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笨鸟

◎刺 猬

永远的笨鸟

◎刺 猬

在董璐的搀扶下，岳大林拄拐走进了呼城孤儿院。刚进门，就看到墙角站着两个也就五六岁大的小孩。一个是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另一个是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正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岳大林以为他们吵架了，正想过去劝，却见小男孩摆出了一副小大人模样：“娜娜，你能不能不哭啊？真愁人。”

叫娜娜的小女孩眼圈红红的，说想妈妈了。小男孩左右瞅瞅，很快伸出右手递到了娜娜嘴边：“院长说，好孩子不能哭鼻子。有时我也想妈妈，想哭，就咬住大拇指，不哭出声。娜娜，你咬吧，我不怕疼。”说着，小男孩似乎想起什么，又将右手换成了左手。

嘿，娜娜还真咬了！小男孩疼得龇牙咧嘴，却愣是一声没喊。等娜娜哭够了，小男孩才抽回印着牙印的拇指，说：“娜娜，以后我就是你哥哥，我会保护你的。来，我画画给你看。”

看到这儿，岳大林弄懂了小男孩为何会中途换手：他要留着右手给娜娜画画。岳大林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问他画的是什么。小男孩嘎嘣溜脆地回道：“笨鸟呗。”

笨鸟？岳大林不由得走了神。小男孩抬起头，说：“喂，你是来领养小孩的吧？我有妈妈，不能跟你走。娜娜她有我这个哥哥，也不能跟你走。你找别的小孩吧。”

说这话时，小男孩还特意瞥了眼岳大林空荡荡的左腿裤管，那眼神像在说：你是个瘸子，肯定照顾不好娜娜。

小滑头一个。岳大林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有妈妈，可为啥会住在这儿？”

“我叫念念。我妈妈她……我为啥要告诉你？”小男孩冲不远处努努嘴，“走吧走吧，那个阿姨招呼你呢。”

招呼岳大林的是董璐。此次来孤儿院，他们的确是想领养一个孩子。董璐去找院长咨询，答复说他俩条件不够。岳大林问：“差啥？”董璐蹙眉寻思片刻，说：“大林，咱们结婚吧。只要结了婚，就能收养孩子了。”

法律明文规定，收养者须年满30周岁，无子女，有抚养教育能力，且无重大疾病。此外，还有项硬性指标：单身男性收养女童年龄应相差40周岁以上。董璐喜欢女孩，而岳大林今年刚过三十，显然不符合规定。而眼下听董璐又提及结婚，岳大林再不吱声，拄着拐哒哒走远。

岳大林和董璐住在远离呼城的落霞镇。落霞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江，虽说交通不便，可风景清幽雅致。回到家，岳大林一头扎进书房，任董璐敲破了门也不打开。

僵持到半夜，岳大林仍阴着脸，将书架上摆放的一摞照片和墙上的风景照全部取下，装进箱包，又抓过纸笔写了几行字：

“董璐，对不起，我是个自私的混蛋。我走了，你多保重。”

写完，岳大林拖起箱包走出书房，走向门口。开门的那刻，身后传来了董璐的啜泣声：“岳大林，你就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整整6年。”

“我，我没有。”

“你有。至少有3件事你撒了谎。”董璐大声说，“你压根没失忆；你从没爱过我；你结过婚，生过孩子！”

沉默半晌，岳大林说：“我发誓，除了第一件，我再没和你撒过谎。”

“那你为啥要装失忆？你说啊。”

这对岳大林来说确是个难言之隐。6年前，身为摄影师的他一心想拍出世界上最美的照片，于是爬上陡峻的清风山静候拍摄时机。清风山下，便是流经落霞镇、白浪跌宕的松花江。正拍得兴起，一不留神踏了空，整个人骨碌碌摔下百丈高的陡崖。不知过了多久，岳大林悠悠醒转，恍恍惚惚中瞅见了一张清秀俊俏的脸。

这个女人就是董璐。见他醒来，董璐兴奋得又喊又叫：“谢谢老天，谢谢你救了我！”

那次坠崖夺走了岳大林的左腿，腰椎也受到重创，足足躺了3年才能下床。但董璐坚信，能遇上岳大林绝非巧合，而是天赐之缘—那段日子，因不能生育屡遭家暴并被丈夫抛弃的董璐心灰意冷，想寻短见。而真正站到江边，她又犯了憷。毕竟是去死，不是闹着玩儿。思来想去，一个童话般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如果上天不想让我死，就派个男人来救我。第一天，没来；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她一咬牙正要跳江，岳大林却从上游漂了下来！

