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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2017-01-14刘林

小说月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进厂老家锅炉

刘林

王小猛在单位里是闷葫芦,说话像挤牙膏。他还不大理人,一脸的苦大仇深,像跟人人都有仇似的。在单位就没啥人缘,他不理人,别人也不尿他,尿也尿不进一个壶。

锅炉工王小猛,顶替他爹王德贵进厂的。王德贵高高大大,王小猛却长得像菜条子。瘦骨伶仃的王小猛本就不是块土里刨食的料,榆木脑袋的王德贵不知怎么开了窍,偷偷给人事科长送了好几回礼,才好歹让王小猛顶上职,而长得敦实的大儿子王大猛只好在乡下接着安营扎寨。

王小猛顶职后,烧了一辈子锅炉的王德贵光荣退休,一心回几百里外老家跟老伴团圆。

扎根老家后,王德贵就不大进城,两地隔得远,乡下又有一大摊子忙不完的事。王德贵不来,王小猛也不大回去,说来来回回折腾人。

王小猛长得单薄,人却鬼精,脑袋瓜子活,手也巧,车、铣、焊、钳工的活溜几眼看两遍做上三五回就自然熟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王小猛还有一个招人恨的地方,一双眼贼亮贼亮的,不仅让男人焰火矮三分,还能摄跑女人的心。进厂不到半年,就拿下厂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工陈小霞。陈小霞心气高,连厂长的公子也瞧不上眼,这忽然就成了刚从乡下进城毫无竞争力的王小猛怀里的绵羊。

王小猛什么活都会干,人勤快,更会过日子,找钱门道多,日子就过得喷喷香的。单位里人不得不服气,暗地里都说陈小霞有眼力。

几十年一晃眼就过了,王小猛生了儿子当了爹,二三十年只回过两三趟老家,头回娘离世回老家奔丧,二回爹去世,三回爹娘下葬。这两三趟王小猛都是只身一人回的,把女人和儿子落在城里。大家都揣测王小猛嫌老家穷,怕花朵般女人回去受委屈,怕心气高的女人在心里笑话他。王德贵倒是拖着老伴进城看过几回孙子,王小猛娘在城里过不惯,顶多见见孙儿住个三五天就转身回乡下。

王小猛不恋老家爱小家,心疼老婆儿子,舍得给老婆花钱,陈小霞穿得比谁都时髦光鲜,他给儿子王若飞淘来各种课外辅导书,还是单位里第一个在外买商品房的,16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搅乱了男男女女的心。

王小猛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火,就像挂在树上通红的石榴,让人眼馋眼红。

王小猛跟王德贵一样,烧了一辈子锅炉,当了锅炉班长。很多次王小猛能转行,但他就是不肯挪窝。烧锅炉清闲,才有工夫和心思去赚钱。

到了快退休的坎,王小猛忽然跟自己姓名过不去,说他叫王大猛,当年过了顶职规定的年龄,就冒弟弟之名顶替,做了王小猛,但他却是王大猛。

冒名顶替早已不是稀罕事,但忽然搁在王小猛身上还是吓人一大跳。大家把王小猛这几十年反常跟他冒名顶替的事撞在一块,一切都合情理了。王小猛人闷话少,不敢回老家,只疼老婆儿子,拼命赚钱养家……原来这几十年他都在冒用弟弟王小猛身份。

王小猛一心要把名字改过来,他是王大猛,不叫王小猛。

改名的事,王小猛一头撞到了南墙上。派出所要他到单位开证明,单位却不肯给开,单位档案上是王小猛,除非能有单位证明王小猛就是王大猛。老家的王大猛早过了世,王大猛户口早被派出所注销。

王大猛早死掉了,这世上没了王大猛。

王小猛不死心,一心要做回王大猛。老家谁也不肯搭理他,没人肯为他证明。

王小猛撞到南墙还不肯回头,一心要改名字,他是王大猛,他要回到自己真实的身份里。

这几十年他都累死累活小心谨慎地替王小猛活着,怎么也得替王大猛好好活一把。

王小猛为改名到处折腾。单位里人都觉得王小猛忽然变了个人,变得傻了吧唧的,变得荒唐可笑,也变得疯狂可怕。这王小猛也真是的,都顶替王小猛几十年,老了却要自揭短自戳痛处。

王小猛,哈哈……原来你是王大猛。哈哈……冒充王小猛活了几十年,瞒了大家几十年,现在现了形。认识的人一见面头一句都是这么笑话他。

王小猛像头掉进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的公狼。

对,我就是王大猛。他狂躁、绝望地说。

王大猛早死啦!你改不了名的,你就是王小猛。大家不依不饶。

我要改名,我就是王大猛……王小猛万般痛苦地说。

改名的事还没指望,王小猛的小家破碎了。

瞅着男人从王小猛变成王大猛,又变得疯癫荒唐,陈小霞觉得这辈子像做了场梦,现在忽然梦醒,她嫁给了王小猛,却跟冒名的王大猛生活大半辈子。当年全厂头号美女却成了所有人嘴边笑话。

王大猛,我恨死你了!陈小霞坚决果断地跟王小猛离了婚,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我是王大猛,王小猛他哥,当年我冒弟名字进厂的。王小猛为改名到处奔走,一见人就说。

王小猛终于把名字改成了王大猛。

我是王大猛了……王小猛见人就说,还亮出身份证。

你是王小猛,我们只认得王小猛。王大猛早死啦!王小猛,别折腾了,没人认你是王大猛……大家像约好了,只叫他王小猛。

王小猛死了。自杀前留了遗书,他死后只有一个愿望,恳请大家为他立块墓碑,上写王大猛之墓。

墓碑立起来了,上面却刻着王小猛之墓。所有人都觉得这才是王小猛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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