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落叶
2017-01-20李迪
文/李迪
最后一片落叶
文/李迪
【编者按】
80年代以发表推理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而一举成名的作家李迪,近年来七赴丹东,与看守所民警同吃同住同值班,两个春节都在看守所跟在押人员共同度过,精心收集素材,最终完成了一部堪称精品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作品写出了看守所这一鲜为人知的特殊环境里发生的民警与在押人员之间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充分展现了人性之美、人间之爱,催人泪下,震撼人心;是扎实深入生活创作出来的具有标杆意义的作品,也是用真实生动的故事向世界展示中国人权状况的文学报告。《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由群众出版社出版,已荣获国家“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现该书增订本即将向全国发行,特摘发其中部分篇章,以飨读者。
院里的芙蓉开花了,粉嘟嘟的让人爱怜。
林荣得了个女儿,起名儿叫蓉蓉。整天心肝儿宝贝,抱着亲不够。
小院热闹,一家欢笑。
这是林荣的第一次婚姻。
说起来林荣的婚姻很曲折。四十来岁,结了三次婚。
第一次结婚,老婆生了蓉蓉。他喜欢女孩儿,白天夜里当糖含着。想不到蓉蓉七岁多,老婆害病死了。林荣有两个姐姐,大姐本来自己有孩子,但是看弟弟拖个尾巴可怜,就把蓉蓉接走,说我带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养。不久,经人介绍,林荣二次成亲,婚后添了个胖小子,起名壮壮,图的是老婆、儿子都壮。儿子倒是壮了,牛犊儿似的,抱一会儿能把胳膊压断。可老婆却因为心肌梗死没了。壮壮当时才两岁。二姐对林荣说,你大男人的成天抱个孩子不是事,放我这儿吧。
第三个女人是林荣自己找的,叫早霞,小他八岁。听名字就知道是早上生的,天儿也错不了。早霞嘛。
早霞主意大,爱不爱林荣?爱。结不结婚?不结。
为啥?他命硬,克老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不办手续不领证,两个人就这么搬一块儿了。
这第三次算不算结婚?不管,反正过上了。
一过就是八年。林荣有两间老房,里间住人,外间开了麻将馆。他朋友多,你来我往,生意不错。干脆又贷款买了一套两居,把老房全腾出来打麻将。地方宽了,钱好挣了,本来可以还了贷款,正巧大姐要买房,林荣就提了几十万过去,自己照样按月还贷。
钱是人挣的,有人就行。
日子如磨,边推边过。过着,过着,林荣有念想了。
想什么?想孩子!
跟早霞八年,没孩子,林荣想孩子。去大姐那儿看看蓉蓉,留下钱也留下了心;去二姐那儿看看壮壮,同样!
回到家,还是想孩子,一心挂八肠。特别是想蓉蓉。
蓉蓉已经十六岁了,粉嘟嘟的就是一朵芙蓉花。
早霞懂事,要不,把蓉蓉接回来?
真的?
真的!
林荣喜出望外。大姐听了一百个不放心。行吗?你们没领证,日子一长,再为孩子闹别扭!林荣说,姐你放心,还是早霞提出来的呢!她说二姐没孩子,壮壮就留给她,说你带蓉蓉受够了罪,欠你的情几辈子都还不了。
大姐抹开了泪。林荣也心酸了。姐,你要想蓉蓉了,就过来看看。
院里的芙蓉又开花了,漂亮的蓉蓉回来了。
一家三口,天伦之乐。日子如磨,越推越乐。
但是,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中午,蓉蓉放学刚进家门,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牙关紧咬,全身抽得像过了电。早霞吓掉魂,扑上去紧紧抱住。蓉蓉!蓉蓉!
蓉蓉听不见,蓉蓉不回答。狂风暴雨,一朵花儿没了样儿。
林荣得信儿,疯了一样往家跑。跑到家,蓉蓉已经缓过来了,气若游丝,脸如纸白。早霞抱着她,像抱着死人。林荣扑通一声跪地上,发出人间最悲惨的叫声:
老天爷!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
蓉蓉得的是癫痫。
她妈妈就死于癫痫!
