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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左传》成语的类型与结构

2017-01-17陈瑾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左传类型成语

摘 要:《左传》成语类型多样,有以四字格为主至今仍一字未变的成语,有后代流传过程中文字形式稍有变化的成语,也有由名句凝练而成的成语,更有在《左传》故事基础上凝固而来的成语等。《左传》成语主要以四字格为主,其结构则有并列、主谓、动宾、偏正等形式。类型的多样与结构的复杂,反映了《左传》语言的精粹与丰富性。

关键词:《左传》 成语 类型 结构

“成语”指旧有的、现成的词语,是意义上有一定完整性、结构上已经定型的固定词组。关于其源流与演变,学者认为“最早被称为‘成言,在东汉已经出现。六朝时,它又被称为‘陈言‘成辞。到了宋代,又称‘全语‘成语。明清沿用。”[1]主编《中华成语大辞典》的向光忠先生在他的《成语概说》一书中讲到,成语是既成的短语,是历史的产物,是认识的结晶,是语言的精华。[2](P1-11)

《左传》是中华文化典籍中的语言宝库。后代因《左传》一书的语言使用而形成的精美成语数量很多,研究、讨论《左传》成语的类型及其主要格式——四字格成语的结构情况,对认识《左传》的语言成就,揭橥汉语成语来源及其发展演变,都是很有意义的。笔者所讨论的《左传》成语,是指出自《左传》一书,而不包括源于书中所引用的前代典籍的成语。

一、《左传》成语的类型

《左传》语言无比丰富、精粹,源自该著的成语层出不穷。论它们的类型,大致有以下几种:

1.以四字格为主,至今仍一字未动的成语。如:众叛亲离、大义灭亲、一鼓作气、从善如流、以水济水、救灾恤邻、以乐慆忧等。这些成语在后代沿用的过程中,它们的字面文字形式,与《左传》原文完全保持一致。

如《左传·成公八年》:“君子曰:‘从善如流,宜哉!《诗》曰:“恺悌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作人,斯有功绩矣。”[3](P838)这句话中出现的“从善如流”一词,古今没有变化;又如《左传·庄公十年》:“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3](P183)“一鼓作气”这个词,它的文字形式古今也没有变化。

2.流传于后代而文字形式稍有出入的成语。如“避君三舍”,现在变成“退避三舍”;“皮之不存,毛将安傅”,现在的形式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变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数典而忘其祖”,后代变为“数典忘祖”;“众怒不可犯”,现在是“众怒难犯”;“量力而行之”,变为“量力而行”;“观衅而动”,演变为“观衅伺隙”;“降心以相从”,变为“降心相从”;“整军而经武”,变为“整军经武”;“政多门”,变为“政出多门”;“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变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的变化是由文字使用方式变化造成的。如“罢于奔命”,现在常用“疲于奔命”,这是由通假字造成的。

3.本来属于作品中表意精粹的名句,后代凝练成一个成语。如“虽不能始,善终可也”,凝练成“善始善终”;“敬,相待如宾”,变为“相敬如宾”;“使疾其民,以盈其贯”,变为“恶贯满盈”;“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变为“问鼎中原”;“结草,以亢杜回”,变为“结草衔环”;“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变为“鞭长莫及”;“甚嚣,且尘上矣”,变为“甚嚣尘上”;“多行无礼,必自及也”,变为“多行不义必自毙”;“上之所为,民之归也”,变为“上行下效”;“得主而为之死,犹不死也”,变为“虽死犹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变为“楚材晋用”;“效尤,其亦将有咎”,变为“以儆效尤”。此类句子,与后代因之形成的成语相比,大致意思没有变化。

4.在《左传》词句基础上演变而来的成语,其语意与《左传》原文相同、相类,有的甚至有较大差异。如“举趾高,心不固”,现在演变为“趾高气扬”;“馈不食,寝不寐”,现在演变为“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君子之谋也,始、中、终皆举之,而后入焉。今我三不知而入之,不亦难乎?”这句话比较长,现在也演变出“一问三不知”这样一个成语。“春无凄风,秋无苦雨”,后代演变为“凄风苦雨”,只是“凄风”“苦雨”在《左传》原文中分属两个语言单元,原句语意侧重于强调春秋季节的气侯美好,演变为成语“凄风苦雨”后,语意则发生了相反的变化。以上成语,都是在使用《左传》原文基础上,演变而成的固定搭配。

