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学:其画如书(下)
2017-01-19张春民
张春民
“书到极时书似画,画臻妙处画如书”,在夏永学的画册里随便浏览一下,你会觉得他笔下的鸟雀莺燕不再是水墨色彩,而是大自然里顾盼有情的小精灵;画里的林木花草也不再是春与秋的绚烂,而是春意与秋思的潜咏。
真水无香
夏永学的精神风貌及其绘画的内涵,是中国美术文化中的历史、哲学、美学共同哺育的结晶,美术对于他来讲,一直是他的主体意识里的精神追求,他选择的是“在静默里吐露光辉”的创作道路,在“真水无香”的境界中彰显“人淡如菊”的安详。“真水无香”出自老子的道德经,老子认为最完善的人格就应具有水的特性和美德,能滋润万物而不与相争,始终如一的永远地付出。如果说“真水无香”是一种境界,那么这种安详,就是一种美学了。
上个世纪末,在市场利益的驱动下,不少年轻的花鸟画家从实用性、功利性的角度看手中绘画,其中不乏画工笔的改“写意花鸟”了,只可惜他们的笔墨工夫还没练到家,还没弄明白学画的过程是“从有法到无法,从形似到神似”,写意画纵然是横涂竖抹,也是“笔笔在法中”的道理。所以,写意花鸟画的兴起,反倒是花鸟画的整体衰落。坦率讲,工笔花鸟画的存在必须靠一支队伍。最近十年,工笔花鸟画再次方兴,尽管一些人追求的是一种装饰变形、色墨交融的“蒙眬体”的创作,但也有人开始重回传统,走进了传统工笔画法的行列。由于夏永学始终就没有离开过纯粹的工笔画创作,等其他人明白工笔花鸟画传统源远流长,充满勃勃生机的时候,夏永学已经循环升至“画到生时是熟时(郑板桥)”更深层次的熟练了。
不是说夏永学不画小写意,而是他的小写意经过几十年“必极功而后能写意(郑板桥)”的锤炼,已然有了“不期然而然、无意于妙而妙的纯真烂漫的气息”了,用两个字来说,就是“天趣”,这在他的“兼工带写”的画里略见一斑。他在街上行走,不管身边有没有别人陪着,他会随时停下脚步观察身旁的树木花草,会抬头寻找啾啾鸣叫的鸟雀,一旦有所收获,他回到家里会很快的把这个印象写出来,久而久之,他的小写意“没骨画”也相当精彩,颇有“印象派”的意味,其实他的没骨画不是没有骨,而是骨在其内,花鸟的生命被画得硬朗得很,天趣,盎然。
夏永学的作品,有哪一幅没流露“空灵、充实”的美学思想呢?他的画是那样的接地气,那些朽气、老气、匠气、小气、甜俗、媚俗等工笔画极易产生的弊垢,在他这里毫无痕迹。有的只是它的虚灵,它的充盈。至于为什么,其实除了写生还是写生,是“贵在意到情适”、“贵得其神”的写生。他知道对于一个画家来说,生命一生,写生一生。就连平时看到的花草绿篱,藤干虬枝,甚至一花一石,一鸟一禽,都会成为他写生的目标。虽然没有高山大川的气魄,但也不乏小中见大的生机,写生让他“万物静观皆自得(宋儒)”,这是在图片里万万得不到的。所以,他绝不允许没有经过写生的花鸟走进他的作品,“这个东西我经过写生了,可以画了”,这个念叨,光我就听到多遍,近乎于他的口头禅了。可问题来了,鸟是爱飞的呀,到哪儿去写生啊?动物园啊,这是起初。后来随便到一个树林凉荫里总能有收获,光香山地区的鸟就有百、八十种,可谓是写生的大本营。再说熟能生巧,他练出了写生的本事,鸟从眼前飞过,神采、色彩、姿态过目不忘,要不他的画总是那样有生气、朝气、书卷气。
我曾经在1991年还不认识他之前,花了35元钱买了一套《中国画技法(人民美术出版社)》,以备抽空也练练画。那时书店里的画册远没有像现在这样品种丰富,但这套教材里的画其实画得很美,其中的几幅菊花白描风姿摇曳,曼妙楚楚的线条用不着敷色,单独舞动一番也足以让我咋舌赞叹。这样的生动如果没有写生的基础,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一看这几张白描的作者名叫夏永学,从此在画里跟他有了小小神交,后来我又知道,这个画册印了几次,到1995年时到了12万册,不小的数目。