癫痫,又称羊角风。这种病在任何年龄段都可能发生。先天后天,原因难查。青少年患病多在十四至十七岁之间,分为大发作、小发作、局限发作和精神运动性发作。蓉蓉属典型的大发作,也叫全身性强直阵挛性发作。发作时突然眩晕幻视,意识丧失,倒地后仰,肢体强直,吼叫如“羊羔”;继而瞳孔放大,呼吸暂停,全身肌肉节律性抽动,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伴有大小便失禁。一般要数十分钟才能清醒。清醒后疼痛无力,记忆不清。个别的还会突发狂躁,乱跑乱叫,打人毁物。
这种病令人恐惧。初期间隔长,一个月一次或一个半月犯一次;中晚期发作频率加快,有时甚至一天两三次。只要治疗及时,用药精准,一般都能治愈。但也有厉害的,因抗癫痫药物无效而丧生。
蓉蓉的妈妈就是这样走的。
现在,蓉蓉又得了同样的病,林荣怎能不悲痛欲绝?
日子如磨,眼泪多多。风里雨里,跋山涉水,林荣带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如果手指是药,他能砍断自己的全部指头!
慈父的心感动了上苍,蓉蓉的病见好。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有希望断根儿。林荣高兴得跪下就给医生磕头,拦都拦不住。
但是,看病要钱,买药要钱,还贷要钱。麻将馆太小了。为了找钱,林荣干上了黑彩,也就是地下彩票,时间不长就翻了船。
2008年3月26日,林荣因赌博罪被送进看守所。
这个日子,管教魏红召连想都不用想就能说出来。
他从部队转业到看守所任管教至今五年,管过的在押人员多得数不清。可你随意提到个林荣,他就能说出进所的日子,这就叫功夫!
林荣进了看守所,像掉进井里,一下跟家里断了音信。他后悔走错道儿,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想蓉蓉,想到骨头里。蓉蓉怎么样了?家里快没钱了,拿什么看病?万一停了药会不会恶化?想起这些,心如刀割。白天不出声,晚上躲在被窝里哭。
同室人看他偷着哭,就透给魏红召。魏红召想,一个大男人,不到伤心不落泪。夜里偷着哭,更是伤心到极处。为什么呢?他就找林荣谈心。一连几天,林荣都不开口。魏红召不急不火,一双大眼热乎乎地看着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是不是亲人有什么事?咱俩年岁差不多,我看你是个实在人,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朋友,让我分担你的难过?你离开家来到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有什么话,别闷在心里,跟我说说,也许能帮上你?林荣掉了泪,把孩子的事说了,魏管教,我没别的想法,壮壮我不担心,有二姐;就是担心蓉蓉,就是想听到蓉蓉的消息。她怎么样?她好不好?你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告诉我?我想蓉蓉,我为蓉蓉活着!蓉蓉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林荣的哭声越来越大,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儿。
魏红召也难过起来。罪归罪,罚归罚,但作为一个父亲,这样疼爱患病的孩子,实在叫人心酸。可是,林荣的案子还在审理中,按规定,法院判下来之前,管教是不能随意跟在押人员亲属联系的。
不能联系,怎么知道蓉蓉的情况?只有去求戴所。
魏红召找到戴所,仔仔细细讲了林荣的心愿。
戴所听了,脸拉得老长,半天不言语。
魏红召一看,没戏!还得另起炉灶。
正要转身离开,戴所突然说,你去联系吧!
啊?魏红召眼睛睁得老大。
规定要不要遵守?答案明摆着。但规定不是铁板一块,我们也不是教条主义。林荣情况特殊,他天天哭不是办法,想不开就容易走极端。他也没要求别的,就是不放心孩子,想知道孩子的近况。他孩子得了要命的病,搁谁身上谁不急?都是人!合情合理的事,我们要是能办而不给办,那就叫没人性。你去联系吧!
说话干脆,办事利索。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这就是戴所。
魏红召脸上麻酥酥的,不知说什么好。
戴所又说,小魏,林荣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实际不简单。你要用心去办。要知道,孩子是他心中最后一片落叶!
魏红召抓抓脑壳儿,最后一片落叶?
戴所笑了,美国有个小说家,叫欧·亨利,你把他的书找来看看。
魏红召回家就跟妻子说,帮我去买一本欧·亨利的小说。
妻子问,谁要看?
魏红召说,我!
妻子笑了,你还有时间看小说?要中文的还是英文的?
甲骨文的!
