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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枪悬案

2017-01-19封凯明张宝中�オ�

啄木鸟 2017年2期
关键词:哥哥爸爸

封凯明++张宝中�オ�

上期内容提要:

在调查一宗贩毒案期间,老刑警遭暗算丢失了佩枪,还被诬陷与毒贩勾结,因此被撤销职务,最终含恨自杀。为了给父亲洗清冤屈,老刑警的儿子也穿上了警服。然而,调查这桩旧案阻力重重。当年的案卷不翼而飞,知情人对此案讳莫如深,丢失的佩枪依然不知所踪……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让他处处掣肘,他本人也卷入一起杀人案,险些身陷囹圄……

第十章赖玉生自杀

赖玉生的老婆谭慧在赖玉生服刑期间跟了何久洲,赖玉生出狱后很可能去找过她和何久洲。我猜测,何久洲或许知道赖玉生出狱后住在哪里。

这天下午,我去龙湖别墅区拜访了何久洲。我爸爸生前和何久洲是认识的,当然没什么交情,见面不多,见了面也是说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赖晓静服刑期间,我去看望赖晓静的妈妈,也见过何久洲几次,何久洲的脸色总是很阴沉。这次对于我的到访,他仍是不阴不阳的。只不过我是因为公事找他,他也不能太轻慢,请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和我相距不到两米。我还是第一次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他的脑袋靠在沙发靠背上,脸上有几块褐色的老人斑,眼神暗淡无光。我暗暗算了算他的年龄,应该还不到六十岁,但已经显得非常老相。

说明来意,何久洲面无表情地告诉我,赖玉生曾经是他的采购经理,工作配合很默契,私交也不错。我问何久洲:“知道赖玉生贩毒吗?”

何久洲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会举报的。”

“认识四眼吗?”

“不认识。”

“四眼曾在客车厂工作过。”

他耸耸肩:“我手下的工人有那么多,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

我提醒他:“四眼的名字叫周四福。”

何久洲短促地笑了笑:“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后来被人杀了,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谁都知道,因为四眼的死,我爸爸惹了大麻烦。何久洲的语气有明显的嘲讽意味。现在我不和他争辩,鬼枪悬案我早晚会查清楚。最后我问他,近几个月有没有见过赖玉生。何久洲摇了摇头,他不看我,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从何家出来,我又去局档案室,找到了十几年前赖玉生贩毒案的卷宗。关于他和何久洲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看看讯问笔录里是怎么说的。十几年前电脑还不普及,卷宗里的讯问笔录是手写的。讯问民警那一栏,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俞德昭、李超。俞德昭是我爸爸,李超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刑警大队大队长。我一眼就认出,里面的字迹是爸爸的。

据赖玉生供述,他和何久洲是同乡,还是昆明中学的同班同学。两人居然是中学同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赖玉生是云南省镇康县人,那里地处中缅边境,和果敢接壤,赖玉生携带的毒品就来自果敢。何久洲当了迦城客车厂厂长后,将赖玉生从云南调了过来。这种跨省调动是很难的,何久洲费那么大的劲把赖玉生调过来,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客车厂需要这么个采购员,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不言而喻。

坊间传言何久洲贪污了厂里的钱,导致厂子倒闭。实际上,那时候很多国企都面临倒闭的危机。也就是说,客车厂的倒闭应该是大环境所致,并不是因为何久洲贪污。后来有关部门专门调查了客车厂的账目,也没查出什么毛病。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既然何久洲没有贪污,他开房地产公司的钱是哪儿来的?搞房地产需要的钱是大数目,即使可以贷款,他自己也应该有较大的投资能力。这大笔的资金极有可能是贩毒所得。我分析,他和赖玉生的分工应该是,赖玉生负责从云南买进毒品,他负责在本地销售。资金积累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踢开了赖玉生。他知道四眼是爸爸的线人,就故意把贩毒路线透露给四眼。

赖玉生被抓后,没有供出何久洲,而是一个人揽下了所有罪责。他这么做,应该是和何久洲有交易,那就是他的老婆孩子需要何久洲照顾。可是,何久洲照顾得有点儿过分了,把他的妻子谭慧照顾到自己家里去了。赖玉生大概不知道,何久洲早就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的女儿也是何久洲的种。

何久洲大概希望赖玉生被判处死刑,没想到,赖玉生被伏击后,迅速毁掉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毒品,只被判了无期徒刑,又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再加上患有糖尿病和冠心病,在服刑十四年之后竟然出狱了。

要想找到赖玉生,应该盯住赖晓静。毕竟,赖晓静是他养大的,父女感情很深,他肯定会和赖晓静联系。我给大嘴布置了任务,对赖晓静进行布控,顺便把我和赖晓静的关系跟大嘴说明白了。大嘴觉得难以理解:“哥,你没病吧?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吗?”

我瞪了大嘴一眼:“就你这智商还想当副大队长?门儿都没有。”

大嘴有四五个线人,他把这几个线人都放出去了,打探赖玉生的消息;同时申请市局技侦支队监听赖晓静的电话。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既没有人见到过赖玉生,也没发现和赖晓静通话的可疑号码。

其实,这几天我和赖晓静每天都见面。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去英伦花园她的住处闲聊。毕竟有多年的感情,我们在一起还是惺惺相惜的。当然,我的主要目的还是想通过她抓到赖玉生。我盼着赖玉生给她打电话,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听到她的手机响过,她的手机装在包里,甚至都很少拿出来,只是偶尔看一眼微信。我经常处心积虑地把话题引到赖玉生身上,但她从不接我的茬儿。

一个星期后,赖晓静去美国了。她说她在美国开了一个从事模特培训的工作室,现在正积极打拼,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工作室培训出的模特会站在世界顶级的T型台上。我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她说不知道,国内的环境不适合她这种人,在美国比较宽松,没有任何顾虑。至于她给我的那一百万元,她说不用还了,她不缺钱,那一百万元就算是给我和莹莹结婚的贺礼。她还叮嘱我说,莹莹是个好女孩儿,值得我爱,一定要珍惜。

赖晓静一走,抓捕赖玉生就更难了。这时,大嘴的线人反馈了一个重要信息:何久洲也在找赖玉生。

我把这个消息汇报给张瑞山局长,张局长要求我必须抢在何久洲之前找到赖玉生,如果被何久洲抢先一步,赖玉生多半会被灭口,那样的话,康大军被杀的案子就没法破了。可现在没有比较明朗的线索。唯一有点儿希望的,就是赖晓静在英伦花园的房子。我为什么怀疑那里呢?因为赖晓静回来的这段时间,没给我房子的钥匙,在我看来这是不正常的。按她的性格,应该给我钥匙,她没这么做,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想瞒着我。她没想到的是,房子的钥匙我悄悄配了一把。

这天下午五点多,天已经黑了。我和大嘴带着中队的几个兄弟,分乘两辆车,一起来到英伦花园。我让大嘴和几个兄弟在楼下的车里待命,我上楼进了赖晓静的公寓。我把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阳台的灯都打开,仔细观察有没有烟头或陌生的脚印,可是,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站在阳台上,我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忽然,我注意到对面的那栋楼里,一个身影站在窗前,正往我这边看。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那个身影已不见了。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人多半是赖玉生。那个人所在的位置是十五层最东边的一户,我马上掏出手机,命令大嘴赶快上楼,把那个人堵在屋里。

放下电话,我也马上冲出去。在楼道里,我迎面撞上四个彪形大汉,他们上下打量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摇了摇头。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肯定是何久洲的人,也在盯着这里,想找到赖玉生。刚才他们看到屋里的灯亮了,以为是赖玉生进来了。我没工夫搭理他们,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直奔对面那栋楼。

乘坐电梯上到十五楼时,大嘴和中队的那两个兄弟已经上来了,堵在房门口。大嘴气喘吁吁的,不住地擦汗。他没坐电梯,是从一楼一口气爬上来的。这栋楼每个单元有两部电梯,中队的两个兄弟分别乘一部电梯上去,大嘴从楼梯往上爬,以防对方突然离开。大嘴为了能当上副大队长,也是拼了。

我使劲敲了一会儿门,却没人开门。屋里明明有人却不开门,这让我更加确信,藏在里面的就是赖玉生。我让大嘴给大队长李超打电话,请求火速派人前来支援。我在门口大声说:“赖玉生,开门吧,你跑不了!”

喊了几遍,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就隔着门对赖玉生讲道理,告诉他说,何久洲的人也在找他,刚才我就看见了四个。如果他落在何久洲手里,很可能死无全尸;如果和警方合作,老老实实认罪服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屋里有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在门口停住了。里面的人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

我报上了我的名字和职务。

“你把枪放下,一个人进来。”

我面对猫眼,把枪掏出来交给大嘴,并示意大嘴后退。大嘴小声嘀咕:“哥,老东西说不定有凶器,你可得小心啊,副大队长我不和你争了。”

我轻声说了句“滚犊子”,又大声对屋里说:“开门吧,我一个人进去。”

门开了,但我没看见开门的人,估计是躲在门后。等我进去,屋门瞬间关上,果然,站在门后的正是赖玉生。他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掖进后腰,然后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知道你,你是俞德昭的小儿子,也晓静的男朋友。你长得挺像你爹。”

眼前的赖玉生邋里邋遢,脸色黧黑,花白的胡子最少一个星期没刮了,有些驼背,身高看上去不到一米七,五官轮廓和赖晓静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这么个糟老头子,怎么可能是晓静的亲爹?赖玉生引我去了客厅。客厅的陈设很简陋,一张旧得掉了漆的八仙桌很惹眼。我对赖玉生说:“那么,我们好好谈谈吧。”

他嘿嘿笑了:“也该好好谈谈了。十四年前,我贩毒被你爹抓了,十四年后,我又落到你手里,我们真是冤家。”

“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你和我不是冤家,和法律才是冤家。”

赖玉生哼了一声:“你跟你爹一个德性。你爹是个好警察,你也是。可是,好人有好报吗?如今,你爹含恨而死,你哥不知死活……”

爸爸和哥哥出事的时候,赖玉生已经入狱多年,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还没等我开口询问,赖玉生又说:“我知道,你很想弄清那个贩毒案的真相。现在知道真相的,算上我,一共是四个人。这四个人里面,一个还在监狱里,另外两个不会告诉你,能告诉你的只有我……”

赖玉生和何久洲不仅是同学,他们从小就认识,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何久洲的父母都是工程师,“大三线建设”的时候去了云南省镇康县,也就是赖玉生的家乡。从小学到技校,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赖玉生和何久洲一直是同班同学,关系很要好,几乎形影不离。技校的最后一年,何久洲才随父母回到了迦城,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

赖玉生原以为和何久洲再也没有什么交集了,没想到,分别六年后他们又见面了。赖玉生技校毕业后在昆明一家机械厂工作。他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好像是9月份,昆明还有些热,何久洲去了他所在的机械厂。那时何久洲是迦城客车厂的采购员,他去机械厂是为了采购零部件。何久洲并不知道赖玉生在这家机械厂工作,他是在车间参观的时候意外遇见赖玉生的。两人都十分惊喜,互留了联系方式。

赖玉生其貌不扬,他的新婚妻子谭慧却很漂亮,谭慧嫁给他仅仅是为了报恩;谭慧心里爱的人是何久洲。

谭慧和何久洲、赖玉生是初中同学。上初中的时候,何久洲就很帅气,谭慧很喜欢他,二人相互爱慕;赖玉生只有暗恋的份儿。作为老同学,赖玉生和谭慧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人之间纯粹是同学情谊。后来,谭慧的爸爸得了肝癌,手术和各种医疗费用需要十几万元。实在走投无路了,谭慧找到了赖玉生,请求他的帮助。赖玉生当时参加工作不久,只有一万多元的积蓄。他向亲戚、同事都借遍了,甚至去血站卖血,只凑了一万五千元,仍是杯水车薪。看着谭慧绝望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铤而走险——不是偷,也不是抢,而是去贩毒。

要想在短时间内弄到十几万元钱,赖玉生也只有贩毒这一条路可走。不过,他贩毒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老家镇康县和缅甸接壤,距“金三角”一步之遥。赖玉生是本地人,熟悉地形,还知道很多通往缅甸的小路,穿越边境比较方便。于是他干起了“背货”的行当。那时候,他所在的那家机械厂也越来越不景气,僧多粥少,请假很方便,每个月他都请假一个星期,背三次货。

两个月后,赖玉生赚了十四万元,把这些钱都交给了谭慧。但他没告诉谭慧这钱的来路,谎称他有个拜把子兄弟,身家几百万,他救过那个兄弟的命,那个兄弟为了报答他,给了他这些钱,说不用还了。谭慧感动得当即表示要嫁给他。赖玉生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不配。可他实在太喜欢她了,明明知道这种出于报答的婚姻不会带来幸福,还是稀里糊涂地娶了她。

赖玉生和谭慧结婚是五月份,几个月后,何久洲就来昆明采购零部件。那一阵子赖玉生的厂子有一批急活儿,请假不太方便,不能陪何久洲在昆明玩。谭慧没工作,就陪何久洲在昆明游览。很久以后赖玉生才知道,那几天里,谭慧陪何久洲陪到床上去了——他女儿赖晓静小时候就很漂亮,人见人爱,都说长得像她妈。赖玉生发现这孩子和自己一点儿都不像。他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一直装糊涂,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和谭慧扯平了。

赖玉生为谭慧的爸爸筹钱治病的事,何久洲听谭慧说了。何久洲和赖玉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知道赖玉生并没有一个身家几百万的拜把子兄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筹到那么多钱,肯定是贩毒赚来的。三年后,何久洲再次去昆明采购零部件。这一次,他没去赖玉生家里,而是找了个饭店请赖玉生吃饭,说他赌钱赌输了,挪用了厂里的七万多元采购款,很快就查账了,一查账就露馅了,请赖玉生无论如何帮他渡过这一关。七万多元是个不小的数目,赖玉生爱莫能助。何久洲就说起了一起贩毒的打算,他说,赖玉生在金三角有进货渠道,他在迦城有销售渠道,如果兄弟俩联手,很快就能赚大钱。

为了救谭慧爸爸的命,赖玉生铤而走险,但赚到钱后就决定洗手不干了,他也知道那是掉脑袋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可是,何久洲求到了他,毕竟是多年的好兄弟,他不能不管(这时他还不知道何久洲与谭慧的事)。于是他一咬牙,答应了何久洲。

一年多以后,何久洲当了客车厂的厂长,把赖玉生从昆明调到了迦城。他们赚了很多钱,具体多少,赖玉生不知道,粗略估计,最少也上亿。两人本来说好赚了钱平分,可赖玉生不敢往家里拿,怕谭慧知道。他就把应得的那些钱暂时放在何久洲那里。没想到,他来迦城的第五年就被抓了,是被我爸爸抓的。

我问赖玉生,知不知道自己是被何久洲出卖的。他说知道,被抓住的那天夜里,他在看守所通宵未眠,仔细回忆了和何久洲合伙贩毒的经过,当时就认定是何久洲出卖了他。

此前,何久洲找到赖玉生,说今后打算进军房地产业,做个正当商人,不想再贩毒了。赖玉生很赞成,他早就不想干了,打算回昆明开一家小型的公益机械厂,吸纳残疾人就业,权当是为自己赎罪了。何久洲也很赞成,表示马上就把这些年两人合伙贩毒赚的钱给赖玉生一半。不过他又说,有几个多年的朋友还找他要货,他已答应那几个朋友了,所以还得再做一单。这是最后一单,做完了就洗手不干。于是,确定了运毒路线和时间之后,赖玉生又跑了一趟缅甸。结果,就是这最后一次,他被抓了。

何久洲这么做,动机应该包括好几个方面:一是要独吞那些毒资,二是想霸占谭慧,三是借刀杀人。何久洲今后想做个光鲜的商人,必须把自己的身份漂白,最怕有人知道他的老底。赖玉生这次从缅甸带回的毒品量很大——最少是十公斤海洛因,如果人赃俱获,赖玉生会被判处死刑。

但何久洲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低估了赖玉生。赖玉生被抓之前,已隐隐约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所以把随身携带的毒品毁掉了一大部分。这些年他对相关的法律规定了解一些,一旦被警方抓住,只要他咬定是第一次贩毒,应该能保住一条命。从警方的侦查阶段,一直到法院的审判阶段,赖玉生只字不提何久洲,而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责。谭慧没有工作,孩子还小,娘儿俩需要何久洲的照顾,他不能把何久洲供出来。

在监狱的十四年里,赖玉生每天都在琢磨着怎样报复。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出狱后,他发现谭慧居然和何久洲过起了日子。谭慧从来没有爱过他,这他明白;她和何久洲勾勾搭搭,他也能理解。但何久洲和谭慧居然成了两口子,这太过分了——两人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活着出狱。

赖玉生出狱后找过何久洲。他想和何久洲好好谈谈,让晓静跟他回家。晓静虽然是何久洲的亲生女儿,但毕竟是自己把她养大的。至于谭慧,虽然背叛了他,但她当初嫁给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她不爱他,却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是难为她了。

那次去何久洲的别墅,谭慧躲进别墅的佛堂里不出来,晓静也不在。何久洲在书房里接待了他,主动提出可以给他很多钱,开口就是三千万元。赖玉生不想要钱,他只想要女儿。两个人谈了不到半小时,不欢而散。赖玉生知道,何久洲是不想见到他的,甚至不希望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何久洲贩毒的事情他最清楚,如果他把那些事告诉警方,何久洲就完蛋了。从何久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杀气。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杀了康大军,算是给何久洲一个警告。而且他认为,康大军让晓静坐了六年多牢,本来就该死。

赖玉生亲口告诉我,十二年前我爸爸确实是被康东升和何久洲陷害的。他有个小兄弟,一直跟何久洲混。几年前,那个小兄弟因过失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和他在同一个监狱服刑。二人是老相识了,只要有机会,就在一起聊天。那个小兄弟得知赖玉生是被我爸爸抓的,就安慰他说,我爸爸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康东升和何久洲合谋给我爸爸下套,他也参与了这件事,而且,他手里有一段视频能证明。

我爸爸早就是何久洲的眼中钉肉中刺,遭受陷害是必然的。而对康东升来说,我爸爸则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挡住了他的晋升通道。康东升和何久洲除了亲属关系,还是利益共同体。何久洲贩毒,康东升一直利用职务之便为他通风报信,充当保护伞。康东升如果当上副局长,何久洲贩毒就更方便了。两人一拍即合,共同策划了陷害我爸爸的阴谋。

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爸爸是聪明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他们就对我哥哥下手。我哥哥涉世不深,轻易就上了他们的当。当年的那次毒品交易,只要当场抓住四眼和哥哥,来个人赃俱获,哥哥贩毒的罪名就坐实了,爸爸也会跟着受牵连。那天,我爸爸被打昏,佩枪也丢了,后来被发配到档案室,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不过,康东升和何久洲的计划只是成功了一半——四眼死了,哥哥失踪了,都没有落到警方手里,我爸爸依旧是警察,依旧对他们有潜在的威胁。

赖玉生的那个小兄弟就是受何久洲的指使,引诱我哥哥去送货的。那小兄弟还说,这些年来,康东升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却没有任何进展。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哥哥俞成麒。我问赖玉生:“你那个小兄弟叫什么?”

赖玉生狡黠一笑:“这个不能告诉你。”

“那段视频在哪儿,内容是什么?”

“视频应该在我那小兄弟手里,被他藏起来了。至于是什么内容,他没说过。他知道何久洲不少事,关键时刻,还要靠这段视频保命呢。算算日子,我那小兄弟也快出狱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超打来的,说他已带人赶到英伦花园,问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说赖玉生自首了,一会儿我就带他下楼。我和李超通电话的时候,赖玉生就那么看着我,咧着嘴笑,笑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挂断电话,他说他这就跟我走,但他想换一身干净衣服。

和赖玉生说了那么多话,我有些口渴,趁他换衣服的当儿,就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忽然,我听见赖玉生大声喊我的名字:“俞成麟!”

