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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白雪之蓝天青稞

2017-01-16祁建青

雪莲 2016年23期
关键词:芒刺青稞酒青稞

我没事儿又惦记故乡的青稞了:“你们那里青稞还种着没?”“没。有一年种上,好好地不长都死掉了。”互助台子的小老乡进城打工,并不相识却已意会——同为青稞故乡人,他明白我在问什么,我知道他会告诉实情。不经意间传递的重大信息:因气候变暖等原由,多年来乡里再种不成青稞了;对此乡亲们不甘放弃,然而青稞在那里实难起死回生。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青稞竟是如此个性鲜明的作物,它怎么这么挑剔、这么敏感?好倔强的青稞,决不妥协宁折不弯的青稞,“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点不给人留什么情面的青稞。

没想到,针对一部青稞史的田野垂询,会在随便的闲聊里直破主题。这里面肯定很有意思,你看,不仅具体地域的前限制清楚,而且时序的划分即学术断代的后定位亦明确。“故乡青稞断代史”,我会不会做一番深究?这个想想再说。

而今人们要想看到青稞,须过台子、多思代去南门峡①以北,夹杂于油菜小麦间稞田,片块数量也不多。显而易见,原先那些青稞生长地带,正逐步被挤压退却而到了更高更冷处。依此类推,这边青稞的整体移动,与那边雪线、冰川的消融萎缩,直接的效应简直能用尺子去丈量。这种“这边”与“那边”频发的能量转换严重失衡,正是本世纪最苦恼和最恐慌的话题。说话间,印度持续大旱,德、法等国多地受淹,以至首都巴黎卢浮宫危在旦夕,活似一场西半球之于东半球的“抽干”和“倒灌”。就是人说的,一个独立事件,必有内在的因果奥秘。遥望东部和南方连降大暴雨、特大暴雨,城市乡村饱受煎熬,我们身边种下又死亡的青稞,却在风调雨顺中表达怎样的临终独白?

对此我有一种担心,那就是,也许人们还没有弄清青稞是咋回事,就已经忘却而抛之脑后了。像我这样对青稞耿耿于怀老爱拿青稞说事儿的人,还能找到几个?

青稞的含义可谓古远又新潮。在地理与人文的版图上,它集高原元素(除特殊自然,核心在人)于一身,珍稀丰富一枝独秀;正因此,在生命和生存的关节处,它领麦类先锋于当下,举重若轻不可不察。它才真正是世界农作物高地之“雪线”和“冰川”,尽显孤傲阳光,故而也格外脆弱易伤。

显然,我们乡里那些抢救式播种青稞的人,并不愿意就这么承认青稞由盛而衰、由衰而亡的既成事实。我终于知道,青稞很执拗,人也很执拗。这之中形成的感情,必然与别的作物相比更觉非同一般。“抢救式播种”,手扶农具蹲跪田垄的一个执意,一个与看不见的对手争夺的非虚构意象。“有的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存在过”,我们会一同感叹,“失去的往往是最可宝贵的”。与祖先们世代同辈的青稞,和我们幼年、成年大半生相伴的青稞,说离开就离开了?从有青稞的故乡来到不见一棵青稞的故乡,你会萌发乡愁哀伤?不,正如此刻,你还不会为青稞痛心、为青稞流泪。一宗古老稼穑的祖业正收缩失离于尔等头上,对此人们尚没有全然意识到。

重提青稞并不意味着我意欲将问题“泛环保”化。动不动拿“环境问题”操刀纵墨,都要嚷一嚷“拯救地球”“拯救人类”之类的词语,看似抓住了一个热点,实则已不自觉落入窠臼。老实说,那应是另一种专业话题。无疑,当下可遇以及记忆保留的有意思的东西要更多,青稞馍,青稞擀面,青稞炒面,老旧的“黑面”故事,细腻的小麦“白面”令其尽显鲜活。还记得黑、白二面相裹的“砖包城”②?白面包住黑面,极力掩饰着窘迫和惭愧。孩童对此心知肚明,吃掉白面“砖”,抛下黑面“城”,盖因肠胃无隐瞒。吃过砖包城的人,今天要么可能闭口不谈,要么可能异口同声:这是多么精心精到的营养搭配!

偶见新鲜的青稞麦仁及麦仁磨搓的梭梭儿有卖,袖珍的食品,精到的吃法,尝个鲜有嚼头,乃是唯一可吃到的青稞食物了。还不是全熟的青稞,香嫩的有八成熟的青稞,正在地里等待熟透。人们显得心急,但青稞可以给你。人们为什么会心急?是的,可以提前给你想要的,因为青稞可以做到。

大面积的青稞群落现在哪里?继续向北,过大坂山入祁连山“金谷地”。一眼望去,金黄为油菜,墨绿必是青稞。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青稞,人们愈来愈对后者着迷。“何以叫青稞?”会一下把人问住。而很容易就能想到,在青海,只有在青海,人们把那个盐称作“青盐”,把那个湖称作“青海湖”。青盐、青海湖,青稞,哪路神仙一气呵成这样命名过来,想要突出一个什么呢?那一定不仅仅是颜色了,那意思一定是比颜色要更深更浓。