那就别买了,我给你刻一套吧!
你看看这小两口。
为了了解蓉蓉,魏红召跟林荣要了早霞的电话。
一打就通了。
自我介绍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问,蓉蓉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荣想孩子想得不行,就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你告诉他,孩子挺好的,让他别惦记。
好,谢谢你,你辛苦啦!
魏红召放下电话,赶快告诉林荣,你放心吧,蓉蓉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荣笑了,我进来的时候她就见好……
看见林荣笑了,魏红召也笑了。
过了十来天,林荣眼里又充满了乞求,魏红召又给早霞打电话。
蓉蓉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荣听到消息,放心了。医生都说有希望断根儿……
看到林荣放心了,魏红召也放心了。
又过了十来天,林荣又不行了,魏红召又去给早霞打电话。
蓉蓉怎么样?
想不到电话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魏红召急了。早霞,早霞,蓉蓉怎么啦?
……魏管教,你是好人!你照顾林荣,你惦记孩子,你是菩萨。我对不起你!从第一次打电话,我就没跟你说实话,就怕林荣在里边受不了……呜呜……他受不了……
早霞,早霞,你别哭,蓉蓉怎么啦?
蓉蓉,蓉蓉她不好……病得特别厉害。你不知道啊,我太难啦!林荣走的时候,什么钱也没留下,就留下个麻将馆。他出事了,玩麻将的都不来了,麻将馆干脆成了空壳儿。蓉蓉看病要钱,拿药要钱,我哪儿有钱啊?房贷还不上,银行来人要房子,没办法我又搬回老屋。蓉蓉一次比一次犯得勤……我眼泪都哭干了。我找谁去啊?两个姐姐都不相信,认为林荣给我留了钱。我知道,她们觉得我没领结婚证,处处防着我。我把心掏出来也不行。大姐买房子是林荣给垫的钱,几十万。现在大姐夫生意好了,有钱了,我这边急等钱给孩子看病,可我哪儿敢开口啊?怕她们说我惦记林荣的钱。后来,林荣他妈妈看蓉蓉厉害了,就把蓉蓉接走了。接走没几天,伺候不了又送回来。蓉蓉一犯病,又拉又尿,人事不省……魏管教,我怎么办啊?我太难了。我活着真受罪!叫天不应,叫地不响。你打电话问我蓉蓉怎么样,我怎么敢跟你说?现在我跟你说实话,蓉蓉这孩子,现在已经傻了!她爸爸过去有辆汽车,是白的。现在她在街上只要一看见白汽车,就追着喊爸爸,爸爸,爸爸……
早霞说不下去了,哭成泪人。
魏红召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嗡嗡嗡,嗡嗡嗡。
想安慰早霞,叫她别哭了。还没张嘴,自己先流了泪。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失魂落魄。
放下电话,魏红召不敢回监室,林荣还等消息呢,他怕见林荣,怕那双眼睛。蓉蓉成了这样,怎么跟他说?跟他说什么?
下班后,魏红召刚进家,妻子就塞给他一本书。拿着,你的甲骨文!丹东大小书店翻了个底儿掉,都没这本书,人家特意从沈阳进的。
他连看一眼书名的心都没了,随手扔在床头。
天黑了,魏红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霞的哭声揪着心,林荣的眼睛追得紧。
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上班见了林荣说什么?
太忙没打电话?不好使。打了没通?也不好使。
实话实说?他怎么受得了!
别说他了,我也受不了。
魏红召睡不着,索性打开床头灯。
柔和的灯光照亮枕边的书——
《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他拿起书,随手翻开目录,眼睛忽然一亮,哦,最后一片落叶!
