郊和霍姆斯以北依然控制着几块根据地,缺乏攻坚能力的政府军仅得将其围困并无聚而歼之的实力;东部重镇代尔祖尔自2015年春天起即被“伊斯兰国”包围,迄今仍无脱困的可能。尽管阿勒颇之战的胜利使反政府武装完全控制的省份减少为伊德利卜一处,但政府军依然需要在阿勒颇以西、巴卜以北、霍姆斯和大马士革周边以及叙利亚―色列边境的至少五条战线上处于进攻状态,并且需要同时进行平原野战、城市攻坚战和反游击治安战,还要防范“伊斯兰国”从东面偷袭,在人力、财力和军火资源上都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尽管俄罗斯军队并不缺乏城市攻坚战经验,但在乌克兰危机迄今不曾收场、财力受国际制裁影响捉襟见肘的背景下,普京无意使叙利亚成为第二个拖垮莫斯科的阿富汗。他的一切军事决断都建立在“舆论反响应大于实际投入”的基础之上——通过有针对性的海空火力投射展示“铁拳”,优先协助政府军收复为国际舆论所关注的大城市,拒不出动成本高昂的地面部队(部分也是由于俄军的海、空快速运输能力已经大不如前)。面对巴沙尔当局战线支离破碎、兵力严重吃紧的困境,莫斯科在11月下旬开始协助其编练一支新的野战部队第5军,下辖一个机械化师和一个装甲师,由俄方提供装备和训练,但人员招募仍须由大马士革当局负责。一言以蔽之,普京力图使俄罗斯在叙利亚事务中的投入清晰可控。而在收复阿勒颇之后,短期行动的成效已经见顶;鉴于莫斯科无意在每条战线上为政府军“买单”,撤出使用成本高昂的航母编队遂成为必然。
另一项关键问题在于,作为巴沙尔政权最重要的两个支持者,莫斯科与德黑兰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并不完全一致。早在阿勒颇围城战末期,伊朗政府就对俄罗斯主动开启与土耳其的对话渠道、促成反政府军和平移交城市表示了不满。在反政府军退往伊德利卜之前,由伊朗控制的“圣城军”(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的负责境外作战的特种部队)和真主党武装一度尾随追击,阻挠停火协议的执行;直到反政府军同意交出伊德利卜省的两个什叶派村镇埃尔富阿和凯弗拉雅,伊朗方面才默许其有序退出阿勒颇。在莫斯科和安卡拉牵头达成全面停火协议后,德黑兰同样因为被排除在倡议国之外,委婉地表达了不满。诚然,两国在军事问题上的合作依然亲密无间——2016年12月20日,俄伊双方宣布将在叙利亚组建联合指挥部,以协调支持巴沙尔政权的外籍士兵的行动——但莫斯科多少已经意识到:德黑兰在叙利亚追求的目标远比莫斯科来得宏大,干预的层次也不仅限于军事,而是渗透到了政治、社会、宗教各个层面。在此情形下,继续执着于部署大量作战人员,可能使俄罗斯的行动自由被伊朗所裹挟甚至绑架,从而影响到莫斯科的通盘布局,故不宜恋战。
公允而论,普京并不担心急于求成的德黑兰可能影响到巴沙尔和莫斯科之间的友谊: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俄罗斯是大马士革唯一一个有能力从整体上影响国际社会对叙利亚问题的态度的盟友;但举足轻重的位置也意味着莫斯科需要思考更复杂的问题,而不似伊朗只需将眼光聚焦于中东一隅。普京关心的终极目标是使叙利亚问题服务于俄罗斯的全球利益——将中东作为撬动乌克兰僵局的杠杆,并使尽可能多的中东国家承认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仲裁者角色,从而推动特朗普尽快开启美俄直接对话。在此过程中,他并不忌讳与曾经唇枪舌剑的土耳其、沙特等国改善关系,甚至主动为处境不佳的埃尔多安纾困,诱导其远离华盛顿、成为俄罗斯在中东问题上的新伙伴。而伊朗长期以来将利雅得和安卡拉视为争夺地区领导权的最大对手,甚至在也门扶植胡塞武装与沙特展开热战,对此自是常抱不满。故俄罗斯主动减少军事投入,把冲锋陷阵的角色移交给伊朗,方便了将地区目标与全球目标分离开来,也有助于向土耳其等国传递诚意。
2016年12月8日,在俄罗斯石油公司位于西伯利亚东部的罗斯科耶油田,技术人员将开采出的原油注入储油罐。两天后,卡塔尔主权基金与俄石油达成协议,以105亿欧元收购后者19.5%的股份
