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的诗
2017-01-19王单单
王单单,生于1982年,云南镇雄人。
回家
儿子夭折后
埋在离家二十米的荒地上
四哥在他坟前栽一棵竹子
并刻上名字。绝望中
带着四嫂离家出走。
七年了,四哥不知道
当年那棵竹子,已由一棵
变成两棵、三棵……
正朝着他家的方向
渐渐蔓延成竹林
如今,有棵稚嫩的笋子
已破土而出,就快抵达
他家门口
与妻书
熟睡中。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奶水
而你在梦里,仍不忘记
变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边这条小小的深渊。昏暗的灯光下
他边吸边瞪着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
落满积雪的地方。
笔架山下观鱼
我正弯腰,俯首观鱼
一条受惊的石斑
从我的倒影里游出去
像小部分的我
离开了身体。我看到
它朝着对岸游
那里风平,浪静
水边清晰地倒映着
山顶上的庙宇
矿工
我的父亲,曾在一个
名叫苦胆坡的地方挖矿
他每次凿好炮眼,埋下炸药
点燃火绳,就拔腿冲向洞口
等到大地深处发出轰然巨响后
他还会再次返回洞中
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想了想
又前进了几步
清明书
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
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
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
起初,我的每一刀
都怀着深仇大恨,我发誓
绝不让草,活着
走上亲人的坟头。
时间久了,草们
越来越顽固,而我却
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
我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者
会沦为荒草的阶下囚
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
高过我的头颅。
挖地
我们铲除荒草,在身后
挖出整齐的土坑
劳作的人中,我的祖母
始终忧心忡忡,她说
挖浅了,埋下去的东西
很快就会被动物刨走
挖深了,一旦地狱漏水
鬼们就会爬出来
借人间避雨
景观
车过郊区工地,不经意间
我看见,吊机把一个人
送进高空。他站在脚手架上作业
落日正好经过头顶,远远望去
像钢筋在天上扎出的一摊血迹
当我正要,给身边的人们
指出这壮丽的景观时
一束鲜红的光柱,从他的安全帽上
折射进车窗,似乎是
那个刚刚捅破天空的人
想把沾满血迹的凶器
强行塞进我的手里
一个漫长的下午
她不知去向。我敲了门
空房里囚禁着回音。屋檐下的寂静
落满巨大的树影。整个下午
我都枯坐其中,怀想过去的事情
她的狗陪着我,名叫戈多
小家伙突然蹿起来,奔向墙外
我追出去时,它已悻悻回来
墙内,一朵打碗碗花
趁我们都不在,悄然绽开。
花间事
油菜花有齐腰的深度,漫山遍野
与我同驾一辆牛车的女人
从中途跳进花海。爬上山丘
我回望天边,落日盛大啊
而她渐行渐远,像一只装满秘密的漂流瓶
在风起的时候,被金色的涟漪推着
荡向黛色的山脊。
听妇人讲村里的事
老人死后
似乎比活着还要胖
提前买好的棺材,小了
要命的是,儿女们都不肯
给他换大点的。强行
塞进棺材。按住头部
脚就跷起来,摁下腿部
头又蹭起来。反复几次
人群中有忍不住的笑出声
他小儿子老羞成怒
索性将棺材盖钉死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
抬丧时,故意使坏
最后是四个女人
将老人抬上山。抬到中途
棺材盖子又迸开了
我就想,这人啊
他一定还不想死
全家福
一张泛黄旧照,三代人的合影
那时他最小,蹲在前排草丛中
若干年过去,他身后的长辈
相继倒下,让出空旷的山野
成为旧照的背景。几天前
他把全家人招呼在一起
重新拍了一张全家福
人数和顺序,与之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的脑袋
挪到了最后一排
木桶
水被舀干了,阳台上
闲置一只木桶。长期日晒雨淋
竹箍干枯,木板松动
已近耄耋的外公,缓慢地走过去
将木桶提走,嘴里念念有词:
人老了,就不中用,像这只木桶
我暗自心中一惊,外公说得有道理
人生真的就是一只木桶
只需伸长手臂,就能摸到它
死亡做成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