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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张末

2017-01-23黄佟佟

南都周刊 2017年2期

黄佟佟

2016年11月的最后一天,我在鹤洞金逸影城第二次见到张末。

她的处女作电影《28岁未成年》三度改档,终于定在12月上映,恰好在她父亲张艺谋的电影《长城》上映之前七天,父女档齐上贺岁档,也算是影坛佳话。

结束的时候她和倪妮走了进来,粉丝们瞬间疯狂,手机灯光乱闪一气,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在这片看不清的光芒里胡说了几句之后,一身黑衣的张末转过脸冲着我笑起来,“我们八月份见过……”

是的,八月份见过,如果说看完电影之后我对她的印象陡然升到八分的话,那第一次见面只能打六分,因为实在是不怎么愉快。

那次见面我专门去了一趟北京,因为是张艺谋女儿的第一次曝光,所以乐视格外重视。

但当我经过重重引领,去到酒店套房采访时,几乎被那里如临大敌的僵硬气氛吓呆了。首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经纪人的导演。说实话,经纪人长得真漂亮,巴掌脸,高挑,盘着头发,冰山美人的眼神。她再三强调:不能问的问题绝对不能问。

什么问题不能问呢,巩俐不能问,母亲最好不问,父亲也最好不问,总之与电影无关的问题最好都别问,但当时谁也没看过电影……

采访她的地图里,插满了各式各样写着STOP的标志。这位在全国人民眼皮子底下长大,却又让人一无所知的姑娘,在崇尚个人发声的网络时代,你几乎查到不到任何由她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微博没有,facebook也没有,在面对公众时,她和她父亲一样,总是微笑着,却很少说话。

有关她的消息只有零星半点,真假难辨。比较公认的说法是:1983年3月出生于西安,7岁时父母离异,1999年初中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大学是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律专业,在美国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2009年回国开始担任父亲电影的剪辑师、副导演和英文翻译,2012年她与瑞士籍华裔(百度)孟丹青结婚,2016年她独立执导了电影《28岁未成年》。

我第一次采访她的时候,她已过33岁,是一对两岁双胞胎的妈妈,这是她第一次正式面对国内媒体,也是第一个人物专访。

换了休闲装的张末从房间走了出来,身材不高,眼神明亮。在我之前,她刚刚接受了两家主流网站的采访,房间里那凝固的气氛还未消解干净。

这是一个秀气的姑娘,脸形和父亲很像,秦代的有棱角的脸,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化了妆,涂了眼影,但仍然看得出西安姑娘白暂细腻的肤质,打理过的弯曲长发,配上大大的红黑格子衬衣,黑色紧身legging,黑色高帮波鞋,灰色的长袜,厚厚的袜子套在legging上,非常之简·方达。

张末是个什么人,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来之前,我曾百般逼迫一个认识她的朋友评价她,朋友无奈地说:“我和她不熟,真不熟,不熟怎么说呢……实在要说,她让我惊讶的是她完全没有名二代的跋扈,特别的低调,务实,谦虚,干活特别拼命。”

在特别的“拼”这一点上,她完完全全地继承了父亲。

张艺谋一天只吃两顿,只睡三四个小时,张末也一样。他们张家似乎都不太需要睡眠,据说在拍《金陵十三钗》的时候,张末白天是主演贝尔的翻译,晚上讨论完剧本以后,她还要去剪辑,一天就睡4个小时。 “高中我就只睡四五小时,因为我要赶上别人,你想别人对一个语言文化的积累是18年,我得在短短的三年之内赶上,所以我每天的睡觉时长只能这么多。”

像所有从应试教育里浴血奋战过的中国孩子一样,她学习非常非常刻苦,“我特别重视教育,对我自身的教育。”所以就算成家生子了,她也还在读博。

“其实你是真爱读书,是比较喜欢博士这个头衔?”我问。

“我还真挺爱读书的。”

“为什么?”

“因为读书能让我静下心来,而且自己能掌控很多东西,尤其看到能拿到好成绩的时候,对我来说是特别大的安慰。”

“这算不算中国人和美国人最大的区别?”

“我觉得是。”

“就是中国人一定要拿到好成绩。”

“有可能,骨子里我还是比较偏向中国人。”

“所以这个电影你一定要弄好,因为这个也是成绩?”

“是。”

一个好强的姑娘,读书要读到最好,拍电影也要有个好票房,所以顺应潮流出来接受采访,“这是你第一次大规模面对媒体,担不担心会被问到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你会接受不了?”