不仅如此,随着全球油价在2016年底逐步回暖,俄罗斯开始尝试将其中东政策与能源经济结合起来。12月初OPEC成员国启动关于限产问题的最终谈判时,莫斯科主动与沙特副王储萨勒曼达成共识,协助其说服伊朗、伊拉克和利比亚采取一致行动,并表示俄罗斯自身也将在2017年启动限产程序。作为回报,素来与莫斯科关系不睦的卡塔尔主权基金在12月10日联手瑞士嘉能可公司(Glencore),出资105亿欧元购入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共19.5%的股份,成为其第三大股东。这是2016年全球能源市场最大的一笔单一交易,对莫斯科无疑是雪中送炭之举。两天后,俄石油总裁伊戈尔·谢钦访问开罗,与埃及政府签订了出资28亿美元入股舍鲁克(El Shorouk)特大天然气田项目的协议,并计划与埃及和阿联酋建立三方投资基金,共同开发这一目标日产量可达27亿立方米的新项目。这无疑是莫斯科布局地中海、以图确保中南欧市场份额的对策。
2016年11月底,控制利比亚东部和南部、掌握该国绝大部分产油区的“国民代表大会”政权领导人哈利法·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元帅在一年内第二次造访莫斯科,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和国防部长绍伊古举行了会谈。俄罗斯不仅承诺帮助哈夫塔尔成为利比亚唯一合法的国家元首,还为其印刷了总额达40亿利比亚第纳尔(约合28亿美元)的新钞,以在“国民代表大会”的控制区建立新的法币制度。一旦哈夫塔尔在国内政争中胜出,OPEC接近半数的成员国(阿尔及利亚、伊朗、伊拉克、利比亚、尼日利亚、委内瑞拉)将成为莫斯科的直接盟友,这六个国家同时也从俄罗斯大批购买武器;加上对俄关系日趋升温的卡塔尔和沙特阿拉伯,普京将在事实上确立对全球能源市场半数以上份额的直接影响,从而为俄美博弈增加重大筹码。
德黑兰的野心
与俄罗斯的见好就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朗在2016年咄咄逼人的攻势,以及它和另外两个地区强国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已然形成的竞争关系。从2012年开始,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的指挥官和特种部队就已经全面介入叙利亚战局,并向巴沙尔政权提供军火和财政援助。到2016年底为止,在叙利亚境内的伊朗军事人员约有3000人到5000人,已经有至少360人在战斗中阵亡,包括一名少将和两名准将。活跃于叙利亚—黎巴嫩交界地带、受伊朗直接资助和武装的真主党(Hezbollah)部队已有6000人到8000人进入叙利亚,在2015年的扎巴达尼之战和最近对阿勒颇的三次大规模攻势中,他们代替政府军承担攻坚任务,阵亡总数超过1500人。除此以外,伊朗还在国内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裔移民中招募志愿者,编成两个外籍旅进入叙利亚参战,迄今为止已有700余名阿富汗人和至少66名巴基斯坦人战死。据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斯特凡·德米斯图拉(Staffan de Mistura)估计,德黑兰当局每年向巴沙尔政权提供的各类援助总支出超过60亿美元;美国塔夫茨大学东地中海研究中心统计出的数字则为每年150亿美元,尚不包括俄罗斯提供的军火和训练支持。
2012年8月7日,一名“自由叙利亚军”士兵在阿勒颇的萨拉赫丁街区躲避政府军的追击
对德黑兰当局而言,叙利亚内战的长期化使他们获得了建立从波斯高原延伸到地中海东岸的什叶派战略走廊的机会。并且在中东主要国家中,唯有伊朗享有此种便利:德黑兰的法基赫(Faqih,伊斯兰法教士)们兼有《古兰经》解释者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角色,依靠什叶派教法和文化认同在不同国家的政治派别以及武装力量之间建立起共识,某种程度上远比逊尼派极端主义者(“伊斯兰国”和叙利亚反政府阵营中的教权分子)和泛阿拉伯主义者来得开明。作为大中东地区财力和国防力量最为充裕、人口增长已经度过爆炸期的头号地区强国,尽管伊朗政府也面临若干内部批评者的挑战,但相比民族矛盾突出的土耳其和厉行瓦哈比派教法的沙特还是远为稳固。这使得德黑兰当局可以利用“新月沃土”(Fertile Crescent)的链式传导机制,建立从中亚延伸到黎凡特的政治―军事共同体,实现由能源大国向伊斯兰世界唯一领袖跃进的长期目标。
