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之交东南沿海的海盗、山贼与地方政局
——以潮漳陈五虎、陈吊眼集团为例
2017-01-18吴榕青
吴榕青
宋元之交东南沿海的海盗、山贼与地方政局
——以潮漳陈五虎、陈吊眼集团为例
吴榕青
宋元之交,蒙元大军加紧追捕南宋残余势力,东南沿海政局动荡不安,各种军事势力趁机崛起。“海盗”的陈五虎与“山贼”的陈吊眼是当时闽粤沿海之交两大军事集团,也是当地的豪强。陈五虎主要的势力在潮州沿海,陈吊眼的势力主要在漳州山区,但不是绝对的,其势力范围海陆交错,互有重叠。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陈五虎军事集团,他们都没有所谓的“忠义”与是非观念,时而投诚南宋小朝廷,时而归降蒙元,一切都以自身的利益为依归,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利益的大考验与博弈中,最终的结果是:陈五虎家族助元有功,被封官加爵;陈吊眼集团因抗拒元军而被扑灭。
宋元之交 海盗 山贼
宋德祐二年即元至元十三年(1276)春,伯颜攻陷临安,宋恭宗降,宋亡。宋祚终结之后,度宗的两位庶子即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在近臣扶持下,往东南沿海奔逃。五月,陈宜中、张世杰等大臣奉益王赵昰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是为端宗(以下称“二王行朝”)。十一月之后,为避元军追捕,二王君臣辗转于闽粤沿海一带,与元军惨淡周旋,颠沛流离。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元将张弘范、李恒等统领两大军夹攻困于广东新会县厓山的南宋小朝廷,陆秀夫背负赵昺蹈海而亡,南宋残余政治势力宣告终结。*参考:李天鸣:《宋元战史》,台湾:食货出版社,1988年;史卫民:《大一统——元至元十三年纪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美]戴仁柱(Richard L.Davis)著,刘晓译:《十三世纪中国政治与文化危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3年;简又文:《宋末二帝南迁辇路考》,香港:猛进书屋丛书(宋皇纪念集抽印本),1957年。
在这整整三年有余的改朝换代中,地方的政治军事力量、各个集团都必须作出艰难或类似于博弈的抉择,如泉州蒲寿庚弃宋投元*[日]桑原骘藏著,陈裕菁译:《蒲寿庚考》,中华书局,1954年。。宋元之交,一方面“时越闽山区海聚间,民相挺为乱,谍报交午”*(元)柳贯:《柳待制文集》卷11,《元故武略将军邓州新军万户府管军下千户赠武义将军飞骑尉追封静安县男靳公墓碑铭(并序)》,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江阴缪氏艺风堂藏元至正刊本,第19页。,南宋小朝廷在海上风雨飘摇;另一方面,元军摧枯拉朽的态势高涨,东南沿海地区政局动荡不安,除原赵宋地方官兵之外,各种军事势力如“海盗”、“山贼”时而投降元朝,时而投靠宋廷,反复无常(如广州有三降三复之举)。不仅如此,其关系错综复杂,瞬间变化,时或联盟,时或互相火并,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一如后人论福建漳州“盖漳浦之贼,不过山、海二种”*漳浦县政协文史资料征集研究会编:康熙《漳浦县志》(光绪再续志)卷11,《兵防志》,点校本(内部),第290页。。闽粤之交的潮州、漳州情形,无非如此。
关于宋元之际潮州地区的史事,已有部分富有启示的成果*马明达:《元朝初期的潮州路》,载《潮学研究》第1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5-52页。庄义青:《宋代的潮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8-136页;黄挺、陈占山:《潮汕史》之《陈五虎与归附初期的潮汕形势》,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42-247页;陈占山:《“海滨邹鲁”的崛起——宋元潮州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50-59页;韩丁:《宋末潮州人民抗元斗争述略》,《汕头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本文拟将其视野、空间稍为扩展到闽粤海陆之间,深入挖掘更多的原始史料,进行比勘考证,以期有所裨益。
元代潮州方志留下了一段珍贵的记载,言至元十五年(1278)三月潮州城被元兵攻陷之后,“大兵北归,乃遣陈五虎兄弟权知州事。五月,漳寇陈吊眼复来潮,民杀掠殆尽,与陈五虎兄弟交战,不日败去”*(明)解缙等修:《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线装本。。明方志亦载:“以(陈)懿为权知州事,漳州陈吊眼复来相敌。”*(明)戴璟、张岳等纂修: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5,《海寇》,广东省方志办影印嘉靖刻本,2003年,第574页。当时,这可谓是闽粤沿海除了蒲寿庚之外的两大军事集团,刀枪对垒,肯定是一场鏖战。遗憾的是,此次战况如何,今莫得其详。但在宋元之交,这两大横行于闽粤之间的陈氏集团与南宋残余政治势力,及与南下强悍的元朝大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是有不少史料可以考索的。
一、元军五次攻打潮州与地方政局
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十八日,代表南宋政权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与宋恭帝正式向蒙元递交降表,但一纸谕降诏书却未能顺利使南方各地政权顺风而降,而二王的出逃,使得南方“降而复叛”事变增多,在时间上,给蒙元政权扫荡南宋残余势力的大一统目标设置了障碍*史卫民:《大一统——元至元十三年纪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64-65页。。于是从该年九月开始,元军进行三次大规模追捕宋二王的军事行动*中国历代战争史编纂委员会:《中国历代战争史(第13册)》,台湾:军事译文出版社,1972年,第441-445页。。
蒙元攻打潮州的战事,据各种史料综合,元朝大军一共攻打或劝降潮州达五次之多:第一次约在至元十三年(1276)三、四月间,蒙元帅将易正统兵进入粤东*《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第二次是在至元十四年(1277)正月,“省镇抚忽鲁浑统兵到潮阳县,先驱一人乙夜入城谕降”*《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马明达认为“省抚”忽鲁浑此人《元史》无考,依据是:“元初将领中名忽鲁浑者,唯有名将速不台之兄,见《元史·速不台》,但似非其人”(见《潮学研究》第1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1页);嘉靖《广东通志初稿》第74页作“忽鲁运”。,“戊申(十八日)忽鲁运至潮州”*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行次》,第74页。笔者按:“浑”与“运”音近,当为同一人之异译。。第三次在至元十四年(1277)十一月,唆都统兵在十一月甲辰(十四日)攻破兴化军之后,“进攻潮州”*(元)脱脱等修:《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中华书局,1977年,第942页。。第四次在至元十五年(1278)正月至三月,由唆都及忙古歹统兵,最终攻破潮州城,此次最为惨烈,详见下文。第五次是在至元十五年(1278)十一月,行省参政李恒、江东宣慰使张弘范督师南征至潮阳县,主要追捕文天祥残余军事集团*《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
