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记
2017-01-23刘小葵
文 刘小葵
故乡三记
文 刘小葵
“戴家寺,陆地属上东,距县五十里,地饶禾稻,城中食米多仰给于此。道通成渝,由场十三里至烂泥桥,即隆昌界。”——据民国20年《富顺县志》。
我是一个有乡土情结的人。我曾痛心于阿斗的“此间乐,不思蜀”,也不乐另一位,啖了人家几颗荔枝,就想抛别家乡,嚷着要“不辞长作岭南人”。正是由于有这种强烈的根的观念和对家乡的绵绵爱意,砥砺着我去发掘、去找寻蕴藏在家乡山山水水、民谣民俗中现实和历史的长物,去尽情地为它歌唱。
风俗记
我的家,在川南的一个镇子上。它水无巨流,山无宝藏,自清末以来,一直由保而团,由团而镇,建制不变,无缘长大。比起由井而起,因盐设市的盐都,那是惭愧了。
家乡代寺镇虽小,却是县中第一大旱镇,一处小小通衢。清末即有古道穿镇而过,至隆昌,通川东。镇子街道仄小,石块铺地,几经拓宽,车辆仍掀瓦辗摊,扬灰起尘,影响商贸,殃及居民。1982年,富(顺)隆(昌)公路改道,由镇外过境,始改观此等窘况。对此,镇人有“虫唱窗弥寂,车行路更通”的句子。而今,域中交通、能源、通讯等大大改善,又列为全省小城镇建设的试点镇,家乡有望长大。
家乡人民有“勤于穑事”的美俗。幺姑湫美丽而辛酸的传说,即是明证。镇西有大田,百二十挑,产稻逾万。田畔幺姑,人极俊俏,腰极柳条,手勤心不飘,招婿要招精于农事的少年郎。比“技”招亲那天,众多少年不堪栽秧不伸腰之苦,纷纷退出。唯有一健壮少年,秧子越栽越有劲,山歌越唱越开心:
“大田栽秧行对行,秧根脚下有蚂蟥。
蚂蟥爬到脚杆上,情妹盼着少年郎。”
少年绕田一周,将要栽完,幺姑羞答答送上茶水,哪知少年郎一直腰,“嚓”的一声,腰断人亡。幺姑悲天哭地,顿时昏厥,醒后矢志不嫁,传为佳话。此田也因此叫幺姑湫。
我镇人不仅勤劳,受邑中风气熏染,也极机敏。相传,旧时有外地狂生,游西南,指点江山,妄评风俗,莫有当者。他嗤我镇仄仄,人也平平。镇人有如东方朔者,对他说:“兄台不知,我地不仄,辖有三个‘市’,一曰中石,二曰猴子石,三曰蛤蟆石。”狂生不信,以为诳言,逢人打听,问妇妇点头,问孺孺称是。及知真相,拱手称服,不敢再言仄仄平平。
近年,家乡教育,如刮飓风,连续数载,人才辈出,居县邑前茅,人称“才乡明珠”。在外人面前,谈家乡,我不再汗颜,不再惭愧了。
山峦记
西出代寺镇二里,有山,状如一枚锅盖,土著人士都谓之“锅盖山”。我就在那儿居家过日子,教书育后人。
早在二十多年前,山中冥穴错落,杂树颠狂,松涛阵阵,恰似钟馗跳舞。间有老鸹夜嗥,翠蛇冷梭,是一处生骇人的官山。有曾氏兄弟四人,绕山而居,欲与鬼神一搏。怎奈山中石多土薄,天公不作美,土地老者儿怕阎王,种的竹枝枝清瘦,生的草却岁岁俱荣。口粮抛了荒,穷得响叮当,长门长孙便少小乞讨,人唤“告化儿”。