我急忙跑进卧室,顿时目瞪口呆。赖玉生站在窗台上,身体悬空,手紧紧地抓住窗棂。他要逃吗?不是,他要死!

我想靠近他,又怕他马上跳下去,脚就像焊住了一样。他的脸抽搐了几下,渐渐变得平静、柔和起来,甚至有些慈祥:“我不想再回监狱了。静静喜欢你,希望你能对她好,我到那边也感激你。你什么时候见到她,麻烦你告诉她,爸爸爱她,这辈子爱她,下辈子还爱她……”

说着,赖玉生闭上眼睛,抓着窗户的手松开了……

第十一章哥哥失踪之谜

康大军被杀一案,随着凶手赖玉生跳楼自杀,在程序上算是结案了,但我心里的压力并没有减轻。鬼枪悬案一直悬在我心里,而且现在有了一个新线索,就是赖玉生自杀前提到的那个狱友,那个人手里有康东升和何久洲陷害我爸爸的证据。我一位警校同学在他服刑的南野监狱当管教,我托同学帮我查查,却因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龄等信息,无从查起。

其他的事情也让我着急。自从妈妈知道哥哥还活着,天天念叨,让我赶快把他找回来。我在综合警务平台里输入“俞成麒”三个字,搜索他买房、租房、孩子上学、驾照等信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还有莹莹。她的手机打不通了,成了空号。我去奥海新城找她,房子已经卖了,换了新主人。我又去乔若林留下的那套房子,也没有人,我只好给她留字条。每隔两三天我就去一次,每次都留一张字条。

一天到晚,我忙着查案、破案,就像一台工作机器一样,但心里很惶恐。大概在赖玉生跳楼之后一个多星期,我意外地接到了赖晓静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从美国回来了,想和我聊聊,让我有空去九洲集团董事长办公室找她。“董事长办公室”这几个字,让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天下午,我骑着摩托车前往九洲集团。豪华的董事长办公室里,赖晓静穿一身咖啡色羊绒套裙,典型的职业女性装扮,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得这么板正。她告诉我,何久洲中风了,病情比较严重,不能正常工作,现在,她是集团董事长了。她还说,其实她并不愿意回来,她在美国的模特培训工作室已经小有起色,她为之付出了很多心血,可是,她身上毕竟流淌着老何家的血,不能眼看着九洲集团没人打理。

我并不相信赖晓静的解释。在我看来,她回来的真实动机,不是出于责任,而是为了继承巨额财产。康大军作为何久洲的外甥和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和赖晓静一样,是九洲集团的继承人之一。而康大军一死,赖晓静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何久洲病重,她回来担任集团的董事长,名义上是替何久洲“打理”,实则是“接管”,等何久洲一死,就是“继承”。九洲集团的资产有六十多亿,赖晓静转眼间就成了大富豪,康大军的妈妈、何久洲的妹妹何久姝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我也明白了赖玉生杀死康大军的真正动机。并不是因为康大军让赖晓静坐了六年牢,他是为女儿顺利接管九洲集团扫清障碍,这也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天赖晓静很忙,不断有下属找她汇报工作,我也不便久坐。她找我恐怕真的没什么事,只是随便聊几句;而我找她还有两件正事。一是把那一百万元还给她,二是把赖玉生临死时的话带给她。这一百万元存在一张银行卡上,我把装在信封里的银行卡递给赖晓静时,她死活不收,我就把信封塞在一堆报纸和文件下面。她知道我的脾气,摇了摇头,不再坚持。

接着,我转达了赖玉生的话。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了,但随即又板起面孔:“他一定是为了让我继承企业才杀了康大军。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这么想,我心里压力很大。可是,他不了解我,这不是我想要的。”

赖晓静还说,她高中都没毕业,哪有能力管理这么大一个企业?她还是想去美国,那个模特工作室才是她的事业。她希望何久洲尽快好起来,重新掌管企业,那样她就可以回美国了。

这话可信吗?反正我不信。看着赖晓静突然变得陌生的脸,我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女孩儿了。

分局那批惠警房突然出了变故。康大军代表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和我们分局签订的团购住房协议,只是合作开发协议,不是正式合同,而且也没和民警个人签订购房合同。也就是说,那份合作开发协议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目前,惠警苑项目快要封顶了,那片区域的房价已经升到了一万一平米。如果九洲房地产公司继续履行协议,会少赚上亿元。康大军死后,分局曾和何久洲联系过,何久洲明确表示要继续履行协议,不管升值多少,都执行原定的价格。可是,何久洲忽然中风,九洲集团的当家人成了赖晓静。赖晓静声称,康大军代表九洲房地产公司和分局签订的那份团购住房协议,新一届董事会不予承认。

消息一传开,分局里炸开了锅。大嘴苦着脸问我:“我的哥哎,你看这事怎么办啊?”

惠警苑的房子,大嘴用自己的名额要了一套,又用我的名额要了一套,房款东挪西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房。此前他曾经看上过一套房子,定金都交了,因为惠警苑把那套房子退了。如今,他退掉的那套房子每平米又升值一千六百多元,如果现在再去买,要多花十几万元。而且,因为用了我的名额,他还专门请我吃了一顿。

我掏出钱包让他看:“你说怎么办?吃你一顿也吐不出来了。钱包里就这一百多,要不,咱们今天中午出去吃一顿?”

大嘴叹了口气:“哥,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是真愁啊。你和赖总是老交情了,六月的狗肉汤一股子老味,你去求求她呗,她肯定给你面子。”

虽然我们有老交情,但涉及经济利益,老交情也未必好使。刚把大嘴敷衍走,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副局长马向东打来的。他也要了两套房子,请我去找赖晓静“好好沟通沟通”。马向东的电话刚挂断,又有电话打进来,还是同样的事。整整一上午,我的电话没停过,比110接警台都忙。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屁股后头跟着很多同事,有熟悉的,也有不太熟悉的,年龄大的叫我老弟,年纪小的叫我师兄,一个个笑得像花似的。当初,康大军放出风来,要不是我打了他,他还可以再优惠一千元,那时候我成了众矢之的,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现在倒好,众星捧月一般。

晚上回家,我关了手机,想消停消停。可妈妈告诉我一件事,又让我顿感压力山大。今天下午,分局政治处胡主任和两个下属带了些奶粉、口服液之类的营养品来“慰问”妈妈。他们表扬了我爸爸,也表扬了我,说我工作认真负责,是个好警察,尤其是前一阶段,为康大军被杀案的侦破付出了大量心血,云云。我问妈妈,他们没说别的吗?妈妈说,一个年轻人说房子的事还请我多费心。

这分明是以单位的名义向我施加压力,要是办不成,我就又成了全分局四五百号人的公敌。他们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不过,想想大嘴,想想分局的这些普通民警,他们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决定豁出这张脸,赖晓静给不给面子是她的事,我求不求她是我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安排了一下工作,出门去找赖晓静。正朝车库走,大嘴气喘吁吁地从办公楼里跑出来,嬉皮笑脸地说:“哥你不能一个人去,好歹也得讲点儿排场,不能让人瞧扁了。咱们中队没好车,可不缺司机,我来给哥当车夫。”

到了九洲集团的院子里,大嘴在楼下等我,我上楼去找赖晓静。康大军的办公室是两间,秘书在外间,他在里间。赖晓静的办公室是三间,秘书在外间,她在里间,里间的里间还有个卧室。她的秘书相貌普通,但看上去很精明——她是不会让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做她的秘书的。女秘书对我很客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赖总吩咐过,您找她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赖晓静正和几个客人谈事情。我想出去等一等,身子刚往后撤,赖晓静却朝我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沙发。接着,她向几个人介绍,说我是她男朋友,公安局的刑警中队长。几个人都站起来冲我点头哈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了。

他们刚出门,赖晓静冷不丁儿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两口。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冷冰冰的,突然一下子这么热乎,我都有些不适应了。晓静脸色绯红,气吹如兰,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麻雀,知道我去美国干什么了吗?”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去开模特工作室。”

“模特工作室只是我在那边的一个项目,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这次去美国,看了最好的心理医生,接受了三个疗程的心理治疗。我……又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我没吱声。我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好。晓静能恢复正常,我当然为她高兴。可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的心只能属于莹莹。但是,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说明白,一是害怕伤害了晓静,二是,我今天来是肩负使命的,可不能得罪了她。

见我漠无反应,晓静哼了一声,松开了紧紧搂着我的手,斜着眼看了看我,半晌,忽然又笑了:“听说因为惠警苑售价的事,康大军让你在同事们面前很没面子。这次我要替你找回来……”

原来如此。晓静声称要撕毁协议,是想为我出气。感动的同时,我也觉得她做得有点儿过分了。“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些警察兄弟多不容易!福利分房他们没赶上,商品房他们买不起,不少民警还在租房子住,有的老民警一家三代窝在三四十平米的房子里。从小到大我恨透了康大军,但惠警房这事他办得漂亮,我真心感谢他为我们民警做的好事。可是你呢?你以前也过过穷日子,你应该知道穷人生活的不易……”

我越说火儿越大,声音渐高。晓静低着头,撅着嘴,朝我白楞着眼珠子,像个受气包一样,嗫嚅着说:“我不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吗,你也至于这样……”

我顿时一阵心疼,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的一位副总带了三名员工来我们分局,签订惠警苑团购合同。惠警苑的房价上涨了,给我们民警的价格也调整了。不过,不是往高里调,而是每平米又优惠了一千元。我记得莹莹说过,惠警苑项目每平米只有不到一千元的利润。赖晓静以这么低的价格把房子卖给我们,真是赔死的节奏,她太给我面子了!

这天下午,我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响个不停,都是同事打来的,都要请我吃饭,我都婉言谢绝了。大嘴干脆赖在我办公室里不走,说我是他的好哥哥、好搭档,他应该享有第一个请我吃饭的权利。我说上次请过了,这次就算了吧。大嘴说,上次请是撸串,不算,这次要正儿八经地请。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沓钱,在手上摔了摔,说是刚从外面的ATM机上取了两千块,打算请我去海边的五星级酒店碧涵楼。

如果大嘴花两百块钱请我,我还可以接受。他买房子缺钱,我不想让他破费。于是我说,今天我要回家吃老妈做的饭,谁请我我也不去。大嘴却耍起赖来,脱了鞋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值班时睡的小床上。这时,电话又响了,又有人请我吃饭,而且是到碧涵楼去吃。这个人我不能拒绝,因为她是赖晓静,不过,必须由我做东。晓静为我们分局的民警弟兄们办了件大好事,我应该感谢她。

等我挂断电话,大嘴叹了口气,从小床上下来,边往外走边嘟囔:“重色轻友,我还是回家吃面条吧。”

我想起钱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又叫住他:“那两千块钱拿来。说好了,借的。”

下午五点半,赖晓静开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敞篷跑车来中队接我。她的车停在我们中队门口,看见我时,她远远地朝我招手,还大声叫“成麟”。正是下班的时候,同事们从楼里出来,和我熟悉的都冲我做鬼脸。大家肯定以为我俩正在谈恋爱,不了解内情的同事还会以为我傍上了一个富姐。我也懒得管那么多,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碧涵楼是迦城最豪华的酒店,以前因为办案,我来过几次,不过,在这么奢华的地方吃饭,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包间很大,一张大桌子最少能坐十几个人,但餐具和桌椅只摆了两套。待我和晓静坐定,服务生把菜谱递给我。随便翻翻,那些菜品的价格让我心惊肉跳,最便宜的蜇皮菜心,在小饭馆里也就十块钱,这里是一百三十八。我的钱包里只有从大嘴那儿借来的两千块,连个像样的菜都点不起。大嘴还想用两千块钱在这种地方请我,看来他也没在这里吃过。

本来是想请晓静的,现在只有彻底放弃。我把菜谱递给晓静,让她随便点。晓静熟练地点了五道菜,还要了一瓶红酒。那五道菜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红酒我却是认识的。去年我们经侦大队查获了几百箱假拉菲,但碧涵楼里的,应该是真的吧。

吃饭的时候,晓静问我是不是还住原来的房子。我说是,和妈妈一起住。

“全局的民警都买了,你怎么没买?”

“康大军的施舍,我会要吗?”

“现在不是康大军的施舍了,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调剂一套给你。”

我摇头:“不是康大军的施舍,仍然是何久洲的施舍,我不要。”

晓静皱眉:“还是那个熊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晓静不知道,她的亲爹当年耍阴谋害了我爸爸和哥哥,更不知道我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儿,要尽快查清鬼枪悬案的真相,让她的亲爹付出代价。面对晓静,我有些内疚。如果有一天我把她亲爹拿下,九洲集团很可能一夜轰然倒塌,那时候她将一无所有。

吃完饭,服务生拿来账单,我扫了一眼,心里哆嗦了一下。晓静却看都不看,直接签了字。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卡里有五百六十万元,是康大军欠汪莹莹的货款,请我替汪莹莹收着。康大军死了,但她得认这个账。我把银行卡收好,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只是咂巴了一下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从包间出来,到了大厅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种地方,我的自尊心很受打击,想早点儿回家。可晓静却抓住了我的胳膊,说这里的温泉不错,她已经订了房间。不知是因为喝了一些酒,还是因为害羞,晓静的脸红扑扑的,有那么点儿柔情缱绻的意思。今晚的晓静很有女人味,大厅里人来人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几乎每个人都对她侧目。或许在别人眼中,她美艳得不可方物,能和这样的女人谈恋爱简直是白日做梦。可是,我却对她不感兴趣。她说自己变回了“真正的女人”,一开始我真信了,但一琢磨就觉得不对头。上次她去美国,待了十几天就回来了,什么心理治疗能有这样的奇效?我暗自提醒自己,她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她的菜,她和我一样,喜欢的是女人。

我挣脱了晓静的手,说老妈最近身体不好,我得回家陪她。晓静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你需要时间适应。你等过我六年,我也可以等你六年。”

说实话,我不想和晓静有太多的瓜葛。我们小时候好过,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不去了。我以为我对她冷淡些,她会疏远我,没想到,她却和我更热乎了。她去商场买衣服,拉着我陪她,还经常约我吃饭。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嗲声嗲气的,让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拒绝。可每次答应了她之后,我都要后悔半天。我这个人就是心软。

我工作很忙,不像晓静那样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虽然没有因为陪赖晓静耽误工作,但自己觉得有些不在状态。我很内疚,有一次向大队长李超说明了情况。没想到李超说:“现阶段你个人感情上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比工作都重要,和赖晓静把恋爱谈好,就是全分局民警的福祉。”

大嘴也说:“哥,放心去泡妞,队里的活儿有兄弟们扛着呢,保证不会出娄子。咱队里的兄弟们都是拼命三郞,估计用不了半年,全年的破案指标就完成了。不光咱队,分局所有的兄弟们都铆足了劲,恨不能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上厕所。你知道吗,大家都恨不能选你当局长。”

李超和大嘴的话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却反映了大家的心思——都怕我和晓静关系闹僵了,影响到惠警苑项目。我估计我就是什么活都不干,也没人和我计较,况且,大家都以为我是出去泡妞,一定很爽;其实不是我泡妞,是妞泡我,兄弟们谁知道我心里的苦?

大家更不会想到,我和赖晓静在一起,心里总是惶恐不安。到底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这种不祥的预感总是和我如影随形。

这天上午,赖晓静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看房子。我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就是盖楼的,手里的房子多的是,还看什么房子?她在电话里撒娇,一口一个“我的麻雀”,听得我浑身的骨头都快酥了。我没法拒绝,只能暗骂自己心软。

她看的房子在迦城南部海边一个名叫“幽兰别院”的高档别墅区。这地方倚山傍水,比何久洲居住的龙湖别墅区还要贵,每套都在三千万元以上。第一期开发的二百套已告售罄,第二期也已经封顶,正在装修。晓静和这个别墅区的开发商很熟,在绝佳地段抢到了一套。

我们刚下车,后面跟过来一辆在公园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游览车,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从车上跳下来,恭恭敬敬地和晓静打招呼,问赖总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晓静说没什么事儿,只是过来随便看看,孙经理去忙吧。

晓静抢到的这套别墅就在山脚下,后面二十几米就是上山的小路。在整个儿别墅区,这套别墅的位置可以说是最好的。别墅已经开始内装修,五六个工人正忙活着。晓静说,装修方案是请香港一家设计公司做的,光设计费就五十万元。我暗暗咋舌,真是有钱就任性。在迦城,五十万元能买一套面积不大的房子了。晓静问我喜欢波西米亚风格还是中式风格。我只有干瞪眼,“波西米亚”是什么玩意儿我都不知道,更别提波西米亚风格了。晓静解释,波西米亚风格代表着自由洒脱、热情奔放的设计理念,浪漫随性。她选这种风格,想给我一个惊喜。不过,她还是想征求我的意见,我想装修成什么样,她就装修成什么样。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晓静打定主意要嫁给我,这套别墅就是我们的婚房。这分明是要把我套牢的节奏。可是,她是烧火棍子一头热,我并没打算娶她,我和莹莹还有婚约。不过,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实在不好意思说破,只能假装进入角色。晓静拉着我楼上楼下到处转悠,厨房、卧室、书房、健身房、游泳池……她兴致很高,但我心不在焉。我是个穷小子,享受不了这里的奢华。住在这儿,对晓静来说是享受,对我来说则是“心为物役”,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晓静拉着我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少说也有二十多平米,比我家的卧室都大。一个工人正弯着腰,往墙上贴瓷砖,棕色的羽绒服脏兮兮的。看见我们进来,他愣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晓静站在卫生间门口说着她的规划,这里安一个浴缸,那里装一个梳妆台,我呢,仍旧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都没入脑子。我在想着那个装修工。

刚才照面的时候,我没看清他的面孔,但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看到我和晓静,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紧张。他担心什么呢?不会是赖晓静,晓静不是第一次来。那就只有我了。为什么看到我就紧张?因为我是警察,而且他知道我是警察。

很多逃犯被通缉后,不敢回家,为了谋生,只能当建筑工人出苦力。这种行当按天结算工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业者来自五湖四海,比较容易隐藏身份。此时,那个装修工人蹲在卫生间外面,背对着我和晓静,正在码瓷砖。我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过一个个我经办的网上追逃案件中逃犯的照片,可一时又对不上号。

晓静还在说着,没注意到我走神了,我也随口附和。我是故意说给那个人听的,意在让他明白,我没有识破他。看这个卫生间的装修进度,光是贴瓷砖,最少还需要一天时间。也就是说,如果那个人没有警觉的话,明天还会在这里。

离开别墅后,我让晓静送我回单位。晓静想让我陪她吃中午饭,我说单位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处理,我毕竟是中队长,官不大,但有些事别人还真替不了我。晓静笑话我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打开电脑,查询最近的网上逃犯,一共三十多个,挨个儿看下来,却找不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下午,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了一下,又开车去了幽兰别院。通过保安,我找到了上午见过的那位孙经理,向他亮明了身份,问那个在赖总别墅卫生间里贴瓷砖的工人叫什么名字。孙经理说,他叫周麒,“麒麟”的“麒”。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说怎么越看越眼熟呢,难道是我失踪多年的哥哥?

孙经理说,周麒下午请假了,说是老婆身体不舒服。他老婆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得病。我问孙经理知不知道周麒住在哪里,孙经理指着二三百米外一片破旧低矮的民房,说周麒就住在那里。那片民房快拆迁了,临时被公司租用,给工人当宿舍。

孙经理带我去那片民房。路上他告诉我,别的农民工都是一个人,周麒带着老婆孩子,为了照顾他,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我想起圣诞节那天去茂宁山公墓给爸爸上坟的情景,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身穿绿色军大衣的中年人就是我哥哥,那个小孩儿就是他儿子,也是我的侄子。我心里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通往那片平房的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走起来,脚底下却像安了弹簧。孙经理被我撇在后面,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放慢脚步。

到了周麒一家居住的那间平房门口,孙经理要敲门,我制止了他,让孙经理先回去,我要找周麒单独谈点儿事情。孙经理很知趣地离开了。

这间民房是一排五六间民房中的一间,没有院墙。房子是蓝砖的,窗户大约二尺见方,钉了油毡纸。门歪歪扭扭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斜挂在门鼻上,屋里肯定有人。这时,屋里传来女人咳嗽的声音。

“赶紧把药吃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我很熟悉,虽然变得有些苍老,但没错,就是我的哥哥——俞成麒。

我拍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哥哥的声音:“谁呀?”