元代潮州方志《三阳图志》存《元平潮州始末》一章,这段珍贵史料记录了潮州朝代变革的过程,考虑到对史料释读的连贯性与完整性,不避繁冗,迻录全文如下:
至元十三年丙子(原注:宋德祐元年也),宋知州叶侯得驿报,大兵已下临安府,又闻江西、湖南皆降。时元帅易正大统兵来潮。叶侯惊惧,以印授通判柴(某)自逃去。宋主益王、广王船泊广之崖山(原注:在广州新会县八十里),遣安抚使方兴来潮慰谕。易正*易正,或为“易正文”。道光《广东通志》卷186,《前事略》据《崖山志》载:“元易正文陷梅州,权佥判蔡蒙吉死之”。大兵走梅州,四郊多垒。郡人马发为摧锋寨正将,与权州黎季远不睦,黎退去。发乃推(疑为“摄”之误)州(事),人称为安抚使*笔者按:此句中间疑有讹文,参见嘉靖《潮州府志》之《马发传》作:“发时为摧锋寨正将,承命摄州事,称安抚使。”陈占山认为此句是“州人乃推发称为安抚使”之讹(见其撰《“海滨邹鲁”的崛起——宋元潮州研究》,第51页)。。
十四年丁丑正月十七夜,安抚(马)发大设宴,俄而,省镇抚忽鲁浑统兵到潮阳县。先驱一人乙夜入城谕降。十八夜,发率兵遁去于州后鸡笼潭,大兵驱至,与之接战。未几,大兵不利,弃去。
十五年戊寅正月二十七日,唆都、忙古歹又统大兵,并郡豪陈五虎兄弟、陈懿等围城。马发勒兵闭守城中,军民乘城诟骂,大兵不胜其忿。至二月二十九日,守南门巡检黄虎子系书矢上射出,与陈五虎等通谋,约潜开城门纳大兵。已而黄虎子从城东偏缒出城,门不守,大兵鼓噪突入,城遂陷。焚民室庐,火焰亘天。城中居民无噍类。已而,黄虎子亦为陈五虎所屠。马发遂收残卒百余人,入子城拒守,势穷力殚。至三月初一日,其妻妾皆缢死,发亦自鸩,子城寻亦破矣。
大兵北归,乃遣陈五虎兄弟权知州事。五月漳寇陈吊眼复来潮,民杀掠殆尽。与陈五虎兄弟交战,不日败去。十一月,行省参政李恒、江东宣慰使张弘范督师南征至潮阳县之和平村,获宋左相文天祥,不屈,执之以归。自是数年,干戈抢攘,生灵鱼肉。惟陈五虎家,迨令贵富,盖有功于元者也。至元二十一年甲申,枢密副使月的迷失来潮,分拣散兵归农。时丁侯聚来守此邦,遗黎自此始睹天日。*《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
这段史料为早期较为原始的记载,它以元人的口吻记载了至元十三至二十一年间(1276-1284)发生在潮州的战事,可靠性很强。但同时也存在某些不足,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对南宋小朝廷残余势力在潮州的活动记载简略且有舛误。如载“宋主益王、广王船泊广之崖山,遣安抚使方兴来潮慰谕”*马明达却认为:该年“五月,宋端宗赵昰即位于福州,即派安抚使方兴到潮州‘慰谕’”。(见《潮学研究》第1辑,第36页)不知何所据。,此为事后误记,崖(厓)山残局的“集体记忆”太深了,易导致记载明显谬误。因张世杰奉宋帝船泊新会厓山要到至元十五年(1278)六月,且赵昰已病死,赵昺继位*《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第944页。。 二是在时间段上载录存在缺失,令人费解的是,从至元十四年正月之后的记事戛然而止,然后就接至元十五年元月元兵的再次攻占潮州城,中间一年几乎全年缺载,似乎中间有断简*《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48页引《三阳图志·潮州府志书序》说《三阳图志》藏板“太半虽存,已非完璧”,洪武八年“得其坏烂残缺之余,以足成之”。。然而从1276年春至1277年秋冬,潮州发生了很多事情。
(一)至元十三年(1276)三至八月:熊飞诈降,蒙元守潮、惠二州
据上史料,当初蒙元帅将易正(易正文)带领大军进攻潮州,似乎未曾入城,姓叶的知州惧怕,将官印交给通判柴某而自行逃去。元兵撤走后,潮州政局由权知州黎季远与本州人摧锋寨正将马发共同维持,但两人不睦,没有兵权的黎季远离开之后,即由马发“摄州”——暂时承担起知州的职责,“人称为安抚使”。据《三阳志》载,南宋末年的摧锋寨“在州郭之北。见管一百丹(单)一人”*《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6页《营寨》引《三阳志》。。虽然这是一支精兵队伍,但若当时仅靠这点军士是远远不足的,在特殊的战事时期,马发能凭本地人的优势,招募到更多的乡兵,成为一城的主持者。一如上文所言,乱世之时“四郊多垒”,在潮州城之外的广袤地域更多的是各地土豪结寨自保的局面。
在第一次元军悄然过境之后,蒙元或将粤东地域划归黄世雄措置,东莞县义士熊飞以勤王兵败,归附元朝,曾为蒙元驻守潮、惠二州*参见汪廷奎:《熊飞勤王抗元考》,载《广东史志》,1995年第3期。。《宋史》 载“东莞人熊飞为黄世杰(当为“黄世雄”之误)守潮、惠二州,闻赵溍至,即以兵应之,攻雄飞于广州”*《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第941页。。在明代诸多文献中,以嘉靖《广东通志》所引的《崖山新志》的记载最为翔实:
东莞人熊飞旧勤王,隶文丞相,兵溃而归。(黄)世雄胁使守潮、惠(州),飞阳许之,阴结集义勇,以制置使赵溍为名讨世雄等,不克。世雄遣姚文虎追之,飞勒阵斩之,世雄度不可守,九月,退守。新会令曾逢龙帅乡兵至,(李)性道迎谒,逢龙擒之,飞等遂复广州。没性道家,焚其居。后十日,(赵)溍及转运副使赵淇至,数日,安抚使方兴至。索(陈)寔、(谢)贤,吿(黄)俊斩之,并戮性道,唐渊逃去。*(明)黄佐纂修:嘉靖《广东通志》卷6,《事纪四》,广东省方志办誊印本(内部),1997年,第120页。
熊飞在潮、惠州时间,当在至元十三年(1276)三月至八月之间,具体情形不明。熊飞“自循(循州,治在今龙川县)下兵,招安东广,为宋兵所遏”*(宋)赵必王象:《覆瓿集》卷6,《附录》,四库全书文渊阁本。。表明其没有顺利在潮、惠州立足,其跟马发、陈五虎、陈吊眼等军事集团有无发生交锋,今已不可考。
(二)至元十三年(1276)冬十一月:二王驻跸潮州
赵昰在福州登极不久,蒙元大军即分三路追赶二王,逼近行都,陈宜中、张世杰备海舟奉二王出逃。《三阳图志》未载二王驻跸潮州事,但《宋史》等诸多元明文献多有“驻跸潮州”、“如潮州”*(明)柯维骐:《宋史新编》卷14,《端宗、帝昺》,明嘉靖四十三年杜晴江刻本,第19页;(明)何乔远:《闽书》卷41,《前帝志·端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06页。、“次潮州”之记载。*(明)何乔远:《闽书》卷41,《前帝志·端宗》,第1006页。简又文认为“十一月,帝等移跸潮州,驻南澳,泊下湾港口红螺山、渐山。”*简又文:《宋末二帝南迁辇路考》,香港:猛进书屋丛书(宋皇纪念集抽印本),1957年,第13-14页。。《宋史》载该年十一月“乙巳(十五日),昰入海。……昰欲入泉州,招抚蒲寿庚有异志。……昰移潮州。(十二月)……昰次甲子门。”*《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第942页。宋遗臣陈仲微撰《二王首末》记该年十一月:“大元兵逼行都(按:指当时的福安府/福州)陈宜中、张世杰备海舟于岸。乙巳(一十五日),奉景炎帝、益王(当为“广王”之误)、杨淑妃等登舟。戊申(十八日),发舟入海。……至泉州,问蒲寿庚索军粮,不及应付,遂趋潮州,至惠州之甲子门驻焉。”*(元)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6,《广王本末》,中华书局,2010年,第465-466页。似乎显示二王未曾在潮州驻跸,或停留的时间极短,然后就逃奔到甲子门(其地时为惠州海丰县之最东,与潮州潮阳县毗邻,今属汕尾市陆丰市甲子镇)驻扎。嘉靖《广东通志初稿》载“帝次潮州(原注:……陈宜中、张世杰奉帝趋潮州。……十二月乙酉(一日)帝舟次于惠州之甲子门”*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行次》,第73页。。若言十一月十八日从福州入海,中间又在泉州逗留,加上航海的路程,至十二月初一到达甲子门,如是而言,二王停留在潮州的时间极为短暂,不过十日、数日。
