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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魂魄

2017-01-19杜冬

西藏人文地理 2017年1期
关键词:陶器

杜冬

这是一尊米诺文明的古陶器,诞生于地中海的岛屿上,有很薄的一层颜料,却足以挺过六千年的时光,鸟的造型与江孜卡麦乡朗嘎村米玛苍决的鸟型陶器作品基本完全一样。

我把这尊克诺索斯博物馆里古米诺陶器给米玛苍决看,问他这是哪里的陶器。米玛苍决沉吟了许久,“或许是拉萨附近制作的。”他说。我说这来自外国,距今大约七千年,这个数字让米玛苍决稍犹豫了一下,“难道是古如曲旺大师?”这位陶匠大师喃喃自语,似乎没有把握。

卡麦乡朗嘎村米玛苍决的鸟型制酒陶器。颜道靖/摄

莲花生钟爱的陶匠们

米玛苍决曾经以为,作为江孜第七代卡麦村制陶艺人,他的生活将和父亲、祖父完全一样。

他会学习如何从北山上找到红色的岩石“野力”,从南山上找到白色的土块,他将学习如何用锄头把这些土块和石块砸下来,装到骡子鞍上,慢慢地赶着骡子,从小村朗嘎四周庞大的山脉上下来,再回到自己更小的院子里。他将学会把大土块砸碎、捣成碎土,细细筛分成均匀的细粉末。然后按着白四红六的比例将其混合,掺水,混合成黏土,用木锤砸匀,将泥坯放在转轮上塑形。陶器的形态是固定的,从远古的时代就已经在西藏大地上流传,远早于米玛苍决一共七代的陶器世家。陶器有僧帽壶“充列”,让人想起酒香的青稞酒罐“杂玛”,造型优美的有耳长颈壶“楚波”。

这些器物自有其神性,其原型源自古如曲旺,即莲花生大师的无数化身之一。莲花生大师可能是藏地最著名的大漫游者,他的足迹遍布西藏几乎所有角落。作为其化身,古如曲旺有众多的功业,例如建造了榨油坊和水磨坊,修建了佛塔,开凿了药泉,甚至用岩石打造了一枚法螺,赐给咒师来驱赶冰雹。制作陶器,不过是他无数功业中最不起眼的,但已经足够卡麦的陶匠们世代自豪。

对于米玛苍决这样的年轻陶匠来说,知道他们的职业、手艺和器具都源自莲花生大师就足够了。莲花生大师亲自制作的陶器,是共同标准,是品质的根本保证,西藏最小的角落里都有神灵,通过这个传说,陶土中也被赋予了神性。

简单、古老而优美的陶器塑造完毕后,堆放在空地上。米玛苍决会从附近挖来厚实的草皮,堆放在陶器周围,形成一个堆,然后点火,露天燃烧的火焰将燃烧4个小时,将湿陶土烧成坚硬的泥质陶器,草皮将在火焰中消失,并且在赤红色的陶土表面留下大片神秘的青黑色斑痕,陶匠们称之为“火的舌头”,像是出自抽象艺术大师的手笔,又像是记录模糊梦境的笔触,这大概是人类最早的陶器装饰。

之后是漫长的冷却,需要8个小时以上,卡麦陶器就此出现,出自泥土,却是对泥土的抽象表达。

陶匠的艰辛之路

但这对于卡麦的陶匠而言,不过是第一步,如何将这些陶器卖出去,转变成粮食与金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于卡麦而言尤其如此。这个乡距离江孜三十多公里,不在肥沃的年楚河谷,耕地少,人口密集,在米玛苍决父辈的时代,许多人只能靠支差当短工谋求一天的口粮。制陶和卖陶,成为一些人家生存下去的根本。

陶器要装到牦牛背或者驴背的驮鞍上,大小组合,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嵌套,最后装进最大的青稞酒罐“杂玛”,尽管如此,大毛驴或牦牛也只能载40件。人也不能闲着,大人背8件,体力最强的可背12件,甚至孩子也要背上5、6件上路。日程最短是到江孜,长途的可达到二十天到一个月。道路越远,成本越高,损坏的可能性也越大。为了避险,陶匠们会结伙出发,人手少的陶匠甚至不得不雇佣驴夫,费用可不算低——驴队中会有一头驴子所背的所有陶器,都属于这位驴夫的脚程费。

