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太平洋钓鱿鱼
2017-01-18张明逊
张明逊
每晚钓鱼,早上进冻,然后睡觉,傍晚出冻,再钓鱼。一个星期后,多数人手指痛得连筷子都捏不稳了,我的最严重,十个手指都破了皮,露出红红的肉,看上去令人心惊肉跳。
打工许多年,偶尔也会买点彩票什么的,总希望上帝哪天忽然来了兴致,扔个把馅饼砸在我头上。可这样的好事终究只是沧海一粟的几率,悲催的是,我恰恰不是那一粒粟米。
遭遇黑中介
2013年4月的某个上午,浙江省宁波市镇海区庄市的劳动力市场的一则招聘鱿钓工信息,吸引了我的眼球。咨询获悉,钓北太平洋是半年期,保底工资两万五,多钓多得;钓南太平洋是两年期,保底工资十一万,多钓多得。
我生长在江汉平原,自小就对大山大河向往不已,对大海更是神往已久。想象鱿钓工,只是乘船到南太平洋去钓鱿鱼而已,一路上既可饱览海洋风光,又能顺便领略一下南美洲的风土人情,何乐而不为?主意已定,当即缴了100元介绍费,按介绍信上的地址电话,找到了位于宁波汽车南站对面的渔叶公司。
说是公司,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相貌颇为端正,身材矮矮像武大郎的赵继福;另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女士,似乎姓张。“武大郎”收了我1500元的介绍费,并说一直到上船都不用再交钱了。
第二天“武大郎”带我和另一个人去宁波第二医院体检。在医院交费处,他还想让我自己交体检费,我据理力争,他才悻悻地替我交上了。眼看着我争胜了,另一个人不顾我的一再提示,毫不犹豫地自掏腰包。唉!封建社会历时太久的国度,民众就是这么懦弱,逆来顺受,可怜又可鄙。
4月18日,“武大郎”通知我去渔叶公司会齐,说要送我们去舟山上船。这次同去舟山的共有十人,我们被带到沈家门普陀老汽车站对面的“9+1船务信息事务所”,“武大郎”把我们的资料都交给了该事务所的负责人,说是由他们安排我们上船,然后他就走了。
“9+1”里面办事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姓张,女的叫杨景寒。这对夫妻比武大郎更狠更黑,堪称中国的“黑手党”,一上来就写了十张欠款3200元的借据,要我们十个人分别签字,说是签好了,马上就送我们上船。有五个人感觉他们下手太黑,拒绝签借据,和他们吵了一架后,拿上自己的资料就回宁波去找“武大郎”了。
余下的五个人(包括我在内)这时才明白,在宁波白白地交了1500元给“武大郎”,现在又被他给卖了。回宁波吧,原来的工作已经辞了,落脚地都没有;听姓张的“黑手党”安排吧,只见他磨刀霍霍,眼里的凶光毫不掩饰地扫描着我们五只待宰的羔羊。
进退维谷之下,踌躇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签了借据,稍后就被送到了“新世纪二号”上。
这是一艘很旧的船,船龄超过四十年了。该船迟迟不出发,船上的生活很无聊,几个舟山本地人也有点歧视外地人,到了4月28日,我忍不住回到宁波原来打工的厂里。
上了贼船
5月15日,“9+1”的“黑手党”通知我去舟山,说是给我另外安排了一条船。第二天,我就赶到沈家门上了宏润一号,船东名叫陈春杰。
和船上的同事闲聊,才知道自己走了大大的弯路。这船上大部份的船员都是四川人,是老板直接招来的,没有付任何中介费。即便不认识老板,如果直接通过沈家门的中介所,也只需要100元的中介费。但看看自己,庄市100元,“武大郎”1500元,“黑手党”3200元,真是比窦娥还冤哪!