那二王行朝当年在潮州居停于何地呢?潮州旧志有三种说法:一是南澳岛的云盖寺海崖,二是南澳岛的红螺山(洲),三是在华富村。嘉靖《潮州府志》载:“南澳山:在海中,有三澳。……宋帝驻跸于此。”*(明)郭春震修:嘉靖《潮州府志》卷1,《地理志·饶平县》,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嘉靖刊本,1991年,第179页。明确说二王曾驻跸于南澳岛,惜略而不明。至迟在明清之际,便有太子楼、北殿山之说:
太子楼在南澳山云盖寺海崖,垒石为楼,旁有行宫及指挥司甬道,云是宋幼帝驻跸之所。……
北殿山在华富村(今名同,俗名“下布”,村今属汕头市澄海区),去澄海县十里,临大河。相传宋太子避元兵过此,设行在,故名。后人掘地得一碑,书“光天化日”四字。邑人王弼诗曰:“行在有碑留化日,翠华遗殿锁寒烟。”*(清)吴颖纂修:顺治《潮州府志》卷9,《古迹部》,广东人民出版社影印本,1996年,第1135-1136页。
《东里志》载:
宋端宗景炎元年十一月,帝舟迁于潮州。……(为避元兵追赶)帝迁于潮州,舟驻湾港口红螺山。渐山(今属诏安县)郡马陈植家,与下湾(今属饶平县)郡马吴翁保家,各上供三日。陈植《家谱》亦载其与部头马骥输粟万石饷军,植与姐夫张都统达,帅义勇扈跸驻南澳。……*(明)陈天资编修,饶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校订:《东里志》卷2,《境事志》,内部发行,2001年,第48页。
据《南澳县文物志》载,太子楼遗址位于云澳镇澳前村东南侧,现已无遗迹,仅存叠石一堆;2004年,在其遗址清理地基时,发现有古建筑遗迹,“有大量陶瓷片堆积层,出土地面砖、条砖、筒瓦以及石柱础、莲花柱等,疑与太子楼有关的宋代建筑。”*南澳县文体局、文物管理会编:《南澳县文物志》(增修本),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第93页。另附近有宋井三口,传为二王君臣驻跸时为饮水而挖筑*《南澳县文物志》(增修本),第97页。。
二王行朝驻跸潮州时间匆促,是否有招抚民勇之举,目今不得其详。《东里志》虽由陈天资等人始撰于明万历二年(1574),但今存传抄本年代偏晚,且后人附议与窜乱甚多*参考陈斯鹏:《〈东里志〉成书、版本考论》,载陈春声、陈伟武主编:《地域文化的构造与播迁:第八届潮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2年,第248-280页。。即使以上资料是当时出自陈天资之笔,亦难保是历史的构建之嫌*陈春声:《嘉靖“倭乱”与潮州地方文献编修之关系——以〈东里志〉的研究为中心》,载《潮学研究》第5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黄光武:《辞郎洲是对侍郎洲的曲意辨正——论侍(辞)郎洲名实之争》,载《潮学研究》第6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7年。。
(三)至元十四年(1274)五月:“张世杰复潮州”辨
帝舟于至元十三年(1274)十二月初一泊于甲子门,旋于次年正月迁至广州的梅蔚,四月再迁到官富(盐)场*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行次》,第73-74页。。《宋史》载:“(至元十四年)五月,张世杰将兵取潮州”*《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中华书局,第943页。。元明以来史料多载“张世杰复潮州”,但俱语焉不详,令人费解。如《通鉴续编》载 “(景炎二年)五月,张世杰复潮州”*(元)陈桱:《通鉴续编》卷24,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代以来文献多从其说,如明冯琦《宋史纪事本末》、胡粹中《元史续编》、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厓山志》、《闽书》等皆如是云。当时潮州未落入蒙元之手,但元《三阳图志》并未记载,详情如何,以致有学者质疑此说:“既然至元十四年正月马发打败了元兵,潮州城应该就在马发手里,为何当年五月张世杰将兵取潮州呢?”*校书郎石冷:《〈宋季忠义录〉马发事迹考》,2012-07-10。网址: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1020421/?author=1.查《宋季三朝政要·广王本末》载: “是月(六月)大元兵撤戍,张世杰回潮州,以图兴复。”*上揭《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6,《广王本末》,第477页。笔者以为应以此表述最为准确。潮漳海盗陈五虎集团与山贼陈吊眼集团受张世杰招安,当在此时,详下文。
(四)至元十四至十五年:马发抵死守卫潮州城
守卫潮州城池,抵抗元兵最为激烈的守臣马发,元修《宋史》无传,但很多元明的文献俱有记载。如嘉靖《潮州府志》之马发传记:
马发,海阳人。德祐二年,驿报至潮,元兵已下临安,三宫北去,元兵将压境,守令皆弃印绶走。是年五月,益王即位于闽,改元景炎。十二月,航海至厓山,遣安抚使方兴来潮慰谕。发时为摧锋寨正将,承命摄州事,称安抚使。二年,元兵至潮阳,先驱一人来谕降。发婴城固守,元兵至,与战,败之。越明年,海阳盗陈懿导元将唆都、蒙(忙)古歹兵围城,发修兵戒备。守南门廵检黄虎子与陈懿通,潜开门纳元兵,鼓噪突入,城遂陷。发收残卒百余人入保子城,势穷力殚,度不可为,令妻子缢死,发自鸩,时三月一日也。*嘉靖《潮州府志》卷7,《人物志》,第267页。
而稍早于嘉靖《潮州府志》的《广东通志初稿》记述亦几乎相同,惟词句稍简,但却多了一句“(景炎)二年春,元镇抚忽鲁运兵至潮阳,发婴城固守。”*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15,《人物·忠义》,第289页。可知其史料来源自元代的《三阳图志》而有所增删。
而清代方志的记载,却有些出入。如顺治《府志》载:“发时知潮州,与循州刘兴、梅州钱荣之皆降。发后独逸去。……”。*顺治《潮州府志》卷6,《人物部·海阳县》,第797页。康熙、乾隆《潮州府志》与雍正、光绪《海阳县志》记载都沿袭前志*如(清)林杭学修:康熙《潮州府志》卷9,《人物》第9页,潮州市方志办影印本(内部),第353页,其后府、县志略。,俱言马发有投降元军屈节一事,虽然很短暂,然后逃脱而走。其应源自《宋史》的记载:“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军破汀关。……戊申(十八日),知潮州马发及其通判戚继祖降,癸丑(二十三日),复来归。”*《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第942页。戚继祖,宣城人,在咸淳末年或稍后担任永康县知县*(明)王懋德、陆凤仪纂修:万历《金华府志》卷13,《官师志三·永康县》第4页,齐鲁书社影印明万历刻本,1997年。,大概此后升任潮州通判取代原来的柴某。当其时,漳州、汀州、循州、梅州等地俱投降于元军,风声鹤唳,史籍误为“广东诸郡皆降”。在这个问题上,学者有不同的解释,陈占山认为“忽鲁浑派人入州城劝降,可能是出于战术的考虑,马发有受降情节”。*陈占山:《“海滨邹鲁”的崛起——宋元潮州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51页。又有学者持反对意见而作如下解释:
至元十四年正月元兵压境时,戊申(正月十八)夜,马发领兵遁去,通判戚继祖以知州马发的名义投降;又或当马发领兵遁去时,通判戚继祖举城投降,而被误以为是知州马发投降。马发领兵遁去,埋伏于州后鸡笼潭,待忽鲁浑率兵至遂与之接战,元兵败走。五日后,即癸丑日(正月廿三),马发对外宣布反正归宋。*校书郎石冷:《〈宋季忠义录〉马发事迹考》,2012-07-10。网址: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1020421/?author=1
笔者认为,马发降元的说法有两种可能,一种如上所述,不无道理。另一种可能是《宋史》及后来承袭的文献有误,马发当如《三阳图志》所载,从未有降元之举,当是史臣失察。
一直到至元十四年(1277)底,潮州仍然是元兵在东南地区最后一个攻打不下的城池。“十一月,……(元兵)至潮州,守臣马发守不下,唆都元帅弃而之惠州,与西省吕师夔军会合攻广州。”*《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6,《广王本末》,第481页。又元《金陵新志》所载亦略同*李勇先等点校:《至正金陵新志》卷3下,《金陵表七》,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唆都恐失富场之期,乃舍之而去。”*《元史》卷129,《列传第十六唆都》,第3152页。
第三次是至元十五年(1278)春的战斗,最为惨烈。宋、元两代正史本纪俱有记载:“二月,大军破潮州,马发死之。”*《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第944页。“(二月)壬午(二十九日),参知政事、福建路宣慰使唆都(索多)率师攻潮州,破之。”*《元史》卷10,《本纪世祖七》,第198页。详情见上引《三阳图志》,而《元史·唆都传》补载:
(至元)十五年,至广州,塔出令还攻潮。(马)发城守益备,唆都塞堑填濠,造云梯、鹅车,日夜急攻,发潜遣人焚之,二十余日不能下。唆都令于众曰:“有能先登者,拜爵;已仕者,增秩。”总管兀良哈尔先登,诸将继之,战至夕,宋兵溃,潮州平。进参知政事,行省福州。*《元史》卷129,《列传第十六·唆都》,第3152页。
确切而言,据前引《三阳图志·元平潮州始末》,元军从围城到破子城时间为: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一日,总计马发坚守城池达一个多月之久,在宋军保卫战中,至为罕见。《唆都传》强调攻破潮州城是唆都的领导作用与元军的勇猛,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前引方志所载陈懿兄弟叛变为虎作伥,还有城内巡检黄虎子的里应外合。
二、宋元之交潮州陈五虎海盗集团的兴衰
早在南宋初年,闽粤为典型的海盗聚集之区,引起朝廷的重视。据《宋会要》记载:隆兴元年(1163)十一月十二日,臣僚言:“窃见二广及泉、福州多有海贼啸聚,其始皆由居民停藏资给,日月既久,党众渐炽,遂为海道之害。*(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兵十三·捕贼下》,中华书局影印本,1957年,第6978-6979页。《宋会要》对东南沿海从东北到西南方向的福、潮、惠、广、高五州,各列举出一处最具代表性的贼船停泊之所,也即是海盗渊薮。此段重要史料,研究中国古代史、宋代海上贸易、海盗史的学者多有援引*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5册,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410页;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5册,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6页;郑广南:《中国海盗史》,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1页;[韩]李瑾明:《南宋时期福建一带的海贼和地域社会》,载姜锡东、李华瑞主编:《宋史研究论丛》第6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6-237页。。“海贼”活动与私商贸易不分,与沿海(岛)岸上居民存在共同的利益依附,沿海居民与其接触、贸易并包庇、隐藏“海贼”由来已久,且官方也心知肚明。有学者认为南宋初年:“当时的海贼只是在海上利用船舶行动,事实上他们的主要活动不是在海上,而是在陆上”,“其活动方式类似于内地的农民叛乱”*[韩]李瑾明:《南宋时期福建一带的海贼和地域社会》,载姜锡东,李华瑞主编:《宋史研究论丛》第6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4、239页。。前言所引陈五虎与陈吊眼的争夺战,恰好印证了作为海盗的陈五虎在陆地上有其势力范围,与陈吊眼发生争夺与火并自在情理之中。
宋元之交,以陈懿或陈义为首的潮州豪强陈懿兄弟号称“五虎”,即是闽粤间的一个庞大的海盗集团。他们虽不一定为“畲人”(元代官方的表述与近代以来“民族”概念划分不同,必须甄别),但他们却拥有一支被元代官方文献所记载的庞大的“畲兵”队伍。潮州方志对陈氏“五虎”势力的兴衰,以康熙《澄海县志》的记载为较原始且完整的叙述:
陈懿,海阳人,与弟义、昱、勇、忠,皆以力雄于乡,谓之“五虎”。德祐间州檄懿为寨长,懿乃私置兵器,招集无赖,出入山海中,凡邑富家尽遭劫掠。丞相张世杰招之攻闽,遂据潮州。会信国公文天祥复梅州,奏乞将懿除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管内安抚使。而懿叛附不常,信国乃声讨之。懿走山寨,窘迫,具海舟渡元将张弘范,追信国至五坡岭,为弟弘正执之去。后诱将唆都、蒙古歹围城,约巡检黄虎子开门纳元兵,权知州事马发死之,城陷。懿复杀黄虎子,自称元帅,知州事。城中杀掠殆尽,子女、金帛悉卷为己有。元授懿为广东道都元帅;义,临江总管;昱,江州同知;勇,道州总管;忠,岳州治中。后懿为其子广所杀。(陈)义谋为不轨,狱词逮昱、勇,皆弃市。(陈)忠病死岳州,子庶挟其家归。悉为盗所灭。
考五虎住大牙村,北首濒河,岸崩辄有金银器皿出为人所拾。隆庆初犹然,皆五虎所埋,盖纵暴劫掠之所致。*(清)王岱修,王楚书纂:康熙《澄海县志》卷19,《海氛》,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复制本)。
顺治《潮州府志》的记载基本跟上述几乎一致,既有删削又有所增补,增补部分为“初,陈懿兄弟号五虎,与刘兴俱为潮剧盗。……(刘)兴杀掠尤甚。……天祥驻和平,攻之急,懿导元兵,具舟海岸济轻骑,……以致(文天祥)五坡之败。……虎子原以巡检开门迎元兵,故懿杀之。”*顺治《潮州府志》卷7,《兵事部》,广东人民出版社影印本,第995-996页。
以上记载当录自旧志,即由知县王嘉忠修,乡绅王天性纂的万历《澄海县志》,依据有二。一是:清初吴颖拟修《潮州府志》时,征集各属县志书,明载收到成书于万历丙申年(二十四年,1596)的《澄海县志》*顺治《潮州府志》卷首,《发凡》,第43页。。二是叙述陈五虎事迹之后“考”的文字,可判断是王天性的按语,从顺治《潮州府志》引录王天性的原始详细的记载之后,言“别驾王天性云”*顺治《潮州府志》卷10,《轶事部·陈五虎金银》,第1171-1172页。,文字当源自万历《澄海县志》,而康熙《县志》删削为简短的“考”文。
以上记载颇足珍贵,可视为陈五虎传略,唯其间在助元兵追捕文天祥与攻陷潮州城事存在前后倒置之误,须结合《三阳图志》及元明各种史料补正。
(一)德祐年间(1275-1276):陈懿被州官任命为寨长,招兵劫财