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是我,成麟。”

房子里突然没了动静,女人咳嗽的声音也停下来了。我又拍了几下门,过了几秒钟,门开了,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提了一把铲煤的铁铲子。多年不见,哥哥明显苍老了很多,额头上细密的皱纹让我忍不住一阵心酸。

哥哥仰起脸看了看太阳,又眨巴了几下眼睛,使劲瞪着我。我看他是顺光,他看我是逆光,可能真的有些看不清。我向屋里瞄了一眼,屋里光线很暗,正中吊着一只昏黄的白炽灯泡。屋角有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床,被窝里躺着一个女人,应该是我嫂子,她脸色蜡黄,看起来十分憔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蹲在地上,在玩一辆玩具车,玩具车很旧,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张简易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厚厚两摞书。我侧着身子要进屋,哥哥却挡在门口,冷冰冰地问:“请问你找谁?”

我叹了口气:“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家。”

说着,我就要往屋里挤。哥哥向后撤了一步,想把我关在外面。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一拳砸在他肩膀上,冲他大吼:“俞成麒,你想干什么!”

哥哥这才放我进了屋,从里面把门插好。嫂子声音低低的,东北口音很重:“咋回事呀这是?这大兄弟是你同事吗?”

小男孩儿也把玩具汽车扔在一边,惊恐地望着我。哥哥愣了愣,扔下煤铲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看着哥哥,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嫂子再次问怎么回事,哥哥没说话,坐到床沿上,把那个小男孩儿揽在怀里。小男孩儿不时偷偷地看我,我和他对视的时候,他急忙把目光移开。

我擦擦眼泪:“哥,我和妈妈都以为你死了,妈妈每年冬至都给你烧纸钱,你的遗像一直挂在咱家客厅里,妈妈每天都要跟你说话。后来听说你没死,她高兴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做梦都想早点儿见到你……”

嫂子突然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我整明白了,这大兄弟是成麟呀!”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她又剧烈咳嗽起来,哥哥赶紧过去轻抚她的后背。嫂子喘息片刻,对小男孩儿说,“小乖,这是你的警察叔叔,快去叫叔叔。”

小乖扭扭捏捏地蹭到我跟前,我一把抱起他细细端详,从小乖的脸上,我看到了哥哥的影子。一晃儿这么多年了,哥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不由得百感交集。

哥哥从我怀里接过小乖,一边向我介绍嫂子。嫂子叫周玉兰,是沈阳人。我问嫂子是什么病,嫂子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多年的老毛病了。我让哥哥、嫂子和小乖跟我回家,明天就带嫂子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嫂子有些着急地说:“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医院,去医院太花钱了,有药吃着就行。”

我心里明白,哥哥辛辛苦苦攒下的四十五万元都给我了,嫂子连看病的钱都没了。再看小乖的衣服,虽然没有缝缝补补,但穿在身上太大了,一看就是捡来的。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说,晚上家里有三个客人,其中还有个小孩儿,准备点儿好吃的。妈妈没问客人是谁,只是连声说“好,好,好”。

哥哥终于回家了。

我和哥哥一人扛着一只花花绿绿的编织袋子——那是哥哥的全部家当——进了家门,妈妈刚炒好一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我带回来的人是谁,笑吟吟地招呼:“是小麟的朋友吧?快进来坐,饭马上就好。”

妈妈把菜放在饭桌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又要去厨房。这时,哥哥拉着嫂子和小乖,齐刷刷地在妈妈面前跪了下来,哥哥的脑袋磕在地板上“咚咚”地响。妈妈愣住了,忽然,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我的老天爷,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哥哥、嫂子、小乖一连给妈妈磕了六七个头,又给爸爸的遗像磕了三个头。之后,哥哥抬起头来,满脸是泪,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妈”。嫂子也哽咽着叫了声“妈”,又低声对小乖说:“快叫奶奶。”

妈妈的两手在围裙上乱抓,忽然,她翻了一下眼睛,身子一斜,向后倒过去。我急忙扶着她坐进沙发里,哥哥和嫂子一人一边扶着她的胳膊。妈妈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仔细打量着哥哥、嫂子和小乖,没头没脑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家里能住开。从今天起,小麟就睡客厅沙发吧。我再也不去听健康讲座了,也不出门了,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我和妈妈开玩笑:“妈,你不出门,谁去买菜呀?你不能让一家人都喝风吧?”

妈妈笑了,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就流下来了,流进了脖子里。小乖远远地站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妈妈拍了拍手,向小乖张开胳膊。小乖畏畏缩缩地向前走了几步。妈妈把小乖抱到自己腿上,紧紧地搂着,看了又看,还使劲儿在他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小乖龇牙咧嘴的,嘴扁了扁,想哭,却没哭出来。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有说不完的话。但嫂子有病,精神不太好,妈妈也习惯早睡,都不敢聊太晚,不到十点就上床睡了。我和哥哥悄悄下了楼,在小区花园里的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聊。天很冷,我们都把外套裹得严严实实的。哥哥抽烟比较凶,几乎一支接着一支。他抽的是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我让他抽我的,他不抽,说劲儿太小。小区里很安静,路灯坏了,一直没修,有些黑。我们说话的时候,哥哥低着头,不怎么看我。

这些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哥哥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此,哥哥吞吞吐吐,仿佛是在刻意回避。在他断断续续缺乏逻辑的叙述中,我大概其还原了一部分情况——

案发那天,哥哥从现场离开后,找个地方躲了几天。后来爸爸找到他,给他一些钱,让他赶快离开迦城去沈阳,投奔爸爸的一个战友。那个战友的住址,爸爸写在一张纸上;那时电话还不普及,爸爸的战友家里没有电话。哥哥先是坐火车到北京,又从北京倒车到沈阳。一路上他又累又饿,但火车上的饭太贵,他舍不得吃。到沈阳下火车时是中午,他想找个小饭馆饱饱地吃顿饭,可是一摸口袋,钱没了——肯定是被偷了。

哥哥在此之前从没出过远门。他在沈阳两眼一抹黑,这个城市和他唯一的关联,就是他装在裤子口袋里的爸爸那个战友的住址。他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即使知道也不能坐,因为他一分钱都没有。他斜背着我那个破书包,饿着肚子,手里拿着那张纸,打听了很多人,才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在火车站西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他只有步行前往。那天沈阳刚下过雪,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不一会儿,哥哥浑身都冻透了,两脚一开始像猫咬一样,后来就没有知觉了。有好几次,他眼冒金星,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天快黑了,他坐在马路边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休息。水泥台阶很凉,他想把那个破书包垫在屁股底下。书包里只有水杯和牙刷牙膏,别的什么都没有。他把这些东西从书包里掏出来,这样书包就是空的了。把书包铺在台阶上的时候,他觉得书包不太平展,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书包仔细看,他发现书包里有个夹层,夹层里好像有东西,摸着像是一沓钱……

我偷偷攒下的四十五块钱把哥哥救了。哥哥欣喜若狂,马上到商店里买了面包、火腿和矿泉水。吃饱喝足,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箱牛奶作为礼品,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到了爸爸的战友家里。

爸爸的战友姓马,是一家大企业的保卫科长,大高个儿,黑黑的,人很豪爽。哥哥在马叔叔家住了下来,每天都骑着马叔叔的自行车出去找工作。他想当保安,或者去饭店端盘子,但这样的工作都需要身份证,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敢用。过了几天,马叔叔通过熟人关系给哥哥找了个工作。因为天冷,一家大型超市的建筑工地停工了,工地上堆着不少建筑材料,怕人偷,需要有人值守。哥哥要做的事情,就是住在工地上一间四周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夜里开着灯睡觉,白天在工地上转悠——让那些想偷建材的人知道有人看着。整个儿建筑工地上,只有哥哥一个人。好在他喜欢看书,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他买了一摞书,有书陪伴,日子容易打发一些。春节他都是一个人在工地上过的,只有除夕夜去马叔叔家吃了顿年夜饭。

开春后,天渐渐变暖,工地复工,不用哥哥看着了,他要重新找工作。不过,这次他的工作很好找——仍然在这个工地,筛沙子。和那些只知道出苦力的农民工不同,哥哥很聪明,很善于学习,很快就成了一个不错的泥瓦匠,收入也比那些农民工高得多。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一行。此后,沈阳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都留下了哥哥的身影,很多高楼大厦都洒下过哥哥的汗滴。

马叔叔一直为哥哥落户的事情想办法,托了很多人。两年后,终于在一家单位给哥哥上了集体户口,并改名“周麒”。从此,在户籍管理的意义上,俞成麒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多了一个周麒。

怀里揣着沈阳市公安部门签发的身份证,哥哥求职的余地更大了。但他对建筑这个行当越来越痴迷,有空就看这方面的书,不愿再干别的了。那些建筑商都很赏识他,让他从事管理工作,最小也是个工头儿,不必像以前那样出苦力了。

哥哥人在沈阳,但每天都在想念迦城的家人。他经常站在几十层高未完工的建筑物上向南眺望,那是家的方向。但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和家人联系。除了看书、偶尔和关系要好的工友喝个酒,他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乐趣。如果说有的话,就是攒钱。他吃住都在工地,没有多少开销。每次拿到工钱,他只留一少部分,其余都存起来。他想攒钱给妈妈买个大房子;我在客车厂偷废铁攒的那四十五元钱救过他的命,他要一万倍地偿还我。

在哥哥的叙述中,我觉得有一个人被他刻意回避了,那就是我的嫂子周玉兰。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等着哥哥主动提到嫂子,他却一直不提。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嫂子身上,比如,他攒那些钱嫂子知道吗?哥哥搪塞我,说嫂子这个人挺好的,很通情达理。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转移了话题。我隐隐约约觉得,嫂子身上肯定有故事。

爸爸曾悄悄地去沈阳看过他几次,每次都叮嘱他,千万不要回迦城。警方认定杀死四眼的凶手就是那个失踪的年轻毒贩,因为年轻毒贩的DNA和爸爸不符,排除了哥哥的嫌疑。但爸爸和哥哥心里最清楚,那个人就是哥哥。如果哥哥在迦城现身,有可能会遇到麻烦。可哥哥实在太想家了,想妈妈,想我,去年元旦,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偷偷回来了。沈阳的一个建筑商介绍他到迦城的一个建筑项目工作。哥哥回来的当天,就和老婆孩子住在那个项目的工地上,那里距离我家大约四公里。

在迦城安顿下来后,哥哥仍然不敢回家,就经常在天黑后到小区里转悠。他经常看见我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也看见过妈妈,每次妈妈都是和隔壁的王阿姨一起从外面回来,手里提个小马扎,但从没看见过爸爸,心里很疑惑。有一次,妈妈和王阿姨回到小区,临别时在楼下说了一会儿话,说到了“老俞”,也就是我爸爸。王阿姨说她的婆婆快九十岁了,墓地还没买,问老俞的墓地在哪里。妈妈告诉她,在茂宁山公墓。当时,哥哥坐在楼下距妈妈不到十米的一个水泥墩子上,低着头背对着她们,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们的对话。直到这时,哥哥才知道爸爸不在了。

没能见爸爸最后一面,成为哥哥一辈子的遗憾。他经常去茂宁山公墓,在爸爸坟前长跪不起。有时候也带儿子小乖去,让小乖给没见过面的爷爷磕几个头。

来到迦城后,哥哥一直关注着我。我和莹莹恋爱以及我被冤枉的事情,他都知道。得知我急需要钱,他决定帮我。回家和嫂子商量,嫂子二话不说,就把存折找出来交给了他。其实存折上的钱只有四十二万多,他又向关系不错的工友借了两万多,凑够四十五万寄给了我。他怕我不知道那些钱是谁寄的,不敢用,就把那个书包一起寄给我。他相信,只要我看见那个书包,就知道是他寄的了。

来到迦城后,他一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本来他可以从事管理工作,又怕那样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就主动要求干力气活儿。他原打算,想爸爸的时候就去爸爸坟前待一会儿,想妈妈和我的时候就偷偷去看我们一眼,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会一直躲在暗处。没想到,竟然在幽兰别院遇见了我。

关于鬼枪悬案的事,哥哥不肯多说。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吧。再说,康大军已经死了,何久洲也中风了,他们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我说,康东升还逍遥法外,他这样的坏人也应该受到惩罚。哥哥说,他答应过爸爸,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现在,他只想和老婆孩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愿再招惹是非。

爸爸和哥哥都不希望我再插手鬼枪悬案,是怕给我惹麻烦。可我是警察,我不希望惹麻烦,但我并不怕麻烦,否则,还当什么警察?

第十二章不伦之恋

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哥哥,一个泥瓦匠,居然会成为康大军的继任者,担任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这种角色的转换也太狗血了,完全不可思议。

哥哥回家的第二天,我带嫂子去医院检查。内科刘主任是我朋友,他悄悄告诉我,嫂子的病相当严重,如果不做手术,顶多能活半年;做了手术,也许还能活个三五年,但手术有风险,也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还有,手术和后期康复的费用很高,最少需要二三十万元。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嫂子还很年轻,刚刚三十岁;小乖还很小,需要母爱;我能看出来,哥哥和嫂子夫妻恩爱,感情很深。

刘主任说,嫂子是先天性心脏病,以前耽误了治疗。另外,得这种病的女人,医生一般是不建议生孩子的。这些年嫂子很少去医院接受正规而专业的检查治疗,都是去诊所拿药吃,贻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我问刘主任,现在应该做什么。刘主任说,先住院观察,用些好药看看效果。我马上表示,只要对嫂子的病情有利,再好再贵的药都可以用。接着,我就给嫂子办了住院手续。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和大嘴讨论一起入室盗案的侦破方案,接到了刘主任的电话。他说,哥哥和嫂子要出院,让我赶快过去劝劝他们。

赶到病房时,哥哥嫂子正在收拾昨天刚带到医院的牙刷牙膏、毛巾饭盒等日常用品。我让他们先等一等,然后去了刘主任的办公室。刘主任告诉我,今天上午,嫂子看到了头一天打针的单子,一天就花了一万多,和我哥哥嘀咕了一会儿,就说要出院。刘主任向他们交了底,如果放弃治疗,很有可能活不了半年。哥哥和嫂子的眼圈都红了,两个人抹了一会儿眼泪,又开始收拾东西,而且态度很坚决,任刘主任怎么劝都不行。

我知道,哥哥和嫂子心疼钱。说实话,花那么多钱我也心疼。现在看病太贵了,很多人攒了一辈子钱,到老得了一场病,一辈子的积蓄花光了还不够;很多穷人得了大病,只能等死。但我也知道,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一切都没了。哥哥没多少钱,但我会帮他们想办法,一定会渡过难关的。

离开刘主任的办公室,我去了嫂子的病房。万万没想到,赖晓静居然在这儿。嫂子坐在床沿上,赖晓静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拉着嫂子的手,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站在一旁,傻乎乎地问:“你怎么来了?”

赖晓静哽咽着:“来看看我嫂子啊。”

她的话有些暧昧,在角色定位上,俨然是我的未婚妻。可是,这个角色定位是单方面的,并没有得到我的认可。赖晓静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哥哥在迦城,还知道嫂子病了?估计是那个孙经理告诉她的。孙经理不会知道“周麒”是我哥哥,但他陪着我去找哥哥时,肯定察觉了异常,又告诉了赖晓静。以前赖晓静见过我哥哥,也知道我哥哥当年失踪的一些情况,前后一联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赖晓静用面巾纸擦了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我能看出来,她不是装的。她捅伤康大军的时候没掉一滴泪,被判入狱的时候也没掉一滴泪,或许是嫂子的贫穷和朴实戳中了她的泪点。晓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蹲在床边唉声叹气的哥哥,忽然冒出一句:“这样吧,嫂子所有的治疗费用我包了。”

嫂子脱口而出:“不行不行,那哪儿成呐!”

哥哥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但随即又叹了口气,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知道,哥哥不是那种随便接受施舍的人,他和我爸爸一样,虽然穷,但穷得有骨气。这种施舍我也不能接受。除了骨气的原因,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交易。赖晓静是商人,追求利益最大化,最懂投入产出的关系。她这么做,是需要回报的。她要的回报是什么?哥哥嫂子不知道,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回心转意。

我不敢给她这种承诺,因为我心里还装着莹莹。我和莹莹只是因为意外变故暂时分开,莹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孤零零的一个人,她需要我。至于我和赖晓静,却是剪不断,理还乱。我真想和她一刀两断,不再有任何来往,可几天不见,又有点儿想念她,刚才看见她流泪,我还挺心疼。说不清道不明,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什么关系。

哥哥执意拒绝,晓静用目光征询我的意见,我冲她摇了摇头。晓静沉吟着说:“那这样吧,嫂子在这儿安心住院治疗,哥哥到我公司上班。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缺个总经理,我也忙不过来,哥哥去当总经理,也算帮我的忙。”

听了这话,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这可不是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干的。以哥哥的学历,别说让他担任总经理,就是应聘普通员工都不符合条件。

哥哥的反应和我一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就是个泥瓦匠。”

虽然这些年来一直在建筑行业里混,还在工地当过工头儿,但他的本行就是个泥瓦匠。让一个泥瓦匠当总经理,这不是儿戏吗?不过,我最了解哥哥。虽然嘴上说自己不行,但他心里是想试一试的。他从小就不太安分,高中毕业后爸爸给他联系参军,他却死活不愿去,想自己下海经商,苦于没资金,结果和社会上的人混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工地的宿舍里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住处虽然简陋,但桌子上摆了很多书,我就知道他不甘心一辈子当泥瓦匠,他是有野心的。总经理当然不是那么好当的,但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不试一把,哪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

而且,赖晓静让他当这个总经理,他不会认为是施舍。施舍是“白给”,而当这个总经理是“干活拿钱”,从权利义务关系上说,双方是平等的。

我和嫂子、赖晓静都看着哥哥。他瞄我们一眼,低下头去,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出了一层细汗。赖晓静仿佛比我更明白哥哥的心思,轻轻笑了笑:“我也是高中毕业,照样当九洲集团的董事长,哥哥当集团下属的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肯定没问题,再不济也比康大军强。我听幽兰别院的孙经理说,哥哥以前从事过管理工作,有工作经验,起点比康大军高多了。”

赖晓静这话我一万个同意,像康大军那样的烂人都能当总经理,我哥为什么不行?

哥哥还在犹豫,嘴里自言自语:“我能行吗?我能行吗……”

“这样吧,”赖晓静说,“试用期三个月,行的话就继续干,不行就走人,薪酬标准暂时按照前任总经理的一半执行。这样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拒绝就太矫情了。我知道赖晓静的主要动机是要把我套牢,但对哥哥来说,这确实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遇。我不能光想着自己,哥哥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目前的处境又艰难,我不能让他失去这次机会。于是,我拍拍哥哥的肩膀,冲他使劲儿点了点头。哥哥咧嘴笑了:“那我就试试吧。”

我问赖晓静,康大军的月薪是多少。赖晓静说十万。也就是说,哥哥在三个月的试用期里,每月有五万元的收入。如果他能胜任这个岗位,三个月以后每月就是十万,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万。我的个天!