“没有接受不了,担心也没办法,肯定有媒体会问的,这我也能理解,就像您说的,他们对我的认知特别少,网络上很多也都不真实,所以他们就特别好奇。”

是啊,大家都很好奇,那个在六七岁时就经历过父母离婚大战的小女孩,那个在十几岁时在美国接受采访,号称要写一本《我的父亲母亲》的叛逆少女,那个在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离婚结婚的名二代,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她美国的十年,又是如何把这样一个阴郁内向的少女,变成我面前这个沉着淡定的职业女性的?“我很想知道,你16岁到美国,在你降落在美国机场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好,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她笑起来。

“我记得当时降落的机场是纽瓦克机场,皇后区跟新泽西接壤的地方,特别偏僻。机场特别小,而且还很脏、很破,声音很大的人来来回回地走。第一个感想是:这就是美国啊?还不如北京郊区哎,降落的时候看到底下灯火辉煌,结果降落下来发现怎么这样呢?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美国,心里还是挺有落差的。”

1999年以前,张末是西安某寄宿学校中一个沉默寡言的好学生。1999年以后,她变成了纽约布鲁克林一个教会学校的高中生。

在中国,同学们都穿校服,在美国,高中生随便乱穿,“当时一看傻眼了,怎么这么穿?那时候中国流行高腰裤,而美国同学恨不得露一个丁字裤,甚至男孩都是把内裤露在外面的,女孩短裙和吊带,胸都露得挺大,她们敢露,也愿意露,再加上发育又好,美国人的那种自信。”

“所以你就像一个小动物一样躲在旁边?”

“我就是一个特别土的中国姑娘,学校里都是美国人,连ABC都少,高中的孩子16、17岁,特别青春荷尔蒙的时候,更注重的是自我,不太管外界,没有人理我,也没人想跟我坐。”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时间,一直到8个月以后,我慢慢能说英文,有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一个角落,突然我认识的一个同学过来说:MOMO,你要不要跟我们坐一块?我当时好激动,特别感激,我说太好了。”

“高中三年,对我的改变挺大的,原来我是一个特别内向,特别不爱说话的人,有什么想法能不说尽量不说,因为不想去打扰别人。但是我发现在美国你一定要反过来,尤其在纽约这个地方,精英特别多,你没有一点出彩的地方,很难交到朋友的。”

“所以这个就迫使我给自己松绑,这对我来说是双层难度。第一是你要学会去表达自己,表达自己的感情、感受,不管是用英文还是中文;二是还有语言。我觉得这对我的性格锻炼特别大,我开始有了朋友以后,发现美国的青少年还是很可爱的,我现在的闺蜜就是高中舍友,她的婚礼我还去参加了。”

生活把一个内向孤僻的小女孩,抛到了全世界最繁华最前卫,思想碰撞最激烈的地方:布鲁克林的高中,纽约电影学院,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负担?

33岁的女孩略一沉吟: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这大概也因为生命中所有事情其实都是自己在拿主意,很多中国年轻人痛恨父母掌控了自己的生命,但其实过于民主的父母更让人抓狂。要事事为自己拿主意可不是件轻松的事,那意味着你要为自己所有的行为买单。

这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要知道这世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

显然张末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去找自己的路。

她小时候的理想是建筑师,后来就想学好英语,再后来又想学电影,再后来又去哥大学习法律,再回来帮父亲打杂,现在拍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电影,算是找到自己了么?

“还在寻找吧。我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只希望每个阶段都能做最好的自己,至少现阶段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

“怎么让别人听你的?你这么年轻。”要知道许多老行尊都未必驾驭得了那么复杂的剧组班子。

“我跟他们商量。”

怎么商量?

“说实话,大家的目的都一样,都是想完成这部作品,无论灯光还是演员,没有人要跟我拧着来,然后就是有商有量,尤其跟演员,我习惯在拍摄之前跟他们做一轮沟通,你觉得哪个地方不舒服,台词上是否需要改一些?我说我不太喜欢这个台词,你们觉得呢?他们说:我也觉得,不自然。包括我们在拍摄之前都会排练走位,怎么样才舒服。”

张艺谋是监制,这部电影又挂名监制,那么父亲的参与多么?