上引康熙《澄海县志》载:“陈懿,海阳人,与弟义、昱、勇、忠,皆以力雄于乡,谓之‘五虎’。”“五虎”之名是以陈懿为首兄弟五人合称的诨号,但是在元明部分文献中,却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五虎”为陈懿之弟陈义一人的诨号,如《元史》谓“(陈)义初名五虎,起自海盗”;“初,宋降将五虎陈义尝助张弘范擒文天祥……”*《元史》卷12,第258页;《元史》卷131,第3188页。元《三阳图志》载唆都等统元兵“并郡豪陈五虎兄弟、陈懿等围(潮州)城”*《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1页引《三阳图志》。。结合下文的材料来看,似乎不无根据,陈义拥有之兵力与才智,不亚于其兄陈懿。或者“懿”与“义”同音,而导致兄弟混淆。不管如何,陈懿、陈义兄弟是陈五虎集团的领头人物,显比另外三个弟弟为要。
胡恂修纂的雍正《潮州府志》明确载: “陈五虎,海阳大牙人。”*(清)周恒重修:《潮阳县志》卷13,《纪事》第3页注文案:“潮府胡《志·杂记》:‘陈五虎,海阳大牙人。’”台北:成文出版社影印光绪刻本,1966年,第168页。笔者按:知府胡恂修雍正《潮州府志》,《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未录,今存佚不明。大牙村今称为大衙村,属汕头市龙湖区外砂镇,它位于韩江下游,外砂镇最北端,北面临韩江主要汊河外砂河,三面环水。宋元时属于潮州附郭县海阳县的南部,位于大溪(韩江)下游汊河近出海口处。大衙村存在唐宋的古码头遗址,占地十多亩,略呈梯形,为河岸或海岸码头;1958年,在古码头东侧发掘到两根大船桅*澄海县博物馆编:《澄海县文物志》(内部),第43-44页。。陈氏兄弟即是在这样的海滨之地成长起来的一个大型的“亦盗亦商”的集团。黄挺、陈占山认为:“就潮汕而言,从宋元之交的陈五虎兄弟到明中叶以后肆虐境内的海寇身上,都仿佛可以看到黎盛、朱聪等人(南宋初年的海寇)的影子,他们理应是一脉相承的。”*黄挺、陈占山:《潮汕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7页。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陈氏的势力与财富之巨,如方志所载:
查车公《志》,“陈五虎,海阳人。”予童时闻大牙村北首濒河,每岸崩,辄有金银并器皿出,为人所拾,多者至千余两。迄隆庆初犹然。又闻父老言今大牙陈姓,乃五虎子孙,地下金银器皿,五虎所埋。夫海滨穷荒,罕有千金之家,若非五虎纵暴劫掠,安得金银器皿如此之富?纵有此富,时当扰乱,若非五虎之强,安能保守?且车《志》谓懿出入山海中劫掠,而大牙乃出入山海所经由,想必常此驻札或结巢于此,故有金银厚积子孙遗种。故老相传,不为无据。别驾王天性云。*顺治《潮州府志》卷10,《轶事部·陈五虎金银》,第1171-1172页。
车公《志》,当指明潮州知府车份主修的弘治《潮州府志》,今已佚。*该《府志》由车份倡修,由潮州乡宦盛端明编纂,今仅有车份撰于弘治十三年(1500)序文存于嘉靖《潮州府志》及后世《府志》中。见嘉靖《潮州府志》卷首,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第163页。王天性编纂万历《澄海县志》时,参据其不少史料,弥足珍贵。
陈五虎的身份是地方豪强,以“海盗”发家,拥有不少乡兵与财富。于是在改朝换代之际,成为官方倚重的人物,“德祐间州檄懿为寨长”,笔者以为并非指其老巢大牙聚落的“寨”,而很可能是地方的水军寨*《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17页,引《三阳志》载潮州水军寨原在揭阳县宁福院侧,南宋嘉定间移到鮀浦场“以扼海道之冲”,后又复旧。。本来,海盗出身的陈五虎已拥有相当的兵力与财力,如此一来,使得更加嚣张无忌:“懿乃私置兵器,招集无赖,出入山海中,凡邑富家尽遭劫掠。” 于是,在短时间内,陈五虎家族迅速成长为一个势力浩大的军事集团,其降元之时,拥有畲兵七千,战船百艘*《元史》卷10,《本纪第十·世祖七》,第209页。。
(二)至元十四年(1276)五月:张世杰来潮州慰谕,五虎受招抚为都统
《宋史》张氏本传仅载:“王世强导大军攻之,世杰乃奉益王入海,而自将陈吊眼、许夫人诸畲兵攻蒲寿庚,不下。”*《宋史》卷451,《列传第二百一十·张世杰》,第13273页。上文交代,张世杰五月来潮州慰谕官民,招募民勇。除陈吊眼与许夫人集团之外,尚招抚了潮州“剧盗”陈懿兄弟。明人胡广撰《文丞相传》载:“初,陈懿兄弟五人,俱为剧盗,世杰招之攻闽,遂剧(据)潮州,叛附不常。潮人苦之。”*(宋)文天祥撰:《新刻宋文丞相信国公文山先生全集》卷19,线装书局影印崇祯刻本,2004年,第608页。笔者推测,或是在至元十三年(1276)年底,张世杰奉二王驻跸潮州南澳之时,或是在至元十四年(1277)五、六月,陈五虎接受张世杰的招降,委任其为都统*都统是宋代军事制度下临时授予的官衔,用于统帅全军。《宋史·职官七》:“旧制,出师征讨,诸将不相统一,则拔一人为都统制以总之,未为官称也”。之职,故后来有“宋都统陈懿等兄弟五人以畲兵七千降(元)”的记载。随后,陈五虎协同张氏攻打福建蒲寿庚。颇有讽刺意味的是,也许当时陈五虎同陈吊眼、许夫人等在“勤王”的旗帜下,凑合而成的所谓“诸畲兵”,浩浩荡荡前去泉州攻打蒲寿庚。当年七月,张世杰为报复蒲寿庚之叛变与残忍,率领淮军及“诸洞畲军”攻打蒲寿庚,围困泉州三月而不能攻下。而后因蒲贿赂,“畲军”作战不力及元军来援,宋军败退回广东*[日]桑原骘藏著,陈裕菁译:《蒲寿庚考》,中华书局,1954年,第151-152页。。
(三)至元十四年十月以后:陈五虎集团降元,助元兵攻破潮州城
(四)至元十五年五月:投诚于文天祥勤王义军,但桀骜不驯
文天祥屯兵潮州潮阳县,此前陈懿已是蒙元的“权知州事”。等到文天祥来到潮州之时,见风使舵,投诚于文天祥,再次被提拔重用,但他们一伙桀骜不驯,劫掠闽粤间为民害。
南宋遗民邓光荐为文天祥所做的传记载:
(至元十五年五月,文天祥奏)乞将陈懿除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管内安抚使,……(十月)陈懿兄弟五人,号五虎,本剧盗,据潮州,数叛附,人苦其虐。又不听同督府节制,公声其罪,讨之。懿走山寨。潮士民请移行府于潮。十一月,进屯潮州潮阳县,殪凶攻逆,稍正天讨,假以岁月,因潮之民阻山海之险,增兵峙粮,以立中兴根本,亦吾国之莒即墨也。刘兴为潮宿寇,叛服不常,据数郡,跋扈杀掠尤惨,遂诛之。*(宋)文天祥:《文山先生全集》卷25,《别集》,“宋集珍本丛刊”第89册,线装书局影印嘉靖本,2004年,第70-71页;参校(宋)文天祥撰:《文山先生全集》卷17,四部丛刊影印乌程许氏藏明刊本。
在潮阳时,文天祥得到地方乡绅赵嗣助与陈梦龙斥资襄助粮草等军事物资*隆庆《潮阳县志》卷12,《乡贤列传》,第4页。,尤其是陈梦龙:“及二王浮海,梦龙散家赀,起兵赴援。奉命抚潮郡诸寇。乃请信国公文天祥至潮阳南,讨(刘)兴、(陈)懿,梦龙与有力焉。海丰移屯,文被执,置舟中,梦龙伏乡兵于海口,谋夺之,不克,战死。”*(清)臧宪祖修:康熙《潮阳县志》卷14,《人物》第7页,海南出版社影印本,2001年,第82页。此外有不少潮州豪强起兵响应文天祥的勤王招募,如当年八月,“大埕乡(今属饶平县)豪斧头老等,选集精锐,会于三山国王庙,将赴募潮阳,杀异议者,遂整众行。适元将张弘范自漳州将步骑入潮追天祥,道经东里。众见铁骑骁雄,器械旗帜精明,心夺气阻,既而右丞相文公被执于五坡岭,乃已。按,斧头老姓陈,忘其名,以武艺长于运斧,故名。”*(明)陈天资编修,饶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校订:《东里志》卷2,《境事志》,内部发行,2001年,第48-49页。笔者相信这是一个比较真切的个案,可见当时勤王者的复杂心理,一是人心不齐,二是被强悍的元兵所震慑。
(五)至元十五年十二月:导元兵袭击文天祥,致文五坡岭被捕