5.在《左传》故事基础上提炼、凝固而来的成语。如“死不瞑目”一词,在《左传·襄公十九年》中,是对一个故事的叙述,其原文并没有现在这样的四个字形式的语言表述:

荀偃瘅疽,生疡于头。济河,及著雍,病,目出。大夫先归者皆反。士匄请见,弗内。请后,曰:“郑甥可。”二月甲寅,卒,而视,不可含。宣子盥而抚之,曰:“事吴,敢不如事主!”犹视。栾怀子曰:“其为未卒事于齐故也乎?”乃复抚之曰:“主苟终,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乃暝,受含。[3](P1046)

这段话意思是说,晋国的荀偃作为主帅,率领军队讨伐齐国,归途中得了重病。他的身上长了恶疮,疽生在头部。病危时,眼珠都鼓出来了。大夫先回去的又都返回来看他。他死去以后,却睁着眼睛,嘴唇紧闭,放不进珠玉。士匄盥洗后抚摸着尸体说,我们侍奉你推荐的执政官荀吴,一定会像侍奉您那样尽力的!但是,尸体还是睁着眼睛。栾怀子说,是不是因为征伐齐国的事情没有结束的缘故呢,于是他就抚摸着尸体说:您死去以后,我们如果不继续从事于齐国的事,有河神为证!说过这番话,荀偃的尸体这才闭上眼睛,接受了含玉。

由这个故事,后代就形成了“死不瞑目”这个成语。

又如现代成语“爱鹤失众”一词,能够变为成语,也是由《左传》故事演变而来。《左传·闵公二年》:

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3](P265)

卫懿公养鹤为宠物,让鹤坐着大夫才能坐的高级车子。要打仗了,当他发放武器给参战的人时,他们都说:让鹤去打仗吧,鹤享有那么高的待遇!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作战?后来,卫国果然战败而被狄人所灭。

又如成语“短兵相接”,在《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中也是以一个故事的形式呈现:

公欲出,厨人濮曰:“吾小人,可藉死而不能送亡,君请待之。”乃徇曰:“杨徽者,公徒也。”众从之。公自杨门见之,下而巡之,曰:“国亡君死,二三子之耻也,岂专孤之罪也?”齐乌枝鸣曰:“用少莫如齐致死,齐致死莫如去备。彼多兵矣,请皆用剑。”从之。华氏北。[3](P1427-1428)

这段话讲的是宋国发生内乱,宋华氏大战齐、宋军队失败的事。面对华氏从吴国借兵,宋、齐之师一时难以取胜的状况,宋元公想要出逃,厨大夫濮说,我出身卑微,可为君而死但不能保护君主逃亡,所以逃亡的事暂且等等。他于是巡视军队,重新鼓舞士气。宋元公就放弃了逃亡的打算,也巡视军队说:国灭君死,也是大家的耻辱,不只是我的罪孽。来自齐国的将领乌枝鸣于是提出:用少量兵力作战,不如一齐拼命;一齐拼命,不如撤去长兵器,使用短剑。宋元公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就打败了华氏。这个“短兵相接”的故事,最早见载于《左传》。

又如“病入膏肓”一词,在《左传·成公十年》中,原本是一个治病的故事,后来演变为成语: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3](P849)

晋国国君景公得了重病,派人到秦国求医。秦桓公派一个叫缓的医生来给他治病。医生还未到达,景公梦见他的病变成了两个小孩,一个说,缓是一个名医,怕他伤害我们,我们逃到哪里去呢?另一个说,我们躲到肓的上面,膏的下面,他能把我们怎么样?秦国医生到达以后,看了景公的病说,病已无法治好了。它在肓之上,膏之下,用砭石攻它不行,用针疗治疗又达不到,用药也不起作用,没法治了。景公于是就赏给他很多礼物,让他回国。

以上这些成语,都是据《左传》之文中的经典故事演变而来。而这些故事,也就成了它们的原始出处。

二、《左传》四字成语的结构关系

《左传》成语以四字格为主,兼及多字格。为什么多为四字格?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言:“四音节好像一直都是汉语使用者非常爱好的语音段落。最早的诗集《诗经》里诗以四音为主。启蒙课本的《千字文》《百家姓》《李氏蒙求》《龙文鞭形》等等都是四音。亭台楼阁常有四言的横额。流传最广的成语也是四言为多。”[4]四字格最大特点是:作为语言单位,它们的音节形式节奏感鲜明,音乐性强,非常容易辨别;组成词语的各个语素之间的语法关系容易搭配,结构稳定性强,一旦成型,就不易改变;另外,这种语素组织格式,也符合汉民族看重偶数的审美习惯。