折腾到5月25日下午,船总算开了。看到两岸的青山徐徐向后退去,新船员们都很兴奋。但当第二天陆地从视野里消失后,多数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也渐渐没了食欲,恶心欲吐,只有躺在床上,或者在甲板上吹风,才会好过一些。好在我只晕了五天左右就没事了,四川的张超军和湖北的杨世立,每天吐得昏天黑地,晕了快一个月才好。
船上的伙食很差,菜里面油很少,而且不是咸得要命,就是淡而无味。四个人吃一桌,早上吃粥,菜只有腌萝卜条。中餐和晚餐吃米饭,三菜一汤,菜量很少,却总是吃不完,诸君就可以想象菜的味道了。
至于饮水,全靠自己买的矿泉水来解决。也可以买个电热水器,把淡化水烧开来喝,不过那水似乎淡化得不彻底,喝起来略有咸味,还有别的怪怪的味道。即使是这怪怪的淡化水,也限量供应,仅供做饭、饮用、煮方便面、刷牙等等。洗澡洗衣物,只能用海水。总之,开船的头十天是相当难熬的。
钓小鱼,皮开肉绽腿抽筋
7月10日下午,宏润一号抵达秘鲁渔场,傍晚正式开始钓鱿鱼。
晚上十点左右船上供应夜餐。所谓的夜餐,只有一锅米饭随便吃,菜嘛,就一碗腌萝卜条,你爱吃不吃。看到这种情况,所有人都忍不住骂娘。
钓鱼的工具,出海前我以为和在河里钓鱼一样用钓杆,但钓鱿鱼,要用手拉塑料线。线上绑了一串钩子,经过滑轮放入水里,不停地扯动。感觉有重量了,就把钩子拉上来。鱼多时,接连不断地拉,鱿鱼使劲喷黑水,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黑水,脏兮兮、臭烘烘,难受之极。所以每次上阵时都如临大敌,雨衣雨裤雨鞋雨帽全副武装。
此外,必须戴两层手套才好拉鱼,里面先戴一层线手套,外面再套上一层防水的塑胶手套。即使这样,一晚上下来,十根手指也是疼痛难忍。
天亮后没鱼了,船长命令收钓。我们站着钓了一夜鱼,脚站痛了,手也拉痛了,却还要忍着痛楚和饥饿,把鱼装入铁盘称重,再放进小冻舱,这叫进冻。
进完冻,已是上午9点。赶紧吃早饭,吃完早饭再洗潄一下,已是十点钟。躺到床上,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真是前所未有的累呀!睡梦中有几次腿抽筋疼得醒过来,赶紧下床活动活动,等腿好了再上床睡。下午四点半左右,铃声大作,是鱼冻好了,要从铁盘里敲出来,装袋后再移至底下一个较大的冻舱,这叫出冻。
就这样,每晚钓鱼,早上进冻,然后睡觉,傍晚出冻,再钓鱼。一个星期后,多数人手指痛得连筷子都捏不稳了,我的最严重,十个手指都破了皮,露出红红的肉,看上去令人心惊肉跳。我问了一下其他人,好几个都有腿抽筋的现象。
约摸半个月后,底下的冻舱装满了鱼,于是要过包。所谓过包,就是把本船一袋袋的冻鱼移至另一艘较大的运输船上。
过包时,我们都要穿棉衣棉裤去冻舱里,把冻鱼整齐地码放在网兜上,一次码好80袋左右(每袋20公斤),运输船的吊机就吊过去。
第一次过包,几乎要了所有人的命。本来钓了一整夜的鱼,已经累得半死,收钓后吃完早餐,紧接着就过包,每个人都是拖着沉重的双腿,挥动着无力的双臂,完全是机械地在搬袋码袋。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六点,总算把这该死的包过完,我们的身体也几乎是油尽灯枯了。吃完晚饭,外面的大灯一开,又该爬起来去钓鱼了。
越往后,鱼越多了,过包间隔的天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八九天就过一次包。我手上的皮外伤,直到九月份才痊愈,伤处长出了厚厚的茧,皮虽不痛了,但手指依然酸痛无力。这时候,四川的张超军和杨才钢终于忍受不住种种煎熬,上运输船回国了。
钓大鱼,一天最多睡四小时
进入十月份,开始钓大鱼。秘鲁海域的大鱿鱼,大的可重达五六十公斤,小的也有二十公斤上下。钓大鱼不分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都要钓。每两个人搭一伙,负责一台钓机,一人钓白天,一人钓晚上,产量由两个人平分。鱼少的时候,白班夜班分工还挺明确的。但鱼多的时候,往往两个人一起钓还忙不过来,有时候十分钟之内,甲板上就有一大堆鱼,半个小时之后,就满甲板都是鱼了,想找个空处落脚都很难。鱼钓上来了,还得杀好洗净,去除内脏,区分头、尾、肉片,分别装筐。鱼多的时候,钓两个小时的鱼,往往要两个小时才能杀好。
试想一下,弯着腰杀两个小时的鱼,会是什么感觉?
