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的诗与远方
2017-01-19乔叶
乔叶
1
有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你是不明白的。你不可能明白。你只能在以后的过程中慢慢知晓它的深意。比如一句唱词之于我。
很小的时候,我不爱听戏。长辈们爱听。犹记得夏日的黄昏,他们在院子里乘凉,舒躺于长竹椅上,开着收音机。河南三大地方戏:豫剧、曲剧和越调,在我耳朵里全都一个样,都是那么聒噪,土气,“呕哑嘲哳难为听”。
我长大着,他们老着,然后一个一个病逝,之后再听见这些戏,我忽然觉得亲了。
不知不觉,我开始对这三种戏有所甄别,甄别的根据自然就是剧目。曲剧的标志性剧目便是《卷席筒》,被拍成电影之后更是广为人知。那时候,电影进村很流行,村人们很珍爱地称之为“请电影”,逢到红白事,都习惯请一场电影。《卷席筒》便是他们最爱请的戏曲片之一。怎么就这么待见它呢?成年之后我才渐渐猜度到其中滋味:它虽然是伸张正义的苦情戏,很悲伤,但主角小苍娃却是一个十足的丑角,惯于调皮搞笑,于是这部戏便既是悲剧,又是喜剧,喜中有悲,悲中有喜,便红白事上皆为适宜。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这是《卷席筒》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唱词。于是,小苍娃是登封人,登封人会唱曲剧,这将戏曲和现实混为一谈的糊涂逻辑便深植于记忆之中。直到2016年的春天,我和几个朋友来到汝州,才对此进行了重要的更新和修订。
把戏剧史上的资料找来细读,简直如小说一般:1926年的某个春日,汝州大张村“同乐社”的一帮业余演员来到了登封县颍阳镇李洼村,他们演出的是高跷曲子,每人足下一支高跷,便是舞台了。演唱的主要内容是自明清流传下来的民歌小调,经典的唱腔曲牌是“打枣杆”“剪剪花”“银纽丝”“太平年”“劈破玉”“小桃红”等四十多种。婉转轻快,唱调柔和。
他们夜驻李洼,单等翌日演出。不料一夜大雨。乡村的春雨是贵重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愁人的。地面泥滑,高跷难立。左右为难之际,李洼村保长李祖白提出要他们去掉高跷站在台子上演出。于是,破天荒的,由原本运载高跷的牛车搭成了高台,他们忐忑地站了上去,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得了个满堂彩。
梨园无落木,新曲有知音。从此,高跷曲变成高台曲。在那个碧树如玉鸟声如洗的早晨,高跷曲由一般的民间歌舞开始向正式的戏剧形式看齐。它开始讲述复杂的故事,开始有家庭戏、生活戏、伦理戏和历史戏,开始向豫剧、京剧的打击乐靠拢,根据演唱伴奏需要丰富了管弦乐,各个行当也逐渐完善起来,逐渐发展成为健全的“文武场”,又由中小戏渐至大戏,演员的足迹更是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曲剧也成为它庄重的姓名。
直到今天,虽然它仍然是国内最年轻的剧种,但已届九十,将近百年。
它的童年是在汝州。如果给它起个小名儿的话,我觉得可以亲亲地叫它一声:汝戏。它是我祖母喜欢的戏,是我父亲和母亲喜欢的戏,现在,也是我喜欢的戏。在它的音律中,我可以让自己走得很远,遥遥的,似乎能看见亲人们的背影。
2
很惭愧,作为一个凡女俗妇,第一次听汝州的朋友谈起汝帖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乳贴——一种时尚女人用的时髦事物。被他们科普了好大一会儿才知道,《汝帖》的存在有着怎样的意义。
帖,这个字有意思,读起来轻飘飘的音儿,组词时却格外有仪式感。庚帖画帖字帖请帖自不必说,到了碑帖字帖的时候,简直都沉甸甸的,仿佛有金石之质。
同行者有书家内行,对我谆谆教诲:碑和帖自有区分。铭功纪事的石刻谓之“碑”,书疏往来谓之“帖”,米芾《值雨帖》,杨凝式《韭花帖》,柳公权《蒙诏帖》都属名帖……哦,他这么一说我便想了起来,我热爱的苏东坡先生留下了《寒食帖》呢。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这些诗句啊:“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既风情又苍凉,既纯真又绝望。这“天下第三行书”,公论是“通篇起伏跌宕,光彩照人,气势奔放,而无荒率之笔”。黄庭坚曾言:“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最后一句大可品味:“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这简直是一定的。某时某刻的某种心境,成就了某件事情,这种事情,不可复制。
帖字还有一解:石刻、木刻的拓本,书画的摹临范本。《汝帖》的帖,当作此论。《汝帖》是宋大观三年(1109年)时由汝州郡守采集《淳化阁帖》《绛州帖》及“三代而下迄于五季字书百家”刻成,共12块汝帖碑,汇帖12卷,每卷首均刊目录,卷末刻帖的数目,共77家23种,因刻于汝州,故名《汝帖》。此帖既成,便被镶嵌在汝州官衙“坐啸堂”的墙壁上,后移至望嵩楼。望嵩楼是唐宋名楼,在汝州北城门附近,楼高30米。登楼远眺,山川如画,可以让目光和心走得很远。