陈懿等五虎集团其实先归附张世杰,后受招于元兵,再投诚于文天祥,然后再叛变,可谓反复无常。在元兵摧枯拉朽的强力下,直接导致文天祥军队在潮州的失败并被捕。
元人撰写的文天祥传记载,非常翔实:
……初,陈懿兄弟皆为剧盗,(张)世杰招之,叛附不常,潮人苦之。潮士民请移行府于潮。十一月,(文天祥)进潮阳县,戮懿党刘兴。时张弘范为都元帅,以大军自明、秀(州)下海,以步骑自全(当为“泉”)、漳(州)入潮。天祥已闻行朝十二月十五日移屯,趋海洲入南岭。邹氵鳯、刘子俊以民兵数千至自江西,弘范步骑尚隔海港,陈懿为迎遵,具海舟以济弘范,既济,使其弟(张)弘正以轻兵直指督帐。二十日午,天祥方饭,客五坡岭,步骑奄至,天祥度不得脱,即取怀中脑子服之。众拥天祥上马,天祥急索水饮,冀速得死,已乃暴下,竟不死。诸军皆溃。*(元)刘岳申:《申斋集》卷13,《传·文丞相传》,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987年,第12-13页。
当时,文天祥勤王之师惨败,几乎全军覆没:“邹氵鳯自刭未绝,众扶入南岭,死。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萧资、张镗、熊桂、吴希□、陈子全俱死……天祥见弘正于和平,大骂求死。越七日,至潮阳,踊跃请就剑死。”*《新刻宋文丞相信国公文山先生全集》卷19,宋集珍本丛刊影印崇祯刻本,第608页。
(六)陈五虎家族的显赫与败落
从至元十五至二十一年(1278-1284),是陈五虎家族的显赫辉煌时期。
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庚寅,张弘范以降臣陈懿兄弟破贼有功,且出战船百艘从征宋二王,请授懿招讨使兼潮州路军民总管,及其弟忠、义、勇三人为管军总管”*《元史》卷10,《本纪第十·世祖七》,第209页。。如前所引,元朝统一中国之后,授予陈懿为广东道都元帅(或为招讨使),任其弟陈义为临江路总管;陈昱为江州路同知;陈勇为道州路总管;陈忠为岳州路治中。其降元之后,对元朝的功劳可以归纳为四大方面:1、派出战船百艘协助元兵追捕二王。2、力助唆都、蒙古歹攻陷潮州城。3、帮助塔剌、张弘范执拿文天祥。4、协助完者都讨平陈大举(即陈吊眼)集团。这是在一场激烈的政治博弈中得到的丰厚回报。
平心而言,陈氏对元朝是尽忠的,至元二十年(1283)十一月,临江路总管陈义自备海船三十艘从征日本。“癸丑(二十三日),总管陈义愿自备海船三十艘以备征进,诏授义万户,佩虎符。义初名五虎,起自海盗,内附后,其兄为招讨,义为总管。”*《元史》卷12,《本纪第十二·世祖九》,第258页。
然不久便有邻省官员弹劾,新朝最高统治者仍对海盗出身的降将心怀戒备。幸亏得到江淮行省平章政事忙兀台及丞相伯颜大力保奏,暂时不仅免祸,而且得到重用,升官加爵。详下:
(至元)二十一年,(忙兀台)拜江淮行省平章政事。初,宋降将五虎陈义尝助张弘范擒文天祥,助完者都讨陈大举,又资阿塔海征日本战舰三千(当是“三十”之误)艘。福建省臣言其有反侧意,请除之。帝使忙兀台察之。至是忙兀台携义入朝,保其无事,且乞宠以官爵,丞相伯颜亦以为言,乃授义同知广东宣慰使事,授明珠虎符,其从林雄等十人并上百户。*《元史》卷131,《列传第十八·忙兀台》,中华书局,第3188-3189页。
《蒙兀儿史记》对此作了不少补正*(清)屠寄:《蒙兀儿史记》卷93《列传七十五·忙兀台》第7页,民国刊本。。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陈五虎家族发生了很多不测与祸灾,数年之间,迅速败亡。上引康熙《澄海县志》载:“后懿为其子广所杀。(陈)义谋为不轨,狱词逮昱、勇,皆弃市。(陈)忠病死岳州,子庶挟其家归。悉为盗所灭。”以盗出身,被灭于盗,看似是天理报应。事实上陈五虎这不义之群的结局,是元初地方政局动荡,元政府对其不信任,与各个集团结怨太多,彼此攻击或内讧之结果。
元《三阳图志》记载了陈五虎家族破败之一斑。宋元之交潮州的儒学(文庙)被毁,至元二十一年(1284),潮州路总管丁聚莅任时期,尚未能恢复儒学,新的潮州路学原是至元二十九年(1292),潮州路贰府王宏购买“五虎”之一的陈昱住宅为正殿而权且使用的:“旧殿乃五虎陈私宅,府判小云赤海牙鼎创未完,郡守宁轩王俟继成之。”*《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一)》第36页引《三阳(图)志》。可见陈五虎家族败落之惨状。直至泰定初(1324-1325),此由陈昱住宅改造文庙仍在使用*《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府(三)》第22页引《三阳志》。。因经费问题,拖延了数年后,至天历二年(1329)冬,文庙仍然是陈氏的旧宅,未能迁址新建*《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府(三)》第34页引《三阳志》。。
三、陈吊眼、陈桂龙山贼(畲人)集团
关于陈吊眼的研究与评价,在过去,基本作为举义的正面人物来研究*韩丁:《宋末潮州人民抗元斗争述略》,《汕头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汤毓贤:《红竹尖聚义万夫岭励志——陈吊眼抗元史迹勾沉》,《漳州职业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当然也有不同的看法*马明达:《元朝初期的潮州路》,载《潮学研究》第1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陈吊眼、陈桂龙畲人集团活动时间约在至元十年(即咸淳九年)至至元十九年(1273-1282)间。《元史》略载:“漳州陈吊眼聚党数万,劫掠汀、漳诸路,七年未平。十七年八月,枢副使孛罗请命完者都往讨,……十九年三月,追陈吊眼至千壁岭,擒之,斩首漳州市,余党悉平”*《元史》卷131,《完者都传》,中华书局点校本,第3193-3194页。。“元至元十七年正月,敕泉州行省所辖州郡山寨未即归附者,率兵拔之,已拔复叛者,屠之。”*(明)黄仲昭纂:弘治《八闽通志》卷86,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弘治刻本,第1210页。当时,漳州一带也属于泉州行省。
陈吊眼,原名当为陈大举。《元史》载:“陈五虎”集团之陈义曾“助完者都讨陈大举”*《元史》卷131,《忙兀台传》,第3198页。,吊眼当为其绰号或别名,一作“钓眼”*(元)揭傒斯:《揭文安公全集》卷12,《双节庙碑》:“(至元)十七年八月望,剧贼陈钓眼夜率众为乱,杀招讨傅全及其一家,官军死者十八九,阚文兴力战死。”四部丛刊初编影印乌程蒋氏密韵楼藏旧钞本;参校(元)揭傒斯:《揭文安公文粹》卷2,清粤雅堂丛书本。。其主要活动地点在漳州、汀州、潮州一带,故此文献有称为“畲寇” 、“漳寇(贼)”*(明)陈洪谟修,周瑛纂,张大伟、谢茹芃点校: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14,《纪传志》,中华书局,第272页。、“汀漳贼(寇)”*(明)邵有道纂:嘉靖《汀州府志》卷19,《附录》第2页,明嘉靖刻本。、“潮漳贼”者。陈吊眼集团曾拥有的畲军是很庞大的,据元官方记载,一说五万,一说十万,或者笼统地说数万。“时诸郡盗起,而陈吊眼最盛,陷漳州行省。”*乾隆《福建通志》卷29,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最大的寨堡为高安寨。陈吊眼所屯军之寨,数目甚多,当时大部分在漳州,少数在潮州。漳州平和县有“陈圣王旧址”,“在清宁暗竹欧寮山,世传有陈公陈吊眼,混称陈圣王贮金宝于此。”*康熙《平和县志》卷12,《古迹》,第34页,清光绪重刊本。据《潮汕文物志》所录,陈吊眼(陈吊王)寨遗址有数处:1、在今潮州潮安区归湖镇砚田村对面陈吊王寨遗址;2、四百岭(当为方志记载的“四壁岭”之讹,见下文);3、水尾山(饶平县与诏安县交界处);4、陈吊王临江寨(汕头市澄海区程美村);5、石龙寨(汕头市澄海区西浦山,潮安、饶平、澄海三县/区交界处)*陈历明主编:《潮汕文物志》(内部),1985年,第59-62页。潮州旧志对其中的石龙寨与四壁岭有记载:“(望)石龙寨:龙船岭,去(澄海)城北三十里,高十丈,周三里,与莲花山相连,宋有漳寇陈吊眼望(筑)石龙寨于上。”*康熙《澄海县志》卷1,《山川》,第1页。“(饶平)县南八里有绣衣岭,尖山在东洋屯青竹径村,连漳浦,途多险阻,伏戎之区也。白鹇山险亦如之,陈吊眼屯众处,为四壁岭。”*顺治《潮州府志》卷8,《山川部》,第1107页。饶平县“四壁岭:在东洋屯堡潘段村,相传为陈吊眼屯众处”。*(清)刘抃纂修:康熙《饶平县志》卷1,潮州市方志办影印清内府本(内部),2002年,第26页。
