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慰藉
2017-01-20崔恒
崔恒
“凡有血者,尽如草,其美丽和繁荣皆如草上之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德意志安魂曲》勃拉姆斯
所罗门教授,您一生都致力于死亡恐惧的研究。您还记得首次感受到这种恐惧是何时吗?
具体不记得了。8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母亲跟我说:“来跟奶奶告别吧,她不久就要离开我们了。”第二天祖母就去了。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回了房间,翻看了集邮册。我看到一套美国总统的邮票,突然想到:“看,乔治·华盛顿,一个很厉害的人,但是他还是死了。托马斯·杰弗逊,也死了。还有很多杰出的人也都死了。”那时一个念头就像闪电划过:“哎呀,我也是要死的。我也难逃这样的宿命。”这一认识让我刻骨铭心。
这个打击的影响持续到50多年之后的今天吗?
可以这么说。我的潜意识中依然充满恐慌。大脑让我们可以抽象、象征性地思考,同时也能明白我们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生命终会结束。这激发了一种深层无力的恐惧。
您在这方面受到震动,但是看起来您完全乐观……
每个人都要带着这种恐惧生活,至于如何坦然面对死亡,文化人类学家欧内斯特·贝克尔早就说过:为了承受压力,我们将自己锚定在一个信仰体系中——“文化”。文化给予生命意义和价值,给予我们不死的愿景:它要么让我们期望真正的永生,以天堂、灵魂、重生的形式;要么让我们相信死后可以继续存在,以孩子、作品或财产的形式。尽管如此,没有哪种信仰体系强大到足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您比其他人承受更多的恐惧吗?
我不觉得。刚刚讲的关于集邮的故事就很典型。5岁到9岁之间,孩子们在认知和情感的发展过程中有了自我意识。他们会突然明白,父母并非如他们一直认为的那样万能且不会犯错。其实他们会犯错,更糟的是他们会死。此时,孩子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在此之前,他们仅从父母的爱中获得自我价值,现在文化将成为他们心理安全感的基础。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好男孩、好女孩,还是一个好美国人、好德国人或者好基督徒,要看他们在什么样的价值体系中长大。
您是何时决定研究“死亡恐惧”这一沉重主题的呢?
这完全是偶然,就像科学研究中常见的那样。不管您信不信,这一切都始于我清理图书馆时,被一本书吸引。书的封面上有一个有趣的绿点,作者是欧内斯特·贝克尔。我打开这本书读到第一段:“我想要找出人类行为的驱动力。”我立刻被迷住,心想,是的,这也正是我想弄明白的。
几百年来,思想家们一直在思考死亡恐惧?
一定程度上是的。在《圣经》和《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死亡恐惧就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因为我们明白死亡必将到来,这是我们所有行为的心理驱动力的核心。在这方面,从来不缺少哲学家、艺术家、神学家的思想学说。唯独心理学家绕过了这个话题。当我开始这项研究的时候,有人觉得:“这家伙是个疯子。”
为什么?
他们指责我是在研究一个不科学的全靠理论推测的主题。
您如何劝服持反对意见的同事?
这是我们献身科学原本该做的。我们思考:“如何测试死亡恐惧对我们行为的影响?”一个偶然现象帮助了我们:我们的一个学生说,她在上一门课的时候被问,如何看待自己的死亡,如何想象死去。我们进一步研究,确定了这种方式:一组人提出问题,另一组的成员必须设想一些消极的东西,比如看牙医的痛苦经历或者一次严重的事故。然后我们观察,两组成员接下来是否有不同的行为。
那么,有效吗?
比我们想象的好。在第一次研究中,亚利桑那州的法官判定因卖淫嫌疑(在亚利桑那属于非法)而被收押的女性需要交保证金,一般是50美元。如果我们事先唤起了法官的死亡意识,他们要求的保证金这则平均高达455美元。
哇哦,这么多?