嫂子的手术很成功,术后,在医院里接受康复治疗,效果还不错。

哥哥这个总经理也当得渐入佳境。除了去医院里照顾嫂子,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一手拿筷子一手捧着书看。他看的那些书,都是管理学、经济学、建筑学方面的。有时候,他还把公司的文件带回家里,甚至蹲卫生间的那几分钟都在看。他说,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一分钟都不能浪费。赖晓静告诉我,哥哥这个总经理是称职的,比康大军强不知哪儿去了。

我的情况也不错,升官了。分局进行岗位调整时,我被任命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成了全分局最年轻的中层干部,我的办公室也从中队搬到了局机关大楼里。我当这个官,不客气地说,工作能力和业绩没问题,人品也没问题,但这两方面并不是我的绝对优势,相反,我却有很明显的劣势,那就是太年轻,资历太浅。

不过,我有一个绝对优势是全分局任何人都不具备的,那就是人气。惠警苑项目,赖晓静来了一招声东击西,让全分局的同事都对我充满感激。政治处的同事告诉我,搞民主测评时,我是全分局历史上第一个全票通过的人;提名我当副大队长,一个反对的都没有。大嘴对我说,如果能举手表决,他会举起双手;如果脚也算数的话,他会躺在那儿四脚朝天,算是投我四票。

当上副大队长,我心里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有些惶恐。爸爸在世的时候,总是教导我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我却吃了“软饭”。

这段时间,晓静粘我粘得更紧了,动不动就让我陪她吃饭、逛街。快下班的时候,她经常把豪车停在公安局门口等我,穿得那么时髦,打扮得那么洋气,惹得很多同事和路人放慢脚步,拧着脖子看。我上她车的时候,一些路人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有嫉妒,也有鄙夷。他们肯定以为我这个穷小子傍上了富姐。哥确实是穷小子,但哥人品不错,能力也不差,好歹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他们当然想不到,哥和这个“白富美”是十几年的老感情了,而且,不是哥泡妞,是妞泡哥,哥很无奈。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哥哥在赖晓静手下当总经理,对我来说无异于“人质”,我不敢得罪她。我经常想,对我来说,什么是好日子?晓静不缠着我,就是好日子;哪怕只有几天,也能让我松口气。

不久,机会来了,单位安排我去外地学习半个月。想想能清静这么多天,我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终于暂时逃离赖晓静的“魔爪”了。更让我高兴的是,学习的地方在苏州。苏州是个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学习期间可以游览一番。当然,这都是次要的,莹莹就在苏州,我可以去找她了。

这次学习是中国刑侦学会组织的高级研修班,主要内容是业务研讨和交流,八十多名学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刑侦一线的佼佼者。课程安排得比较满,但有几个下午是分组学习,有事可以请假。学员当中有两个苏州同行,我托他们查了乔若林父母的住址,利用分组学习的一个下午去了那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居民区。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动静。问了小区门卫才知道,这房子已经一年多没人住了。

从苏州回来,我照例去乔若林的房子看了看。敲了一会儿门,依旧没人应答——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又把提前写好的字条从门缝塞了进去。正准备离开,身后的防盗铁门“吱呀”响了一声,我迈出的腿马上又收回来了。转过身来,看到的不是莹莹,而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门开了一小半,他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几张纸——都是我给莹莹留的字条。

中年男子告诉我,汪莹莹把房子卖给他了,现在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五天前,汪莹莹把这屋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把钥匙交给了他。房子是精装修,他只是简单打扫了一下,昨天就搬过来住了。汪莹莹向他交代过,如果我再来,就把那些字条还给我。我想这个人应该有莹莹的联系方式,刚要问问他,可是,他把那些字条递到我手上,咧嘴冲我一笑,说了句“俞先生多保重”,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房门口发呆。按照新房主的说法,五天前莹莹在迦城,不在苏州,而那时候我却在苏州找她。我从门缝里塞进去的那些字条,莹莹应该都看到了,可是,她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上次她回苏州之前,只是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并没有说要分手。如果真想和我分手,完全可以把话说明白。她不答理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呢?我能猜到的是,她听说我和赖晓静打得火热,生我的气了。

我和赖晓静经常在一起,不知内情的人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如果莹莹听说了我和赖晓静的事情,又看到了我给她留的那些字条,肯定会觉得我是脚踏两只船。她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可是,我根本见不到莹莹,有口难辩啊!

手机响了,是晓静打来的。她说,算了算日子,知道我出差回来了,要给我接风,请我去英伦花园和她共进晚餐。想到又要见到晓静了,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这天晚上,晓静亲自下厨做了六道菜,摆了满满一桌,还开了一瓶我不知道牌子的红酒。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晓静的厨艺,出乎意料,真的挺像那么回事。我夸她做的菜好吃,问她是跟谁学的。她说是从网上学的,在美国期间,闲着无聊的时候她经常自己做饭吃。

聊天的话题有限,说着说着,又冷场了。我是一个喜怒哀乐都形于色的人,不太会装,虽然极力敷衍,还是让晓静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她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让我看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了两秒钟,我就败下阵来,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她松开我的下巴,又拍了拍我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是忘不了汪莹莹。”

我低下头去:“是的,我不能骗你,那样对你不公平。”

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可是,现在你这个熊样,对我就公平吗?”

我嗫嚅着说:“我知道,现在更不公平。可是我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请原谅。”

晓静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这就叫咎由自取。当初我就不该撮合你们两个,都是我心软。”

什么?我和莹莹走到一起是晓静撮合的?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晓静和汪莹莹早就认识。确切地说,是她出狱后认识的。何久洲安排她在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担任项目部经理,说是经理,其实没给她什么权力,只是让她有点儿事干而已。康大军是九洲房地产的总经理,两人少不了打交道。何久洲希望两人共事期间能冰释前嫌,以前发生的不愉快就不要计较了。

康大军和赖晓静的关系,说起来十分微妙。他们彼此以“大军”、“晓静”相称,从不开玩笑,除工作以外,少有其他话题。康大军有些怕赖晓静。比如他正和别人说说笑笑呢,晓静一过来,他马上敛起笑容,低着头,弯着腰,缩着脖子,好像晓静手里拎着根棍子,随时会敲在他脑袋上一样。晓静和他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但他不敢和晓静对视,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如果晓静一言不发盯着他看十秒钟,他会抓狂。总之,在晓静面前,他不敢说一个不字,晓静让他干什么,他都屁颠屁颠地去干。大概康大军挨了那一刀之后,终于知道晓静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再也不敢得罪她了。

后来,晓静通过康大军认识了莹莹。那时候,莹莹承揽了九洲房地产公司的广告业务,经常和康大军一起吃饭。但莹莹不愿单独和康大军在一起,康大军就经常拉上晓静作陪。两人就这么认识了。晓静从康大军口中得知,莹莹和常务副市长乔若林关系不一般。乔若林分管国土、城建、规划等部门,权力很大,何久洲把他当财神爷一样供着。

康大军经常请晓静代表他和莹莹洽谈一些生意上的事,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多了。莹莹的普通话软软的柔柔的,她听了总有麻酥酥的感觉,很陶醉。有一天晚上,她们一起吃完饭,在酒店门口,她忽然抱住了莹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莹莹“啊”的一声惊叫,使劲推开了她。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喜欢上莹莹了。

晓静的一些亲热举动,莹莹是抵触的,但她从不拒绝得过于生硬,以免伤及晓静的自尊。这种宽容让晓静很感动,因此,在两人相处时,她也经常提醒自己适可而止,别太过分。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莹莹告诉晓静,她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不知道爸爸是谁,是妈妈把她养大的,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妈妈又去世了。晓静想到自己的身世,和莹莹同病相怜,心里觉得和她更亲近了。

康大军在打莹莹的主意,晓静当然看得出来。但康大军忌惮乔若林,不敢轻举妄动。再说,康大军长那么丑,又毫无品位,莹莹心高气傲,要不是生意上的关系,肯定不愿多看他一眼。因此,晓静倒是不怎么担心。而且,为了避开康大军,凡是业务上的事,莹莹能找晓静解决的,决不找康大军。在某种程度上,晓静成了莹莹和康大军之间的联络人。晓静明白莹莹的心思,也乐得当这个联络人。这样一来,康大军和莹莹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

一开始,晓静也以为莹莹是乔若林的小三儿。接触多了,她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她从没撞见过莹莹和乔若林在一起,任何时候给莹莹打电话,莹莹都是一个人,随时可以和她见面。很多时候都是晚上打电话,莹莹也是一个人在家里。如果莹莹是乔若林的小三儿,那就应该经常和乔若林在一起才对。她实在猜不透莹莹和乔若林是什么关系,也不好意思问。

乔若林对莹莹的帮助,可以说是煞费苦心。起初,莹莹做的是广告业务,逐渐拓展到建筑材料供应。何久洲交代下属,九洲房地产公司的建筑材料都从莹莹的公司进货。莹莹只是当个中间商,那些建筑材料她一转手就可以挣大钱。其实何久洲认识很多建材商,完全可以不经过中间环节,直接进货,之所以再过一遍莹莹的手,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间接地向乔若林行贿。

当然,乔若林也接受直接的贿赂。他喜欢手表,康大军就先后给他送了五块名表,价值一百多万元。不过,乔若林没想到,康大军向他行贿的时候,偷拍了整个儿过程。行贿的地点都是乔若林的办公室。康大军去找乔若林的时候,也戴着手表,手表里有针孔摄像头。这种手表并不贵,便宜些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拍摄效果却不错,还能录音。

原来我一直纳闷儿,康大军举报乔若林的视频证据是怎么搞到的。乔若林能当上常务副市长,智商绝对没问题,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谁能料到,这么聪明的人,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自认为拿住了何久洲的命门,却被一只几百块钱的手表搞定了。

晓静知道我等了她六年,也很想见我。可是,六年的监狱生活让她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也是她一直躲着我的原因。她这个样子,是不能和我谈恋爱的,为我着想,她也要离开我。

后来我就遇到了莹莹。那天,在财富大厦一楼大厅,我为了追赖晓静,不小心撞到了莹莹。这个情景,晓静看得真真切切。莹莹看我的眼神,也被她捕捉到了,她看出莹莹对我有好感,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撮合我和莹莹,让莹莹嫁给我。

她了解我,也了解莹莹,在她看来,也只有我能配上莹莹。她多次有意在莹莹面前提到我,夸我多么优秀。这才有了莹莹主动请我喝咖啡的事。眼看着我和莹莹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她既欣慰又难受。

不久,晓静就去了美国。本来打算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忍不住对我的思念,还是回来了。见到我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对我的爱并没有因为时空的阻隔而减弱,除了我,其他男人她都丝毫不感兴趣。她想变回真正的女人,好好地和我爱一场,于是再次去了美国,接受最权威的性学专家和心理医生的治疗。在此期间,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能接受她,把她当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

说到这儿,晓静的眼圈红了:“我告诉你俞成麟,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可以给你时间,我有足够的耐心。不过,如果你让我绝望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作为一个坐过监狱、也不怕坐监狱的人,我不敢保证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晓静的这番话,让我心惊肉跳。

第十三章关键证据

哥哥在家住了不到十天就搬走了。尽管他的模样变化很大,还是怕被老邻居认出来。他白天几乎不出门,如果必须出门,就用围巾遮住脸,戴一副平光眼镜。偶尔有人问起,妈妈就说他是我的姨家表哥。不过,妈妈和哥哥心里都有些发虚,哥哥毕竟是有案底的人。眼看就要到春节了,亲戚和邻居肯定会有一些走动,他更不敢住在家里了。

哥哥在九洲集团总部附近一个老旧的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认识妈妈。嫂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脸色越来越红润,说话也有力气了。但操持家务还是吃不消,拖一遍地板就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去一里地以外的幼儿园接送小乖,回来就气喘吁吁。妈妈不放心,就搬到哥哥那里去住,帮他们买菜做饭接送小乖,尽量减轻嫂子的负担。妈妈虽然辛苦一些,但看得出她很高兴,这种天伦之乐,是她盼望了很多年的。

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假装很委屈,说妈妈扔下我不管,我的脖子都饿细了。嫂子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盯着我的脖子仔细看,小乖也用小手摸我的脖子。妈妈呵呵笑着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放心吧,饿不着他。

每次去看望哥哥,我都询问他的工作情况。他说,工作比较吃力,但勉强还能胜任。在管理方面他没什么经验,房地产行业的很多知识也比较欠缺。最让他头疼的是,作为九洲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他经常要和建筑商、材料供应商等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而一想到自己是高中毕业、泥瓦匠出身,还有老案底,心里就发虚。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对他都很客气,恭恭敬敬地叫他“周总”,更让他惴惴不安。赖晓静经常提醒他,他代表着公司的形象,要对自己有信心,该端着的时候就得端着。

为了不给公司丢人,他只能装。他每天都穿着高档西装,把自己捯饬得头光脸滑。常年干建筑,他的手有些粗糙,为了让手白嫩一些,他夜里睡觉的时候都戴着手套,使劲焐。还买了一枚金戒指戴上,起码看起来像个有身份的人,和九洲房地产的总经理要相称。和那些老板一起吃饭的时候,老板们总要讲些段子。他自己是说不出什么段子的,只能听着。再搞笑的段子,他都忍着不笑,给人的感觉是深藏不露,城府很深。有人问起他的经历,他只是淡淡地说,在这个行当摸爬滚打十几年了。别人再问,他就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给下属打电话,询问工程进度,要求缩短工期,语气很严厉——其实那个电话他压根儿就没拨出去,只是装模作样。

我问哥哥天天装大头蒜累不累,他说累,但累并快乐着。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把握好这个机会。他很感激赖总,赖总对他有知遇之恩。

每次提到“赖总”,哥哥都恭恭敬敬的。我想象不出,仅仅是高中学历还蹲过六年监狱的赖晓静是怎么掌控这么大一个集团公司的。哥哥说,九洲集团抛头露面的是赖总,但实际当家人还是何久洲,大事都是何久洲说了算。公司里的重要文件,最终都是何久洲签署。

可是,何久洲不是中风了吗?哥哥说,何久洲确实中风了,半身不遂,说话不太利索,但他脑子一点儿都不糊涂。公司里的重要报表,董办的人定期往他家里送,公司高层的重要会议,都是到他的别墅里开,别墅里的一个房间已经改造成了小会议室。赖晓静名义上是九洲集团的董事长,但公司的一些元老并不服气;和哥哥一样,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何久洲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帮助赖晓静牢牢掌控住这个企业,不然的话,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商业帝国就完蛋了。他总是催着赖晓静尽快熟悉各方面的情况,有些拔苗助长的意思。

哥哥是赖晓静唯一的亲信。任命哥哥为九洲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赖晓静也是顶着很大的压力。如今,作为集团的高层领导之一,哥哥经常去何久洲的别墅里参加各种会议。不过,多年不见,何久洲已经认不出他了,况且他还换了名字。

尽管如此,每次去何久洲的别墅,哥哥总是控制不住地心慌意乱。他坐在小会议室的角落里,低着头,不管其他人说什么,他都在本子上做记录。有些内容实在没必要记,他就一笔一画地练字——他不敢抬头。到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预感很不好。

我一直想调查调查嫂子。没错,我怀疑她。不是怀疑她犯了什么罪,而是怀疑她有重要的事情瞒着我。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她和哥哥是怎么相识的,又是怎么结婚的,等等,她从来不说,哥哥也从来不说。

春节假期里,我值了三天班,其余四天时间都和哥哥嫂子在一起。我和妈妈偶尔提起嫂子的家庭情况,哥哥嫂子马上搪塞过去。按照常理常情,这些情况他们是应该告诉我和妈妈的。显然,哥哥和嫂子商量好了,就是要刻意隐瞒一些事情。那么,他们两口子这么做,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是个患有轻度强迫症的刑警,我想知道的事情,如果搞不明白,觉都睡不好。我也不是闲得难受,事实上,当上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之后,我手里的案子更多了,比当中队长的时候更累。但不管白天多累,夜里睡觉的时候,只要一想起嫂子的身份问题,脑袋里就会“铮”的一声,一下子睡意全无,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起码半个小时合不上眼。我不想再受这种折磨了。

春节假期结束后第一天上班,我一个电话把大嘴叫到了我的办公室。升官之后,大嘴接替了我的职务,当上了刑警一中队的中队长。我的办公室从中队搬到了局机关,和大嘴见面少了,但一有什么事,还是第一个想到他。

大嘴开着那辆捷达老爷车来到局里,上了楼,门都没敲,“咣当”一声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我皱了皱眉头:“嘴弟,我现在好歹是大队的领导,你门都不敲就进来,对我不太尊重吧?”

大嘴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旁的折叠椅上,端起我的玻璃茶杯,“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半杯。他抹了抹嘴,嬉皮笑脸地说:“哥,你这是不识好歹。我能这样对你,说明你这个领导平易近人,和下属能打成一片。我怎么不直接推开局长的门进去?因为局长不像你这样平易近人,是不?”

大嘴当了中队长,贫嘴的功夫也见长。打了几句嘴仗,大嘴问我一大早召见他有什么事。我就把请他帮我调查周玉兰的事说了。大嘴撇了撇嘴:“就这么点儿小事,居然让我堂堂中队长出马,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

我告诉大嘴,这事必须他亲自干,而且要保密,别整得满城风雨。我要知道周玉兰的家庭情况,包括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名字,什么时候结婚的,这些年做过什么工作,等等,越详细越好。

三天后,大嘴把他调查到的关于周玉兰的所有情况打印成一份资料发给了我,内容很简单——

周玉兰,三十岁,辽宁沈阳人。父亲周四福,已故;母亲夏敏,已故。六年前在沈阳结婚。丈夫周麒,三十二岁,沈阳人,现任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周麒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很大的问号,后面写着“励志哥”三个字,一看就是大嘴的字迹。大嘴为什么说周麒是励志哥?我想肯定是因为他查到了周麒曾经在建筑工地上出苦力的经历。

这张纸别人看了,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却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有三个字刺疼了我的眼睛——周四福。周四福是谁?一个与鬼枪悬案有直接关联的人,也算是该案的受害人,死在了案发现场。没错,他就是爸爸生前的线人四眼,而我哥哥是杀死他的头号嫌疑人。凶手娶了被他杀死的人的女儿,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呢?

我想尽快找哥哥聊聊。这事不能问嫂子,她心脏不好,怕刺激。可是随后的几天里我特别忙,一起跨省流窜盗窃汽车的案子占用了我很多精力,晚上还经常加班,好不容易有点儿时间,又被赖晓静缠住。现在只要手机一响,一看是她的号码,我就肝儿颤。和哥哥聊周四福,需要静下心来,最少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可这两个小时却不好找。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哥哥主动找我了。不是和我谈周四福,而是鬼枪悬案中另外一个关键人物。

接到哥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我这是第一次在上班时间接到哥哥的电话——仔细想想,我在休息时间也从来没接到过他的电话。他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支支吾吾,问我中午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最好去个安静的地方。我想起我们分局附近有一家“弥特咖啡厅”,就约他去那儿见面。

到了咖啡厅,我刚找了座位坐下来,哥哥就到了。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发灰。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遇到难事了。果然,他说今天上午在何久洲家里开会,见到了李义明。

李义明?这名字有点儿耳熟。马上我就想起来了,他是哥哥的初中同学,有点儿黑社会背景,是个不大不小的混混儿,四年前参与了一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当时我是专案组的一员,那个案子是我参加工作后参与办理的第一个大案,所以记得很清楚。案发现场在一家KTV,两拨人为争一个小姐发生争执,大打出手。李义明一方人多——大概五六个人,对方只有两个人。结果,对方一人轻伤一人死亡。李义明一方,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其他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其中李义明被判了六年。

当时我就觉得这起案子很蹊跷。死者是一个网络工程师,毕业于北京名牌大学。我调查过死者的同事,都说死者为人谦和,胆小怕事,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为了和别人争一个小姐打架。我怀疑这个案子不是打架失手杀了人,倒像是奔着死者去的,值得再深挖一下。可是,李义明等人一口咬定是失手,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康东升又要求尽快结案,所以很快就移交检察院了。

哥哥在何久洲家见到了李义明,这么说,李义明已经出狱了。哥哥紧张我理解,李义明如果认出他来,那可不是好玩的,身份一旦暴露,他这个总经理自然是当不成了,还可能被康东升盯上,说不定还会牵连到我——哥哥是犯罪嫌疑人,我知法犯法,包庇罪犯,罪加一等。让我想不通的是,何久洲的别墅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这个李义明与何久洲是什么关系?哥哥说,当年让他去华联桥把毒品送给四眼的,就是李义明。

这样说来,何久洲陷害爸爸和哥哥,李义明应该是参与者。我问哥哥,李义明认出他没有。哥哥说,在何久洲的那个小型会议室里,他和李义明面对面分别坐在两个角落里,他们对视了一眼,李义明肯定看见他了,但不确定有没有认出来。

哥哥处境危险,我要帮他,就必须了解他所知道的与鬼枪悬案有关的全部情况。可哥哥说,他答应过爸爸,那些事要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能说出去。我说,当初爸爸不让他说,是为他的安全考虑,怕说了会带来麻烦。可是现在新情况出现了,这个时候哥哥已经是身处险境,还守口如瓶,那我怎么帮他?如果爸爸还在世,肯定不会让我坐视不管。

听我这么说,哥哥犹豫片刻,说他回去考虑考虑,看李义明会不会找他。如果有必要,他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过,现在他得回去了,公司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我问哥哥是否需要我做什么,他说暂时不需要,只是让我尽早知道此事,以免万一发生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本来我还想和哥哥谈谈他的岳父周四福,但今天没机会了,只能再找时间。我预感到,鬼枪悬案的谜底快要揭开了。

我以为哥哥会尽快找我,没想到,又过了两天,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给妈妈打电话,询问这几天哥哥晚上都是几点回去,妈妈说不知道,因为哥哥回家一般都很晚,她已经睡着了。

哥哥不找我,我只好找他了。周五上午,我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已经快十一点了,估计上午没什么事,我就给哥哥打电话,约他去上次见面的弥特咖啡厅。哥哥说:“现在正忙着,非得今天见吗?”