戴所,原来你说的是一篇小说啊。
魏红召来了情绪,数着页码,打开这篇小说。
在这不眠之夜,在这温柔如水的灯光下,欧·亨利以催人泪下的文笔,叙述了一个发生在深秋的凄美绝伦的故事——
身患重病的少女琼珊,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嘴里轻声数着,十、九、八……
窗外是阴霾四布的黄昏和空荡忧郁的院子,松动残缺的砖墙上依附着一棵常春藤。那藤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被吹落下来,看上去已经没几片了。
七、六、五……琼珊数着还没落的叶子。三天前,差不多还有一百片。可是现在,落了一片,又落了一片,只剩下四片了。
等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我就要死了。琼珊自言自语着。
一个准备走上神秘遥远的死亡之路的心,是世界上最寂寞、最悲凉的。琼珊与尘世和亲情之间的联系全靠这些残留的叶子了。她一片一片地数,一片一片地等。终于,天黑了,风雨来了。风怒吼着要掀翻房子,雨从屋檐上倾泻。枯枝上还剩下最后一片叶子。琼珊看不见了。但是,她不死心。她一定要等叶子全落光才离开这个世界。风雨多大啊,这最后一片叶子无论如何等不到天亮。明天一早,叶子全落光了,我就死了。琼珊这样想着,安心地睡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当她在晨曦中睁开眼睛,那最后一片叶子依旧在枯枝上傲然高悬。漫漫长夜,风吹雨打,不离不弃,不屈不挠!琼珊感动了。哦,你这勇敢的叶子!有你,就有我。你不落,我就不死!
奇迹就这样出现了。最后一片叶子一直没落,琼珊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当她恢复健康走出院子的时候,才发现这片叶子竟然是画在墙上的!直到这时,朋友才告诉琼珊,住在她家地下室的老画家贝尔曼知道她在数着落叶等死时,就在那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把梯子支上院墙,站在上面,紧挨着枯枝画了一片永远不落的叶子。
这片叶子挽救了琼珊,可贝尔曼却因那晚着凉得肺炎死了……
欧·亨利笔下凄美的故事,让魏红召感动得两眼发潮。他仿佛听见琼珊为老贝尔曼之死发出的哭声。
不,那是早霞的哭声,那是林荣的哭声。
……我想蓉蓉,我为蓉蓉活着!蓉蓉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戴所,你说得对,孩子是林荣心中最后一片落叶!
第二天一早,魏红召来到监室,望眼欲穿的林荣立刻迎上乞怜的目光。魏红召脸上挤出笑,你放心,孩子……挺好的。
真的?林荣睁大血红的眼。
真的。魏红召心惊肉跳。
林荣笑了,愁云散尽。
魏红召也笑了,愁云满天。
回到办公室,他千方百计找到林荣大姐的电话。大姐啊,我是林荣的管教,你弟弟在里边儿挺好的,就是想蓉蓉。一想起来就难过,半夜就哭。现在蓉蓉情况不好,我都不敢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帮帮你弟弟,出点儿钱给孩子治病?
电话那头没吱声。
魏红召不灰心。过了几天,又打。大姐,我问过你弟弟,他走的时候没给家里留钱,就有那个麻将馆。他一走,生意没了,早霞现在很困难,没钱给孩子看病。再拖下去,蓉蓉万一有个好歹,你弟弟可怎么受得了啊!……
电话那头还是没吱声。
魏红召仍旧不灰心,石头抱在怀里也能热。过了两天,他又继续打。大姐,我知道你有想法,我也理解。你弟弟跟早霞没领证,你担心给了钱花不到孩子身上。大姐,你听我说,早霞不是那样的人!她小你弟弟八岁,又没领证,又没钱,你弟弟出了事,连买的房子也没了,她图什么呢?可是,她没走!她带着个病孩子,吃了上顿愁下顿,她多难啊!孩子也不是她的,她为什么啊?孩子病重了,她不跟我说实话,她又是为什么啊?还不都是为了你弟弟?怕你弟弟知道了受不了?大姐,咱们将心比心,你能帮就帮帮她,算我求你了,行不?……
电话那头照样没吱声。
魏红召心里压了块大石头。
他又给早霞打电话。早霞一听是他,就哭得不行。
不用再问了,没有好消息。
回到监室,林荣又两眼巴望着。可怜的人!
魏红召赶快装出了笑,你放心吧,蓉蓉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荣笑了。
魏红召心比黄连苦。
但是,第二天,他得到了好消息,早霞主动打电话来,魏管教,老天睁眼啦!林荣他大姐送钱来了!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发了善心,说啦,以后每月都给三千块!蓉蓉有救啦!蓉蓉有救啦!
魏红召从心里发出了笑,好啊,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打这儿以后,每隔半个月,林荣总能从魏红召那儿听到蓉蓉一天比一天好的消息。他很高兴、很安心。魏红召也很高兴、很安心。
日子如磨,有苦有乐。谁苦?谁乐?