我们对这个结果也很惊讶,尤其是那些法官其实受过如何正确运用法律的训练。事后,我们告知他们试验的意义。他们当然发誓,我们提出的可笑问题不会对他们的决定造成影响。然而,几百次类似的试验证明:当我们想到会死,就会对违背道德的行为更加无情,对跟我们不一样的人更有敌意。
您在书中甚至认为,希特勒的成功也可以解释德国人的死亡恐惧。
当然不存在单一的解释。我们在书中特别强调死亡恐惧,是因为它的意义被心理学家完全否定了。关于希特勒的事实是,德国当时输了一场战争,必须支付战争赔款,而且受到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希特勒也曾承认这个民族变得不知所措、士气低落:他想让它再次伟大。
经济危机及受伤的民族情感,这跟死亡恐惧是两码事。
我们的研究表明:当我们认同的文化价值受到威胁,死亡恐惧就会随之产生——哪怕我们对此并无意识。您再看另一个例子,就更明了了:9·11事件前,人们对乔治·布什的支持空前地低,比任何一任总统都低。不久之后,支持率暴涨。为什么?因为他巧妙地引起了恐慌。恐怖分子不仅狡诈,而且很聪明:他们选择什么做目标?五角大楼、双子塔,也许甚至是白宫,都是象征美国军事政治经济强大的事物。民众认为这是在攻击自身认同的文化,因而不仅引发了纽约的,而且还有密歇根和阿拉巴马的死亡恐惧。
也许接下来您要跟我们说,特朗普也在煽动这样的恐惧。
是这样。如今,美国正经历经济的持续不稳定。一群素质不高的白人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少数集团。于是特朗普替他们说出了心声:我要让美国再度伟大!要在美国墨西哥的边境修建一堵墙!禁止穆斯林移民!通过试验我们发现:当受试者得到必死的提醒时,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就会上升。
您显然一直在关注死亡恐惧引起的文化认同的阴暗面。它让我们变成民族主义者,让我们排外、不宽容。究竟为什么呢?文化也有积极意义。
也是,也许我们只对作恶的天赋有兴趣。但是您说得对:想到必然会死,我们的信仰就更坚定,无论在好的还是和坏的方面。比如,在试验中,受试者的死亡恐惧觉醒后,保守的人会更加抗拒异见者;宽容的人则更宽容。总体上,对死亡的恐惧让人更大方,更乐意为慈善捐助。尽管如此,我仍想说负面效用占了上风:死亡恐惧煽动了我们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人的仇恨,让我们成为无脑的消费者,吃更多、喝更多、抽更多烟,唤起我们内心对身体的不适,首先是对性欲。
性和死亡有什么关系?
欧内斯特·贝克尔说过,性和死是一对双胞胎。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想:“天哪,我已经因为生存焦虑得够悲惨了。你现在还要来毁了人生中这一点可怜的小美好吗?”但是贝克尔说得对:性行为是动物性的,它提醒我们:我们是动物,动物都会死。就是说,性让我们想起死亡。另外,性可以繁殖。我们繁殖,以完成来到人世的使命,将接力棒传递给下一代。这又唤起了我们意识中的无常性。
您说死亡意识觉醒的时刻是人类历史上的转折点。您认为这个时刻具体是何时?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推测的。我们的论证如下:人类自我觉醒,学会预测未来、计划、探究世界。然而,这些能力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必死性。如果不进行否定,也许根本没法承受。5000多年前出现了陪葬品、饰品和艺术,可以认为人类认知觉醒。所有这些让我们可以不用坦率承认人类存在的悲剧。
艺术只是否认死亡的一种方式?
是的。“没有艺术,世界的残酷让人无法承受。”这是萧伯纳说的。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也说:“我们在美中寻找避难所,来摆脱终有一死的恐惧。”
宗教明显比艺术更能提供不死的希望。
对,也许这正是所有宗教最重要的作用。我很喜欢一个说法:宗教起初是社交的粘合剂,仪式性的舞蹈歌唱让社会群体团结起来。但是,征服者胡安·庞塞·德莱昂寻找的并非社会团结之泉,而是青春之泉。
您对死亡的想象会有改变吗?如果医生宣布您得了不治之症会怎么样?会增加您的死亡恐惧吗?
好问题。不过很遗憾,我不知道答案。对此,我们也想仔细研究,不久前我询问了生命垂危的人。我的妻子是当地临终关怀医院的陪护。她说,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一些人和预期一样,充满恐惧、垂头丧气。相反,另一些人却说,人生从来没有这样充满意义。他们认为诊断是一种信号,让他们细细品味活着的每一刻。
如果我们终有一死,那么还能活30年或者1年,又有什么所谓呢?
贺宁·曼凯尔对这个问题的描写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他说,被确诊患上癌症后,有10天之久他都像在去往地狱的路上,感觉五雷轰顶,觉得自己被毁掉了。后来,他领悟到,就像您说的,真的无所谓死神哪一刻带他走。这样的想法使他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您的研究也能帮助您直面死亡吗?
很多人这么问我:“你研究死亡几十年,已经完全不惧怕死了吧?”可惜答案是:并不是不怕。有时候,我感觉我们的研究只是拒绝死亡的一种特别方式。但是有时候,我又想:也许是的。也许我在和死和解的路上又有了一点小进步。
如果人们清楚不死比死更糟糕,会不会有利于这种和解呢?
您说得对!如果我们都不死,生活就没有意义了。设想一下:一切都永生,情况会如何糟糕。这设想当然很好。不过,如果您现在跟我说,我还有几天可活,我一定会努力求您让我多活一天。
如果这一天来了,您想要什么样的死法?
我想坐着,最好嘴巴里塞满巧克力,就这么睡着。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