《左传》的四字格成语,从语素之间的结构关系看,主要有以下几种格式:

1.并列结构。一个成语中相并列的两个部分(语素),它们之间往往存在一种语意上的对举及强调关系。如:“天经地义”(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经”,指规范和原则;“义”,指准则和正理。“天经”与“地义”并列对举,强调了存在于天地间的常道的不可更改性。又如“币重言甘”(《左传·禧公十年》),通过“币重”“言甘”两个成分的对举,突出强调了为达目的不惜使出一切手段这层意思。类似的又如“众叛亲离”(《左传·隐公四年》),“生死肉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夙兴夜寐”(《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宁缺勿滥”(《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幸灾乐祸”(《左传·僖公十四年》),“生死存亡”(《左传·定公十五年》),“优哉游哉”(《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并列结构的《左传》成语中,还存在两个语素之间的因果或顺承关系。如成语“济河焚舟”(《左传·文公三年》)中,“济河”与“焚舟”两个动作就存在时间上的承接关系。其他如“数典忘祖”(《左传·昭公十五年》),“取精用宏”(《左传·昭公七年》)等,都属于这种关系。但是像“爱鹤失众”(《左传·闵公二年》),“唇亡齿寒”(《左传·僖公五年》),“欲盖弥彰”《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有备无患”(《左传·襄公十三年》)等,构成成语的前后两个语素部分则属于因果关系。

2.主谓结构。这种结构关系是指组成成语的两个语素部分,一个是动作发出者,一个则说明所发出的动作。这种关系即人们常说的主谓语关系。如:“楚才晋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才”是主语,“晋用”即谓语;“政出多门”(《左传·成公十六年》),“政”为主语,“出多门”是谓语,说明“政”的情况。类似的还有“钟仪楚奏”(《左传·成公九年》),“众怒难犯”(《左传·襄公十年》),“宾至如归”(《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病入膏肓”(《左传·成公十年》),“困兽犹斗”(《左传·定公四年》)等。

3.动宾结构。属于这种结构关系的成语,前一个语素部分往往是一个动词,后面的语素则代表动作所施加的对象,往往由属名词性语素充当。前后两部分语素内部,往往还有其他性质的更复杂结构关系。如“备尝艰苦”(《左传·禧公二十八年》),“备尝”本身是一个偏正结构的词组,在整个成语中充当动词性语素,而“艰苦”,则作为前述“动作”的承受对象存在;“问鼎轻重”(《左传·宣公三年》),“问”是动作,“鼎轻重”既是前述动作的对象,同时,“鼎”又是“轻重”的修饰成分。其他如“敢布腹心”(《左传·宣公十二年》),“残民以逞”(《左传·宣公二年》),“怀柔天下”(《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等,都属这类结构关系。

4.偏正结构。偏正结构关系的《左传》四字格成语,前后两部分语素之间或者是补充说明关系(即,后面的语素补充或说明前面的由动词或动词性词组充当的语素,有的语法著作也将这类词组称作动补结构),或者是修饰限定关系。如“退避三舍”(《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退避”为动词,“三舍”说明退避的距离远近;“死而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不朽”说明“死”的情况;“鼓噪而进”(《左传·哀公十七年》),“鼓噪”说明“进”时所伴随情况;“循墙而走”(《左传·昭公七年》),“循墙”说明“走”的路线等。类似的还有“城下之盟”(《左传·桓公十二年》),“秦庭之哭”(《左传·定公四年》),“狼子野心”(《左传·宣公四年》),“相敬如宾”(《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等,这些成语的前后两部分之间,都存在或修饰限定或补充说明的关系。

《左传》四字成语虽然内部结构复杂多样,但是因为它们字面齐整、含义丰富,所以就对《左传》的行文风格产生了深刻影响。《左传》一书名句层出,语言恣肆辩丽、气势恢宏的特点,和这些短小凝练的四字格语言结构有极大关系。这些词句在后代能够凝为人们口头常用常新的成语,也和它们本身的形式整齐之美以及内容含量上的张力分不开。

注释:

[1]陈秀兰:《“成语”探源》,古汉语研究,2003年,第1期,第78-79页。

[2]向光忠:《成语概说》,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3]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

[4]吕叔湘:《现代汉语单双音节问题初探》,中国语文,1963年,第1期,第10-22页。

(陈瑾 陕西汉中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72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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