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而至
2017-01-19
毋庸置疑,站在如此的画作前面,无论是作为画家的模特还是作为画作的观看者,无论是在观感层面还是在心理层面,都绝对不啻于一种巨大的考验。试想,在猛然间见到如此不羁的画面,无论是谁都无缘由地凝固笑容,或是心生厌恶、或是产生某种不适感。从目光停留在画面上的第一刻开始,画中的模特便会反复怀疑自己的相貌和体态究竟如何,涂抹在画布上的与反映在镜子里的哪一个才是贴切实际的样子。而画面的观看者也会如此想象,怀疑自己所看到的色彩与线条到底是不是一幅人像,再或者,径直去怀疑那个在画布上涂涂抹抹的家伙到底是不是艺术家。当人们刚刚适应了印象派的简约笔触,以及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夸张变形,也接受了由《恶之花》开启的“审丑”意识,但依然无法理解如此的表达方式意欲何为。因为,在画面上被称之为“女人”的形象已经超出了丑陋的范畴,简直就是不知名的怪物。如此的画作,其创作者就是在世界艺术史上大名鼎鼎的维莱姆·德库宁,一个既嚣张又率真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德·库宁的个体生命开始于荷兰,而他的绘画生命则开始于美国。他和他的同胞文森特·梵高有着许多的相同之处:他们同样是因为生活的缘故而离开了出生地荷兰,同样对绘画充满激情,同样执着于色彩的表达,同样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去发现整个世界。英年早逝的梵高在法国开启了表现主义的序幕,安享晚年的德·库宁在美国为表现主义注入了新的活力。在终年37岁的梵高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天地之后,终年93岁的德-库宁则沿袭变革之道,从此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时代。
进入二十世纪的美国是一个实至名归的移民大国,尤其是在吸纳了大量来自欧洲的文化艺术界中的精英人士之后,再加上美国当时稳定的社会环境和良好的经济发展,于是,纽约乘势成为世界性的文化艺术中心之一。单以绘画而论,杰出的移民画家就有很多位,例如阿希尔戈尔基、马克·罗斯科等。特别是抽象表现主义,在北美的土地上蓬勃兴盛,无论是样式还是内涵,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亚于原发地德国,甚至在某些程面上还有所超越,其中的代表人物则要首推德库宁。
同样是移居美国,德库宁截然不同于马塞尔杜尚。杜尚到来时戴着一顶新艺术的光环,而德·库宁在欧洲时则不闻一名。这个曾经的插画师,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以鸡鸣狗盗的手法跨越了大西洋,作为潜藏货舱的偷渡客混进新大陆。在适度的沉寂之后,却光明正大地拥有了专属于自己的世界,开启了属于自我的全新艺术征程。不过,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确是一名天生的冒险家,美国对于他来说是真正的“新大陆”。骨子里的赌徒心态使他第一次铤而走险,从而成功地改变了自己后半生的生活。而他第二次冒险则是在曾经平稳的画布上,结果又是一次巨大的成功,继而赢得了现代艺术大师的地位。1948年,德库宁在查尔斯·伊甘画廊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并大获成功。之后,他一跃成为抽象表现主义主力悍将,和“行動画派”画家杰克逊彼洛克一起代表着美国绘画步入世界画坛,并成为个中翘楚。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已然展现出战争结束后的生机勃勃。这一时期的德·库宁在北卡莱罗那黑山学院出任教职,也正值一生之中的艺术创作高峰期。最富盛名的以女人为主体物的系列作品便是诞生于这一时期,其中就包括这幅最终完成于1953年《女人与自行车》。站在画布前,年近五十岁的男人早已丢掉了年少时的青涩和稚嫩,却奇迹般地保留着青春期时的张狂和无畏。他无法归入“迷惘的一代”,也无需向他人有所妥协,只需极具主见地彰显出力量和激情。当他每一次面对空白画布的时候,就是又一次新的冒险开始的时候。在他长达70余年的艺术生涯里,他的画风经历了从具象到抽象的转变,同时也是从欧洲风格到美国样式的转变,简单地以画面而论,则是从刻画形象到泯灭形象、从记录情感到表现情感的渐变过程,这幅画作恰好在转变的过程之中。