(一)受招于张世杰攻打蒲寿庚
早期,陈吊眼集团主要作为“山贼”,劫掠官民,与宋官府对抗。景炎元年(1276)“八月,漳州乱,命陈文龙为闽、广宣抚使以讨之”。*《宋史》卷47,《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中华书局点校本,1977年,第941页。目前,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是否为陈吊眼集团。文龙以招抚为上策,“文龙以黄恮前守漳有恩信,辟为参谋官,按兵泉州,使恮入招抚之。恮至,民皆顿首谢罪”*(明)周瑛、黄仲昭著,蔡金耀点校:重刊弘治《兴化府志》卷43,《礼纪二十九·人物列传十·忠义》,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09页。。陈吊眼等畲军集团后来接受张世杰的招抚,结盟共同对抗南下的元兵。至元十四年(1277),张世杰“自将陈吊眼、许夫人诸畲兵攻蒲寿庚,不下。十月,元帅唆都将兵来援泉,遂解去”*《宋史》卷451,《张世杰传》,第13273页。。可知,至迟在那时,陈吊眼集团受宋代小朝廷招安,协助宋兵残余力量维持局面。但是,一如陈五虎集团,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复无常。正如南宋遗民郑所南称:“且今漳州陈吊眼据漳已久,地通诸山洞、山寨八十余所。据险相维,内可出,外不可入,以一当百,剿难算,意欲攻出,未能。年号泰昌(当为“昌泰”)*“泰昌”年号,疑是福建南剑州丘细春集团使用之年号,此处被混淆。(清)赵翼辑《陔余丛考》卷25载:“陈吊眼据漳州起兵复宋年号昌泰,见郑所南《集》”,而据(清)李兆洛《历代纪元编》(江宁局刻本)卷上 :“陈吊眼据漳州,或作邱细春,昌泰,至元十八年闰八月。见本纪”。,未知拥谁为主。元贼力攻漳不可得。……诸处仗义出者咸有之,然恐藉大宋之名,鼓舞人心,实私为一己之谋,图集事功,此微臣朝夕不已于怀者。”*(宋)郑所南:《心史·中兴集·元鞑攻日本败北歌并序》,广智书局,1942年,第69页。
(二)归顺元朝与反叛
后来陈吊眼等曾短期归顺于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五月降旨,招闽地八十四畲未降者。”*(元)苏天爵编:《国朝文类》卷41,《政典·招捕·福建》,四部丛刊本,第452页。参校(元)佚名撰:《招捕总录》,嘉庆宛委别藏本。陈吊眼集团当在其中。
但是在次年,陈吊眼的叔父父子等反叛者众多。正史载至元十七年十二月 “壬辰,陈桂龙据漳州反,唆都率兵讨之,桂龙亡入畲洞。”*《元史》卷11,《世祖本纪八》,第228页。唆都最后无功而返。而《国朝文类》载:“(至元)十七年八月,陈桂龙父子反漳州,据山寨。桂龙在九层际畲,陈吊眼在漳浦峰山寨,陈三官水篆畲,罗半天梅泷长窖,陈大妇客寮畲,余不尽录。”*(元)苏天爵编:《国朝文类》卷41,《政典·招捕·福建》,四部丛刊本,第452页。参校(元)佚名撰:《招捕总录》,嘉庆宛委别藏本。《元史》与元人文献记载的时间有所出入,结合下文引用文献,当以后者为准。大将唆都败绩而归,元世祖将重任委以完者都与高兴协力攻打。
(至元)十七年八月,枢副使孛罗请命完者都往讨(陈吊眼),从之,加镇国上将军、福建等处征蛮都元帅,率兵五千以往。赐翎根甲,面慰遣之,且曰:“贼苟就擒,听汝施行。”*《元史》卷131,《完者都传》,第3193页。
同时,“诏以(高)兴为福建等处征蛮右副都元帅,兴与都元帅王者都等讨之。”*《元史》卷162,《高兴传》,第3808页。因为战况不顺利,“贼”众未平。次年即至元十八年(1281)闰八月,癸巳朔“阿塔海乞以戍三海口军击福建贼陈吊眼,诏以重劳不从。”*《元史》卷11,《世祖本纪八》,第233页。
当时元军攻打陈吊眼、陈桂龙集团确实很困难,用了两年的时间,仍然攻打不下。 “漳州贼起,别将讨二年,不下。……贼据高安寨,公(指高兴)身攻寨西北中弩矢五,破寨斩渠贼黄总管,得首二万,平凡七日。贼陈吊眼聚众十万,据五十余寨。”*(元)明善撰:《河南行省左丞相高公神道碑》,载《国朝文类》卷65,四部丛刊初编影印上海涵芬楼藏元刊本。
在拥有人数上,当以陈吊眼集团最为大者,且开始气势高涨,势如破竹,攻陷漳州。 “(至元)十七年(1280)八月望日,畬峒陈吊眼率其众袭陷漳州,杀招讨傅全官军死者十八九,文兴亦力战死。”*李勇先等点校:《至正金陵新志(3)》卷13下之下,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721页。“降将吊眼陈据漳州,叛贼势张甚,招讨潘力不支,逾城走。”*(元)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55,第14-15页,《大元故中顺大夫徽州路总管兼管内劝农事王公神道碑铭(并序)》,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江南图书馆藏明弘治刊本,参校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及成化本。
(三)被元军及黄华降军联合所剿灭
关于陈吊眼集团后来的伏诛,元朝主要派出大员为完者都和高兴。高兴《神道碑》记载比较完整:
公姓高氏,讳兴,汝南人。……漳州贼起,别将讨二年不下,诏公福建等处征蛮右副都元帅。贼据高安砦,公身攻砦西北,中弩矢五,破砦斩渠贼黄总管,得首二万平,凡七日。贼陈吊眼聚众十万,据五十余砦,公进破十五砦。陈吊眼隘险,公步与贼角,一日贼不支,吊眼手杀妻子潜遁,获马五百。明日吊眼塞千壁岭拒,我公诱吊眼释兵面语。吊眼下至山半,公上与语,遽接其手,掣下吊眼,及擒贼二十四人,俱戮以徇,余党悉平。十九年有诏入朝,赐银五百两、宝钞二千五百贯。*(元)明善撰:《清河集》卷6,《河南行省左丞相高公神道碑》,清光绪刻藕香零拾本,续修四库全书本。
再参据明修《元史》本传:
(至元)十七年,漳州盗(当指陈桂龙集团)数万,据高安寨,官军讨之,二年不能下。诏以(高)兴为福建等处征蛮右副都元帅。兴与都元帅完者都等讨之,直抵其壁,贼乘高瞰下击之。兴命人挟束薪蔽身,进至山半,弃薪而退,如是六日,诱其矢石殆尽,乃燃薪焚其栅,遂平之,斩贼魁及其党首二万级。十八年,盗陈吊眼聚众十万,连五十余寨,扼险自固。(高)兴攻破其十五寨,吊眼走保千壁岭,兴上至山半,诱与语,接其手,掣下擒斩之,漳州境悉平。*《元史》卷162,《高兴传》,第3805页。
完者都与骁勇善战的高兴相比,更显得足智多谋。当时完者都率兵仅有五千,招降了在闽北的黄华“头陀军”,以“贼”攻“贼”,“制授(黄)华征蛮副元帅,与完者都同署。华遂为前驱,至贼所,破其五寨。十九年(1282)三月,追陈吊眼至千壁岭,擒之,斩首漳州市,余党悉平”*《元史》卷131,《完者都传》,第3193-3194页。。四月“戊戌,征蛮元帅完者都等平陈吊眼巢穴班师,赏其军钞,仍令还家休息”。*《元史》卷12,《世祖本纪九》,第241页。