我说:“必须。”

哥哥还在犹豫,我挂断了电话。

我在咖啡厅里等了足足十五分钟,哥哥才满头大汗地赶过来。让我意外的是,看上去,他红光满面的,好像摊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和上次见面愁眉苦脸的样子判若两人。看来李义明并没有对他使什么坏,我多少放心了一些。我等着他主动和我谈李义明,他不说,我就不问;今天我主要是想和他谈谈周四福。

哥哥坐下后,要了一杯绿茶。我开门见山,盯着哥哥的眼睛问:“嫂子是周四福的女儿?”

哥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目光躲躲闪闪的:“是又怎么样?”

“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哥哥叹了口气:“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心里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如果爸爸还活着,我相信他也希望你放下。咱们现在的日子不挺好吗,你查清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又对谁有好处呢?”

哥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爸爸不在了,即使查清了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他能知道吗?哥哥当着九洲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薪水那么高,嫂子的医药费就有了着落,还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查清真相不但对他没任何好处,他还会失去这份工作,他一个高中生,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从现实利益的角度考虑,哥哥没错。可是,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警察;即使把我当成警察,他也无法理解一个警察的职业操守,他太小看我了。人间需要公平正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倒过来。我当警察,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不接哥哥的话茬儿,问他这几天在忙些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公司里的事情太多了,他每天都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说着,他看了看表,说一会儿还要和一个部门经理谈工作,他得走了。

哥哥从坐下到离开,总共不到二十分钟。我感觉他在跟我玩“躲猫猫”,既然他打算瞒着我,我只好通过赖晓静了解哥哥最近在忙什么。我给赖晓静打了电话,约她过来喝咖啡,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她从美国回来后,我主动约她,这还是第一次。

我没动地方,只是叫服务生把哥哥的杯子收走。时至中午,咖啡厅里人多了起来。不到二十分钟,赖晓静就赶到了。这次她开的是一辆奔驰越野,车就停在咖啡厅门口的路边。像平时一样,她一身名牌,极尽奢华,引得咖啡厅里的客人都向她侧目。她旁若无人地拥抱我,在我对面坐下,时不时透过玻璃看她那辆车。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奔驰的副驾坐着一个女孩儿,正低着头玩手机。她的长发披散着,看不见她的脸。我马上就猜到,那应该是晓静的女友——这个女友的意义,和一般的女友不同。

晓静要了一杯咖啡,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说,我觉得这几天哥哥有些不对劲,每天晚上都回家很晚,还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似的,想问问是怎么回事。晓静说,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哥哥了,哥哥也没向她请假,她还想问问我是怎么回事呢。

我低头啜着咖啡,装做心不在焉,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晓静的眼睛。她冲我咧嘴一笑,急忙低下头去喝咖啡——她撒谎了。我了解哥哥,哥哥十分珍惜晓静给他的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恨不能长在办公室里,不可能无故旷工好几天。他们两个人,一个和我“躲猫猫”,一个对我撒谎,有什么事要这样煞费苦心地瞒着我?可是,既然晓静不想说,我再怎么问也没用。

我的脸色可能有些不好看。晓静嗔怪地说:“怎么,打电话把我约出来,就这事?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我瞅了瞅车上那个女孩儿:“她上岗了,我是不是可以下岗了?”

晓静摇头:“不不不,她只是暂时顶岗。对我来说,你更有用。你现在是待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主动要求上岗的,我对你还有耐心。”

晓静要请我去另一家酒店吃饭,我谢绝了。一想到她和我哥哥合起伙来瞒着我,我心里就窝火。

在局食堂简单吃了两口,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大概因为咖啡喝多了,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大脑很兴奋,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哥哥和晓静合伙向我隐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和李义明有关?

哥哥今天上午什么都没告诉我,但几天前他主动找我那次,却向我提供了这么两个信息:一、李义明十几年前就开始接触毒品;二、李义明既然能出现在何久洲的别墅里,说明他和何久洲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赖玉生在跳楼自杀前曾向我提起,他的一个狱友知道鬼枪悬案的真相,还说那个狱友手里有一段录像,是何久洲和康东升陷害爸爸和哥哥的证据。李义明坐了六年牢,赖玉生的那个狱友会不会是李义明?

我在公安信息网上查了李义明的资料。果然,李义明和赖玉生曾经在同一个监狱——南野监狱——服刑,上个月刚刚假释出狱;而且,李义明上初中的时候,和哥哥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十二年前,正是这个李义明利用了哥哥,让哥哥替他去和四眼接头。他手里还有一段录像,只要找到他并拿到那段录像,就能揭开哥哥和爸爸被陷害的真相,还能证明何久洲是个大毒贩。

调查李义明,只能先从外围着手,不能找他本人,不然就打草惊蛇了。我能做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向我的顶头上司、当年鬼枪悬案的办案人之一李超了解与李义明相关的情况;二是派人盯住李义明,看他和什么人接触;三是调查四年前李义明参与的那起伤害案的其他涉案人员,弄清李义明在该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鬼枪悬案的卷宗已经找不到了,好在李超记忆力很好,据他说,在该案中,有一个人指证哥哥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个人就是李义明。以前我问过李超这个问题,他没告诉我,这次终于说了。

盯李义明的事情,我交给了大嘴。大嘴当了中队长之后,也比以前更忙了,但我用他顺手;另一个原因是,四年前李义明参与的那起伤害案,大嘴也是办案人员之一,他了解案情。当然,大嘴不用自己亲自去盯,派个可靠的兄弟就可以。

第三件事我得自己去做。我调出了四年前那起伤害案的卷宗,了解涉案人员的情况。李义明一方的五个人,除了他已被释放,另外四个还都在监狱里。受害人一方是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受伤了,死的名叫袁志平,受伤的名叫魏向东,两人是发小。魏向东现年三十二岁,前些年曾因赌博、嫖娼多次被拘留,目前经营一家汽修厂。

根据档案记载的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汽修厂。汽修厂临着一条大路,在一个住宅小区的外面,院子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院子里除了汽修厂,还有一家诊所和一家烧烤店。二十多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员工,正在洗车、打蜡,忙得不可开交,地上到处水汪汪的。我赶到时,魏向东正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看着一帮员工忙活。这个人中等身材,肤色较黑,长相寒碜,让人看了第一眼再也不想看第二眼。尽管他穿了件黑色貂皮外套,可那么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也像要饭的。

我和他四年前因那起伤害案认识,当时讯问过他几次,但案子办完后再没任何联系。我把车停在院子里,向魏向东走去。魏向东抬头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眨巴几下眼睛,显得有些尴尬,显然,他认出我了。迟疑片刻,他迎上来,满脸堆笑:“俞警官来了?快,屋里坐。”又指着一个年轻员工说,“你,先把俞警官的车给洗了。”

我说不用,只有几句话要问,问完就走。魏向东已走到办公室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只好跟他进去了。办公室里乱糟糟的,除了一张大老板台,还有几个玻璃橱子。老板台上摆着一棵晶莹剔透的工艺白菜——“菜”、“财”谐音,摆这棵白菜是祈求发财的意思,还有一条软中华香烟,已拆开了。玻璃橱子里摆满了各种汽车配件。看来,魏向东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魏向东忙着沏茶倒水,又递了一支中华烟,我谢绝了。打量着他的办公室,我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起伤害案中,魏向东被李义明那伙人打成轻伤,得到了二十万元的附带民事赔偿。开这个汽修厂,二十万元可远远不够,他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当初这小子吃喝嫖赌,好吃懒做,估计没人会借给他钱。我决定诈他一下。

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工人,我说:“魏老板的生意不错呀。”

魏向东咧嘴一笑:“小本生意,马马虎虎,勉强糊口吧。”

“你这个厂子应该是四年前开的吧?”

魏向东一愣:“没错没错,开了四年了。”

“据我所知,四年前你被打伤,拿到了二十万的赔偿。可是开这个厂子,一百万下不来吧?其他钱是哪儿来的?你可别说是借的,我不信。”

魏向东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嘴唇哆嗦着,吸了一大口烟,大概被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发紫,像猪肝一样。

我说:“放心,我不是来揭你老底的,但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魏向东急忙说:“一定一定,俞警官你问吧,保证一句假话都没有。”

“那好,咱们说说袁志平吧。他的死不是对方失手,是蓄意谋杀,对不对?事后,何久洲给了你一大笔钱,你用那些钱开了这个厂子,对不对?”

魏向东双手抱着脑袋,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他的心理防线快要崩溃了。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我不是要翻案,只是想知道李义明他们为什么要杀袁志平。”

魏向东一脸惊恐,头摇得像拨浪鼓:“俞警官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冷笑:“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我还是直接去问李义明吧,他已经出狱了。不过,我会告诉他,我来找过你,你什么都说了。”说着,我作势要往外走。

魏向东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别,别……俞警官,你先别走,我都告诉你……只求你别告诉他们是我说的。”

看他的反应如此强烈,我更加确信,四年前的那起伤害案,不是法院最后判定的“过失伤害致死”,而是故意杀人。魏向东接下来的讲述,也印证了我的判断。

魏向东、袁志平、李义明和我哥哥,四个人的关系还真有些掰扯不清。他们十几年前就认识,其中魏向东和袁志平是发小,都是四川内江人,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袁志平性格内向孤僻,上初中的时候就高度近视,呆里呆气的,但他学习很用功,后来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魏向东则调皮捣蛋,初中没上完就辍学混社会,经常惹是生非。李义明跟着赖玉生贩毒,手里有钱,出手也很大方,笼络了不少混混儿,当起了带头大哥。魏向东年纪轻轻的就吃喝嫖赌,手头经常很拮据,就跟着李义明混吃混喝。

袁志平从北京的那所大学毕业后,没回四川老家,而是应聘到迦城一家IT公司做网络工程师,是典型的白领。他和魏向东本是两路人,从心里也瞧不起魏向东,但因为是同学加同乡,又都在远离家乡的同一个城市谋生,走得就比较近,经常一起吃饭喝酒。当然,都是魏向东主动找袁志平,袁志平即使心里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拒绝。

四年前的10月,那起伤害案发生的前一天,李义明找到魏向东,让他约袁志平去KTV唱歌,并且交代魏向东,让他惹点儿乱子出来,趁机教训一下袁志平。魏向东不忍心伤害袁志平,可是又不敢得罪李义明。他想,袁志平老实巴交的,没听说他招惹过李义明,即使招惹了,也不会是什么大事,顶多挨一顿打。于是,就按李义明的要求,把袁志平约到了KTV。没想到的是,李义明那伙人竟然把袁志平给杀了。

当时的情形是,双方一共七个人,在KTV里要了一个包间。大概十几个小姐,身上都别着胸牌,排着队站在那儿,让他们挑。李义明挑的是147号小姐,袁志平挑的是196号小姐。说是小姐,年龄也都不小了,说不定还是孩子妈,长相和身材也一般。袁志平这个呆瓜,紧紧搂着196号,唱起歌来居然很high,话筒拿在嘴边,恨不能吃进去。李义明和147号唱了一会儿,想让196号陪他唱。可袁志平正搂着196号“阿哥阿妹情意长”,不理李义明的茬儿。李义明很生气,从袁志平手里夺过话筒扔在地上。袁志平恼羞成怒,骂了两句。没想到,李义明和他的几个小兄弟上去就打。

魏向东怕事情闹大,急忙上前拉架,却被李义明的一个小兄弟一把推了个趔趄,脑袋碰在玻璃茶几上,鲜血直流,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李义明等五个人已经离开了,袁志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魏向东来到大街上,捂着脑袋往医院跑。有一辆车追上他,李义明从车里下来,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个信封,叮嘱他说,今天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在医院里,魏向东打开李义明给他的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六位数密码。他在ATM机上查了查,竟然是二十万元。

第二天他就被警方找到了,做了笔录。又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个陌生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张八十万元的银行卡。他问是谁给他的钱,对方不说,只是叮嘱他嘴严实点儿,今后老老实实的,不然没好处。

那么,李义明到底为什么要杀袁志平?魏向东说,袁志平掌握了何久洲的一个秘密,因此何久洲授意李义明等人杀人灭口。

袁志平是网络工程师,案发前一个多月,他负责给九洲集团架设网络。去何久洲办公室安装网线时,何久洲不在。他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安装好网线离开的时候,他把笔记本电脑忘在老板台上了。电脑是开着的,上面的摄像头也是开着的。他在别的办公室忙活到中午,离开时才想起他的笔记本,就到何久洲办公室隔壁的董办,请一位女秘书开了门,拿走了电脑。

中午回到家,袁志平发现笔记本电脑里有一段刚录的视频——

董办女秘书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一个派头十足的中年人,显然,他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董事长何久洲。何久洲进来后随手关上房门,坐在老板台前喝茶。五六分钟后,又进来一位身材瘦高的中年人,袁志平后来才知道,这个中年人是康东升。何久洲和康东升的表情都很严肃,都皱着眉头。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能听清楚。康东升说,在分局里,最让他头疼的人是俞德昭,这个人挡着他的路,绕不过去。何久洲说,办法总会有的,还要多动动脑子……

袁志平连续听了好几遍,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何久洲和康东升在密谋陷害一个名叫俞德昭的人,还要陷害他的儿子俞成麒,引诱他涉毒。

这应该就是赖玉生跳楼自杀前提到的那段视频。袁志平认识我哥哥,一定知道俞德昭是我爸爸。但他没有把视频交给我哥哥(如果爸爸拿到了这段视频,何久洲和康东升就完蛋了),却用来要挟何久洲,最终被灭了口。

那么,这段视频在哪里呢?应该是被李义明拿走了。李义明同样用这段视频勒索何久洲。袁志平是个书呆子,不知道何久洲有多厉害,也缺少自我保护的意识,轻易地就被解决掉了。李义明就不同了,他知道,何久洲能让他杀了袁志平,同样也能再找别人杀了他,而那段视频就是他的护身符,只要把视频保存好,何久洲就不敢动他,他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回单位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把魏向东带回局里录口供,然后再把李义明抓起来?

按照常规,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用考虑,就应该这么做。但我犹豫了,因为我想保护哥哥。如果抓了李义明,又从他那里拿到了那段视频,当然很好,那样就可以将何久洲和康东升绳之以法,还可以洗清哥哥的罪名。可是,万一李义明拒不交出那段视频,或者那段视频不在他手里,他一定会狗急跳墙,咬出哥哥就是十二年前杀死四眼的凶手,那哥哥可就有大麻烦了。

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愧疚感,觉得自己因为私心违背了警察的职业操守,夜里觉都没睡好。经过反复权衡,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马上安排大嘴去把魏向东带回来录口供。我先要抓住李义明的把柄,至于抓不抓他,要看事态的发展。如果有迹象表明李义明要咬出哥哥,我就马上把他抓起来,同时让哥哥出去躲避一段时间。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我最清楚,哥哥是被冤枉的。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一个被冤枉的人来承担本不应由他承担的法律后果。在我没有为哥哥找到证据之前,他不能被抓。

大嘴行动很迅速,接到我的命令后马上带人去了魏向东那家汽修厂。可是没想到,魏向东跑了。大嘴在汽修厂的院子里给我打电话,他说,汽修厂已经停业了,今天一个来上班的都没有。据旁边饭店的人说,昨天下午,汽修厂下班很晚,那些员工直到晚上八点多才走,都在饭店里吃的饭。魏向东开着车进进出出好几趟,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后来才知道,魏向东召集那些员工开会,每人发了一些钱,说是暂时停业,什么时候上班再电话通知。

魏向东一定是害怕了,这才脚底抹油。他心里最清楚,袁志平被杀一案,实际上是故意杀人,他是李义明的同谋,这事一旦漏了,他可能会被判重刑。

我有些懊恼,心里责怪自己不够果断。如今,没有魏向东的口供,李义明就不能抓了。我问大嘴,李义明这几天有什么动静。大嘴告诉我,最近李义明经常去九洲集团总部找赖晓静。每次从九洲集团总部出来,他的脸色都很难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相信,正像魏向东说的那样,李义明杀死袁志平,一定是受何久洲的指使。何久洲当初可能给了李义明某种承诺,现在他跟个废人差不多,不愿或无心兑现承诺,所以李义明才去找赖晓静。可能是赖晓静没买他的账,他才骂骂咧咧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李义明很危险。我叮嘱大嘴,一定要把这个人盯紧了。

我本来就对赖晓静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现在她又和李义明掰扯不清,我心里的那种惶恐更强烈了。

第十四章预谋杀人

惠警苑终于要交钥匙了,这是分局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在走廊里,在电梯里,在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喜滋滋的,像捡了大便宜一样——也真是捡了大便宜,房子一出手就能赚几十万。

这天上午,九洲集团在碧涵楼大酒店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交接仪式。九洲集团出席仪式的是赖晓静和周麒,我们分局出席仪式的是政委和政治处主任,规格算是很高的。此外,分局派了二十多位民警,九洲集团去了二十多名员工,还邀请了本地报纸、电视、电台、网站等十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前去采访。交接仪式上,赖晓静把一把一米多长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塑料钥匙交给了政委,周麒代表九洲集团讲了话,政治处主任代表分局表示感谢。我没参加这个仪式,仪式的情况是同事告诉我的。同事们说,赖晓静惊艳全场,那个周麒也风度翩翩,像个大明星似的。

当天晚上,也是在碧涵楼大酒店的宴会厅,九洲集团举办了一个庆祝酒会,邀请我们局主要领导和房地产界的一些名流参加。政治处领导专门给我打电话让我参加。这在我意料之中。谁都知道我是赖晓静的男友,不让我去,赖晓静会觉得没面子;少去一位副局长可以,我不去不行。我是真不想去,推脱说最近案子比较多,脱不开身。政治处领导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端正思想。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正好赖晓静也给我打电话,请我出席酒会,我只得借坡下驴。

参加酒会的大概四十多人,六张桌子摆了两排,赖晓静、我哥哥以及局领导、业界名流等一些重要人物在里面那一排中间那桌,赖晓静是主陪,哥哥是副陪。我坐在外面那一排,这一桌只坐了五个人,另外四个我都不认识,可能是九洲集团的管理人员。我的座位面对赖晓静和哥哥那桌,没人遮挡视线,能清楚地观察他们两个人。晓静一直和那些重要人物有说有笑,大方得体,哥哥大部分时候都低着头,很少说话,显得心事重重。