这个什叶派共同体目前的成员包括也门胡塞武装(Houthis)、控制伊拉克中央政权的伊斯兰达瓦党(Dawa Party)、在两河走廊参与对“伊斯兰国”作战的什叶派民兵、叙利亚巴沙尔政权、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以及阿塞拜疆、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的什叶派志愿者。美军撤出后在两河平原出现的政治真空完全无法阻挡德黑兰的西进,这种情形还因为2015年7月美伊核协议的达成而进一步加剧:尽管美国随后追加了对伊朗弹道导弹项目的制裁,但并未将解除经济制裁与约束德黑兰在中东的政治渗透挂钩。这使得最近一年半以来美国在中东的处境变得尤为尴尬:倘若德黑兰支持巴沙尔政权对抗反对派和“伊斯兰国”的行动获胜,美国将因战略对手获利而颜面无光;但如果这一行动失败,逊尼派极端分子得势同样会危及美国的全球利益。“敌人的敌人仍是我的敌人。”这便是造成奥巴马政府在2016年逡巡不进的一大悖论。
从历史经验看,唯有萨拉菲主义者(保守的逊尼派圣战者)和泛阿拉伯主义者的结合能够威胁到伊朗的非正式帝国——两伊战争中由沙特提供财政援助、伊拉克冲锋在前的模式即是如此——这也是德黑兰在叙利亚问题上始终斗志昂扬的最主要原因。不仅是“伊斯兰国”关于重建“大呼罗珊”(Greater Khorasan,包含伊朗高原和中亚大部分版图)的妄想直接威胁到了伊朗政权的基础,固守伊德利卜省的“征服军”(Jaish al-Fatah)——欧美舆论眼中的“反政府武装”——同样被德黑兰视为心腹大患。这支5万人左右的圣战者联军曾长期获得沙特、土耳其和卡塔尔的援助,在世俗派的“自由叙利亚军”被击溃后已经成为反阿萨德阵营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但构成“征服军”中坚的“黎凡特征服者阵线”(Jabhat Fateh al-Sham)脱胎于“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胜利阵线”,“自由人民伊斯兰运动”(Ahrar_al-Sham)被联合国界定为恐怖组织,“努尔丁·赞吉运动”和“突厥斯坦伊斯兰党”同样声名狼藉。2016年12月19日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卡尔洛夫遇刺一案,便是由“征服军”的支持者所制造。对这批行动出格、往往与恐怖分子已无二致的萨拉菲主义者,伊朗和俄罗斯均持零容忍态度。德黑兰当局甚至因为俄土两国达成允许“征服军”和平撤离阿勒颇的协议,公开表达了不满。
2016年11月29日,利比亚“国民代表大会”领导人哈夫塔尔元帅访问莫斯科,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进行了会谈
但对萨拉菲主义的不满,并不意味着伊朗会将彻底铲除“伊斯兰国”作为自身的终极目标。德黑兰正在经营的是一个袖珍版的多民族帝国,财政负担不轻;每年支持巴沙尔政权的花费已经达到了上百亿美元的规模,另外还须支出至少1亿美元用于资助真主党,1亿到2亿美元用于胡塞武装,这还不包括采购外国军火和招募外籍志愿军的开支。鉴于伊朗的采油和精炼设施在30多年的国际制裁期内基本未获得更新,部分开采年限较长的板块也进入了成熟期,该国原油产量在2017年至多能达到日均400万桶的水平。而德黑兰已经应允加入OPEC的限产计划,这样即使油价能在2017年逐步回暖,增加的收入也不足以同时支持本国基础设施的改善和大张旗鼓的外部扩张。一旦打通经两河走廊以及叙利亚中部通往黎巴嫩的战略走廊,伊朗同样有可能缩减军事行动的规模,将注意力转移到插手巴以问题上。届时叙利亚的分裂局面将继续维持下去。
