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鉴伟和他的文人气
2017-01-18南音
文 南音
王鉴伟和他的文人气
文 南音
王鉴伟欧洲挥毫
王鉴伟先生的书法工作室在苏州园区的一处高端写字楼宇中,很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他的学生乔康,一位青年书法家早早就在楼下候我,将我请进室内。工作室非常雅致,布置的格局尺度看似自然,但一看即是精心考量过,很有一些禅房意境。我看室内无人,便问乔康。乔康对我微笑,一边介绍着工作室中的布设,一边说,我的老师马上就来,先看看老师的作品吧。一瞬间,颇有点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之意。这和我心中的王鉴伟先生的形象不谋而合。
乔康继续介绍,老师不常来此处,他平时多在世界各地云游,谁也不知道老师下个月忽然又在地球上哪个点出没。但是,在我印象里,不管去哪里,王先生的身边必然是带着一瓶好酒的。这个印象是因王先生在杂志上开设专栏后,读过他文章所致。天涯海角,孤身行客;行动如风,情义照眼,客途秋风,剑胆琴心,不带酒而行怎么行。读过几篇后,我恍然随先生入异邦他乡淬洗心灵,又差点以为王先生是一位剑客。可惜,酒和剑现在都通不过安检,可是从乔康处得知,王先生居然就是原汁原味的苏州人,但他的文字中却毫无江南忸怩做派,让我顿生结交之心。
乔康见我发呆,便翻出一本画册,我一眼瞥见上有王鉴伟先生的序言:“书法一途,笔墨技巧皆基本工夫,学问、人品兼修方入得上乘,自古书家皆不汲汲于名利,进德修业,明其道不计其功。”果然是智慧之语。抬头细细看过墙上悬挂的几幅作品,远观或浑金屈铁,真力弥漫,或冲淡平和,随缘笃定,近观线条雄强中见腾挪,细细微微,越看越妙,正待与乔康细究。此时,门外风声微动,闪进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乔康微喜,老师来了。只见他一头潇洒卷发,一副黑框眼镜,却还有一双温润的眼睛。的确,文如其人,字见其神。不需介绍,一股书卷气已经扑面而来,王鉴伟先生是也。
王鉴伟在海外游历
鉴伟先生招呼我在茶台落座,一个照面之下,似乎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高手练的是听劲的功夫,王鉴伟毫不与我客套半分,提手倒茶,坦然舒展胸臆,与我侃侃而谈。
原来,王鉴伟早年从祝嘉先生攻碑学,书法用功极深,最初攻碑学,于《石门颂》、《张迁碑》、《张猛龙》、《龙门二十品》等皆临习上百通,故笔力惊绝。后赴中国美院,得王冬龄、金鉴才传授帖学,笔法技巧日趋纯熟。书案上展示着他临的兰亭、自叙帖、米帖等,笔笔见性,几可乱真。而十年前,他编著《书法技要》丛书,便荣获国家图书最高奖——“金牛奖”,各大美术院校用作教材,畅销至今,名噪一时。其后得缘受教于沈鹏、吴悦石诸家,气象更为廓大。去年年末,为纪念《书法技要》丛书出版十周年,北京琉璃厂清秘阁特为王鉴伟先生展出近五十幅精品力作,真草隶篆各体皆备,体现了作者不凡的气场,其大字榜书雄强朴茂,小字作品精妙而深有禅意,惊起京城一番好评。
清刘熙载《论书》曰: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所弃也。刘熙载所谓的士气,就是书卷气,或者称之为金石气。
王鉴伟身上裹挟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这种气息是饱读诗书,行走万里产生的,也是缘于一位书家对于把握世界的角度和体悟内心的深度而氤氲化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书家不单单是一个艺术家,更是一个精通世间奥妙的文化学者。
