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瘾父亲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大赢狐仙

我太兴奋了，不停地把软盘插进去又按出来，沉浸在多少人还不知「电脑」为何物而我却已经率先拥有了的喜悦之情中，无法自拔。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我幼儿园时期的一个早晨，当我睡眼惺忪地发现家中有了一台电脑时的心情，瞬间睡意全无。我太兴奋了，不停地把软盘插进去又按出来，沉浸在多少人还不知“电脑”为何物而我却已经率先拥有了的喜悦之情中，无法自拔。

近20年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一个早晨其实彻底改变了我这一生的轨迹。

一家人玩“网游”

我是家中的独女，出生于1992年，父亲生我时已经30岁，在那个年代算挺晚的。由于父母是双职工，他们也不愿意谎称我“哪里有毛病”，所以便没有再要孩子。我父亲那边与我同辈的哥姐里，最小的也大了我一轮多；而我母亲这边我却成了最大的，最大的弟弟也小了我4岁，我算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人长大”。

父亲早年家境贫寒，因为交不起学费，早早就辍学外出学手艺了，做过很多行业，最后因为对电器的极大兴趣与无师自通的修理天赋，成了本地小有名气的电器修理师。后来又因机缘巧合，在机关单位谋得了一份稳定的差事，逐渐放下了电器修理这门手艺。虽然手艺放下了，但是他对电器的兴趣却从来没有放下过。

大概在1997年或是1998年的时候，我家有了第一台电脑。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晨，我睡眼惺忪地发现家中有了一台电脑时是多么激动。我那时候还不识字，后来我才知道，家中开始出现的许多书籍都是与电脑相关的，比如《电脑爱好者》，都是父亲为了钻研电脑时买的。

父亲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电脑时，我不记得在谁的带领下，玩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款游戏——《仙剑奇侠传》。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太害怕蛇跟僵尸了，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克服恐惧将这款游戏玩通关，每每想起就觉得充满遗憾。

大概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家已经有两台电脑了，并且率先迈进了网络时代。2002年网易引进的3D网络游戏《精灵》让我爸成为一名网瘾中年。当时也不知道他哪儿得知的公测消息，从公测起他就入坑了，他一台电脑，我一台电脑，他下班回家天天玩，我做完作业熬到周末玩。某天，我妈竟然也加入到了游戏中来。在2002年的时候，全中国一家三口一起玩“网游”的应该还没几家吧。可我家当时电脑只有两台啊，他们俩在玩的时候我就没得玩了啊，那怎么办呢，我就搬条小凳子坐那儿看他们俩玩。公测没多久，游戏开始收费了，如果我表现得好一点的话，我爸就会给我买张15块钱150点的点卡，让我在假期时可以玩一会儿我自己的号。

有了“网游”以后可真好呀，我爸出去喝酒唱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也不管我作业写得对不对了，更不会想着要带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除了偶尔会叫我要多看书少上网，连吃饭时间都在跟我讨论游戏。

同学们知道我家可以网上冲浪后好开心，放假了就爱往我家钻，三三两两地一起来打《嘭嘭帮》《泡泡堂》，还一个劲儿地羡慕我有个这么“先进”的老爸可真好。我当时也觉得好呀，觉得在人前是一件特别牛气的事儿，哪怕我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作业无法按时完成，我觉得在“我家可以上网啊”面前不值一提。

没想到我爸不这么觉着，他同事家的孩子考了第一的时候，他开始回家数落我不争气了；他同事家的孩子拿了什么奖的时候，他又回家说我让他在人家面前实在没面子了。而那时的《精灵》也差不多被各路外挂糟蹋得快要歇菜了，耿直的家父觉得玩游戏靠外挂还玩个屁，跟外挂玩家也实在没法儿对杀。2003年的某天，他又不知道在哪儿看到了当时搜狐代理的3D网游《骑士》正在公测，便十分果断地从《精灵》这个坑里出来后，迅速进了另一个坑。

虚拟世界中的地名

在四五年级时的某一天，我闲来无事翻看我幼儿时期的照片时，惊奇地发现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父母曾抱着我出远门游玩。而在我记事以后，却从来没有过了。