而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的“伊斯兰国”,恰恰可能从中获得卷土重来的机会。2016年12月中旬,就在政府军全力以赴围攻阿勒颇之时,“伊斯兰国”集中5000名主力部队、数十辆坦克和部分重炮,重新夺回了中部重镇帕尔米拉。此举不仅证实“伊斯兰国”的野战能力犹存,还使其得以重新控制日产原油约3万桶的能源走廊,战略意义重大。而政府军在库尔德人武装、真主党和俄罗斯空军的配合下进行了将近一个月的反击,也只刚刚收复帕尔米拉以西的T-4机场,短期内尚无夺回城市的希望。由此看来,尽管“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的总兵力已经下降到2万人左右的水平,但一旦集中兵力、火力,仍有定向发动攻势的余力。预计在2017年入夏以前,伊拉克政府军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摩苏尔包围圈内,叙利亚军队则要巩固对阿勒颇以东新收复地区的控制,不可能对幼发拉底河中游地区发起协调一致的进攻。而目前在“伊斯兰国”控制区内仍有300万以上的人口,足够组建新军,在利比亚、也门和黎巴嫩境内的3万到5万名外线作战者也有可能进入叙利亚境内。如此一来,看似已经稳定的叙利亚西部战线,完全可能因“伊斯兰国”的定向反攻再度出现变数。而巴沙尔政权与反对派的和平谈判,以及俄美两国为恢复双边关系而进行的外交接触,都有可能分散国际舆论对叙利亚真实战况的关注。届时恐怖主义武装重演2014年夏天对伊拉克北部的快速进攻,绝非杞人忧天。
库尔德人问题
2016年8月24日一早,土耳其陆军第3军的一个特种团在空中力量和数十辆坦克的配合下,突然越过叙利亚北部边界,向“伊斯兰国”控制的小城贾拉布鲁斯(Jarabulus)发起了正面进攻。从那时起至今,土耳其正规军以及受其支持的数千名“自由叙利亚军”陆续占领了巴卜以北、曼比季以西,幼发拉底河西岸超过16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不仅将“伊斯兰国”武装向南驱逐,还对参与反恐行动的库尔德人“人民保卫军”动武。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称,此举旨在建设总面积达5000平方公里的3块“安全区”,安置涌向叙土边境的上百万农民,并阻止“分裂势力”利用叙利亚北部作为破坏土耳其稳定的策源地。作为对这一行动的回应,12月初,被安卡拉当局宣布为恐怖组织的库尔德工人党(PKK)在土耳其境内连续制造了3起炸弹袭击事件,造成250余人死伤,也使涉及叙利亚、伊拉克、土耳其三国的库尔德人问题重新为国际舆论所关注。
与今天的叙利亚―伊拉克国界一样,库尔德人问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产物。在1920年协约国与奥斯曼帝国签署的《赛夫勒和约》中,曾经承诺在位于土耳其东南部的库尔德斯坦地区(Kurdistan)实行少数民族自治,允许当地库尔德人拥有自决权;若该地区被证实有能力建成独立的民族国家,国际联盟将担保库尔德斯坦在1921年彻底独立。但由于英法两国在自治区的划界问题上反复拖延,库尔德人决定和新组建的土耳其共和国军队并肩作战,对抗在英法支持下入侵安纳托利亚的希腊。不过在1923年重新签订的《洛桑和约》中,厉行单一民族化、对库尔德人自治缺乏兴趣的土耳其领导人凯末尔做出了一项意义深远的决定:肢解被称为“大库尔德斯坦”(Greater Kurdistan)的自治国预定版图,将其西部并入法属叙利亚,南部并入英属伊拉克,西北部归波斯(伊朗)所有,北部地区则留在土耳其疆界内。面积超过40万平方公里的大库尔德斯坦自此被纳入四个不同国家的版图,且2800万人口(2014年数字)在四国皆沦为少数民族,自主权利荡然无存。
为了反对这种安排,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库尔德民族主义者即在上述四国发动了惨烈的武装抵抗。1925年,北库尔德斯坦一度宣布脱离土耳其独立;1946年,伊朗库尔德人在苏联的支持下建立“马哈巴德共和国”,但都被迅速镇压下去。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人在反对威权政府的起义中,更是遭到了从毒气弹袭击、集体屠杀到强制迁徙在内的残酷对待。即使是在相对“文明”的土耳其,安卡拉当局也要到1992年才被迫承认库尔德民族的合法地位,并且继续打击以爆炸、绑架等有组织恐怖活动作为抵抗手段的库尔德工人党。而在1991年海湾战争后一度取得自治地位的伊拉克库尔德人,其后仍然遭到萨达姆政权的武力弹压。