于是,一个下午,王鉴伟先生和我有了如下对话,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贴近观察。
《现代苏州》:听说文学和书法、旅行,是您人生的三个基点。
王鉴伟:的确,在我的人生中,文学、书法、旅行是我的三个基点,但这些历练最终体现在文学和书法中,因为文学可以感动人,书法也可以与人产生共鸣。文学和书法是不可分割的,但相比之下,书法就是平常的小道,如文人苏东坡,从来不以书法自居,但他的人生修养体现在书法当中。而现在很多人把技术当作艺术,字写得溜,这不难,但没有内涵,不能打动你的心,促进你的心灵。
我也喜欢旅游,现在叫旅行,行走。我去过很多地方,贵州、广西的荒山野岭,异国他乡的穷乡僻壤。不注重风景,我注重的是行走的状态,这是一个人能慢慢沉淀下来的原因。行走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感受自己的心胸在慢慢变大,这种历练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改变,走过世界回过来看中国,我觉得,在国际视野中关照东方文化,意义就更显重大。
《现代苏州》:您一直很淡然,很平静,默默地在做文字,走天下,写书法,我很好奇,您是怎么养成这般的心境的。
王鉴伟:我写字其实有40多年了,前30年都在做功夫,我经常说不要急,我们要用十年、二十年造摩天大厦,要先打根基。一个人的价值取向,我想主要看你的目标是什么。象去爬珠峰,你人生取向要做什么?我要留下什么或为将来写什么?这一点必须思考清楚。书法是慢慢的自然生长的,要自然,要从容,这是当今社会缺乏的。我一直在说书法圈子,在社会上是很小的一点,圈里看的很大,但在圈外看书法就看的更广泛,更冷静。所以,如果你有一个百年的目标,我想,人就不会变得太浮躁。
隶书“看云起时”
草书《佛法慈云联》
《楷书开张奇逸五言联》
《现代苏州》:您的书法线条我刚才品味了,有雄健之气,又有精细之质,似乎揉合了碑、帖的双重味道。
王鉴伟:你看得很仔细。中国书法有两大门派,碑学讲究浑厚,抓笔逆行,逆水行舟,这个线条里面有无情无尽的厚度和遐想。帖学讲求飘逸潇洒,干净流畅。但现在很多写碑学的,他搞不清楚毛笔是怎么样运动的,他练的是硬气功,怎么打太极拳,他不知道,所以很多用碑法写帖,写得非常粗糙。帖学呢,讲究细节,可能一笔当中有三个细节动作。我是先碑后帖,后来辞掉工作去中国美院学习,才知道帖学里面是大千世界,非常严谨。所以我将碑帖慢慢的互融,最后就是用了十年的时间去相互融合。象我现在雄强的字里面,暗藏了很多细微的东西,而我写的帖,你看我临的兰亭序,人家会说这里面内劲很强,其实我又把碑的东西给揉了进去。我收的弟子,有时候我会扶着他的手去写,否则你看我一笔,你也一笔,其实这一笔有很多小动作。
《现代苏州》:在您的评价体系里,怎么才算是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呢?您追求什么书法境界?
王鉴伟:书法是一个线条的艺术,要讲究线条的质量,一幅字就是一栋建筑,当这幅字给你的感觉都非常好的时候,我们来看看它的柱子,钢筋是否合格?它是不是能抵得住100年,200年。那么书法的线条很重要,如果质量象钢筋一般,我们叫“魂筋躯铁”,那是最好的钢筋,能感觉到线条可以把人支撑上去。而不好的书法,字只是一个造型,线条疲软象牙膏挤出来的,多看了就能了解。
所以,书法我说分三个层面。当我们从欣赏者角度来说,首先第一我们看的是他的视觉效果,也就是他的造型是给我们的第一印象;第二就是线条内部质量有没有弹性,内在的力度有没有达到,能不能有一种震撼;更深一层就是这个作品能不能给你感动,一副作品从心灵上产生共鸣,前面的都是为最后一点服务的。
《现代苏州》:那我们怎么样才能创造出一幅能对得起这个时代的书法精品呢?
