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猫
2017-01-14王春迪
王春迪
老街上有句老话:家有千两银,不如海府有个人。
自家的爷儿们,说在海爷的铺子里做事,说起来有脸,传出去有光!那年月,高堂上的县令,别看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的,一年忙死累活,顶上天,也就四十五两银子。可到海爷的店堂里,眯眼抓一跑腿的伙计,胡子还没长全呢,一年就挣五十两!这还不算逢年过节东家过寿时的赏赐!
海爷铺子里,每月逢三逢七打牙祭,单看犒赏伙计的酒,就有茅台汾酒状元红竹叶青;喝的茶,有云雾毛尖普洱崂山绿;吃的主食,有蒸饺米饭烧麦手擀面;还有那荤素菜品、炉食小吃、点心干果……回回不重样,次次有翻新!
这也难怪,每每海爷铺子里招新伙计,里外闹腾得就跟皇帝选女婿似的。
手头一宽,心就痒痒,老想折腾!平日里,常有伙计聚赌、掌柜捧戏子的事儿,传到海爷耳朵里。更有甚者,还偷偷地端起了烟枪,抽起了鸦片!为此,海爷没少红过脸骂过娘摔过碗撵过人!
倒是有个名叫栓子的小伙计,长得眉清目秀的,进门两年多了,从未见他沾染过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逢集赶会,栓子手揣袖口晃半天,愣是连个糖球都舍不得买。栓子腿勤,终日不离三壶四把,这三壶,便是茶壶、喷壶、烟壶;而四把,就是笤帚、掸子、毛巾和抹布。白天,栓子一边干着活,一边还熟记算盘口诀,有客实践,无客默念;晚上,鼾声如雷时,栓子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还背着“迎客谣”。就凭他这股子认真劲儿,逢年过节的,没少得到东家额外的奖赏。
乍看,都以为这孩子懂事,会过日子。事实上,连街头要饭的小乞丐都知道,栓子这是诸葛亮摆空城——逼不得已。
栓子有个不省心的娘,跟苍蝇似的,成天盯着栓子要钱。栓子刚当伙计的时候,心疼她娘,寡妇娘儿们一个,靠着洗洗补补做点豆腐,拉扯他和他哥哥,啥黑脸儿没见过?啥苦水没吃过?所以,每次探亲回家,栓子都是大包小包的。铺子里的伙食好,数不清多少回,栓子吃到可口的玩意儿,东西都进嘴儿了,一想他娘,立马吐出来,用草纸包好,给她留着。
哪想,自打他当上了伙计,他娘竟然跟钱急上了!每每栓子回家,她总是变着法儿地寻思出各种理由,跟榨油似的,把栓子钱袋里的钱都榨出来,榨得连个路费都不剩!
起初,栓子并没说啥。可一回如此,两回如此,回回如此,栓子不乐意了。毕竟,自己也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手底不留点儿余钱,哪儿成啊?
并且,栓子觉得,他娘之所以这么贪钱,明摆着,是想贴补贴补他哥,或是受了他哥嫂的指使。
一生气,干脆,这家我不回了!逢年过节,栓子只是随便划拉点东西,让人捎回去,意思意思罢了。
栓他娘急了,好呀,不来是吧,我生病!老娘有病,哪个做儿子的,不该掏钱抓药?于是,栓他娘今天肩疼腰疼腿疼心疼,明天头晕耳聋眼瞎嘴歪,打个哈欠能掉下巴,翻个身能扭了腰,逮什么装什么,装什么像什么。
折腾了几次,栓子火了。牙一咬,心一横,装吧,你接着装吧,我这钱,就是玩了嫖了喂了狗了,也不给你!
话传到时,栓他娘正用一块头巾缠着脑袋,躺在床上哼哼呀呀地嚷头疼。听罢,这婆子骨碌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头巾往地上一摔,走,进城!找他去!
那年月,子女如若不孝,做父母的,可以到县衙去告他们,名为“告忤逆”。这罪名,仅次于谋反,一旦证据确凿,被判为逆子,二话不说,当庭杖死!就这,还算好的!早些时候,还有“剥皮揎草”“磨骨扬灰”的!所以,当栓他娘站在铺子门口,口口声声,说要去县衙“告忤逆”时,栓子吧唧一声,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打这件事儿以后,每每铺子里发辛苦钱,栓他娘总是不期而至,废话不说,腰一叉,手一伸,栓子就得乖乖地把银子交出去,眉头都不敢皱。大伙拿栓他娘打趣,说她是只老钱猫,百里之外,都能闻到钱腥味。
时常,栓子看到别的伙计,偷偷跑出去搭个酒伙看个戏找个女人啥的,心里怦怦跳,再捏捏钱袋,腾起的火苗,吧嗒,熄了。
一天,家里托人告诉栓子,你娘快不行了,回去看看呗。
栓子笑笑,以为又来要钱,遂把刚发的银子交给来人,说了一句,铺子里忙,便掸着灰转身而去。
哪想,几天后,当栓子他哥着一身白花花的孝服,出现在栓子面前时,栓子知道,他娘这回玩儿真的了。
从跪灵棚,到出殡,自始至终,栓子阴着脸,连眼圈都没红。
酬完宾客,栓子转身要回去,招呼都不打,他哥叫住了他,撂给他一个包袱,很沉。
栓子打开一看,傻了。
栓他哥吐了一口口水,骂道,银子真他娘的是好东西,好几回,俺都想昧着良心把它自己留着,可俺答应了娘,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咱家几辈子都是在土里刨食的,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像你这样体面的爷儿们,让俺娘在村里挺直了腰杆儿,做梦都是笑着的。可娘老唠叨着,怕你有了钱,跟铺子里的人学贼了,被东家开了,这才有了这个土法子,把你的钱哄来,帮你存着。娘这辈子太不值了,明明有这样一包银子,死前大口大口地吐血,却连药都舍不得抓……
未等说完,包袱里的银子,从栓子的手上,叮叮当当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