转眼一年过去了,2009年4月19日,魏红召按约好的时间,正要给早霞打电话,忽然电话响了。一看,是早霞打进来的。
不是说好你等我电话吗?你怎么打过来了?有急事吗?
……没有,就是想问问……林荣好吗?
他好啊!蓉蓉怎么样?
……挺好的。
大姐按时给钱吗?
……给,给。
这几天我怎么总睡不好觉?怎么总感到有什么事?早霞,蓉蓉究竟怎么样?你一定要跟我讲实话。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蓉蓉是不是不太好?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要转到大医院去看看?
早霞那边不说话了。
早霞,你听得见吗?你怎么不说话?
又沉静了一会儿,突然,电话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魏管教啊,蓉蓉,蓉蓉,蓉蓉她……早没啦!
啊?!
……从大姐第一次给钱以后,我就没跟你说实话!魏管教,你原谅我,原谅我!你是好人,我怕你听了受不了……我拿上钱带蓉蓉去医院,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儿说,认命吧,这孩子治不好了!她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就随着她,让她活一天高兴一天吧……听医生这么说,连我都不想活了!可我要是没了,蓉蓉怎么办?她爸怎么办?我得活着!我不认命,带着蓉蓉走遍大小医院。可是,到哪儿人家都摇头。这孩子真惨啊,犯一回死一回,犯一回死一回!……我一个人实在弄不了,一分钟不敢离开她。大姐,二姐,林荣他妈都轮流过来照顾,可谁都弄不了,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送医院人家说没床不收,后来,后来,就送敬老院了……
啊?送哪儿了?!
……魏管教,你别怪我,我实在没办法,春节前就把孩子送敬老院了。敬老院有床,有人,也有医生,犯起病来比在家好,就是钱多点儿。大姐说钱她给出。想不到,才送去两个多月,一天下午,敬老院就来电话给我,说你快过来看看吧,孩子不行了!我一听急了,跑过去一看,蓉蓉正抽得不像人样,舌头都咬掉了,满嘴是血。吓得大家谁也不敢动,就这么眼看着她活活抽死了。活活抽死了啊!我苦命的蓉蓉哎……
早霞的哭声忽然断了。电话那头乱起来,有人叫着,来人啊,快来人,早霞昏过去了!……
魏红召两手抱着头,使劲儿抱着。
可怜的蓉蓉,她看见白汽车就喊爸爸,可到死也没见到爸爸。
可怜的林荣,他为孩子活着,可从头至尾没听到过一句真话。
这一切,太残酷了!
没过多久,法院判下来了,六年。
林荣接过判决书,苦笑笑,对魏红召说,魏管教,你放心,我想得通,犯了法就该罚。我还有四年多,一定听你的话,到了监狱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儿出来。我想好了,等我出来以后,就在农村给蓉蓉找个老实点儿的人,给她买个房子,让她结了婚好好过。只要蓉蓉过好了,我就没白来人世。
魏红召忍住心里的泪。
法院判了,家属就可以来看守所会见林荣了。
早霞来了,个子不高也不漂亮,但是耐看。干净,利索,憔悴掩不住坚强和智慧。
会见前,魏红召小声问,你告诉他吗?
早霞使劲儿看着魏红召,你说呢?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最后一片落叶?
啊?!
有一回,我打你手机,你忘家里了。是你爱人接的,她跟我说了这个故事……
噢。
魏管教,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他还有四年多呢,我怕他一个人在监狱里受不了!将来……将来等他出来,有家,有我!我跟他一起分担,一起坚强面对。相信他会渡过这一关,像琼珊一样自己恢复健康,走出院子,去发现老贝尔曼的善心。
早霞,你真好!我本来还想劝你……
劝我别离开林荣?
魏红召笑了,笑得可爱。
魏管教,你放心,就凭我和林荣都碰上了你!
……
2009年7月17日,林荣离开丹东看守所,去沈阳大北监狱服刑。
他满怀希望,他目光闪亮,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迎着灿烂的早霞。
日子如磨,风雨走过。当院里的芙蓉又一次开花的时候,早霞接到监狱的来信。她锁上老屋的门,踏上探望亲人的路。
芙蓉花开得粉嘟嘟的,让人爱怜。
小院静悄悄。人去,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