哥哥去卫生间回来,路过我这桌,在我身边坐下来。他悄声告诉我,李义明认出他来了,去公司里找过他,在他办公室里坐着不走,不叫他“周总”,而是叫他“俞总”,还说他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想做点儿小买卖,需要一百万做本钱。李义明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给他一百万,他就举报哥哥。

我就知道这事早晚要发生。哥哥问我怎么办,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去躲一段时间,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是,哥哥却不想躲出去。他已经在外面逃亡了那么久,再不想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过居无定所的日子。现在他当着九洲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赖总给了他这么好的平台,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要实现自我价值。

我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必须把他所了解的有关鬼枪悬案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让我把这个案子破了,这样才能还他清白,不然我爱莫能助。哥哥叹了口气:“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解决吧。”说完,起身回了他们那桌。

哥哥刚走,晓静过来敬酒,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她说今天哥哥有点儿蔫巴,精神状态不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问哥哥在公司里表现怎么样,晓静说“很棒”,是个很称职的总经理。公司里有个副总,是个元老,比较强势,对哥哥的地位有威胁,她已强制那个副总休假了,过几天就把他调到别的部门去。

调整一个副总,这样重要的人事安排晓静都敢独断,看来她在九洲集团的地位已经稳固了。我问何久洲的健康状况怎么样,晓静鼻子里“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我雇了家庭医生给他做康复,但效果不是太好。过些日子,我打算送他去美国治疗,那边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好一些。”

她用“他”来指称何久洲,既不称“何总”,更不称“爸爸”。我提醒晓静在我这儿不能坐太久,要照顾客人。她起身时叮嘱我,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走。说着,她站起身,嘴凑到我耳边,不动声色地说:“九洲集团早晚有一天是咱俩的,亲爱的麻雀。”

不知不觉,酒会已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晓静作为东道主,每个桌都要敬酒。平时她喜欢喝红酒,今天为表诚意,喝的是茅台。酒会结束的时候,她走路都有些摇晃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赶紧过来,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她往外走。这个女孩儿我见过,就是上次约晓静在咖啡厅见面时陪她的那个女友,她坐在边上那桌,背对着我,一个晚上我都没注意到她。我听见晓静叫她“张婷”。

张婷架着晓静往外走,我跟在她们身后。张婷扶着晓静坐到车的后排,然后也上了车。晓静一坐稳,就搂住了张婷的脖子,亲吻她的脸。我皱了皱眉头,扭过脸去。张婷叫我“哥”,请我开车去英伦花园晓静的住处。

到了英伦花园,张婷从自己的坤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扶着晓静进去,伺候晓静换上拖鞋和家居服,还去厨房调制了可以解酒的蜂蜜水,端给晓静喝。屋里暖气很足,进来不一会儿我就出汗了,但我没脱外套。我自己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纯净水,在晓静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准备喝完水就拍拍屁股走人。晓静斜躺在沙发里,端着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喝,眼睛迷迷离离地望着我,咧着嘴冲我傻笑。张婷站在她身后,替她揉肩膀,面无表情。

我喝完了水,看了看表,起身要走。晓静瞪了我一眼,示意我老老实实坐着。她喝完了蜂蜜水,让张婷去洗澡。等张婷去了卫生间,我疑惑地问晓静:“她不回家吗?”

晓静诡谲一笑,语气暧昧地问:“她怎么样?”

说良心话,这个叫张婷的女孩儿确实不错,鸭蛋脸,皮肤也像鸭蛋一样光洁,眉毛细细的长长的,大眼睛,双眼皮,鼻梁高挺,樱桃小口,牙齿洁白如玉,身材高矮适中,看起来很文静。总之,比晓静有女人味。不过,既然她能和晓静在一起,恐怕也和晓静有相同的取向。我只有含糊地回答:“还行吧。”

晓静“咯咯”笑了两声:“今晚我们俩一起陪你,怎么样?”

一听这话,我差点儿跳起来。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堕落到这种程度。我板着脸:“你喝醉了,别胡说八道!”

赖晓静突然收起笑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我胡说八道,是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贱人!”

赖晓静所说的贱人,当然指的是莹莹。她这么侮辱莹莹,我真想上去扇她两个耳光。但我忍住了。这时,张婷洗完了澡,赤裸着从卫生间出来,洁白的胴体晃得我眼前一黑。我急忙站起来往外走,赖晓静大喊:“成麟,你不能走!”

我头也不回,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赖晓静“啊”的一声大叫,同时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我急忙转过身,只见赖晓静倒在地上,表情很痛苦,她刚才喝蜂蜜水的玻璃杯摔成了碎片,张婷正忙着搀扶她。她可能是要从沙发里站起来,把我拉住,却不小心摔倒了。我有点儿心疼,定定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张婷不在,我会马上过去把赖晓静扶起来,还会留下来陪她、照顾她,可眼前这幅景象,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多待。

愣了片刻,我打开房门。身后的赖晓静歇斯底里地大叫:“麻雀,你不能走!你会后悔的!”

从英伦花园出来,我打了一辆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司机笑了笑,问我家在哪儿,我这才说出了住址。到了小区门口,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我又对司机说,去迦南公安分局。

没错,我有些晕晕乎乎的,脑子就像不转圈了一样。赖晓静的那句“你会后悔的”吓住我了,我总有一种预感,今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至于是什么事情,我想象不出。我决定住在办公室里,以便及时应对。

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回想着和赖晓静的“坎坷情路”,我觉得很遗憾。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她捅伤康大军,是为了给我报仇;她煞费苦心地掌控九洲集团,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让我成为人上人。可是,我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心理上的障碍,并不是通过主观努力就能克服的。

但我只是觉得遗憾而已,我并不欠她什么。在感情上,我等过她六年,直到我喜欢上莹莹。在物质利益上,我也不欠她什么。的确,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汇给我一百万元,但后来我还给她了。唯一让我觉得有点儿心虚的,就是哥哥被她任命为九洲房地产的总经理,跟着她发了些财。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未必觉得我欠她的。从主观动机上说,她需要哥哥。她在九洲集团要站稳脚跟,必须培植自己的亲信,关键时刻能头拱地为她效劳,而哥哥就是她的亲信。哥哥对她够忠心的,张口闭口都是“赖总”,哪怕是在我面前,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另外,哥哥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并没有仰她鼻息。说心里话,我巴不得她把哥哥辞退,以免哥哥跟着她越陷越深。可是我知道,她是不会辞退哥哥的。

我还欠赖晓静什么?没有。那么,她又会做下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情?这会儿我能想到的,就是她可能会伤害莹莹。她骂莹莹是贱人,用心十分恶毒。她把我不能接受她的原因归咎为我心里放不下莹莹,对莹莹恨之入骨。现在的她有些丧心病狂,难道她要对莹莹下手吗?想到这里,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打开灯,点了一支烟。不过,等抽完了这支烟,我就不担心莹莹了。莹莹躲起来了,不好找。我下那么大力气都没找到,她也不会轻易找到的。

尽管如此,我心里仍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不安,躺在沙发里辗转翻侧。隔一会儿我就拿过手机看一次时间,直到凌晨两点多——我最后一次看手机的时间是两点零九分,才迷迷糊糊睡去。可还没睡死,手机忽然响了。是大嘴打来的,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李义明死了,是被我哥哥杀死的,案发现场在大家乐夜总会。

接完电话我看了一眼时间,两点四十三分,我只睡了半个多小时。本来就昏昏沉沉的,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开进去一列火车。我立即开车赶往大家乐夜总会,这家夜总会在一中队的辖区,距离局机关不到五公里。

案发现场在夜总会二楼的走廊里。我赶到时,110民警已经将现场控制了,大嘴和刑警一中队的几位民警以及分局技术科的两位民警也在。哥哥戴着手铐,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技术科的两个兄弟正打着强光手电勘查现场、拍照,走廊里红色的地毯上有一片黑色的污迹,显然是一摊血。在一个包间里,一中队的几个兄弟正在询问几位目击证人。

大嘴按照我的吩咐,这几天一直派人轮流盯着李义明,今天是他亲自盯。案发时,他就在夜总会门口的车里。见有人神色慌张地从夜总会里跑出来,他上前一问,这才知道里面杀人了。赶到现场时,李义明已经死了,颈动脉被割断,当场毙命。

了解下来我才知道,昨天晚上九洲集团的酒会结束后,哥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大家乐夜总会。据目击者说,在走廊里,哥哥“巧遇”已经喝得烂醉的李义明,两人言语不合,起了冲突。李义明先动手殴打哥哥,哥哥被迫防卫,最后失手杀人。

忙活完现场已是凌晨五点多,天还没亮,我安排大嘴将哥哥和部分目击证人带回中队做笔录。大嘴调取了案发时间段的监控视频,我复制了一份,带回自己办公室仔细看。

摄像探头在走廊顶部,距案发地点七八米,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视频显示,李义明和哥哥在走廊里迎面相遇。李义明走路有些不稳,不时扶一下墙。看见哥哥,二人都停下来,站在走廊里交谈。说了一会儿,李义明忽然指着哥哥的脸,从表情看,像在骂哥哥。哥哥的嘴在动,但表情很平静。忽然,李义明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子,砸向哥哥的脑袋,啤酒瓶子碎了。哥哥捂住脑袋,身子趔趄了一下,靠在了墙上。接着,李义明薅着哥哥的衣领,不断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哥哥头上的血流到了脸上,但一直没有还手。这期间,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却没有一个劝架的。

又过了片刻,端着果盘的服务生——一个看起来很文弱的二十出头的男孩儿进入了画面,他端着的果盘里有一把水果刀。哥哥挣脱了李义明,跌跌撞撞地要离开,李义明却拉着他的衣服。纠缠中,哥哥撞到了服务生,果盘里的水果撒了一地,水果刀也掉在地上。忽然,哥哥捡起水果刀挥舞起来,李义明愣神的瞬间,水果刀两次划过李义明的咽喉,第二刀割断了李义明的颈动脉,顿时鲜血喷涌。李义明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那个服务生一脸惊恐,转身跑掉了。

走廊里光线较亮,视频的画质比较清晰,看到这段视频的人基本都会得出同一个结论,哥哥是正当防卫,顶多算是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其他目击者提供的证言也可以印证。

我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二款规定,对于防卫过当构成犯罪的,“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在司法实践中,确定何种情况下减轻、减轻多少,何种情况下免除处罚,一般应当综合考虑防卫的具体目的、过当的程度、罪过形式以及防卫行为所保护权益的性质等方面的因素。在本案中,对哥哥有利的是,死者李义明是刚出狱不久的有犯罪前科的人员,法院在量刑的时候会考虑这一点。单纯这个案子,我估计哥哥有可能判不了实刑。

但是,看完了监控视频后我马上就断定,哥哥不是正当防卫,而是有预谋的杀人,这是他和赖晓静共同策划的一场阴谋。我了解哥哥、赖晓静和李义明过往的恩怨,这个案子好比海里的一座冰山,别人只能看到露出海面的部分,而我却能看到海面以下的部分。

这个杀人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在监控视频里,一开始只有李义明殴打哥哥的镜头,哥哥的头都被打破了,却一直没有还手。后来,哥哥“不小心”撞到了那个服务生,这才捡起水果刀划破了李义明的脖子。哥哥挥动水果刀的动作看似随意,似乎是为了逼退李义明,实际上力道十足,就是想要李义明的命。要知道,哥哥是泥瓦匠出身,臂力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其实,不管法院怎么判,哥哥都死定了。即使没有因为杀了李义明被判处死刑,也会因为当年杀了四眼被判死刑。按照惯例,他只要被抓,就会采集DNA,而他的DNA早在十二年前就入库了,这次的DNA和十二年前的DNA一旦比中,就能证明他是四眼被杀一案中的在逃凶手。尽管那个案子他是冤枉的,目前也没有证据能够为他洗清嫌疑。

那个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服务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适时出现,应该是这个杀人计划中的重要环节。如果没有那把水果刀,杀人计划就无法实施。

这天午饭后,我开车去了那家夜总会。夜总会的经理告诉我,那个服务生名叫李杰,山东人,刚来夜总会工作不到一个半月,工资还没领过一次。根据经理提供的地址,我在夜总会附近一个老旧的小区找到了李杰的住处。敲开房门时,他正满头大汗地收拾行李,一看就是准备开溜。我堵在门口,亮出警官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说:“打开你的行李箱。”

他呆愣愣地站着不动,两腿有些哆嗦。

“打开!”我厉声喝道。

他这才乖乖蹲下来,打开了行李箱,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除了几件衣服,行李箱里有一大捆崭新的百元现钞。我问李杰这是多少钱,他说是二十万元。我问这钱是哪儿来的,他说是一个名叫张婷的姐姐给他的。张婷就是赖晓静的那个女友。果然,李义明被杀是有预谋的。

李杰供述,大概一个星期前,有两个漂亮姐姐去夜总会唱歌,要了些水果和几罐啤酒,是他给她们服务。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姐姐让他陪着唱了两首歌,还夸他聪明什么的。她们离开的时候,年轻的姐姐要了他的手机号码。他听见年龄大的姐姐管年轻的姐姐叫“张婷”。

两三天后的中午,张婷打电话约他吃饭,用一个方便袋提了一个鞋盒子给他。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送给他一双休闲鞋,打开盒子一看,居然有那么多钱,当时就傻了。张婷打开手机,让他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告诉他说,周五(也就是昨天)晚上,如果看到这个人和别人打架,就端着一个果盘从他们身边经过,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张婷还叮嘱他,果盘里要放一把水果刀。他不明白张婷为什么让他这么做,张婷让他不要多问,说知道得越少越好,做完这件事,马上回山东老家。他没想到会出人命,要是事先知道,给他一百万他都不干。

我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让李杰把事情的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

赖晓静杀李义明不仅仅是为了我哥哥。李义明掌握的那段视频,足以让何久洲进监狱,何久洲一落网,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干过的很多坏事都会被查出来,包括贩毒。那样的话,整个儿九洲集团就垮了,赖晓静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局面出现的。

据大嘴说,李义明去九洲集团找过赖晓静几次,每次都是怒气冲冲地离开。我推测,李义明应该是用那段视频威胁赖晓静,狮子大开口。赖晓静也许不在乎那些钱,但以她的性格,不甘被要挟,于是决定设计除掉李义明。同时,李义明知道哥哥的秘密,威胁到哥哥的安全,哥哥也想除掉他。赖晓静利用了哥哥,借哥哥的手杀了李义明。哥哥也许不知道,李义明一死,最大的得益者并不是他,而是赖晓静。

李杰是赖晓静和哥哥预谋杀死李义明一案的重要证人,必要的时候,我用得着他。既然赖晓静想让他事后消失,那我就把他藏起来。我开车把李杰送到了我们分局附近的海泰商务宾馆。这家宾馆和我们分局是关系单位,分局的很多接待都安排在这里。我暂扣了李杰的手机、身份证和那二十万元钱,让宾馆经理安排他住在保安的宿舍里,让保安盯着,不许他离开,不许他打电话。宾馆有餐厅,李杰的一日三餐先记账。

接着,我去了一中队。我要和哥哥谈谈,看他有什么说的。大嘴的情绪不错,红光满面的。我知道,这个案子从发案到抓获嫌疑人,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破案这么快,受表扬倒在其次,今年完成破案指标的压力要小不少。大嘴问我有什么指示,我说:“把讯问室的监控都关了,出去,带上门,不要让人进来。”

我在讯问桌前坐下,铁栅栏里坐着的是我的哥哥周麒。他头上的伤口经过简单的包扎,已没什么大碍。他的表情很淡定,没有了一段时间以来经常看到的焦躁不安——李义明一死,就没有人能咬出他是十二年前杀死四眼的凶手了,他终于可以心安了。

哥哥向我要烟抽。我把烟递给他,又把胳膊伸过去,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我问他知不知道李义明死了,他说刚才听陈队长说了。说着,他使劲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了几个烟圈。我板着脸:“你闯大祸了。”

哥哥满脸不在乎:“这还用你告诉我吗?杀了个人,又不是杀了只小鸡儿,当然不是小事。不过,你也不要吓唬我,刚才陈队长说了,我这属于正当防卫,即便坐牢也坐不了多久。”

我摇了摇头。哥哥哪里知道,一旦他的DNA和当年那个案子对上号,他就死定了。当然,这些我是不能告诉他的,不然,他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对他说,我已经知道李义明被杀是有预谋的,主谋就是赖晓静。哥哥愣住了,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自从李义明认出哥哥那天开始,哥哥就一直在想办法除掉他。当初就是李义明把他害的,如今还要勒索他,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赖晓静看他这段时间总是愁眉苦脸的,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把李义明威胁他的事说了。赖晓静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只要杀了李义明,从此他就是周麒了,和俞成麒彻底划清了界限,可以安心地当他的总经理了。赖晓静还答应他,万一他进了监狱,给嫂子治病的事包在她身上。

我为哥哥感到悲哀,他被赖晓静当枪使了,还对她心存感激。他不知道李义明用那段视频威胁赖晓静的事,自然也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也懒得和他多说,只是让他把鬼枪悬案的真相告诉我,不然我帮不了他。可是哥哥说,杀死李义明和鬼枪悬案没关系。我忍无可忍,把讯问桌拍得咣咣响。

哥哥低下头去,看都不再看我。

第十五章步步惊心

从刑警一中队出来,我给赖晓静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她却没接,响了两声挂断了。又等了一会儿,也没给我回过来。这样的情况以前还从来没有过。我知道,她这是故意躲着我。于是,我径直开车去了九洲集团。

赖晓静果然在办公室,但她不想见我。女秘书问我和赖总有没有预约。我以前见过这个女孩儿,她曾经告诉我,赖总吩咐过,我来不用预约,随时可以进她的办公室。我有点儿生气,随口说“有预约”。女秘书拿起电话,给里间的赖晓静打过去,然后告诉我,很抱歉,赖总说现在没时间。赖晓静在里间说话,我都能隐约听见。

我再也压不住火儿,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去。没想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张婷。张婷是赖晓静的女友,她在这里我并不感到太奇怪,只是,两人衣衫凌乱,脸都红扑扑的。我猜到了她们在干什么。谁能想到,偌大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大白天的竟然在办公室里干这种龌龊事!

片刻的慌乱过后,赖晓静镇定下来。她向张婷和随后跟进来的女秘书摆了摆手,她们两个马上出去了。赖晓静挑衅地望着我:“怎么着,你要吃了我吗?”

我站在她的老板台跟前:“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这是预谋杀人!”

赖晓静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我第一次觉得她有些丑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傲慢地说:“俞警官,请你说话注意点儿,不要血口喷人。”

“别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告诉你,如果你把警察当傻子,那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我没说李杰已经被我控制了,我要看看赖晓静到底有什么底牌。她不说话,从抽屉里找出一包烟,很老到地点了一支。以前我没见过她抽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的眼睛大概被烟熏着了,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只能看见一溜眼白。她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语调不急不缓地说:“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昨天晚上,我不顾她的挽留,从她的住处离开了,离开时她说“你会后悔的”,难道指的是这件事?她利用哥哥杀死李义明,难道也有借此事报复我的动机?我冲她大吼:“你要报复,尽管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我哥?”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我就是要让你心疼,就是想让你知道失去最亲近的人是什么滋味。”

我一拳砸在茶几上:“高三那年你捅伤了康大军,我失去你六年多;汪莹莹,几个月了没有她半点儿消息,也许我永远失去了她;我失去了爸爸,哥哥也失踪了,我妈妈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你又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觉得我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赖晓静抽完了那支烟,皱了皱眉头,两手揉着太阳穴,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李义明。”

赖晓静耸耸肩:“这个问题你要问周麒。是周麒要教训李义明,我只不过顺手帮了帮忙,更没想到他会把李义明给杀了。”

不出所料,赖晓静不会对我说实话。我说:“我已经知道李义明被杀是谁在背后操纵,但现在还不想追究。我想要李义明手里的那段视频,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第二件事。”

“视频?”赖晓静短促地笑了笑,“你想要?”