1975年,国家在此山开山凿石,迁走坟墓,夷出四层平台,建教室,修操场,辟为学堂。先人的灵魂在天,荫翳了家乡的子弟,乡领导的心中有数,累了苦了的是辛勤的园丁,他们才是教化愚昧的神手。功夫不负有心人,代寺乡小学在建校之初,便饮誉才乡,打出招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静坐山巅,托起腮帮,看远近的田园风光:“谷暖群莺出,田平一鹭闲;遥看荷锄者,日暮踏歌还。”在我的眼中,这情这景是不输它处。而我脚下的锅盖顶顶,有我少年时的许多回忆。放飞起风筝掠过畦畦田畴、座座山岗,和翠竹丛间农家升起的炊烟试比高,我也直蹦高,谁知乐极生悲,风筝断线坠进不远处的幺姑湫,我哭风也哭,我和幺姑哭的不同路数。若是在天朗气清,空气特别剔透的日子,于山顶而西望,定能见到一座塔,立在落日彤红的圆晕中,那是县城东头的文光塔。
山中纳凉,也是极富情趣。端午过后,暑气上升,山野间毒虫孳生。入夜,在校园的高台上,男人们燃起草蒲艾叶,烟雾袅袅,香气盈盈,蚊虻蛇蝎不得近身。妇人小孩则竹席铺地,蜷腿而坐,摇扇打扇,说着东家长娃儿乖,红油菜豌豆尖的闲话,说至酣处,忽有鬼冬哥(猫头鹰)插进一两声,小孩都“滋溜”矮进人堆,只听“啪”一巴掌,“哇呜呜——”“死鬼,把你妈的膀子都扭青了。”一阵笑声,呼剌剌,天黑各回家。
早先的锅盖山,锅盖揭开是稀饭,米星喝完去讨饭。而今的锅盖山,是充盈着孩子们灵气的山,校门打开,展现的都是些红彤彤的圆脸蛋,朵朵花儿都滴着露水,鲜鲜嫩嫩,招人艳羡。
溪流记
代寺镇,与牛佛渡并称县中水旱二码头。此各种说法由来已久,多使人误会为——代寺无河。
据《富顺县志》载:“干柏树河(代寺河)源出代寺乡干柏树,经双河口,在五龙桥上方小土扁,注入隆昌龙市河,境内长13公里。”
足见家乡的水系里有条名之为代寺河的溪流。只不过水流纤纤,遥遥窥镇,款款而去,被世人忽略,被河神遗忘罢了。
代寺河自干柏树蜿蜒数十里,灌了良田数千。这田中种出的稻米,煮饭味香而糍,十分诱人。每年新谷上市,县中小贩都称自己所卖为代寺稻米。家乡水也随季节的变化,而夏涨冬消,或清或浊。浅能绾裤而涉,深可宽衣而凫。春来桑竹夹岸,繁花野草,怡然杂植其间。微风中,紫燕掠水而过,剪破河面;细雨里,鱼儿啄水而出,惹动春波。夏时,水葫莲漫河,风过耳,一河淡紫色的花儿冉冉而起,丰腴的腰肢扭动,恰似贵妃着霓羽而舞。每当夕阳将西,只要你乘上舟,荡于中流,清风徐来,涟漪互叠。环视四周,野树和烟,越岸斜笼。看小道上,农人队队,荷锄而归。翕上眼睛,听浣女砧衣,余音袅袅,悦耳怡神。秋则落英满溪,随波杂沓而下,涓涓流别有韵味。
“菱可食,莲可采,随景乐事;竿可钧,苇可航,任意化居。”即便晋之陶令、唐之杜公到此,见这般风景人物,也定会构宅结庐,悠然去南山种豆,东篱采菊,看无数蜻蜒齐上下,一双鸳鸯对沉浮。
时空的坐标没给代寺河这样的机会。它依然山野俚语空留,晋唐咏歌不及,为石勒不争之潴,作鸿儒未游之地。幸好,河边有学堂一所——富三中。校园汩汩冒出的书香气,为小河添了几分斯文。也正是这一河清水,供给了镇人生产、生活之需,哺育了多少代人,它是家乡人民的母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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