知道自己已成残废，岳大林谎称失忆，向董璐隐瞒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他有女朋友，叫秦禾，两人情深意笃。恰因为这份爱，岳大林选择了放弃，不想拖累她一辈子。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自私，虽没拖累秦禾，却拖累了心地善良的董璐。

“那你告诉我，你爱过我吗？”董璐哭着问。

岳大林抬手摸向心口，想说“我会永远记着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当夜，董璐没让岳大林走。次日早，她连饭都没做便反锁上门，匆匆出门。至于去了哪儿，岳大林无从得知。直到天色黑透，董璐才回了家，一言不发蒙被睡去。

转眼又是天亮，董璐早早起了床，先做了满满一桌子岳大林最爱吃的饭菜，接着开始化妆。尽管涂抹了很重的眼影，可依然掩饰不住黑眼圈和满眼的红丝。

“你想干啥？”岳大林问。

董璐笑了：“我想让你回心转意。你看，我美吗？”

岳大林支支吾吾：“我，我，你—”

“我跟你开玩笑呢。”董璐搀扶岳大林坐下，不停地给他夹菜，“吃过饭，你再陪我去趟呼城好吗？院长说，娜娜被妈妈遗弃三年多了，她常在梦里哭着喊妈妈。我喜欢她，想做她的妈妈。”

敢情，董璐还是想和他结婚。不结婚，领养条件就不够。既然她那么爱孩子，那就结吧。岳大林在心里暗暗叹了声气。谁料，乘坐客车一到达呼城，董璐并没去民政局，而是拦了辆出租直奔城郊。

“小璐，我们去哪儿？”岳大林问。

董璐没回答，反问道：“前天，我们去孤儿院，你知道你走后，念念问了我句啥话吗？”

岳大林定定地望着董璐。

“他说：‘阿姨，你认识一个叫林岳的叔叔吗？他有30岁，长得很帅气。’”

岳大林一听，犹如触电般浑身一颤。

林岳，是他原来的名字！

“你知道念念为啥喜欢画笨鸟，又为啥叫念念吗？”董璐接着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岳大林突然变得情绪激动，正想大喊，出租车停下了，停在了一座低矮平房前。

一敲开门，岳大林便呆住了。

迎出来的，居然是秦禾！

秦禾飞扑过来，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直到此时，岳大林才得知，在他失足摔下山崖后，秦禾哭得昏厥过去，被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表明，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她爱岳大林，决不相信他会死，并暗暗发誓，只要见不到尸体，她就会一天天一年年地找下去。孩子出生，她给他起名叫念念，念念不忘林岳。此后，每年她只干半年活，而且是最累最能赚钱的活。留够念念的生活费，她便沿江去打听岳大林的下落。去年，她徒步走了3个月，一直走到松花江的入海口鞑靼海峡。每次出去，她就把念念送到孤儿院，还再三叮嘱他，见人就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林岳的人。那是他的爸爸。

“小禾，对不起，我的腿—”

“我不在乎。你要不回来，我和儿子会找一辈子。”秦禾顾不上擦拭泪水，拽着岳大林踏进了房内。

四下一望，岳大林又一次落了泪。

墙上，贴满了他早年拍摄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是从各个角度抓拍的信天翁。挂在正面的匾额里，刻着信天翁也是他们的爱情誓言：“一夫一妻一辈子，一生只徘徊于一个海洋。一飞就是三千里，一降陆就是返乡……”

信天翁又叫呆鸥、笨鸟，雄鸟雌鸟一相爱便会终生不离不弃。在岳大林的心里，它们厮守相伴的身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当初，他也曾对秦禾许过承诺：“我是你的笨鸟，今生非你不娶。”

“妈妈，那个阿姨把娜娜领走了。”这时，念念颠颠跑进门，歪头打量着岳大林，“你是谁？”

“他是你爸爸，快叫爸爸。”

岳大林想说一声“念念，对不起”，可话未出口，泪水已汹涌而下。

“爸爸，不哭，给。”念念踮起脚，把他的大拇指伸到了岳大林嘴边。

一同递来的，还有一封信，是董璐写给他的：

“笨鸟，回心转意吧。昨天我来打听过，知道念念妈妈非常爱你。我也想明白了，尽管你会把我放在你心里，但那不是爱，是感恩。感恩不等于爱。还有，下个月我就满30岁了，就能收养娜娜了。我会好好爱她，给她幸福的。再见。”

（原载《故事林》2016年3月上 黑龙江姚志德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