当同学们假期结束兴高采烈地告诉老师，父母带他们去了这里那里的时候，一家三口外出游玩的经历对于我而言是空白的。我发现我能说出的，只有一个个存在于虚拟世界中的地名。

我虽年幼，但也逐渐意识到我的成长轨迹好像与身边的好友越来越不同了。我渴望能像他们一样与父母一同出门游玩。哪怕只是一家三口一起在饭后去公园里散散步，或是爸妈带我去吃一顿必胜客，竟然已变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

那时候，年幼的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表达，便用书信的方式，将我内心的想法写给了父亲看。父亲看完或许曾有过口头允诺，而我却迟迟没有等到兑现的那一天，这段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模糊掉了。

2005年，我已上初中。那年1月本地一家大型游乐园正式对外开放营业，我爸说可以择一日，一家三口一同前去游玩。同年4月，《魔兽世界》正式在国内公测，我爸又因《骑士》被外挂糟蹋，与同样也已心灰意冷的战友一起，开始了在《魔兽世界》全新的征途。

我的成绩依旧不上不下，我爸会对我说，他没念过初中，已经完全帮不了我啦。“自己要多努力啊，谁谁家的孩子又考了第一呢。”

我爸入坑《魔兽》以后，可以说是他网游生涯最狂热的时期了。每逢周末，他会让我下楼买好三包烟，便开始与队友下着一个又一个的副本，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整个书房里乌烟瘴气。夏天如果开着空调，从外头进来那是正宗的辣眼睛。

那时候会有小男生偷偷跑去网吧打游戏，我就完全不用，我家就是个小型网吧，初中时家里已经人手一台电脑了。不过初中以后，家里对我上网的管理严了不少，只允许我放寒暑假的时候玩。有时候我会用他的号骑着会飞的坐骑在《魔兽世界》里到处转转，看看这个虚拟世界里的美景。我寒暑假里周末的白天，我爸偶尔会带我下下小副本，帮我打点装备什么的。这样每当假期结束，我便多了一份与父亲“并肩作战”的经历。

我初中至高中的那几年是我最叛逆的时候，那几年上网的人越来越多，网络上充斥着的垃圾内容也越来越多。很不幸，我接触到了许多非常负面的内容，例如自残、自杀。而我爸沉迷网游，人们防止青少年网瘾，却监管不到他。社会上对网瘾少年的报道越来越多，但并没有人会留意到“网瘾中年”。

我妈说，跟那些成天出去喝酒打牌唱歌的男人相比，我爸这样每天在家里打游戏也挺好的。

高中后，我本就不上不下的成绩逐渐一落千丈，但我妈觉着我只要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她特别疼爱我，但有空就去打麻将了。他们似乎并不觉得那个年纪的孩子会有什么大毛病。即使当他们得知我在学校被霸凌时，仍觉得我应该心无旁骛地认真学习，以此来作为对霸凌者的反击。可他们不知道我那时候花了多大的努力，才打消了要轻生的念头。

他没能陪我，我陪了他

我爸的网瘾得到控制，大概是在他的工作工位发生调动的时候。他调去了一个全新的岗位，并开始把时间花在了新岗位上，慢慢放下了游戏。可好景不长，新来的大领导觉得父亲不会拍马屁，过年过节不送礼，便想着法子把他从这个岗位上拉了下来，调去了另一个部门，并且什么职位都没有给他。

仕途的不顺让父亲很是郁闷，其间他因身体不适做了一次小手术。手术后有一个星期不能抽烟，他干脆就把烟给完全戒了，他抽了30多年的烟，就这么说戒就戒了。那时候他工作的部门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事情，他不抽烟了，也不打游戏了，就喝喝酒，又开始重拾他的爱好——京剧。之前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让他脊椎终于吃不消了，他开始锻炼身体，爬山、跑步、倒步走。

本想高中辍学的我，被全家好生阻拦，最后以高出专科分数线一分的成绩，勉强混进了一所民办三流大学念书。

2011年9月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是一个DOTA玩家，我想都没想就拉着基友带我入坑，最后我如愿跟那个男生在了一起。寒假回家的时候，我爸笑着跟我说，让我去玩他的电脑吧，显示器大，玩着爽。等我在他的电脑上装好DOTA开始玩以后，他又站在我背后以《魔兽世界》老玩家的身份嘲讽我DOTA的画质。

2012年5月前夕，我爸不停咯血，后被确诊为患了肺癌，我一个人从学校哭了一路哭到上海的医院，在医院楼下擦干了眼泪上楼，一看到他，我眼泪再一次决堤。我太心疼他了，要挨上这么一刀，得多疼啊。