1996年认识了他,起初见面看到他一米八的个头,气宇轩昂的形象,我就琢磨这么一条汉子,怎么就画起工笔画呢?多耗时间多有毅力?笔笔都要细润清丽、精微雅致,经过几次和他周日到香山采风写生,习惯了他捕捉花鸟神态时的那份愉悦神情,所有问题这不都有答案了吗?那时他已经在国家建材局上班,休息时就在家里画画,看书,也临摩古画,意在“师古人迹,学古人心”,那是一番自有定数的禅定,任凭楼外市肆嘈杂,也挡不住他要续上传统文化前缘的步伐。今天回头再看,我还真是钦佩他的眼光,如果那时他要下海为挣钱而画,那无疑像练武之人自废武功。
美术的阳光就是偏爱敢于为它付出的人,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绚丽的色彩都采撷过来装点他的才情。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他和单位在国外举办建材展览会的任务开始进行了,每次当他忙完了自己的工作以后,他最热衷的是欣赏国外建筑和西方美术是怎样的汪洋恣肆?埃及艺术、希腊艺术、罗马艺术、拜占庭艺术、罗曼艺术等,看得多了,记住的也多了,即便是现在,每当他滔滔不绝聊起国外的艺术,以及一串串西方艺术家的人名时,如果不知道他是画中国画的,还真以为他是画西画的画家。艺术无国界,他喜欢从西方艺术里去吸收另一种力量,喜欢弄明白西画的古老元素是怎样向现在新艺术或装饰派风格转变的。不难想象,他在工作之余行吟在各个美术馆时的那份愉悦,他自己说,他曾经不少次沉思在西方的美术馆里难以自己,用他们的光与影绘画艺术和中国的绘画中的线条艺术比较,最终的感觉还是中国画无以伦比的美。那些年他在国外也看到了中国画走向世界的趋势,有时间就在异国它乡写生一下,最起码把它们拍照下来,把画册买回来,所以他每次出差回来,最沉重的行李箱装的必是画册。
绚丽多彩的中国风,民族风,再加上一道中国历史上的宋元风,中国美术那些年也开始让欧美人羡慕得不行。荷兰画家伦勃朗发明用光和影作画才500多年,而中国画不靠光和影,只要线条的韵律,这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了,比西方早了最少一千五百多年,到了五代宋初时,中国画的线条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夏永学正是传承宋元绘画的杰出的艺术家。出自他笔下的线条,从1968年拜师时的“暇瑜互见”,到现在已然是炉火纯青了。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不屑,“不就是构勒出物体的线条吗?”是的,我承认,无论是绘画还是书法都离不开线条,如果说它是基本功,男女老幼都可以来上几笔,但如果说它是工笔画里的生命体现,是绘画语言叙述的灵魂,你可能开始不相信,但如果你在夏永学的作品里走一走,你就会仰视它的高难犹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是因为线条是中国画里最基本的造型元素,这就是说线条的本质是带有抽象意味的。“中国画是线的韵律,”夏永学作品里的线条就是最好的诠释。就看他的白描,古人都说,“白描易纤弱柔媚,最难遒劲,高逸令如屈铁丝也。”的确,他的线条,每笔都有“生死系于一线”的惊险,只要有一笔哪怕打个颤也是全画皆废。当然,也不全是惊险,还有像走钢丝的钢丝充满了张力、活力和弹力,会让你的心情看得收放自如;有的线条会让你觉得像白居易诗里的琵琶之弦,有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律。夏永学不愧是运用“线条”的高手,他把古代人物画的线条“春蚕吐丝描”,“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尽数糅进他的花鸟画。尽其精微,取神得形,以线立形,以形达意,他的线条似刀法,一刀下去,决不回头;又似剑法,弧线闪亮,剑气如虹。
用英国诗人勃莱克的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咏赞一幅传统中国工笔花鸟画,夏永学的作品能对号入座,这不免让我沉酣在一种幻觉里:“妙手何人为写真,只难传处是精神。(宋·张孝祥)”
