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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什么是“年味儿”呢?

2017-01-24张佳玮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年糕味儿火锅

张佳玮

中国人相信,过年是传统,年味儿也该从传统中寻。可是许多传统,并不见于如今。我老家无锡,吴桥那一带河边人家,过年旧规矩,吃年糕,得请人上门来打。备好一个石臼,放下蒸好的糯米粉,略加些糖;打年糕的人总得有三位,背来一个木柄石锤,锤头两边镶木头,这样刚中有柔;石臼里略倒一些冷水,木锤上也蘸些冷水,打年糕的人手提木锤,在石臼里磨了几下,猛挥一锤,落下去扑的一声,拖一拖,磨一磨,再复一锤。这样两三个人换着打了几轮,就成了。

没打年糕的糯米,用来做瘪子团:是糯米和黏米混合了,揉成的小团子。按那地方的规矩,揉完一个团子后,必得在上头按一个印子,凹下去了,才算数呢。瘪子团和青菜、肉丝一起混炒,出锅时郁郁菲菲,很香。

现在这点规矩,这点手艺,也见不着了。

我小时候,自家过年了,得赶着菜市场关张前,去扫一通货,顺便跟那些菜贩们一一道别。买卤菜熟食时,店主也豪迈:买猪头肉,白送俩猪耳朵;买红卤肠,白送鸡肝。

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忙。我们故乡,年夜饭不讲贵,但要敦厚、肥硕、高热量。父母单位发的大青鱼,鱼身子用盐腌了,鱼头用来炖汤,叫作年年有余。年夜饭必得有个红烧蹄髈,须得炖到酥烂,能用猪骨头划开,瘦肉皆成条纹。亲戚们嗑瓜子、剥长生果吃——花生在我们那里,叫长生果。

年初一,早饭是酒酿圆子年糕、稀饭年糕,配上自家腌的萝卜干,求的是步步登高,团团圆圆。多幸福,少是非。初二、初三,四处走了几趟亲戚,回家应该吃炸春卷。春卷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里一落,滋沥沥作响,面皮由白变黄,吃来酥脆。喝茶,得喝橄榄茶。我们那里老规矩,橄榄茶叫作元宝茶,喝了,来年捧个大元宝。新年头三天,讲究不动炉灶。年夜饭吃剩下的菜,重新回炉蒸蒸,北方应该叫“折罗”,我们那里没名字,只觉得这么吃显得节俭,而且香。

到年初五,该上街去溜达了。回家过年的诸位也有些回来了,街上人虽少,店铺倒还开了。大家小别数日,乍见彼此,如隔三秋,不胜惊喜,嗓门敞亮地吼,好压倒孩子满街蹦跶的鞭炮:新年好!新年好!!

这时候,大家都没头没脑地高兴起来了。

这大概,就是我小时候的年味儿:周围的人都不问情由地高兴,于是自己就跟着,傻不愣登高兴了起来——虽然现在这种劲头,也少了。

巴黎的华人过起农历新年,比国内怕还大张旗鼓些。每年岁近,卢浮宫苹果专卖店里的法国人都知道用中文说“恭喜发财”。巴黎十三区老华人街,亚洲超市全被中国人占领,贴喜字,挂年画,大家互道过年好。这是海外华人的“年味儿”——自然,没有傩舞、屠苏、五辛盘。但是有饺子,有认真扮上、粉墨登场的票戏,有佛教组织的围炉法会和素火锅,有出于尊重华人文化习俗前来祝贺顺便拉拉选票的政客,还有舞狮子——烧腊店平日里举刀剁鹅的大叔,此时精神百倍,大鹏展翅咧着嘴:“活山网飞鸿!”

年轻一代的留学生,舞不了狮子,没心思买纸包红包。只是周遭喧嚣,难免衬得寂寞,于是在家用YouTube开了历年春晚相声小品段子听,不一定看,听个响儿吧;亚洲超市里买了火锅材料、汤圆、饺子、各色菜肴,呼朋唤友。来的朋友们也自觉:平日聚餐若是带红酒或鹅肝来的,这时便尽力带些亚洲菜式。晚上,吆喝着摆桌,上一个火锅,窗帘一拉,听着电视里播的春晚相声与综艺段子,仿佛也就是在国内了吧……火锅咕嘟嘟声中,跟家里打电话:“爸,妈,我蛮好的……我也在看春晚呢……”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一位在上海的英国老太太,“因为离开英国久了,因此英国得格外道地”。李安早期电影《推手》里,郎雄老爷子到了美国,还是练太极、包饺子,跟老太太说话时,京字京韵,京腔京白。都是一个道理。去国之后,国的味道才浓。然而国既不在身边,只好用仪式,用色彩,用温度,用声音,就回去。

究竟什么是“年味儿”呢?为什么过年值得高兴呢?

我小学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种质朴和谐的审美:中国幅员辽阔,56个民族相亲相爱,农民伯伯勤劳勇敢,城市居民积极向上,春天万物复苏,夏天烂漫璀璨,秋天丰收圆融,冬天瑞雪纷纷;孩子们如何去为五保户老爷爷扫雪,如何拾金不昧,如何立志远大,想当解放军、科学家和护士……甚至连数学课本里,都会不经意地编些诸如“红星农场秋天苹果丰收,一共有30吨苹果,问载重2吨的3辆卡车需要多少次才能运完”,如此云云。

那是一种家族式团圆、互敬互爱、推心置腹的审美。多年以后,经历了些世情的我们,难免觉得小时候被哄了,然而这种质朴圆融的感情,这种“过年了,大家都要高兴,是一家”的劲头,方是“年味儿”的根本。

所谓年味儿,其实就是人味儿。到了每年的某个节点上,大家有一个由头和借口,可以重新相信人,愿意与人交往,大家保持着这种质朴本真的审美,暂时放下一切,推心置腹,容忍亲戚的聒噪、天气的寒冷、电视节目的浅白,可以让自己变成个小孩儿,在一片喧腾热闹之中,对他人加以问候和祝福——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过年了,大家有个借口来这么做了。

某种程度上,年是一种农业社会大家族的群居习俗,过年是一种仪式化的返璞归真。习惯了天伦之乐的少年偶或还有些逆反情绪,觉得过年喧闹得浅白,不理解父母长辈们何以扯起嗓子,彼此道贺。

要独立了,走远了,尝试过世态炎凉人情寒暖,在客气地保持彼此距离的海外生活过,才格外地渴想年味儿,渴想那些具有乡里温情的高热量饮食:有个机会,可以不问情由地变成小孩儿,色彩炫目地高兴那么一阵子的机会,在成年人世界里,可并不那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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