而那时，我那个谈了大半年的男朋友，正跟他的队友们一起在打比赛。

2012年下半年，我“大三”了，学校没有安排任何课程，让我们全部去实习。我听从我妈的召唤，回到了家里。没过多久便跟这位DOTAer男友分手了。我没有去实习，也没有肩负起照顾在化疗的父亲的重任，就在家里待了一年。

父亲时常希望我能陪他下楼走走，去附近公园里走走，就像当初我希望他能陪我一样。他甚至还会说：“你当初不是特别希望我能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嘛，现在不是正好嘛。”

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我特别希望他能陪我的时候，全部都被他无视了。而如今他希望我陪他了，作为他唯一的女儿，我好像别无选择。我虽然内心咆哮了无数次，“凭什么我希望你陪我的时候，你没有一次做到。而轮到我了，我就得无条件答应你的要求”，但因为害怕他像我当初一样伤心难过，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全部照做。

生了这场大病以后，我爸整个人变了很多。也可能是年过半百，对很多东西没有了年轻时的偏执。他看开了很多，可他的人生那么多年沉迷于网络世界，几乎已与现实世界的朋友们脱轨，父亲不像许多本地中年男子那样热衷打牌。他热衷的是京剧，可手术后，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唱了。没什么朋友的父亲形单影只，他更需要我与母亲对他的陪伴。

有一阵子，白天我们外出工作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下了一个《魔兽世界》的私服。我下班回家后看着他一个人骑着大鸟，在私服空无一人的世界里一个人飞啊飞，说不出的落寞与心酸。

没多久他就又卸载了游戏，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坐在电脑面前，看看新闻逛逛网店。有时候我会想劝劝他，别再老坐在电脑前面，可是又不知道他站起来后应该去干吗。于是我就想着，他开心就好，随他吧。

我这一生永远无法与电脑划清界限了

2013年我工作以后，我爸已经不玩游戏了。他会拿自己作为反面教材提醒我少坐在电脑面前，多出去运动运动。我也很少玩了，有时会长达数月都不开电脑。除了偶尔跟朋友去网吧开个黑，发现本来就坑的自己，可以坑得他们输一晚上，以后我就玩得更少了。

我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什么网瘾，父亲在我工作后某次曾说，这么早就让我接触电脑，其实是希望我能往理工科发展。我笑着说，原来是想让我当程序员啊。没想到父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反对我妈让我学乐器，觉得女孩子走艺术这条路，人生路会特别辛苦，还容易被人占便宜。然而他也没有想到纵使我在五六岁的时候就会用了键盘鼠标，却仍没有把我的人生与程序捆绑在一起。

近20年后我才反应过来，当我家迎来第一台电脑的那一个早晨其实彻底改变了我这一生的轨迹。

我曾痛恨过父亲沉迷“网游”，把本该陪伴我成长的时间，全部贡献给了网游，却还会时不时数落我念书不争气。在他答应要带我去游乐园却一直都没有兑现的10年里，我拒绝了所有同学朋友去游乐园的邀请。直到2016年5月，我才第一次同意跟朋友去玩。因为我知道以父亲的身体，这个承诺已经永远无法兑现了。

可我爸与电脑打交道的这20年来，虽然曾沉迷于网络，但也做到了与电脑的知己知彼，家中的台式电脑软硬件一直没有停止过更新换代，他给我在上大学时挑的电脑配置，在5年后仍然没有落伍。他与电脑的爱恨情愁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我对另一半的选择。

我知道我这一生也已经永远无法与电脑划清界限了，我会拒绝对电脑一窍不通的男生，甚至会拒绝游戏打得不好的男生，我明明那么讨厌当初沉迷于网络的父亲，却还是会希望找到一个游戏打得好的伴侣，但我又明白我绝不会找一个未来可能是“网瘾中年”的人作为伴侣，因为我不允许我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或许只有遇到一个曾经是网瘾少年并意识到“游戏终归只是游戏，你玩它就好，别被它玩坏了”的青年时，我才会考虑结婚这件事吧。

若干年后，等我有了孩子，如果他对我说，他想投身电竞行业，做一名职业玩家，我想我会在生活上做一个好妈妈，然后义无反顾地支持他。

没有错误的事情，只有没被处理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