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睡觉的马
2017-01-24李国文
李国文
我庚午年生,对于马,有一种亲切感。
年轻时,我在工地劳动改造,有一匹早先随部队转业而来的驮马,我侍候过。这是一匹老马,架驮将它的颈、脊、背部磨出精光的皮板,可以想见在解放战争年代,背负着给养辎重,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功劳。如今虽然老了,什么活也不能干了,但我所在的工程队,系部队转业,老兵念着那份火线上的感情,便将它养了起来。
因为,我是“右派”,常常被打发去打扫马厩。久而久之,它倒对我熟了,看到我来了,多少要有点动静,倒不像认识我的朋友们那样避之唯恐不及。那时,几乎被所有的人疏远,甚至排斥,却偏偏在老马这儿,能够获得一点无言的慰藉。尤其它那昏暗的眼睛,盯着我,琢磨我,似乎想跟我交谈些什么,我总是忍不住激动。
于是,便抓起一把黑豆在手心里,让它慢慢地,其实是很困难地舔食。吃起来那副有气无力的衰弱样子,牙口老到如此不行的程度,很替它难过。我就想到典出三国的“驽马恋栈豆”成语,言之也许未必尽然有理。如果你是一匹垂垂老焉的驽马,试试,你就觉得那是值得同情,而不应受到奚落的弱点。
司马懿以狠绝的口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处于大获全胜的巅峰状态,一个得意辉煌的人,是不大想到暮年也会气颓势弱的,更想不到他的子孙后来甚至死得更难看。所以这种无情嘲讽,某种程度也是拿自己开涮。其实,从生理角度来看,每个人都有成为驽马的这一天。看到这位动物朋友,便体会到什么叫做精疲力竭,什么叫做力不从心,到这一刻,打心眼里只有同情这匹已经尽了力的老马,而生不出什么讥笑的意思。
我熟悉的这匹马,其实,很通人性的,它的智商,它的情感指数,应该不比工程队养的守卫狗差到哪里去。我在清扫马厩以后,若是没有派新的活计,我常愿意与这匹老马对面坐着,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们之间,似乎能产生一种精神上的交流。很明显,它跟我一样的落寞难耐,一样的孤立无援,那些与它一起驰骋沙场,一起衔枚疾走的同伴马匹,天涯海角,各自东西,肯定是它永远的梦;那些给它梳过毛,给它钉过掌,给它半夜起来喂过草料的军人战士,复员转业,解甲归田,也早从它的视线中一一消失。
我不知道马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记忆?在我心目中,至少这匹老马是有的。当我调离这个工程队,别人告诉我,很多天里,喂它黑豆,总是把头扭到一边去。这使我很伤感,便找了个借口,请假跑回去看望它。走进马厩,那些与它同住的守卫狗认出我来,情不自禁地扑跳过来,但老马,不冷不热的样子,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矜持。
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我没有接触过任何一匹活生生的马,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只有昭陵八骏,只有吕布、关羽的赤兔,只有韩愈论马的文章,只有李贺写马的诗,只有徐悲鸿画的马,只有与马有关的“天马行空”、“龙马精神”、“马到成功”、“春风得意马蹄疾”等等令人昂扬的词句。我第一眼看到这匹老马,这匹老而且病弱的马,连“马瘦毛长”这四个字都当不上,令人感到十分泄气。那稀落的毛,那残断的尾,那瘦骨嶙峋的骨架,那近乎失明的眼睛,我都替它活得累。
然而,它始终站立着,不倒,活出一份尊严。
从它那儿,我才知道马是站着睡觉的。我还和一位老兵探讨过,应该让这匹老马像生产队里的牛一样,能够卧下来,得到将养才是。那老兵断言,它要卧下来,它大概也就离死不远了。我看得出来,它太老了,它并不总能支撑得住,它有时不得不靠在拴马的桩子上,不得不倚在马厩的墙壁上,但是,我更看得出来,它在维护着一匹战马的绝不倒下的尊严,它不得不把四条腿分劈得开些,好站立得稳固些。
我真被它那维护尊严的精神,感动了。
不久,我离开那工程队,到更遥远的大山深处的工地去了,再也打探不到那匹老马的消息。但我相信,它会尊严地站着,一直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那以后,我也明白了许多,一个人,活到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也许未必能够完全保持这种站着活的尊严,但是,不卖弄哀苦,不炫耀屈辱,不唠叨不幸,不冀求恩典,不侥幸免费午餐,不稀罕施舍慈悲,还是应该尽量努力去做的。
(孟庆欣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唐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