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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的,何止时光

2017-01-16茅店月

雪莲 2016年23期

茅店月

1

西南城角,空气中漂浮着干冽的北风,游走着,吹得人皮肤发出滋滋的声音,像火烧到了窗户纸。西安就是这样,北方就是这样,稀薄的阳光以小角度淌下来,虚弱没有温度,几乎让我忘记天已经晴了。

我下去买豆浆,苍白的街道收缩着,没有以前宽大,至少没有夏天舒展。六月的时候,我还走在另一个城市,走在银杏树扇形的绿色小叶片中,风是热烈的,年轻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单薄的丝制品,在风里摩挲出珠玉般温润的声音。我记得学校门口有一个报亭,灰色的铁皮栅栏,面西开着一扇门,并带着不算窗子的透气孔。许多人懒散地站在那里等公交,他们右手处有个站牌,瘦小伶仃地挺立着,上面用红漆刷出几行耀眼的字。17路车,依旧破烂如斯,车厢内蒸腾着汽油呛鼻的味道,可就在这里,我来来回回跑了四年,四年的牛马青春匆匆而过,直到我要离去时,或者在离开半年之后,才想起它,想起那些铁皮门、花衣服和宽阔的街道。

怀旧,就像反复唱那些老旧的歌曲。“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寂寞盛大如樱花怒放,遥远的布列瑟农,朗星在天原野空旷,伴随着列车远去,那些如烟往事你还记不记得!

一个灰皮的记事本,躺在灰尘漂浮的桌面上沉默不语,声音远离了它,或者,从它的表面轻跨而过。譬如光阴,我眼看它腾挪着脚步,像尖耳朵的精灵,从这个早晨开始巡游,直到黄昏,然后跳入窗外翻涌而来的黑暗。灯光太过脆弱,对自然的模拟这样微不足道。但我迷恋它的光泽,优柔的气质搀杂着虚幻的成分,在灯光下,我需要的仅是一段封闭的光阴,一个空间,一首忘记曲调的老歌。

在逝去的半年里,我游荡在海边那个充满海洋泡沫的城市,啤酒和阳光造就的文化通透炽烈,如同大王椰子粗壮而浑圆的枝干,在阳光下赤膊并健康非常。夜里十二点,浓郁的风穿透街巷中吵嚷的人群,依旧游走。我坐在烧烤店外面的凉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给小哲电话,我们聊了很多,地域跨越中国三分之二的版图,声音却很清晰。他说一个人太累了,碰到点事都没个人商量。我明白那份无奈,以及背后的荒凉。我低沉地笑着说,许多事情都会解决的,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推托成了多好的借口,时间什么都能容纳,包括我轻轻地然诺。当我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搭乘东航的班机回西安时,那些辉煌的理想,曾经铿锵的许诺都零散殆尽,凋落的不堪回首。生活处处设置陷阱,一万米的高空浮云在下,尘世被我弃如敝履,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算计。

2

死亡,是永远而唯一的归宿。

站在彼时彼地,容器般的房屋紧紧包裹着我,窒闷的热气从墙壁的木格后面缓慢逸出,氤氲着家具和我120斤重的身体。我感到困倦如影随形,它像抽离出的生命,摇曳不散,一直守候在我身旁,低语呢喃。

两个月前,机场大巴载着我驶向城区,由此,我又看到了熟悉的老城,持重而温和,在夜色的流影里反复着前尘往事。可热闹已远离了我,时光冰凉如水,路途中那个电话撞击着我的耳膜,瞬间,我通往世界的大门关闭,最后一丝光线被夹住了尾巴,一挣扎,也转身而去。

黑暗,浓重的色彩湮灭了万千众生。你看不到我,看不到生者的眼泪和逝者的亡灵。

坐在一家酒店外面的台阶上,我哭了整整两个小时。行人穿梭车辆潜行,他们扭头看到的,是我嚎啕的眼泪。阿德站在一旁,安静地站着,她手里拿着纸巾却不知如何安慰,语言,显得多么累赘,我喉咙发堵,咳血般泛出甜腻的味道。

我的母亲是在一个清晨去世的,她的离去造就了一个空白,虽然我不愿提起。我想着她只是出去买菜,出去串门,出去游玩,某个中午,或者太阳落山她就回来,像往常一样进门就开始唠叨,说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怎么又把东西乱扔。我宁愿她打我骂我,对我生气,唠叨我不上进懒惰成性,哪怕她不跟我说话,只站在房子里,给我一个侧影,可她吝惜地连这些都不再给了,她走了,再也不回来。

11月份我开始了顽固的失眠,荒杂的想法如火苗乱窜,我的身体在膨胀,一点点,骨骼拉长的声音如冰层的断裂。我体验着细微的变化,源自内部的声音,黑色的种子一样扩大,它的核逐渐软化,最后趋于破碎。我想到了元素的聚集和消失,想到高大的电线杆,想到梵高和卡夫卡,想到炽烈的火焰和变形的钟表。

躺在宾馆散发着苏打水气味的被子上,我给小哲发短信说,我快要疯掉了。他说你现在在哪儿啊?我马上过来。可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那个夜晚,壁灯继续发出幽蓝的迷离之光,电视上放映着搞笑画面,男人牵着一只三条腿的小狗摇摇晃晃,迎面走来。

3

擦肩而过的,只是路人,譬如你和我。

我沿着断裂的老城墙由东向西走来,风景渐行渐远,蜷缩如尘。12月的空气阴寒阵阵,掀动我黑色的风衣飘举如断翅的水鸟,站在石桥上,护城河从下面滔滔而过,我背靠栏杆,抬头望见大片流云,恍如呼啸而过的青春。

句号意味着终结。它是一个点,黑色的寂寞的圆点,钉在时光生锈的尾巴上。穿过文昌门,我看到了方杭,他站在浦发银行门口瑟瑟发抖,挂在肩上的包像一片枯萎的树叶。我们并排走在坊上,看一街两行蒸腾着热气的小吃,方杭说一切都会过去,我说恩,会过去的,然后我们买了两根热气腾腾的玫瑰糕,孩子一样,挤进汹涌的人群。

行走,累了,坐下,多么自然的事。我坐在广场旁边的咖啡店里,喝着味道浓烈的液体,失禁的言语,像人工提炼的红糖,甜腻,却让人想到爆米花膨胀后的虚假,我不需要说话,所有的语言早已确定。当小新打电话过来时,我沉默着,烟气袅袅盘升,她说,你以后自己保重身体,天冷!我说会的。对白优雅得像黑白欧片,寂寞,蒙着相互掩饰的尘埃。

散漫的头疼如枝叶萌发,焰火般升空,淅淅沥沥。门外,燃烧着春节渐近的喜悦,蜡烛摇曳,大雪之下,一片街景幽蓝。

腊月将尽,长安城风雪正盛。我独自穿过书院门,走向古暮的钟楼,彼时,小哲去了东北,方杭已飞往武汉,偌大的城池剩下我孤身一人。我面朝东方,悄然潜行。我知道,自己将在几天后前往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有树和窗子,风掠过空阔的原野卷来,阳光清明。那里,就是我童年长大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