而在这里,青稞首先以一种文化符号呈现于视野。青稞成为“笔墨”,“写”下“爱你一万年”等撩人图文,炫耀震撼之极。细心人发现,油菜种植占绝大多数,青稞俨然若凤毛麟角是为点缀。其实这才是我最想说的:青稞,这庄稼中的庄稼,麦子之上的麦子,季节的旗帜与领跑者,如高原鸟中猛禽,花中雪莲,林中云杉,就在那里,雪山不是虚设的风景,黑土有黑土的光泽,青稞仅在自己喜欢的山坡之上。

从下种出苗,远离温热,拒绝富氧;至抽穗灌浆,千百次雪打霜摧,青稞终于绽放。

青稞绽放,我凭什么可以称作绽放?非亲眼所见,你是难以相信的——

抽穗之初的青稞,芒刺足有十三四公分长,色泽绿润而接近透明。朝阳映耀之下,挂着露珠的穗芒,呈放射状铮铮打开,如煌煌金缕,似烁烁绣丝。

像某一种神鸟展翅,在一个早晨,整片田野齐胸高的青稞全体同时绽放,璀璨之状,只可眼观手触,而语言描述难及!粗略数之,每穗的芒刺在40枝上下,就是说,每穗的结籽亦这么多。我再重复一下,每一丝长稞芒的根部,都有一粒稞仁座果,对此植物学有专业称谓:叫“颖果”③。

好像已快渐忘了?“脱颖而出”原本就这意思。待到灌浆饱和成熟,芒刺因渐渐脱去水分而更坚挺硬翘。这么长的芒刺显得一定厉害,它让你打住那些无用的猜测,陡然增添对于青稞的喜爱与信赖。而那多增的一份光合作用与营养攫取,至此全部完成。

奥妙还在头顶的太阳,还有脚下的黑土地。世上最炙灼的日头,紫外线最强的光照,都倾注给青稞了。极具杀伤力的遒劲阳光,用“烤炼”来形容其状态成效,恰如其分而求之不得。我们的青稞感觉怎么样?它在吃罪、在受虐?是咬牙隐忍快受不了,还是正享受滋润满足着?肥沃的黑土,丰润活泛不遗余力。青稞啊青稞,岂能不出类拔萃!青海人的青稞,一道农业奇观,一茬粮食珍馐,一阵赞叹惊艳,一款心灵收藏。哦,你该不该为青稞骄傲?该不该为青稞吟唱一曲?

像部落酋长头顶羽冠,这说法赢得赞同。稞芒风采四射咄咄逼人,包裹着果仁,芒刺警觉、芒刺示威,恍若铠甲武士化身。果仁从此一生安然,种种疾患消弭远离。任你何方凶煞,要随意侵犯征服都难得逞。不是梦中而是真实的青稞军阵,缨穗飞,剑戈舞,马蹄滚滚,鼓角呦呦,春天它向高山啸傲而去,秋天它从高山啸傲而来。

忘情的游人将一束青稞举向天空。青青的光闪闪的青稞,天下与苍生的汗水心血无尽流洒,古昔稼穑的锦玉,新产稞麦的珠翠,浴火重生的结晶,新出炉,成色足,气息香……

六年前的夏天气温猛升,如拦腰一刀,油菜花数日内骤然败谢。青稞亦严重减产,籽粒含量不饱和,质地指标大打折扣。温度、温度!不是青藏高原和中国,是全球出了问题,归根究底却在乎千变万化的人类活动自身。人类这家伙,无比聪明和无比智慧,是他;无比愚蠢和无比幼稚,也是他。

不必多加妄谈。你想到了,与我们亲热相伴而密不可分的,还有青稞酒。青稞何曾远离过我们?是不是早就明白了,青稞只能用来造酒,而不能干其它?这是青稞最初也是最后的光荣。从青稞到摆上桌的酒,是青稞史的另一份秘史解读。青稞酒要烫热,必须二次加温。青稞酒一加温,浑身也跟着热起来。也就是说,青稞酒需要伺候着喝。打开盖儿就倒,那可不是青稞酒的喝法。喝青稞酒之前有一个过程,我这里暂且叫“预热”。当然,常常是酒早就在那儿热好了。心照不宣,何须大碗,只端小杯。延续浓烈情谊的琼浆玉液,每每让我们与青稞撞个满怀。青稞的好处,情绪上来的肠肚,你知我知,心照不宣。

威远古镇街头,嗅到了,幽幽酒糟味。嗅到了?那就好。酒糟味儿,有点儿淡、有点儿甜。这是一个能够与雪山相望的风水宝地,你看,青稞种植者们多么气定神闲,他们的青稞与远方的雪山一样鲜亮,正是人间那久久祈愿的初心不改与代代真传的相依为命。某事某刻总能令人眼前一亮:面前的热酒的黄铜酒壶,又一次被主人擦亮。

注释:

①:台子、多思代,互助县城以北农业乡村,青稞曾多有种植。

②:砖包城,两层揉和好的小麦与青稞面蒸制的花卷馍。黑白分明,被青海人形象喻为砖体裹固粘土而筑之城墙,颇含砖贵而土贱之意。

③:颖,乔本科植物的子实带芒的外壳部分。

【作者简介】祁建青,土族,青海互助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青海省作协第六届副主席。在《人民文学》《昆仑》《解放军文艺》《散文》《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解放军报》等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随笔选《玉树临风》《瓦蓝青稞》,长篇报告文学《光明玉树》(合著),主编《青海美文选》《青海美文双年选》。荣获全国第九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军第十一届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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