就像题目标出的那样,一位不知姓名的女人是画作中的主角。女人,尤其是裸体的女人,是西方绘画中恒久不变的一个主题。在历代不同画家各自不同的阐释下,源自于现实的女人们可以化作理想的缪斯,也可以扮演美神的化身,甚至可以成为性感的尤物或世俗的翻版。而德库宁在选择了这个传统的主题之后,却去除掉了所有附加在女人身上的额外标签,将活生生的女人转化成为一具可以承载艺术见地的肉体。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前辈弗兰德斯画家鲁本斯一样,对人物的肉体充满激情,尤其是体态丰满的女人。在20世纪中叶的美国,玛丽莲·梦露是性感女人的代名词,即便是终日躲在画室里的画家也不可能置若罔闻。但是画家面对潮流并没有一味地盲从,但也没有决绝地背对潮流。靓丽的女人可以成为灵感的来源,但却不是全部,他所执着寻找的是全新的画面,以及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对他而言,肆意的笔触本身就是无需赘述的性感,油彩堆砌的画面也超出了寻常的界定,尤其是一这样个非常规的裸体形象,也断然否定了世间的甜美。随着画风的日趋成熟,德·库宁也就渐渐地脱离了客观的写生,有时直接是以模特的照片作为形象的依据来进行创作。关于这幅画,他作出如此表述:“现在我看着她们,她们显得喧嚣而凶恶。我认为对于偶像、神谕的想象,首先是与这些东西的热闹场面有关。”源自于现实中的她们在画作中已经面目全非,只服从于“热闹场面”。画中人的脸庞如狰狞的面具,身材也失去了顺畅的比例,只剩下强悍的色块和有力的线条。观者只能从似乎是在描绘乳房的几个笔触间来辨认画中人物的女性特征,与之相比,埃贡·席勒笔下痉挛般的女人简直就是典雅的淑女。
作为独树一帜的画家,德·库宁尤其注重自身的作画状态,而且是作画时的状态直接决定画面的状态,同时也让画家的思想充溢在画幅间。在悄然之间,画家的内在情绪与画面的外在表达链接一处。作为毕加索的后辈,德·库宁在刚刚起步时也接受到了立体主义的洗礼。在这幅画作的局部刻画中,例如眼睛、手指等地方,依然能够看到残留的立体主义造型方法。不过,随着时间的改变,他的艺术理念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从一名毕加索的积极拥护者变成了毕加索的坚决反对者。单就画面而言,毕加索的确解析得太过于理性,而德库宁则全然关注于感性的认知,尤其看重“原始”的力量。这种“原始”并不是蒙昧、也不是盲动,而是源自于内心的体验,一种开放式的结构和张扬的力度。
德·库宁不单单是一个叛逆者,更是一个创造者。在稠厚的颜料反复叠加、反复涂改之下,整个画面看似凌乱,却开创了另外一种绘画样式。画作的配角是自行车,可是在画面上只有一个模糊的自行车车体,而且与女人的形象黏连在了一起,几乎不分彼此。这是因为画家完全打破了即有的稳定构图,以及传统表现手法的制约。他在解构主体形象的同时依旧保留有团块状的形体结构,而且暗含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同时强调有序的节奏和狂放的色彩,既完全摆脱了之前的立体主义画风,也与现实主义(写实主义)背道而驰。不过,尽管如此,画家仍旧没有完全摒弃传统绘画的基本因素,仍旧惦念着源自自然的启示。在画面的背景部分,在爽利且阴沉的笔调下,似乎是在模拟一片贴合自行车的城市轮廓,又似乎是在展现一片有情感归属的风景。可是无论怎样,他都成功地在笔触的交织之间寻找到了前无古人的绘画自由。这种自由更是心灵上的自由,就像是一阵来自北大西洋的暴风雨,在旷野间呼啸而过。一边洗刷掉了无关痛痒的伪饰,一边裹挟走了矫揉造作的妆典,只留下了一颗永久奔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