比目光和心走得更远的是《汝帖》。望嵩楼上,金文、篆、隶、楷、行、草诸体兼备,珍品芳华,枝枝绚烂,作为一种公共财富,欲沐恩泽的人前仆后继,“松煤拓纸岁万本”, 一卷卷倩影复制成册,浩大的墨香随风流转,如鱼翔深海,又如舞鹤游天。
珍品亦如美人,备受宠爱的同时往往注定命运多舛。明末战乱,楼焚碑残。清顺治七年(1650年),《汝帖》又被修复一新,并加跋2刻,共14块碑刻,重新收藏于衙门,安置在西园存古轩中。两百年后,碑文已经漫漶,州守白明义自洛阳购得《汝帖》宋时原拓一部,重摹诸石,又加上序、跋和目录,并加盖汝州官印为记,碑刻变成了20块,仍藏存古轩中。1947年汝州解放,碑帖再次毁散。新中国成立后,时任县文化馆馆长的张久益等人多方收集,在火神庙街一户人家门口找到了第一块……现在,汝州文庙大成殿的《汝帖》碑刻,900多年前镌刻者的气息浓酽,那些字仍然活着,铁画银钩,摄人魂魄。
民间,每当想到这个词,我都心生敬畏。深不可测的民间,苍苍茫茫的民间,她是母亲一样的大地,是大地一样的母亲。她以我们不能明了的浑厚和宽容,怀抱着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珠宝,修复着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伤痛。
3
名声太大,故事太多,器形太美……但凡想到要去形容汝瓷,我总是很没出息地离不开这个“太”字。也许是太喜欢汝瓷了,总会让词语陷到贫乏困境。而欣赏汝瓷的时候,哪怕是最平板的说明文,我也能读出其中的矜雅之味。
比如描写一只盘:“盘口微撇,制作工细,釉质纯净,开冰裂纹片。”
或者描写一只樽:“天青釉弦纹樽,器形规整,仿古逼真,釉色莹润光洁,浓淡对比自然。直口,平底,口、底径度相若。外壁近口及近足处各凸起弦纹两道,腹中部凸起弦纹三道。下承以三足。外底有细小支烧钉痕。里外满施淡天青色釉,釉面开细碎纹片。” ——我尤其喜欢樽。樽,写着就敬重,听着就高贵。最早是盛酒的吧,不知怎的就成了一种陈设。它变得不实用了,无用了。只适合欣赏,而且须得摆放到高处欣赏。这种骄傲的瓷器,它的经典颜色和造型终是决定了它不是用来实用的。或者说,它最实用的地方,就是让你停下来去看它。
更遑论先贤们的如流辞韵:
“汝窑器,出北地,宋时烧者。淡青色,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土脉滋媚,薄甚亦难得。”典出明代曹昭《格古要论》。
“宋时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建青器窑,屑玛瑙为釉,如哥而深,微带黄,有似卵白,真所谓淡青色也。汁水莹厚如堆脂。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土脉质制较官窑尤滋润。”典出清代梁同书《古窑器考》。
对了,还有欧阳修的《汝窑花觚》:“谁见柴窑色?天青雨过时。汝窑磁较似,官局造无私。粉翠胎金洁,华胰光暗滋。旨弹声戛玉,须插好花枝。”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此语的言者在传说中有两个版本,一是“柴窑色”的主角、五代后周柴世宗,另一个就是“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尔”的天才文艺皇帝宋徽宗。二者相较,我更愿意相信它出自后者。在我的想象中,这更像是他的一贯语气:眉宇风流,唇角浅笑,淡淡一语,微微戏谑。抬头望望天空,正是新雨之后的润蓝——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个国度,君无戏言。于是这道仙气飘逸的任性旨意被伟大的能工巧匠们用血汗浇灌着,一代又一代。瓷光如河,涟漪无穷,千年之后,汝州的名字也依然在涟漪中回荡,且当之无愧地回荡在涟漪的核心之中。
作为创烧于北宋晚期的宫廷御用瓷器,以文物之名的汝瓷很贵。金灭北宋后,汝瓷也随之消亡。其开窑时间前后只有二十年,由于烧造时间短暂,传世亦不多,在南宋时,汝瓷已经非常稀有。现今存世的汝瓷,一般认为仅65件,能不贵吗?
恢复了古老工艺的新汝瓷没有多么贵。但在我心中,她还是很贵。因为她从器形到颜色的简约干净。说到底,之所以喜欢汝瓷,我最中意的还是她的这份简约干净。极致的美色便是素淡。绚烂之至,归于干净。
宋徽宗想要的也是那份干净吧?有时候想想,他的内心该有着怎样的疼痛和委屈呢?他心念之系,不过是自己钟爱的一点儿意趣而已,这点儿意趣,就是他的诗与远方。
过分吗?似乎不过分。但于他而言,就是过分。
还好,我不是他。每当想到这里,我都能觉出一种莫大的幸福。不是吗?只要抽出点儿时间,诗与远方便可以实现,甚至让它成为一种奢侈的日常。就像在汝州的这些日子,我和朋友们在汝州的山岭间迤逦前行,树高草低,花粉叶绿,暮春之景,别有风致。茶余饭后,还可尽情地听戏,读帖,赏瓷……汝戏,汝帖,汝瓷,这些最脆弱又最强大的事物啊,它们就是汝州的诗,也是汝州的远方。因为岁月的冠冕与历史的加持,这些丰厚的诗与远方也成为了无数人的诗与远方。
浸泡在汝州的诗与远方里,我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