王鉴伟:人家说越老越值钱,这个值钱不是说你岁数大了值钱,是你积累下来的内涵,这是深层次的东西。我没办法去重复我的作品,因为我每次的状态不一样,写出来的作品也不一样,我写字的时候是全身心的投入,是没有意识的,当技术已经完全纯熟的时候,就应该是这个状态。我想,王羲之、苏东坡的作品也都是心无挂碍,自然天成。所以,一个书法家的修为就是要把字外功夫练好。
韩:精气神,时间,感悟都要凝聚到一个点上,那个时候迸发出来的东西才能最好,就象昆曲的好的曲家一样,体会的内景的远大,而不只是外在的声腔。
王:是啊,昆曲非常厉害,昆曲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一直在说红楼梦,这本书我看了很多遍,十几岁看到现在四十几岁,某一天,突然看懂了,原来红楼梦的伟大,不是里面的故事,红楼梦的伟大是细节,它里面的打比方金陵十二钗今天下雪,外出赏梅,十二人每人赋诗一首,每个人的情感寄托在里面,风格也不一样,你要记住这不是十二钗写的,那可是曹雪芹一个人写出来的,你可以知道曹先生的内心世界有多宏大,我觉得一个好的书法家,也要追求内心世界的宏大,那他的笔下才能感应万物,传达东方美学的密码。
《现代苏州》:只有一个人心态完全沉净,空明,你才能对事物的体会能那么的细微,如果心态有一点浮躁,你根本对万事万物体会不会那么深刻。那这四十年来的沉浸,书法的道在您的感悟中到底是什么?
王鉴伟:书法跟文学一样,就是人的反应,你写出的作品就已经反应出你的人品,学识,信仰。我觉得书法分两个境界。第一就是技术,技术通过科学的训练, 2到3年就可以解决,这手上的功夫就象我们的工匠精神一样。但技术上升到艺术,它是另外一个层次,艺术除了手上的功夫,运笔掌控的能力之外,他就是让你的学识修养,个人的胸怀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因为书法到了最后出来的是你的人品,学识。而这是不仅仅通过训练或者是通过时间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你最后人没有到,包括你的心没有那么从容,浮躁,随波逐流,那最后你出来的作品一定也是随波逐流,静不下来。或许,这个时代更应该提倡的是一种“文人精神”,而不仅仅是工匠之道。
《现代苏州》:有人说技近于道,这道和技之间的分界,在文学和书法中,您是怎么理解的。
王鉴伟:我们要学什么文学和书法,这是个问题。如我们要学汉碑,要学魏碑,学二王,这都是一个好的养份。文学也是一个道理,除了经典的古文之外,我们要学什么,我们需要做取舍,我们要学现代大师的作品,往前推就是鲁迅,周树人,丰子恺,郁达夫,沈从文。比如我在跟别人在谈论一篇文章,我可以随口就说十几个开头,很轻松,也打动人,这是技术。就象我们写书法一样,我写个王羲之,写个苏东坡,写个大篆、小篆甲骨、狂草,这分分钟钟就可以写,但是,你要文字见到气质和精神,这就不容易了。我个人觉得,我们现在写文章玩书法,要有一种社会的责任感,到这个年龄了,你就要站出来给大家看一些好的东西。我希望,我在这个有生之年能在这个方向上做一些努力。
《现代苏州》:您在2017年,最想去做一些什么事情呢。
王鉴伟:其实,我依然将保持我的独特性,我做一些自然升发的事情,不要去求什么,做任何事情都要从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把自己也当作一本小说来写。我觉得不管是文学和书法,它们给我的感受就象和一瓶上佳的红酒一样,倒入醒酒器中开始醒酒的时候,其实这酒就象是古堡的大门打开了,当你走到门口,古堡尘封了100年的气息慢慢的散发出来,慢慢的在苏醒,里面的家具,陈设,油画,主人慢慢的活动起来,当酒醒到半小时,慢慢的整个窗子打开了,阳光进来了,你就进入一个古代城堡的感觉,去欣赏里面的细节,而真正一入口,你就会有一种感动,这就是人文的体会。文化就是这么奇妙,我将继续享受这一过程。
《现代苏州》:王老师,我觉得你是真正的苏派新文人,但是做艺术家,感觉像登山一样,非常苦,登到最后,一览众山小之时,还是不能停,因为一山更比一山高。
王鉴伟:苦中有乐,旁人是体会不到的。我受惠于苏州开放的影响,能站在国际高度,展示苏州的细腻,展示细腻里面的雄强,豪迈。很多人都喜欢苏州,但觉得就是园林小巷而已,其实我们苏州体现的也是一种时尚,不仅仅是小家碧玉,更多的应该是一个廓大的气场,这个廓大,不仅指的是城市,也是指格局,苏州人的整个心态有多大,这样就决定了苏州的视野有多大。当你从苏州生长,成长,回过头看你还是苏州人,你传承下老的传统,身上还有着新的东西。所以,我们不要墨守成规,不要老局限于老派的苏州文化,更多的时候要做一面旗帜,赋予苏州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