赖晓静的这五个字,透露出如下信息:一、她没想到我会知道视频的事情;二、说“你想要”时,在“你”字上她加重了语气,潜台词是“哪能给你”。这意味着那段视频真的在她手里。

此时的赖晓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觉得她很丑恶,很陌生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要。”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向赖晓静要那段视频,无异于与虎谋皮,她是不会给我的。果然,赖晓静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没听说过什么视频的事儿。”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装模作样地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应该是给下属打的,她叫对方“老李”。她严厉批评老李管理公司车队不到位,致使出现“软懒散”现象,要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下午下班前交上来。此时的赖晓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觉得她很丑恶,很陌生。

我只有起身离开。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负责DNA鉴定的法医小贾来到我办公室,告诉我周麒的DNA与当年杀死四眼的嫌疑人同一。

我之前叮嘱过他,DNA鉴定结果出来后,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此时,鉴定结果刚出来不到五分钟。我冲小贾摆了摆手,意思是我知道了。小贾离开的时候一脸的兴奋,我想,这么重大的发现,在他的法医生涯里也是少有的吧。他哪里知道,这个周麒是我哥哥。

DNA鉴定结论会证明哥哥是鬼枪悬案的逃犯,同时,他又是李义明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按照程序,这两起案子很快就要串并了。目前,我是李义明被杀案的主要负责人,但两个案子串并后,我作为当事人亲属理应回避,不能再参与这个案子的侦查工作。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决定再去提审哥哥,争取让他说出当年的实情。可是一看表,五点了,看守所已经下班,只能等明天了。

按照规定,去看守所提审犯罪嫌疑人需要两名办案民警。第二天早晨,我给大嘴打电话,让他八点准时到我办公室,一起去看守所提审周麒。大嘴见了我,嘟嘟囔囔地说我当了官就不信任他了,脱离群众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想法,他已经提审过了,事实已经弄清楚了,认定周麒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证据链完整,再提审纯属多此一举。

我没和大嘴耍贫嘴。大嘴看我表情严肃,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还不知道周麒是我哥哥,我暂时也不打算告诉他。两个案子串并后,估计主要负责人就是大嘴了。虽然鬼枪悬案的案卷丢失了,但凶器还在,当年的办案人员还在,补充案卷材料并不困难,大嘴很快就能“侦查终结”。我必须在此之前找到能为哥哥洗清罪责的证据——尽管他杀了李义明,但在鬼枪悬案里,他是无辜的,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他减轻一些罪责,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这次我故意叫上大嘴一起提审周麒,其实也是暗示他,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不要太早结案。大嘴和我多年搭档,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办了手续进入监区,大嘴得意地说,惠警房交了钥匙后,有好几个女孩儿都想嫁给他,他都挑花眼了。接着,他说了句“哥,我在隔壁等你”,就去了旁边的提审室,还关上了门。大嘴就是这么一点就透。

在提审室里,我和哥哥隔着铁栅栏,面对面坐着。他被剃了光头。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剃光头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见到我,他咧嘴笑了笑。显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危险。现在,我必须跟他摊牌了。我告诉他,十二年前缴获的毒品是有记录的,两公斤海洛因和巨额毒资,足以认定他贩毒的事实,仅仅这一条罪名,就足够他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了。

听了我的话,哥哥面如土色:“我没贩毒,我也不是毒贩。我并不知道那是毒品,只是给李义明帮忙,替他去送点儿东西。”

我叹了口气:“只有李义明能证明你的清白,你却把他杀了。”

哥哥仰着脸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现在你必须毫无保留地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今天,有可能是开庭之前我们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一旦两个案子串并,我只能回避,到时候就爱莫能助了。我不想让大嫂当寡妇,不想让小乖失去爸爸,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提到嫂子和小乖,哥哥一下子泪流满面:“爸爸直到去世都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因为我不了解鬼枪悬案的真相,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但我必须让哥哥对我有信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并不是我比爸爸高明,但我比爸爸掌握的情况多,爸爸想不出来的办法,我能想出来。”

这时,我听见大嘴在走廊里接电话,声音比较大。我听见他叫“李大”了,还说“好的,我尽快回去”。“李大”是大队长李超。我听明白了,李超找大嘴有事,大嘴不好意思直接催我,故意让我听见他接电话,用这种方式催我快点儿。

我对哥哥说:“时间紧迫,赶快说。”

哥哥擦了擦眼泪:“好吧,我说……”

李义明是哥哥的初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初中毕业,李义明就混社会了,等哥哥高中毕业的时候,李义明已经骑上了雅马哈摩托车,让哥哥很羡慕。爸爸想让哥哥去当兵,可哥哥不想去,想跟李义明混社会。爸爸不同意,安排他到五交化商场当营业员。这份工作枯燥乏味,哥哥每天上班都像是在受罪。一下班,他就去找李义明,一起喝酒、唱卡拉OK、打台球。李义明还经常骑着摩托车驮着他在大街上兜风。有一次,爸爸看见他坐在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的摩托车上招摇过市,狠狠数落了他一顿。那个小青年就是李义明。

也就是那一次,哥哥负气离家出走,还带走了我的破书包。我记得妈妈四处找他,还去派出所报了警。其实,哥哥就住在李义明家里。住到冬至那天,哥哥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了,本打算回家过节,李义明突然跟他说,他有事脱不开身,让哥哥去天桥那里帮他送点儿东西。哥哥想都没想就去了天桥。李义明让他送的东西是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没说里面是什么,哥哥也没问。哥哥当然不会想到,提包里是两公斤海洛因。

那天早晨下了雨,天有些冷。哥哥戴着口罩,围着围巾。在华联桥上取东西的那个人也戴着口罩。哥哥问他“你是韩先生吗”——是李义明让他这么问的,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接头暗号。那个人说“是”,哥哥就把提包递给了对方,对方给了哥哥一个帆布包,让他交给李义明。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人叫住了哥哥,定定地打量着他。哥哥觉得很奇怪,想把口罩摘下来和那个人说几句话,没想到对方上前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摘口罩。哥哥终于认出那个人居然是周四福,也就是四眼。

周四福原来在客车厂上班,和爸爸认识,到我们家喝过几次酒,我和哥哥都叫他四叔。周四福很生气地说:“你怎么能干这个!”

哥哥很纳闷,问:“四叔,我干什么了?”

说话间,华联桥两边有几个人向他们围过来。周四福说了句“快跑”,拉着哥哥从华联桥上跳了下去。哥哥的鼻子摔破了,流了不少血。其实哥哥不想跑,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周四福焦急地告诉他,提包里是毒品,抓住就得判刑。哥哥一听吓坏了,就跟着周四福一起跑。这时,他看见追他们的人里还有爸爸,心想要是爸爸知道了这事,还不打死他,于是跟着周四福没命地跑。

跑到客车厂的时候,哥哥不慎摔倒,带倒了周四福,周四福趴到了他身上。平时哥哥身上总带着一把蒙古刀,是李义明给他的。也是赶巧,那把蒙古刀刺进了周四福的胸腔。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真是你杀死了四眼?”

哥哥说,当时周四福没有死,但流了很多血,应该伤得很重。因为疼痛,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的汗珠子像豆粒那么大。哥哥要送周四福去医院,周四福不让,他有气无力地说,去医院肯定会落在公安局手里,那样的话他就没命了。的确,两公斤海洛因,够他死好几回了。

这时,爸爸追过来了,是一个人追上来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吓得浑身哆嗦,怕爸爸揍他。爸爸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在周四福身边蹲下,和他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哥哥没听清。接着,爸爸从哥哥手里拿过那把蒙古刀,让他先躲起来,三天以后的下午五点,在客车厂三车间见面,不见不散。

哥哥暂时住在郊区一个家庭旅馆里,三天后,他准时来到客车厂的三车间和爸爸见了面。爸爸给了他一些钱和一个写在纸上的地址,让他去沈阳投奔战友。哥哥说的这个情节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去客车厂偷废铁,躲在三车间的房梁上不敢下来,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爸爸去沈阳找过哥哥几次,告诉他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回迦城,也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我问再后来呢?哥哥说再后来我都知道了,他还是偷偷回了迦城,得知爸爸已经去世。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知道在案发现场打伤爸爸、杀死四眼的人是谁,希望能从哥哥的话里找到答案。可是,哥哥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案发现场只有哥哥、四眼和爸爸三个人,也只有三个人的脚印,如果凶手另有他人,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呢?更让我疑惑的是,哥哥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认为根本没必要向我隐瞒,他又为什么讳莫如深?我觉得哥哥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尤其是关于四眼的死,他应该是知情的。

哥哥向我要烟抽,我点着一支递给他。他低下头去,不愿再说什么。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杀死李义明,是不是赖晓静的主意?”

哥哥点了点头。

这时,大嘴走进来,脸上有焦急的神色。我知道,他已经拖延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必须回去了。我让大嘴先去开车,临走前交代哥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也希望他打起精神,咬着牙撑下去。如果他自暴自弃,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哥哥隔着铁窗和我握手,因为戴着手铐,两手都举起来了。我抓着他的右手使劲握了握。

回单位的路上,大嘴说,刚才李超给他打电话,说这个案子和十二年前的一个案子串并了,由李超牵头,一中队主办。这在我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大嘴问我:“据说十二年前的那个案子跟你老爹有关,跟你家失踪的哥哥有关。这个周麒,就是你家哥哥对吗?”

我点了点头。

大嘴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哥,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需要大嘴办案的时候尽量拖延时间,但我也知道,很多事情他说了不算。

能救哥哥的,只有赖晓静手里的那段视频。可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从她手里拿到那段视频。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哥哥请一位好律师。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了迦城知名女律师、法学博士陈燕。她今年四十五岁,长得很娇小,白白净净的,看上去温文尔雅,特别擅长代理疑难刑事大案,调查取证很下功夫,在法庭上表述精准到位,词锋犀利。当然,案件代理费也不含糊。我请她代理哥哥的案子,她虽然很忙,还是接下了这个活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哥哥被刑拘后,我骗妈妈和嫂子说他出差了。妈妈和嫂子半信半疑——即便出差,也该给她们打电话通知一声。我只好继续编故事,说哥哥是跟着赖晓静和公司的几个高管出差的,走的时候比较匆忙,没带手机,还是用赖晓静的电话通知我的。如果她们有什么话要对哥哥说,我可以给赖晓静打电话,请她转告。

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哥哥被刑拘的第三天,妈妈和嫂子还是从哥哥公司的同事那里得知了消息。妈妈和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嫂子在另一个屋子里抹眼泪。两人都没吃午饭。下午,妈妈强打起精神,去幼儿园接小乖。回到家,小乖跑到妈妈的卧室里,发现妈妈睡着了,可怎么推都推不醒,吓得哇哇大哭。妈妈过去一看,嫂子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嫂子因突发心脏病去世。我请了假,料理嫂子的后事,还要照顾妈妈、接送小乖,忙得焦头烂额。一中队的兄弟听说情况后,纷纷给我打电话,表示如果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我都婉言谢绝了。这几天我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蓬头垢面,烟一支没抽完又接上一支,意识也经常停顿,脑子里时不时就一片空白。

大嘴很忙,但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从快餐店买了饭带过来,陪我和妈妈、小乖吃。晚上,他还陪我聊天到很晚。当然,关于哥哥的案子,他一句都不说,我和妈妈也一句都不问。这是纪律,我和妈妈都懂。大嘴每天晚上哈欠连天地离开的时候,我送他到楼梯口,望着他下楼的背影,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真是好兄弟,好得让我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哥哥的案子不知道为什么被从速处理,不到一个星期就侦查终结,移送检察机关了。检察院以贩卖毒品罪对哥哥提起公诉,法院一审判处周麒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至于杀死李义明一案,将另行审判。也就是说,仅贩卖毒品一项罪名,哥哥就是死刑。

陈燕律师无能为力。她说,公诉方向法庭提交的证据,除了我们所知道的,还有暗证。所谓暗证,就是公诉方只出示给法庭,而不给被告律师看的证据。

我想象不出那些暗证具体包括哪些证据。后来从大嘴那里了解到,这份暗证居然是十二年前鬼枪悬案的卷宗,是康东升提交给公诉方的。局档案室里保存的那本卷宗不是丢了吗?康东升手里的那本卷宗是哪儿来的?难道是他从局档案室偷走的?大嘴说不是。谁都没有想到,那本卷宗竟然是有备份的。这本备份的卷宗里,有在暗中拍摄的周麒与四眼及其他毒贩多次进行毒品交易的照片。法庭采信了这些证据,认定周麒多次参与贩卖毒品,且数量极大。

我明白了。四眼是康东升监控了很久的毒贩,康东升等人有他多次贩毒的证据,案发那天的毒品交易也是康东升暗中跟了很久的大案。康东升为此做了大量周密的工作,从他的主观动机看,一开始就想坐实我哥哥贩毒的罪名,明摆着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我要救哥哥,我需要帮助,可是谁能帮助我呢?想了一圈,我想到了张瑞山局长。我相信,他是愿意帮我的;至于他能帮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张局长的办公室,说明了我的来意。这次,张局长对我很和蔼,招呼我坐下,还给我倒了茶。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礼遇。张局长告诉我,上级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专门作了批示,要求从重从快。

提起我爸爸,张局长感叹,说爸爸这个人太了不起了。当年他在警卫连当排长的时候,爸爸是连长,是他的上级。爸爸人品好,有文化,营、团首长都有意培养他。可是,后来爸爸却突然放弃了不错的前途转业了。当时所有的人都不理解。直到最近,张局长总算明白了,原来周麒是刘团长的儿子,爸爸那么做是为刘团长“托孤”。十二年前,在鬼枪悬案中,爸爸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是为了让周麒摆脱贩毒的嫌疑,保住刘团长的骨血。刘团长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说到这里,张局长眼睛红了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动情。我说,周麒是冤枉的,当年何久洲和康东升为了陷害爸爸,拿周麒开刀,有一段视频记录了当年何久洲和康东升的密谋。

张局长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他也很想帮周麒,也算是为刘团长做点儿事情。如果真有这段视频,他有信心为周麒翻案。于是,我把我知道的赖玉生与何久洲之间的恩怨,何久洲、康大军与乔若林的那些勾当,以及这段视频的来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张局长。

张局长聚精会神地听着。等我说完,他仰靠在沙发上,眉头紧锁。我还告诉张局长,参加工作这几年,我心里一天都没有放下鬼枪悬案,一直在为查清真相而努力,我要扳倒警队里的害群之马,为哥哥洗清罪名,为爸爸正名。

张局长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不过,目前我唯一能帮到你的,就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能不能替周麒洗清罪名,还要看是否有新证据。如果把那段视频拿到手,事情就好办了。视频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赖晓静手里。”

张局长沉吟片刻:“这个赖晓静,有没有问题?”

赖晓静当然有问题,但我暂时还不能对张局长说。

从张局长办公室出来,张局长那句“这个赖晓静,有没有问题”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和赖晓静的关系十分特殊,因此我对她做的很多事情的看法可能不够客观。而张局长作为旁观者,应该比我更清醒。现在我考虑的是,除了预谋杀害李义明,其他事她有没有插手?

我委托市局出入境管理处的同学查了赖晓静的出入境记录,果然发现里面有猫儿腻。她曾经告诉我,她第一次回国的时间是去年12月份,实际却是去年10月17日。而赖玉生出狱的日子是去年10月18日,赖晓静为什么赶在赖玉生出狱前一天回国?

我又去了赖玉生服刑的南野监狱。狱警证实,赖玉生出狱当天,有一个衣着很时髦的女孩儿来接她。我让狱警看我存在手机上的赖晓静的照片,狱警说就是这个女孩儿。赖晓静曾经说过,她对赖玉生何时出狱、为何杀死康大军等情况一无所知,这显然是在撒谎。

还有一件事赖晓静也向我撒了谎。她说她在美国经营一家模特工作室,可是我请一位在美国当律师的朋友查了查,那家所谓的模特工作室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两件事上,她为什么撒谎?肯定是在背后做了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我假定赖晓静有问题,以此作为逻辑前提,分析近期发生的一个个事件,忽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赖玉生出狱后杀死康大军并跳楼自杀、乔若林自杀、李义明被杀,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一个人的影子——赖晓静。这些人的死有一个共同点——最终的受益者都是赖晓静。

赖晓静的阴谋从举报乔若林开始。为了搞清楚乔若林和莹莹的关系,她主动接近莹莹。和康大军一样,起初她以为莹莹是乔若林的小三儿。她先是举报乔若林包养小三儿,一计不成,又授意康大军实名举报乔若林受贿,这才导致乔若林被查处并跳楼自杀。我原来以为是何久洲授意康大军举报乔若林,现在看来,应该是赖晓静的意思。

举报乔若林的同时,赖晓静还授意康大军逼得莹莹破产。我和莹莹相爱,赖晓静很嫉妒,认为莹莹把我从她身边抢走了,所以她要报复莹莹。我为帮莹莹还债四处奔走的时候,她一直在冷眼旁观。她知道康大军对莹莹垂涎已久,故意让康大军以乔若林受贿的证据为诱饵给莹莹下套。结果,就有了1月4号发生的事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大军还在得意的时候,赖晓静对他下了毒手,目的是独吞整个儿九洲集团,作为何久洲的亲生女儿,她成了几十亿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康大军被杀的那天晚上,他开着路虎回龙湖别墅区的时候,后面有一辆保时捷尾随。当时我也看见了那辆保时捷,但没有多想。后来我调取了卡口抓拍的照片,查出那辆车是赖晓静的。这辆车里坐着的,除了赖晓静,应该还有赖玉生。

还要顺便说一句,康大军被赖玉生杀了,赖晓静却让我背黑锅。案发当晚,我和康大军发生过冲突,扬言要杀了他,使我具备了杀人动机。赖晓静利用这个机会让赖玉生出手,不论她的主观目的是不是为了陷害我,客观上,起码是转移了警方的视线。为了洗脱嫌疑,她再次去了美国,声称要在美国经营模特工作室,不再回来了。我信以为真,没想到,她所谓的工作室根本是子虚乌有。

杀死康大军之后,下一步就该是寻找合适的机会,对何久洲下手了。这时候出现了计划外的事情,我竟然查到了赖玉生的踪迹,为了不暴露赖晓静,赖玉生跳楼自杀,赖晓静杀死何久洲的计划也随之落空。可世事难预料,不久,何久洲中风,成了个废人。于是,赖晓静从美国回来,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九洲集团。一个二十多岁的黄毛丫头,担任这么大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自然很难服众。她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就选中了周麒。渐渐掌控九洲集团以后,李义明又威胁到她的安全,她便借哥哥的手将李义明除掉。

尽管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但逻辑上严丝合缝,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接下来,该和赖晓静摊牌了。

第十六章真相大白

我明明知道赖晓静不会把那段视频给我,可我还是要去找她要。

这天上午,我开车去了九洲集团。我的表情大概有些吓人,赖晓静的女秘书看见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冲我笑一笑,可笑了不到三分之一,表情就凝固了。我门都没敲就进了赖晓静的办公室。

赖晓静正坐在老板台前专心致志地看一份文件,看见我进来,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打量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文件,漫不经心地说:“又来兴师问罪?”

显然,赖晓静料到我还会来找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她老板台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她仍捧着那份文件,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冷漠得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霜。我知道她是故意装样子,文件她根本就看不进去。盯着她那张脸,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时髦、漂亮、冷艳的女孩儿,只是顶了“赖晓静”的名字和躯体,灵魂早已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赖晓静了。

我故做轻松地说:“我记得第一次来这儿,你请我喝了一杯咖啡,味道挺不错。怎么,今天不请我喝一杯吗?”

赖晓静的目光这才慢慢从文件上移开。她站起来,走到饮水机那儿,用一次性纸杯冲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普洱茶,眼睛不时望着窗外。

我端起杯子嗅了嗅:“这咖啡不错,挺香。”

赖晓静冷冷地说:“这是速溶咖啡,才十块钱一包。”

“对我来说,十块钱一包和一百块钱一包没什么两样,再好的咖啡也有一股猫屎味儿。”

赖晓静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来和我讨论咖啡的吧,有话直说。”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虽然一直喝着咖啡,嗓子却有些发干;我想我的脸也一定涨得通红。我要戳穿赖晓静的阴谋,我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始了我的开场白:“你从出狱的那天开始,就在谋划一个阴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何久洲几十亿的家产。我真没想到,原来那么单纯的你,会变得如此工于心计,如此心狠手辣!”