随着鞭子声和吆喝声,陶匠的商队从卡麦乡朗嘎村出发,沿着小溪来到年楚河谷,汇入西藏最重要的商路之一,他们的目的是江孜。

在路上,陶工们会遇见同样行色匆匆,贩卖藏香、氆氇、铁农具、奶渣,收购青稞、酥油、羊毛、牛皮、牛尾的小贩,这无数条短途的经商路线,布满了驴子与牦牛蹄印,彼此勾连, 通向最近的小集市,通向遥远的小村,通向每个西藏主妇的钱袋。

在广袤无边的大地上,在看似死气沉沉的农耕经济中,这些微小的商业路线,如同沙丁鱼中的狗鱼,腾挪起伏,维持着整个经济的最起码的活力。

这些短途的路线互相勾连,最终变成一条横贯雅鲁藏布江、年楚河流域,甚至越过横断山脉,越过喜马拉雅山的亚洲腹地经商大道。

在旧时代,西藏陶匠们的行商是格外艰辛甚至危险的。

道路艰险,行进在狭窄山道上时,背负陶器的牦牛和驴子很容易撞到山崖,将背着的陶器撞碎。陶工们此时需要格外小心,要及时鞭打牲畜,避开突出的岩石,却不能抽打装有陶器的背部和臀部,以免打碎陶器,只能准确地打在牲畜的后腿。

有时会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有时会遇见蛮横克扣的税卡,意外、疾病、辛劳更是难以避免,每个陶匠都曾和衣在街头,在树下过夜,有时赶路不及,甚至在山坡、山口避风处勉强睡觉,起来时满身寒霜。他们经常要赶着牦牛和驴子上牛皮船,渡过年楚河和雅鲁藏布江这些大河,牛皮船里牦牛惊恐地乱晃,不会游泳的陶匠们脸色煞白。

如果在大道边休息,陶匠们还会轮流守夜,防止小偷光临。为了不让强盗注意,陶匠们甚至不得不特意穿成乞丐的模样,甚至是赤脚,来躲过威胁。途经有些村庄,还会有好事者上前拦阻,说陶匠们给村庄带来了晦气。在当时的西藏农村,红色的赤陶器时常被认为不吉利,因为小孩夭折后会用陶罐陶葬,老人去世后同样会在陶罐里撒糌粑煨桑。陶匠们已经格外小心,将光滑的陶罐表面特意涂抹几道黑色,甚至画上图案以避嫌。但遇上这些蛮横的拦路者,也只有赠送几个陶器的过路费才能上路。

如今艰难地一路前行,终于到了著名的江孜市场,短短的一条街道,在米玛苍决儿时的眼中,已经是繁华惊人的都市了。

先要在加日交老街上找一处地方落脚,陶匠们在老街上有大致固定的摆摊地,需要和临街的江孜人家商量,在他家门口摆摊,夜里就露天躺在自己的陶器间,如果主人家慷慨,愿意提供院子的一角供陶匠们休息就太好了,这意味着有温暖的墙角可依偎。

江孜老街市场在早晨开始,陶匠们打点精神,用自己的陶器交换家里所需的一切:砖茶、烟草、糌粑或者藏银币。陶匠们还自带了小木斗等计量工具,一小斗青稞一个小陶罐,还得用木棍将溢出的青稞刮去,这都是行规,明码标价也是陶匠们大展口才的好机会,根据约定俗成的规矩,客人要求陶匠们买东西时说吉利话,这还有一套专门的说辞,可以背诵也可以根据情景略有发挥,例如——买了这青稞酒罐,青稞酒喝都喝不完,喝醉为止;长篇大段的吉祥话滔滔不绝,在陶匠唾沫横飞之时,顾客欣欣然买单,这场面和今天网购倒差不多。

陶匠的一切生计用度都来自陶器,如果想吃肉,就用陶器换肉,如果想喝酒,就会端着一尊大个的陶器来找投宿的主人家,“好心的主人家,请给我一点酒来庆祝”,于是就得到了满尊的青稞酒,几个陶匠共谋一醉,算是商途中难得的娱乐,醉归醉,最后这装酒的陶罐免不了会送给房东答谢。

除了江孜,陶匠们游走在大河两岸,横跨农、牧、林地带,东到江孜,北到南木林、仁布,西到日喀则、谢同门,南甚至可远到亚东,换来的东西也多种多样:羊毛、粮食、现金,甚至木材。米玛苍决说,辛苦的是嘴,因为“各地的美食都要尝一尝。”有的陶匠们在商道上还有情人,这也算是漫长商道上的小小慰藉。