如果说他是布衣型画家其实也行,和一些但凡有点名气就留须蓄发的画家相比,他倒不像画家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经常在大自然里写生,阳光与风沙馈赠给了他健康略黑的肤色,对花鸟世界的“俯仰自得”,也让他面部棱角有了迷人的骨感,嘿嘿,玩儿了一辈字美术线条的他,最终也把线条蚀刻在自己的脸上,魅力体魄成为他的骄傲所得。还有由表及里的离奇呢,这两年他居然把吃了十几年的降压药给停了,虽然这是医生的主张,但也是他淡泊性情的必然结果,生活习惯虽然没变,性情却清凉安静得似莲开一朵。他自拟楹联自诩:
凭几烟茶酒
伏案画书诗
好这十个字,分明是他的自画像,普通字眼组合起来的所蓄之势就像几笔勾勒的虬枝老藤,写意里就是他的艺术人生,这不能不让我想起了林语堂说苏东坡的十个字:
性格为骨干
美文是肌肤
不管是谁的,上句说人,下句说文,一起说来就是画为心声,夏永学即是如此。
学者风范
1996年,国家有一个允许提前退休的新政策出台,这年年底,完成了单位在非洲举办的建材展览会后,夏永学出于对书画的热爱,提前三年退休了。退休后他把自己关进中关村的那间小屋,完成了一本个人专著《菊谱》(中国工人出版社1999年),里面有101种菊花白描图。无疑,这是他做的一项公益事业,是献给全国书画爱好者的礼物。这也意味着他对美术的爱好,终于从后台走到了前台。退休前认为把业余留给画画值得,退休了该是把时间留给艺术了。其实换来换去的,手里捧着的依然是从心里窜出来的花鸟,这些活灵活现的美丽精灵,他只有把它们的家落在宣纸上他才舒坦,否则就如百爪挠心。美术评论家贾德江说他在画里“更善于妙造花鸟的天籁之境”,我觉得也是,他笔下的精灵都是从自然里写生得来,本来活生生的,到了宣纸上怎么会让它没有家呢?所以,夏永学为这些花鸟在宣纸上打造的环境,用了山水画里常用的皴擦和留白的技法,那种峋石虬枝,烟柳苍茫,那种“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辛弃疾《浣溪沙》)”的俏皮生动,会让你啧啧称妙。
就像这两本新出的画册,仅看几眼目录就让我陶醉了,《一时携手嫁东风》《柳荫细听燕语声》《金屋藏不住,玉树自在鸣》《远志》《虚心有节》,真不知他是写人还是写花鸟?就像“故事大王”庄子,里面讲的故事也是鸟兽虫蝶,但人情味美得你在快乐中还尝到人生哲理的醒悟。“物我和谐”的境界油然而生。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相当不错了,但夏永学的画,还能让你从中读出诗来。可你分明知道画中没题诗啊?其实,按照老格调在画中题两行诗的路子早就成“昨日黄花”了。当年苏东坡第一次提出“画里有诗,诗里有画”的主张,也并不是非让你在画里配诗或诗里配画,夏永学是从宋元绘画开始的,那一步的脚印深得很。他知道宋代的哲学家为什么叫理学家,为什么宋人不喜欢抽象的玄学?是因为他们把理学看成是“自然和人性的道理,或叫物体的内在精神”,他们不喜欢抽象是更相信物体中的内在力量,或者叫精神或道理。他们认为自然既是活生生的精灵,里面即存在无形的内在精神,所以画家在画秋天得到时候,“不该描摹树叶绚烂的色彩,应该记录那无形的秋意或秋思。”好一个秋意秋思,一语道破画里的诗境,触类旁通,夏永学的画里很少题诗却诗意盎然就顺从了。静下心来读他的画,方知静里有乾坤。看一张悠远清芬,看几张四季婆娑,清容如禅。比如那两只喜鹊在桃园里的欢叫说的是“可爱深红映浅红”的深意吧;以竹为邻的文人喜竹咏竹,夏永学笔下的竹子更是别有风姿,有的构成大千气象,有的细腻隽永,那张不着色的白描竹海,远近层次分明如涛声滚动,好像印象派里的场景;拿几丛看似自家院里的翠竹,视角分明是“窥窗映竹见玲珑”;北京西山樱桃沟里“一树樱桃带雨红”的樱桃,看得真叫人垂涎欲滴;也不乏有“蕙兰流水桃花过”的时光感叹,叫人看画同时也去沉思几许,感叹画家笔下的意境多么不饶人;甭管你怎么看怎么理解,“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宋儒诗)”,这就回应了画家的诗兴。但上面说的都是花草,还有鸟雀呢?同样有相仿的意境,他能画出“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的童话故事;能咏出“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的虚灵。如果在他的画册里徜徉,如同在和他聊着天,它能让你打开视野,看到漫无边际的原野,浏览到脚下的野花小草,甚至还有四季中的栉风沐雨,冬霜夏露。汇合在一起,它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罡风。