“剧本层面,他有建议和参与,拍摄的时候,他来探过一次班。”大家都在怀疑张末的能力。事实上,如果按以前师傅带徒弟的标准,她也在父亲的店里当了五六年学徒。一个拍过三四部电影的副导演,剧组的事怕是蒙不了她,更何况,还有父亲的威望,父亲的人脉。

最让人好奇的是,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二十八岁女孩穿越回十七岁。

“当时看了很多本子,打动我的就是封面上那几句话:如果你能跟你17岁真实的自己面对面的时候,你会对她说什么?你会告诉她你有什么后悔的吗?你会想让她重来一遍吗?怎么样重来?”

“这是每个人都会问自己的话,就像你刚才问我一样。你去了美国你觉得对不对?人生里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都会在想这件事对不对,尤其是十六七岁是一个定性的时候,每一步都很重要。”

她的电影拍出来很工整,豆瓣评分6.0,在一大堆烂成SHIT的国产小妞电影里不算太差,作为一个年轻导演的处女作还算合格。令我特别感动的是,电影有这个时代女性最想说的一个内核:感情不再是女人惟一的出路,也不应该是,那些在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相处模式里磨灭了生命力的忧郁女人,最应该做的也许是回到十七岁,去要回你生命的原动力。

有关这一点,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个人更倾向性地认为,这电影里也许有她对她上世纪80年代被当众抛弃一切的母亲说的话:把感情视为生命,也许是一个女人最傻的选择,你在依附男人的过程里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力,到头换来的只是男人的嫌弃,只有找回那种生命力,你才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这是我的观影体验,她自己末必承认。但这正是电影的迷人之处,你所有不想与人述说的秘密,所有不想展示给人的伤痕,都会在电影里一一浮现,创作让人脱离痛苦。

那么,33岁的你最想对17岁的自己说什么呢?

她抬起了下巴,脸上浮现了一个非常美国式的微笑,“我最想对那时的自己说,哎,姑娘,多出去走走,多交朋友、别天天闷在屋里、宿舍里学习学习。”

后记:

张末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很难描述,只能说你碰到这姑娘你肯定不会讨厌她,但你又会明白地知道你很难接近她,你心知肚明她是个好姑娘,但是你确定无法让她交心。

和一般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即出生于美国的中国人)相比,张末更像一个CBA,一个在美国再造过的中国人,能说一口地道的美国英语,熟谙美国文化、美国教育、美国的思维方式、以及美国的价值观,但仍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她喜欢用很中国人的词汇,这让她显得很老成。

聊到她喜欢的话题时,张末时常露出一个大大的八颗牙式微笑,有一种憨憨的美国劲儿。

但大部分时候,她的脸都平静如水,遇上来历不明的夸赞,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阴影,是警惕,是提防。她的语速很快,但答起题来又分明滴水不漏,莫名地显示出一种接受过许多采访之后才有的机警。

“你的人生叛逆过么?”

她苦笑着回答:“想叛逆来着,可惜没有对象,所以我父母说他们真幸运:当你刚刚准备想叛逆的时候,你就走了。”

“十几岁的我不但不叛逆,反而特别感恩,因为到了美国以后,我一下子意识到只有父母对你的爱是无条件的,其他的人没有义务要对你好,你如果要被人喜欢,你一定要自己先努力,你要先做一个可爱的人。”

一个小女孩,只身跑到美国,那种孤立无助可想而知。

最开始张末寄居在一个犹太家庭,跟着别人一大家子生活,生活习性完全不一样,什么都不懂,“晚上蒙着被子哭,但是还不能大哭,得憋着,因为不能让寄住家庭担心……”

“我不信教,但是上教堂也得一起上,吃饭时候总得说什么,说不出就比画比画,干什么都像是个旁观者。”

是啊,永远是一个旁观者,大约就是张末身上那种无法描述的外松内紧气质的来源。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她旁观了八十年代民风初放时最轰烈的一段婚外恋,也旁观了改革开放之初剧烈的亲情动荡,更旁观了父亲在中国时代大潮里的跌宕起伏。

一家三口人,最后父亲一个家,母亲一个家,自己一个家。一个最耐人寻味的镜头发生在她从美国回来之后,行李放在父亲的办公室,然后父亲问她:哎,末末,你住哪儿?

所谓旁观者,也许就是永远会用您称呼别人的人,与世界,与他人,亲和友好,大方微笑,但永远保持着淡淡的距离。

问:你有过人生很痛苦的时候么?

答:每个人都有很痛苦的时候。

问:痛苦时用什么方法去爬出来?

答:时间是最好的疗伤……

问:具体的方法是?

答:我会给自己找事干,比如马上接一部戏,马上去工作,这样一打岔就打开了,嗯,对,就是要把自己放出去……

知易行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