正如谢同门县的刀匠奉自己的祖师为唐东杰布,卡麦的陶匠奉祖师为莲花生,这些神灵都是伟大的荒野之王们,走遍了所有的道路,在河流上架桥,尝试了所有的百草。以他们为保护神,继承神圣的游荡传统,能在漫长的商路中,得到一些保护。

终于返回卡麦乡的陶匠们受到孩子与妻子的欢迎,稍事休息,又开始新的一轮工作:挖土,研磨,塑形,烧制,给驴子喂料养膘,准备再次出发。

永恒的危机感

对米玛苍决来说,他这一代陶匠所经历的激烈变动,远超过前六代陶匠祖先们,甚至古如曲旺祖师爷都未能预见卡麦陶艺的变化。

经商方式在改变:民主改革之后,贯穿全藏的道路打通,治安稳定,陶匠们的马车第一次好奇地前往拉萨的大市场,甚至前往神秘遥远的工布地区。到了20世纪80年代,手扶拖拉机进入乡村,一拖拉机满载可装300件陶器,顶得上七八头壮驴子,撞碎的危险也大大降低,陶匠们大胆地用开拓定日这些更为遥远的市场。开拖拉机顶风冒雨的辛苦也持续了没多久,有驾驶楼的大拖拉机就开始出现,有了这东西,到拉萨只能算家常便饭。这只是加速的初期,很快,沉重的驮鞍从毛驴背上放下,毛驴的用处只限于从山上运土块。更多的廉价塑料制品涌入西藏最偏僻的农村,有些陶匠转了行,卡麦原先规模颇大的毛驴群落大部分被卖掉了。

没过多久,卡麦的陶匠发现自己连用了好几百年的草皮燃料也不能用了。2011年开始,为了保护生长艰难的高海拔草甸,根龙书记(音)禁止陶匠们挖掘草皮来烧制陶器,命令下得很死,陶匠们都按了红手印,卡麦陶匠们觉得遇到了瓶颈——我们没有土地,又不让挖草皮烧陶,该如何是好。

但米玛苍决这些心思灵巧的陶匠艺人们很快发明出了新的燃料:用羊粪和干草杆混合压制成大块,燃烧热量更高,时间更短,冒烟少,更难得是还保留了“火的舌头”纹理。“好处很多,草原保护了,毛驴解放了,人也减轻了负担。做这种(燃料)饼子一天就够了,劳动量反而减轻了。”

市场在改变,江孜集市从原先全西藏最重要的外贸集市之一下降为一个普通的县级市场,卡麦陶匠们的眼界放大,如今包括了整个雅鲁藏布江和年楚河流域的数百万人口。

卡麦村的陶匠群体自身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在坚持做陶器的人家中,米玛苍决算是最早明白过来的,在这个廉价塑料产品横扫世界的潮流中,卡麦陶器也得改变。改变的结果就是仿造西藏旧有的金银器工艺,不惜更多的时间,给原本粗朴的陶器上增加更多精细的雕工和泥塑,甚至根据一些口头传说,重新塑造出一些特别的形体,这可曾经是古如曲旺祖师爷的专利。

卡麦陶匠们如同其祖先一样,在实践中,重新将江孜精致、优雅的美学置于核心,卡麦陶器因此一只脚迈入了工艺品的行列。古老的陶器形体依然在使用,僧帽壶“充列”,青稞酒罐“杂玛”,有耳长颈壶“楚波”依然大批地被生产出来,再被装饰以更精美的细雕工艺。吉祥说辞还在,却悄然中变换了新的内容,除了“这是古如仁波切(莲花生大师)传下来的手艺”,如今还包括了“这个纯天然,没有污染,煮饭很香,营养高,保温时间长”之类的当代话语。

在卡麦第七代陶匠米玛苍决的时代,卡麦陶匠实现了从一家一户的经营到公司的突破,公司中分有技术专家、技术员、质量负责、运输、包装等等工种。只不过名字还叫作古如曲旺,工匠们的面孔也一如既往。

危机感并未远离卡麦陶匠的内心,正是出于这个危机感,他们挖土制陶,走遍大河上下寻找买家,求新求变。

在这里,土地必须是尽全力养人,“(卡麦)这个地方土地奇缺,制陶工没有田地,甚至要靠他们的收入来养活一部分人。制陶是重要的,是立命之根本。”米玛苍决说。

除了耕耘和播种外,这是江孜卡麦人对土地的另一种理解和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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