赖晓静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我,像打量一个怪物。但我还是捕捉到一个细节:一开始她是一只手端茶杯,现在是两只手捧着杯子转来转去,就像取暖一样。她心里有些不淡定了。接下来是一场心理战,我不能败给她。我极力保持镇静,把我推断的她实施阴谋的整个儿过程抛出来,从乔若林跳楼自杀,到莹莹破产,再到康大军的死,最后到李义明被杀。我说得有条有理,也随时准备着赖晓静打断我、反驳我。但她一直在慢慢喝着杯子里的茶,喝完了,她把杯子放在老板台上,两手紧紧地扭在一起。

等我说完,赖晓静哈哈笑了两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路过我身边时,两手在我肩膀上摩挲了一会儿,柔声说:“成麟,你真是个神探,真的出息了。小时候你就是个小偷,你给我买糖豆的钱,都是偷废铁换来的吧?你不光偷废铁,还偷走了我少女的心。”

赖晓静亲昵的动作和这些话,让我觉得很突然。本来已经冷下来了,没有任何铺垫,又热起来了,切换也太快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有意把话题引到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想和我打感情牌,想和我套近乎。这说明她开始害怕了。可是,我们的少年时代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女孩儿了。我爱的是以前的她。

赖晓静在我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我们中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她似笑非笑地说:“真是太精彩了,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像演电影似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等着你反驳我。”

她向我竖起大拇指:“我不反驳你,因为你说的基本都对。成麟,我真服气你了,你真是当警察的好材料。我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我不想和她玩暖昧,干脆挑明,我这次来,还是想要那段视频。赖晓静的脸色马上阴下来:“俞警官,你不觉得你太天真太可笑了吗?我可以告诉你,那段视频就在我手里,但我不会给你。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叹了口气,终于把李杰抛出来了:“还记得那个夜总会的服务生吗?”

赖晓静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李杰王杰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大概以为李杰在案发后就离开迦城了。我告诉她,李杰随时可以出来作证。接着,我拿出手机,起身走到她跟前,播放李杰供述事情经过的那段视频。赖晓静脸色苍白,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狠狠地瞪着我。她的眼神里全是仇恨,刚才那么一点儿仅有的温情刹那间荡然无存。

我没有再坐下来,转身走向门口:“我只想要那段视频,不想要你的命。我给你时间考虑,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不过,我的时间不多。”

我不想要赖晓静的命,赖晓静却想要我的命。

从九洲集团回单位的路上,我忽然一阵阵心慌,耳边不时有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叫我“哥”。我在记忆的仓库里检索这是谁的声音,终于想起,是张婷。想起张婷,我更心慌了。刚才我没意识到,在我向赖晓静抛出李杰的同时,也把张婷置于危险之中。赖晓静会不会向张婷下毒手?李杰是张婷出面收买的,如果赖晓静把张婷杀了,她完全可以不认账,把罪责推得一干二净。谋杀李义明,张婷是重要证人,是证据链中的一环。张婷要是死了,证据链就不完整了;在法律上,仅有李杰一个人的证言,不足以认定赖晓静谋杀罪名成立。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赖晓静不但心计过人,而且心狠手辣,杀个人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近两次到赖晓静的办公室,我没看见张婷,难道张婷已经被害了?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出了一身冷汗。关于张婷,我所知甚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她和赖晓静是怎么认识的。张婷一旦失踪,我到哪儿找去?不行,我还要再去一趟九洲集团,我要见到张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时,我的车正行驶在沿河大道上。这条路紧邻护城河,因此得名。到下一个路口就可以调头了,正准备变道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后视镜里,一辆保时捷越野车径直向我撞了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赖晓静的车。看那阵势,难道是要撞死我吗?

我急忙一踩油门,一打方向盘躲了过去。保时捷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紧接着就撞到了路边的大树,又撞断了护城河的栏杆,翻滚着栽进河里。我要是稍微慢一点儿,栽进河里的就是我了……

没想到,赖晓静居然要跟我拼命。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车停在路边。那辆保时捷已完全被河水淹没,碗大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很多过路的车纷纷停下,很多人跑到河边张望。

我也下了车,瞬间的变故让我两腿发软。我极力镇定下来,脱去外衣,深吸一口气,跳进护城河里去救赖晓静。保时捷的车头被撞得严重变形,挡风玻璃也碎了,水灌进车里。赖晓静耷拉着脑袋,头发在水中飘舞。她的身体被方向盘死死卡住,不挣扎,不动弹。我使劲拽她,一点儿都拽不动。岸边有人向我大喊,劝我上岸。我继续用力拽赖晓静,可人在水里,有多大劲儿都使不上。过了一会儿,开过来一辆吊车和两辆110警车,我这才哆哆嗦嗦地上了岸。

保时捷终于被吊车吊出来了。我走近一看,吃惊地发现开车的不是赖晓静,而是张婷。张婷两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张着嘴,眼睛瞪得很大……

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赖晓静没有选择杀张婷,而是选择了杀我。张婷受赖晓静的指使,要把我撞进河里。幸亏我反应快,侥幸逃过一劫。赖晓静这一手够狠,一箭双雕。杀了我,当然一了百了;现在张婷死了,赖晓静预谋杀死李义明的关键证人就没了。我和张婷两个人,无论死的是谁,赖晓静都能达到目的。只是,张婷大概没想到死的会是自己。

现在,我和赖晓静的关系已经由曾经的情人彻底变成了仇人。

周麒贩毒案的二审判决下达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还是死刑。

陈燕约我在她的律师事务所见了面,向我表达了遗憾和无奈。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最高法院核准周麒死刑的刑事裁定书下达之前找到关键证据。死刑复核程序一般需要两个月以上,个别疑难案件需要数年。但对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的重大刑事案件,死刑复核时间较短,有的甚至用不了一个月。我无法确定哥哥的死刑核准时间,只有尽快找到那份可以证明哥哥无罪的视频。

赖晓静肯定是不会交出来的。情急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人——魏向东。那段视频是袁志平无意中录下来的,魏向东是袁志平的好朋友,袁志平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会不会复制一份给他呢?袁志平死后,何久洲给了魏向东一百万元。为什么给他这么多钱?当然是用钱堵他的嘴。这只是我的猜测,不敢肯定。不过,即使魏向东手里没有那段视频,在哥哥被陷害这件事上,他起码是知情的,也能证明哥哥是冤枉的,他是目前情况下哥哥唯一的救命稻草。

魏向东目前不知去向。我手头事情太多,只好麻烦大嘴帮我查他的下落。这天下午下班后,我给大嘴打电话,约他一起找个饭店吃晚饭。他说在外面人多嘴杂,说话不方便,还是在家里吃吧。他搬到惠警苑半个多月了,我还没去过,今天也顺便看看他的房子。他女朋友也在,他经常向女朋友吹嘘“俞哥”多牛,今天就让女朋友见见活的。

作为大嘴的哥哥和领导,我最近对他关心不够,一有事就使他,从没问过他的婚姻大事,现在都和女朋友住一起了,我还不知道。他的新房子我去看看是应该的,他的女朋友也该见见。于是,我去超市买了些礼品,开车去了惠警苑。

大嘴的女朋友小宋长得很漂亮,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是个重庆妹子,在迦城实验小学当老师。大嘴领着我参观了他的房子,说现在住进来的还不多,只有五六十户,都是原来没房子的年轻民警。

小宋做了几样川菜,口味相当好,感觉比外面川菜馆里的都好吃。吃过饭,我和大嘴进了书房。我请他帮我查魏向东的去向,大嘴答应尽快给我结果。接着,他说起了何久洲和康东升。在调查哥哥的案子期间,大嘴见过何久洲一次,何久洲中风很严重,嘴歪眼斜,手也抖得厉害,见了人张着嘴,“啊啊”地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康东升更惨,得肝癌了,而且是晚期。

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嘴说,他也是刚知道的。前天中午,他去迦城市人民医院看一个住院的亲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叫了他一声“小陈”。他仔细一打量,终于认出是何久姝。何久姝应该只有五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很邋遢,白衬衣的领口变成黄的了,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大嘴叫了她一声“何阿姨”,本想打个招呼就走,却被她拉住聊起来了。

何久姝告诉大嘴,康东升查出了肝癌,医生说顶多还能活三个月。说着,她就流下泪来,说老康这辈子是官迷心窍了,做了一些坏事,最对不起的就是俞德昭。但争来争去,最后是一场空,不到退休年龄就被阎王收走,还不如当个平头老百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都是报应。她劝老康做点儿好事,减轻自己的恶业,可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三天后,大嘴查到了魏向东的落脚地——他的老家四川内江。我马上向张局长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四川。内江在四川东部,紧邻重庆。这里是山区,交通很不方便,汽车只通到镇上,从镇子到魏向东住的村子还有十几里山路。刚下过雨,道路湿滑,这十几里山路我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这里的村子和北方不同,一座座民居零零星星依山而建。我在山沟里打听了好几户人家,好不容易找到魏向东的住处。

不巧的是,魏向东不在家。他的父母告诉我说,他昨天刚走,去了青岛。我急忙给大嘴打电话,可山区里没有手机信号,电话打不通。这时天色已晚,我只能在村里留宿了。村主任在自己家里请我吃晚饭,炖了菌子汤,然后安排我住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里,我在沙发上将就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村主任开着拖拉机把我送到镇上。手机有信号了,我急忙给大嘴打电话,让他先帮我查着。我倒了两次汽车到成都,又从成都坐飞机到青岛。一下飞机,我就接到了大嘴的电话,他说魏向东在青岛换了手机号,行踪难以确定。

这是我第一次来青岛。早就听说青岛很漂亮,亲眼见到才发现,这个城市比我想象的更漂亮。这里比迦城暖和,已经有春暖花开的意思了,空气中隐隐约约有花香的气息。不过,我要找魏向东,没心思欣赏这个城市的美景。我背着双肩包,站在大街上,看着身边的车水马龙,一时有些茫然。

青岛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魏向东?我在青岛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找魏向东不是公差,也不便向当地警方求助。要找到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到电信营业厅查找他登记的手机号码。现在办理手机号需要实名登记,魏向东换了新号,在营业厅里是可以查到的。只是,电信营业厅那么多,我一家一家挨着查,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打算先住下来,明天上午就去跑营业厅。

进了一家小饭馆,我找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要了两个菜和一瓶啤酒。正吃着,忽然接到了陈燕律师的电话,告诉了我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消息:何久姝刚才给她打了电话,说康东升要自首。

接完电话,我看了看周围几张桌子的食客。他们谁都没有注意我,甚至没人看我一眼。服务员——一位四十岁左右胖胖的中年妇女——正给邻桌端菜,我冲她笑了笑,她不经意地看我一眼,又扭过头去。没有人能体会此时此刻我心里激动到什么程度,忽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用了好几张餐巾纸,等情绪平复过来,我掏出手机给大嘴打了电话,说了康东升要自首的事,让他务必把口供记录得细致一些,准确一些,全面一些,把证据固定好。大嘴很惊讶,也很兴奋:“哥你就放心吧!”

我想早些回迦城,可从青岛到迦城没有火车,最早的航班也是明天下午两点的。也就是说,明天一个上午我在青岛都无所事事,只能等飞机。青岛是个著名的旅游城市,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决定第二天上午去几个景点转转。没想到,我在青岛竟然遇见了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汪莹莹。

这天上午我去了崂山、八大关,最后去了海边的栈桥。临近中午,天暖洋洋的,栈桥上人很多,比肩接踵,步子迈大了就踩别人的脚后跟。在栈桥上晒着太阳,吹着海风,确实觉得很爽。忽然,我在人头攒动中看见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穿一件天蓝色休闲上衣,戴一副宽大的太阳镜,背一个灰色的双肩包。我的心一阵剧烈跳动,这不是莹莹吗?我很想挤过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莹莹,无奈栈桥上太拥挤,我寸步难移。女孩儿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我的视线想缠住她,可没多会儿,她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下午在青岛机场,我终于确认那个女孩儿就是莹莹。到机场时将近下午一点,时间比较紧张,我取了登机牌,马上排队安检。排队的人比较多,我前面有四十多人。无聊中,我四下张望,旁边那个队头一个正在接受安检的女乘客正是上午我在栈桥上见到的蓝衣女孩儿。等她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就是莹莹!我不顾失态,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莹莹!”

莹莹一愣,向我这边张望。我举起双手向她挥舞,她看见了我,笑靥如花,也冲我挥手。我想跑过去和她说句话,无奈她已经安检完进去了。半个小时后,等我过了安检进入候机大厅,莹莹已进了登机口,在长长的通道里,她的背影越来越小……

康东升承认了陷害哥哥和爸爸的事实。他揽下了全部罪责,没有牵扯何久洲。显然,他这么做是为了保住九洲集团;而赖晓静拿出来交换的,也许是九洲集团的股份,足以让无儿无女的何久姝晚年衣食无忧。康东升牺牲的只是自己的名声,对他这么一个快死的人来说,名声不值钱。

因为有了新的证据,周麒涉嫌贩毒案和涉嫌故意杀人案被发回重审。终审裁定认为,周麒贩毒罪名不成立;在李义明被杀案中,周麒防卫过当,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两年执行。这一判决结果意味着哥哥自由了,不用进监狱了。当然,作为缓刑的犯人,自判决生效之日起的两年内,他如果要离开经常居住地,须向当地警方报告并获得批准。

爸爸十二年前丢的那把手枪终于找到了,鬼枪悬案也终于真相大白。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四眼居然是爸爸杀死的。

哥哥被释放后,和我一起回了趟农村老家。在爷爷奶奶住过的老院子的天井里,哥哥挖出了一个四十厘米见方的木头盒子。盒子刷了黑漆,外面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这个盒子我小时候见过,放在爸爸写字台的斗子里,里面有存折、妈妈的几样首饰等一些贵重物品。

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有一把手枪,手枪下面是一本卷宗,正是市局档案室丢失的那本。卷宗下面是厚厚的一层石灰,摸上去有些潮湿。大概因为那些石灰吸收了盒子里的潮气,手枪一点儿都没生锈,卷宗也很干爽。回到家里,我仔细看了卷宗,哥哥也终于把他知道的所有情况和盘托出。

这些年里,爸爸偷偷地往沈阳跑了六趟,最后一趟是去世的前一年。也是这最后一趟,他把有关鬼枪悬案的一切都告诉了哥哥。哥哥一开始不愿说,现在何久洲快死了,康东升也快死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终于可以说了。

十二年前,何久洲发现四眼是爸爸的线人,感觉到了威胁,决定借除掉四眼的机会,同时也除掉爸爸。于是他和康东升密谋,制定了详细的方案。

他们知道爸爸不好对付,就选择哥哥为突破口。何久洲授意李义明主动接近哥哥,经常拉着哥哥一起吃吃喝喝,很快就骗取了哥哥的信任。案发那天,李义明故意让哥哥替他去送毒品,整个儿交易过程都在康东升的掌控之中。

与此同时,爸爸接到了四眼的情报,带领李超等人赶到了华联桥附近。远远地看见四眼一个人站在天桥上,爸爸安排李超等人密切注意来往的人群,盯紧和四眼接近的人。过了一会儿,有个人引起了爸爸的注意。那个人从远处走过来,围着围巾,戴着口罩,虽然看不清脸,但根据走路的姿势,爸爸一眼认出就是哥哥。看着哥哥居然向四眼走过去,爸爸马上明白这是一个阴谋,四眼的线人身份暴露了。这次毒品交易数量较大,两人要是落入警方手里,就死定了。

这时,康东升和治安大队的几个人也出现了。爸爸进一步确认,这次毒品交易是康东升一手导演的。李超不知就里,催促爸爸赶快动手。爸爸心里很着急,如果他这边动手,康东升的人也会动手,两拨人把华联桥两头一堵,哥哥和四眼就成了瓮中之鳖。

四眼也发觉情况不妙,急忙拉着哥哥跳下了桥。跑了几步,看见爸爸从后面追上来,他给爸爸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老地方见。爸爸趁乱一个人来到了“老地方”——破旧的客车厂。

在客车厂里,哥哥衣兜里的那把蒙古刀不慎刺伤了四眼。爸爸赶到后,让哥哥先走,他蹲在四眼跟前和他聊了一会儿。四眼说,估计自己活不了了,让爸爸送他上路,并请爸爸照顾他的妻子和女儿。爸爸察看了四眼的伤情,发现他的确伤得很严重。康东升等人一会儿就会追过来,爸爸不能把四眼留给康东升……

爸爸用哥哥的那把蒙古刀亲手杀死了四眼。后来的许多年里,爸爸一直难以释怀。但当时他别无选择,如果四眼落到康东升手里,哥哥就完了。后来爸爸多次去沈阳,并不仅仅是看望哥哥和那位姓马的战友,也是为了四眼的老婆和女儿。哥哥娶了四眼的女儿周玉兰,就是爸爸的意思。哥哥对嫂子很好,其中除了深厚的夫妻感情,也有报恩的意思;他改名叫“周麒”,姓周而不是姓别的,就是这个原因。

爸爸杀死四眼后,把佩枪藏在客车厂的一片废墟下面,操起一棍手腕粗的棍子在自己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两下,伪造了一个自己被栽赃陷害的现场。这个假现场无懈可击,康东升的阴谋没有得逞。

后来爸爸看了卷宗才知道,康东升早已伪造了哥哥多次贩毒的证据,即使四眼死了,依然有完整的证据链来认定哥哥就是毒贩。尽管哥哥躲在沈阳,有了新身份,爸爸还是担心,叮嘱哥哥不要再回迦城。爸爸还利用管理档案的工作便利,偷走了哥哥贩毒案的卷宗。他以为,一旦哥哥不幸落网,找不到当年的卷宗,就不会有事。可他没想到,康东升手里还有备份。

此后的很多年里,爸爸一直在寻找康东升和何久洲陷害他和哥哥的证据,却一直没有找到。他不能为自己的儿子伸冤,不能将坏人绳之以法,还让四眼死不瞑目,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结,一直折磨着他,最终导致了他的自杀。

关于那把配枪,按照爸爸的设计,它必须“丢”。只有这样,他伪造的现场才显得真实——“歹徒”打晕他是有动机的,就是为了抢他的枪。他被排除杀人嫌疑后,去客车厂那片废墟下找回了佩枪,藏在家里。后来又把那本卷宗偷出来,和佩枪一起藏在农村老家的院子里。

鬼枪悬案彻底真相大白。哥哥从看守所出来后,祭奠了嫂子,休息了一个多星期,又去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当总经理去了。

我的工作也恢复了常态,每天忙得像狗。但在忙忙碌碌中,我时刻惶恐不安。我面临着两个难题:哥哥和赖晓静合谋杀死李义明,我要不要指证?赖晓静想谋杀我,却害死了张婷,我要不要指证?

至于我的指证给哥哥造成的后果,我也充分考虑过。没有鬼枪悬案,就不会有李义明被杀案,两者在逻辑上有因果关系。或者说,哥哥被李义明陷害在先,应该罪不至死,但少说也要在监狱里关个十几二十年。

我当然不希望赖晓静死,虽然她想谋杀我,但我不恨她。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我爱过她,尽管现在已经不爱了,对她,我更多的是心疼、是可怜、是痛惜。我当然也不希望哥哥进监狱,他经历的磨难已经够多的了,我希望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把小乖抚养成人。

可是,如果我不站出来指证,心里会更痛苦。我不仅是赖晓静的前男友、周麒的弟弟,还是一名人民警察。这个警察我还要当下去,而且还要像爸爸期望的那样,当个好警察。

我别无选择。

(全文完。本连载有删节,全书将由群众出版社择期隆重推出,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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