此外,平定陈吊眼集团,功劳较大的还有福建本地的军官塔里赤。“时诸郡盗起,其最盛者陈吊眼,拥众五万,陷漳州。行省承制命塔里赤为闽广大都督、征南都元帅,总四省军,复漳州,生擒陈吊眼戮于市,余党悉伏诛。”*《元史》卷135,《塔里赤传》,第3276页。其他功臣还有吴林清(延平将乐人)、廉希贤、唐元带等。黄文仲撰《吴公墓表铭》云:“时漳寇陈吊眼据城反,十七年,从毫王招讨征漳,未半载,契吊眼于城下。贼平,升将乐尹”。*(明)李敏纂:弘治《将乐县志》卷12,第39页,明弘治刻本。“(至元)唐元带,里居、官职未详,陈吊眼反,与廉希贤同往征平之。见东陌堂村《凤凰山唐氏奋阡碑记》”*(民国)王陵基修,于宗潼纂:民国《福山县志稿》卷10,《补遗·选举表》第1页,烟台福裕东书局铅印本,1931年。
综合以上材料,陈吊眼的伏诛时间,应在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以后,其被擒地点在千壁岭,最后在漳州城斩首。*《新元史》记载至元十八年十一月:“甲子,漳州贼陈吊眼伏诛。”(《新元史》卷10《本纪十》)又载:“广之贼陈吊眼聚众叛,自称头陀军。(吕)德收锐卒数百夜掩其垒擒之。”(《新元史》卷165《吕德传》)在此存异,有待考证。
陈桂龙是陈吊眼的叔父,比起陈吊眼来,《元史》关于他的记载并不多而且很简略,如至元十七年十二月(1280)“壬辰,陈桂龙据漳州反,唆都率兵讨之,桂龙亡入畲洞。”*《元史》卷11,《世祖本纪八》,第228页。至元十九年四月(1282)“陈吊眼之父文桂及兄弟桂龙、满安纳款,命护送京师。”*《元史》卷12,《世祖本纪九》,第241页。“(至元二十年六月)庚戌,流叛贼陈吊眼叔陈桂龙于憨答孙之地。”*《元史》卷12,《世祖本纪九》,第255页。然而,《元史纪事本末》却花了不少的篇幅把他作为一号人物来记述,而陈吊眼反而居其次。*(明)陈邦瞻撰: 《元史纪事本末》卷1,《江南群盗之平》,中华书局,1979年,第7页。似乎可以这样理解,陈吊眼、陈桂龙叔侄作为一个与元政府对抗的军事集团,其实是一体共存的。《元史》侧重记载陈吊眼,而《元史纪事本末》侧重记录陈桂龙。
《元经世大典序录》及元人文集为我们留下了《元史》所没有的宝贵的信息,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吊眼、陈桂龙集团与潮州凤凰山的畲人有密切的关系。“(至元)十八年十月,官军讨桂龙,方元帅守上饶,完者都屯中饶。时桂龙众尚万余拒三饶。寻捕得其父子,斩之。”*(元)苏天爵编:《国朝文类》卷41,《政典·招捕·福建》,四部丛刊本,第452页。最后陈桂龙退守和元兵驻扎的“上饶、中饶、三饶”地方全部属于潮州海阳县的东北部山区,即后来至今天的饶平县北部山区。况且,陈吊眼所驻扎漳州的漳浦县,就与当时潮州的海阳县接壤,而陈桂龙所驻扎的九层际畲,也当在漳潮交界处。潮州府饶平县置县在明成化十二年,在此之前,其地属海阳县。在宋元潮州《地里图》上已出现“三饶”地名*《永乐大典》卷5343,《潮州府》卷首《地里图》。。嘉靖《潮州府志》饶平县村名即列有“上饶堡”、“中饶堡”、“下饶堡(即三饶)”*嘉靖《潮州府志》卷8,《杂志·村名》,第282页。。陈吊眼被擒地点在千壁岭,谢重光先生认为千壁岭即松柏岭,在今福建平和县与广东饶平县交界处*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4页。。这是正确的。据《林国武宣公神道碑》载:“(至元)十八年(1281),闽贼陈吊眼乱。诏以镇国上将军福建等处征蛮都元帅,往讨之。贼据三饶千壁岭。明年,破其营,擒之至漳州,斩以狥。”*(元)程文海:《雪楼集》卷6,《玉堂类稿·敕赐碑》,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此处明言千壁岭在三饶,也即是闽粤潮漳之交界,与谢重光的论断基本吻合。
故而宋元之交,漳州陈桂龙、陈吊眼曾退居潮州的凤凰山区畲洞。上引《元史》只言及陈吊眼攻陷漳州城,并最后在漳州城被斩首示众,而有更早的材料显示,闽粤交界也即漳潮交界的凤凰山区及海阳县东部地区(今潮州市潮安区、饶平县及汕头市的澄海区)也曾是陈吊眼、陈桂龙为首的畲人老巢之一。从其活动地域来看,并不受闽、粤政区界线限制,这也是陈吊眼集团横行于漳、潮两州的最好解释。
古人对于陈吊眼、陈桂龙军事集团的评价:“余杭周德恭(发明)兵起,兵起何盗也?曷为不曰作乱而以兵起者书,元□夷狄也,然则曷为不书起兵,众词也。桂龙之起,本为猺(猖)乱,非纯于攘狄,与起义者微异矣。蛮夷扰边,不书寇;盗贼作乱,不书反。《纲目》之外夷狄哉?”*(明)罗青霄等修:万历《漳州府志》卷12,《漳州府·兵乱》第12页,台北:学生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215页。
结 语
宋元之交,无论是“海盗”陈五虎,还是“山贼”陈吊眼军事集团,都是地方的豪强,陈五虎主要的势力在潮州,陈吊眼的势力主要在漳州,但不是绝对的,其势力范围互有重叠。且以闽、粤沿海而言,山、海交错,殊难区分。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陈五虎军事集团,他们都没有所谓的“忠义”与是非观念,一切以自身的利益为行动的指导。其最大的行为特征就是见利忘义,大肆劫掠地方官民的财富,首鼠两端,反复无常。而宋、元两大政治集团在兵戎对垒、兵力紧缺的情况下,也往往会借助于地方土豪的加盟,来增大获胜的机会。
作者吴榕青:韩山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潮州:521041)
At the turn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while the army of Mongols tried to destroy the remaining forces of the Southern Song Court, the Southeastern coastal areas were in turbulence with the appearance of a number of military powers. At that time, there were two main military powers in Min-Yue (Fujian and Guangdong) coastal areas, namely the pirates led by Chen Wuhu in the coastal area of Chaozhou and the bandits led by Chen Diaoyan who occupyied the mountain areas of Zhangzhou. However, there was no clear boundary between their territories. Without any sense of allegiance and righteousness, Chen Diaoyan and Chen Wuhu just did everything according to their own interests, thus they sometimes served the Southern Song Court and at other times submitted themselves to the Yuan Court. In this unprecedented contest of power and game of political interests, it turned out that Chen Wuhu and his family were awarded for their contribution to the Yuan Court, while Chen Diaoyan’s forces were wiped out becasuse they resisted the Mongol army.
Turn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Pirates; Bandi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