以前钓小鱼,只是早上进冻,傍晚出冻。但大鱼太多,往往是傍晚出冻,马上又要进冻,搞完这些紧接着又要钓鱼,一天最多只能睡四个小时。
这些痛苦还不是全部。鱼少的时候,钓机不太钓得到鱼,就要下自制的钩子,用手钓。那么大的鱼要拉上船来,线又细,只需拉得三五条鱼,不但双手肿痛不已,全身也是酸痛难耐。总而言之,钓大鱼的种种痛苦,只要经历过一次,绝对会永生难忘。
2013年的大鱼季挺长,从十月初直到2014年的1月17日,令我苦不堪言。
1月18日,宏润一号开赴赤道钓小鱼。路上要走十几天,我们正好休养一番。外面是白茫茫的海面,早就看得麻木了,我们只能每天睡了吃,吃了睡,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百无聊赖。电视剧就那么几部,看烦了就钻进被窝里想老婆孩子,想起往日夫妻的恩爱和孩子的可爱,忍不住心潮澎湃。想打个电话诉衷肠吧,(船上的卫星电话)电话费老贵了,15块钱一分钟,随便说个六七分钟,一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就没了,令人好不肉疼,只好暗自规定每个月仅打一次。
渔产大增,船员频频受伤
2014年1月29日,宏润一号抵达赤道附近,开始钓小鱼,新的烦恼又来了。赤道附近,很热,穿上雨衣雨裤,还没开始钓鱼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一个晚上下来,全身的皮肤被汗水浸得苍。更糟糕的是下雨天,海面上风雨交加,船长是永远不会发善心让我们停钓避雨的。外面大雨滂沱,里面大汗淋漓,脸上说不出是雨水,抑或汗水,抑或鱿鱼喷的黑水,反正两眼无法睁开,全凭手感在拉鱼。
这时候,悔恨的感觉特别强烈,想家的感觉也特别强烈。想想自己牢役般的生活,忍不住悲从中来。
2014年3月10日开始,忽然就很难钓到鱿鱼了,每天每人大概只有30公斤左右,有时候甚至连续几晚都钓不到一条鱼。到了3月下旬,实在是没有起色了,宏润一号就停钓,开赴秘鲁去修船。
在此期间,船员自发组织了一次活动,集体要求船东适当增加船员的收入。一开始船东不同意,经过两三天的暗战,双方都作出了适当的让步,艰难地达成了共识。原本的合同规定,船员的产量必须达到实钓平均线才能获得保底工资5.5万∕年。但截止到修船时,实钓平均线高达81吨,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人达不到此水平。经过抗争后,第一年的下限定为70吨,第二年的下限定为65吨。这意味着,只要第一年的产量达到70吨,就能获得五点五万元的保底工资;第二年只要达到65吨,亦可获得保底工资。第一年我的产量是71吨,总算能得到保底的五点五万。
2014年5月10日,修饰一新的宏润一号离开秘鲁港口,重返公海渔场。
2014年的大鱼季,产量更是远超2013年,这个现象的副作用就是,频频有人受伤休息,多数都是腰部扭伤,或者是杀鱼时的刀伤,甚至还有被鱿鱼咬伤的。
我还好,虽然产量不是太高,人也疲惫不堪,但始终没有受太大的伤,并且在2015年1月初,产量超出了下限的18吨,也因此心中大定。大伙儿咬着牙坚持到3月25日,总算结束了两年的苦难钓鱼生涯。
我两年的总产量为167594公斤,属于比较差的一类。实际收入是121800元,折合约5000元∕月,理论上和在工厂里打工差不多,但实际上吃的苦受的罪远超过往,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个假馅饼,真的不好吃!
摘自微信公众号“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