“灿烂过后归于平淡”分两种,一种是隐逸的意思,里面有消极的成分,还有一种是潜入内心空灵的层次,心境如水的干着喜欢的事,这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充盈。当下夏永学的忙碌,和北京文史馆有关联了。
直到我真正了解了文史馆以后,才对他们的馆员肃然起敬起来。要说起来,成立于1952年的北京文史馆一直是市政府领导下的文史研究机构,正司局级的单位,聚集了一批德才兼备的文史专家和书画家,在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能成为这个机构里的一员是不容易的,成立六十多年来,他们发展馆员累计才二百六十多人,可见门槛之高,当然其中大部人已经离世。不怪他们在发现了夏永学后有如获至宝的感觉,我为夏永学进入文史馆高兴,总觉得他是宋元绘画的活化石,越是传统的基础扎实,越是能滋生出现代的美感,在国内能找到与他比肩的学者型花鸟画家估计很难了,他心里的学问和绝活太多,他再不把自己心里装的往外倒一倒,岂不可惜?
按照中国和北京两级对外友协的组织安排,这些年夏永学和其他馆员一道,在国际间进行了一系列的美术交流活动。所到之地,“山川青翠、莺歌燕舞”,这不是环境,而是他们的作品。夏永学笔下的鸟雀昆虫“抟扶摇直上”,鲲鹏般飘洋过海,飞到了希腊,飞到了德国,飞到了澳大利亚,飞到了美国,一路色彩,一路斑斓。要说起来,尽管是在国外,但人们想不看这些展览也难,还没开展呢,街头巷尾的那张展览广告就把人们煽乎得跃跃欲试。实际上那不是广告,那是一张张夏永学画作的复制品,它起的作用是广告。
这个广告还真管用,几次展览和交流下来都很圆满。当然,不敢说夏永学的作品就是参展作品里惟一的旗帜,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都有各自的光泽,但夏永学的画绝对能让外国人看了心跳,那次在伦敦展出时,当地的市长都按捺不住喜悦,一个劲的称赞中国的美术,其中对夏永学的作品更是格外的夸奖。
确实,夏永学的画,其形其笔,其气韵其神韵,其意绪其精髓,无一例外地自成一家。他也重复着当年他的两个恩师在他这样的年龄段所做的事情,即为许多中央和国家机关军队绘制了不少巨型作品,其中包括他被请进中南海,用了三个半月的时间为国务院第二会议室绘制的一幅高两米二、宽三米六的工笔画作《报春》。但他从来不以这些大画和别的画家论英雄,包括他被请进中南海在里面住了三个半月画的这幅。多年后他连这幅巨画的创作时间都忘了,这幅这样,其它的大画也是如此。如果记不得时间也就罢了,那么照片呢?影像实在是一种亲昵具体的触摸了,我多希望他能拿出一些来,可他连一张也没留下。这就是他的特别之处,与他同时绘画的画家,都把这样的事看成他们艺术之颠的绝唱啊,记得明白,影像留的明白,可夏永学呢?只是把它看成似水流年里的道道水痕,过去了就过去了。但他越是这样,身上的那种白描式的淡泊,就越弥漫开来,抒发出“其画如书”的品质。“书到极时书似画,画臻妙处画如书”,在夏永学的画册里随便浏览一下,相信每个人都会被里面的“花鸟王国”迷住的,你会觉得他笔下的鸟雀莺燕不再是水墨色彩,而是大自然里顾盼有情的小精灵;画里的林木花草也不再是春与秋的绚烂,而是春意与秋思的潜咏。夏永学是用他的文人气息编织我们生活最初的基调,那股空灵和充盈的大美把我们撩拨得心驰神荡。欣赏他的画,能很快勾起人们对往事,对童年,对家乡的回忆,似有若无的进入各自的初心。带着这种亲昵感靠近夏永学,你也会觉得他就是一股自然风、一湾清溪水,城市喧嚣,市肆杂音,渐渐隐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