但一切在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发生了变化:聚集于杜胡克、苏莱曼尼亚和埃尔比勒三省(即南库尔德斯坦)的500余万伊拉克库尔德人再度揭竿而起,完全控制了这片7.8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建立起自己的议会、政府和独立的武装力量,并在事实上控制了日产原油90万桶的基尔库克油田。在2014年以来对“伊斯兰国”的作战中,南库尔德“决死军”(Peshmerga)基本以自筹军饷和武装、独立行动的方式作战,并不听从伊拉克安全部队的指挥。尽管南库尔德人在巴格达的国民议会中依然有自己的代表,并使用伊拉克第纳尔作为货币,但通用库尔德语和英语、与德黑兰联络频繁的南库尔德斯坦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国中之国。
如此振奋人心的前景,自然会为叙利亚境内的西库尔德人所效仿。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西库尔德斯坦四省的200多万居民在“决死军”的援助下驱逐了忠于巴沙尔政权的守备部队,完全控制了叙利亚北部,宣布组建独立的自治政府,并成立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人民保卫军”(YPG)。2016年12月,该政府正式更名为“北叙利亚民主联邦”,其武装部队更名为“叙利亚民主军”,开始寻求更大限度的独立。尽管大马士革当局从未承认该政权的合法性,但由于“民主军”的控制区毗邻“伊斯兰国”,在对恐怖组织的正面战斗中表现活跃,从美国到俄罗斯在内的主流国家皆承认其准独立地位,伊朗也在通过其境内的库尔德人对北部联邦施加影响。而西、南两块库尔德斯坦自治领土在事实上已经连成一体,一面从事与“伊斯兰国”的战争,一面吸引土耳其境内的北库尔德人来投。长期从事暴力斗争的库尔德工人党也乘机在该地区建立了战略后方。
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族人多达1000万以上,占全国总人口的近1/4;一旦他们在南部同胞的示范下寻求独立,安卡拉控制下的土耳其共和国势必陷入彻底的混乱,埃尔多安的“新奥斯曼帝国”蓝图也将荡然无存。正是基于维持政权稳固的考虑,埃尔多安在2016年夏天最终决定出兵叙利亚,在北部国界周边建立隔离区,并协助“自由叙利亚军”在民主联邦的控制区打进钉子。在伊拉克境内的南库尔德斯坦,土耳其同样尝试扶植实力较弱的爱国联盟(PUK),与受伊朗支持、占据优势地位的库尔德民主党(KDP)展开竞争。尽管这些行动打击了库尔德人武装力量、对“伊斯兰国”起到了客观上的帮助作用,但由于俄罗斯无意出动地面部队,伊朗则不似土耳其与叙利亚直接毗邻,到目前为止尚未得到任何形式的阻止。在2017年,位于巴卜以北的“自由叙利亚军”控制区由于能获得土耳其的直接“输血”,势必能继续维持下去;而土耳其也因此在即将举行的阿拉木图和平谈判中拥有了不可小觑的代理人,哪怕这一切要以战事继续延长、难民继续外流为代价。
正如20世纪初的“大叙利亚”理想在不同时期曾经成为强人政治家一统“新月沃土”的历史凭据,当“大库尔德斯坦”的理想在21世纪初被重新激活之后,短期内也绝无偃旗息鼓的可能。即使巴沙尔政权和国际社会愿意承认“北叙利亚民主联邦”的自治地位,独立的武装力量、财政体系和立法—行政机关也迟早会推动叙利亚库尔德人追求彻底独立的民族国家。而俄罗斯、伊朗、土耳其及其代理人的存在,目标绝不是使叙利亚回到内战爆发前的统一状态,而是要在分裂和血战中实现外部势力利益的最大化。在山河破碎的黎凡特,和平依然遥遥无期;而你死我活的仇恨,也依旧在阿勒颇的废墟和伊德利卜的包围圈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