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工人所经历的河南莲花味精厂兴衰

文/董明明

一位工人所经历的河南莲花味精厂兴衰

文/董明明

今年端午节回项城老家，路过拆除的莲花味精厂废墟，看到大门口聚集着不少老工人在摇头叹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全国知名的莲花味精厂竟然有减产裁员的一天。

回到家，母亲在陪孙子玩耍。母亲是莲花味精厂的老工人，曾在发酵部门当发酵工。因为工作认真吃苦、爱钻研技术，成为车间的技术能手，她赢得了同事们的信赖，后来当上班长。

2010年，味精厂宣布裁员，母亲从厂里提前退休在家，每月发260元的生活补助。离开工作20多年的工厂，母亲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时常喃喃自语道：“莲花味精最辉煌的时候，一年生产味精10万吨，销售量亚洲第一世界第二！怎么会落到减产裁员呢？”

进厂当工人

父母结婚后，父亲出去找营生，他一个人在西北地区贩卖木材，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母亲操持。不想，小本生意行情不好，父亲赔了一大笔钱，最后只剩下回家的盘缠。

父亲失落地坐上火车返乡，家里顿时失去了经济来源。尽管母亲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可是家里的状况却越发的窘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好过。

1992年的秋天，父母合计之后，跟亲戚家借了一万块钱，给母亲买了莲花味精厂的一个工人指标。就这样，母亲进厂当了工人，成为味精厂的一员。

她被分配到味精厂的发酵部门。刚开始母亲什么都不懂，可是她性子倔，天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每天提前去车间上班，学习如何检测发酵罐里的PH值、如何维护保养设备。遇到不懂的地方她便四处求教，老工人也愿意向这位虚心的年轻人讲解。

母亲下岗后和两个孙子一起

当时的莲花味精厂成立才9年，正处于筚路蓝缕的创业阶段，老总李怀清是项城的传奇人物。他把一个小企业做大做强，逐步走在了全国前列，整个项城工业都是围绕莲花在转。当地人开玩笑说：县长是谁咱不知道，咱就知道味精厂厂长叫李怀清！

以前人吃饭清汤寡水，到1990年代初条件改善，吃味精仿佛成了一种时尚，家家户户都在消费。那是味精厂高速发展的时期，莲花味精厂的订单如雪花般飞来，工人每天的工作都很辛苦。母亲出身贫寒，她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很珍惜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

救起失足工友

中国味精的崛起，历来是和大城市联姻。

旧中国的第一座味精厂诞生在我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后来建起的几座味精厂，分布在沈阳、天津、青岛、广州。莲花味精厂却一反常规，崛起在豫东这片古老而又贫穷的土地上。

缺少资金，李怀清四处奔走贷款；缺少技术，李怀清北上南下去大学求教。企业的每一次技术改革，都带来一次成功。结果，产品得到越来越多消费者的认可，逐渐占领了全国的市场份额。

莲花味精实现了跳跃性发展：从最初的年产400吨到1990年的2万吨，1991年达到4万吨，1992年突破6万吨。1994年，莲花味精厂以年产10万吨的规模，冲出中国走向了世界。当年全世界的味精销量排行榜前5名是日本味之素、中国莲花、法国奥桑、韩国味元、中国台湾味丹，莲花味精坐上了味精排行榜上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位置。

李怀清当选为全国劳模，受到了邓小平、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1994年他还受邀进京参加国庆观礼，莲花味精厂站上了发展巅峰。

那时，谁家有人在莲花味精厂上班，全家都觉得脸上有光。作为厂里一名普通的发酵工人，母亲也自觉十分荣耀。她工作起来更加卖劲，即便平时闲下来，和工友们谈论的也都是如何做好工作的事。

记得母亲经常白班和夜班轮流倒班。每次夜里下班，母亲骑上自行车回家，到家后累得工作服都没脱，倒头便睡，工服上总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除了勤恳敬业，母亲还曾挽救过一位工友的性命。有一天值夜班，一位工友在发酵罐边准备测试罐里的PH值时，因为长时间高负荷的劳累，她脚下一打滑就落到了罐里。母亲站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工友的腿，死命把她拉了上来。

发酵罐里温度达到上百度，人如果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当选劳模有底气

1992年7月，莲花味精厂被审定为国家大型一类企业，进入新一轮高速发展期。厂里建起新的厂房和宿舍楼，还从美国、德国、日本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全部投入运行。

1998年8月份，莲花味精厂正式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资本洪流之下，莲花味精开始了它的快速扩张，在数几年内就建起了5条味精生产线。莲花味精一度成为河南省发展的一面旗帜。

这段时间，母亲也迎来了事业上的黄金期：因为工作认真负责，从未出过差错，1999年厂里评选她为劳动模范，还升职做了发酵车间的班长。逢年过节，有亲戚来家里时，母亲自豪地介绍：“我在莲花味精厂上班，是一位管理着几个员工的班长！”

升职后，母亲每月的工资多出100多元，但背后的责任也更重了。在班上，她须臾不离发酵罐左右，饿了就煮点面条喝点面汤，困了就靠在墙角睡一会儿，丝毫不敢马虎。

她常对年轻工人说，发酵车间是咱们厂生产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大家伙儿一定要打起精神，时刻警惕罐里的PH值不能超标。“如果咱这里出了问题，整个味精生产就要停产，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母亲班上的一个年轻女工人跟老公怄气，上班时情绪低落心不在焉。到夜里，她负责的发酵罐PH值超标，竟然没发现。

母亲例行检查时发现了问题，赶紧向车间主任汇报采取补救措施。那位女工吓得六神无主，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母亲安慰她说，是人都会犯错，但一定要吸取教训，下次不要再犯了。后来厂里让这名女工写了一份检讨，并没过分处罚。

那时，县城工资普遍不高，政府工作人员每月也就是几百元，味精厂小干部的月薪就有过千元的。作为味精厂的一分子，母亲平常说话都特别有底气。

为保工作去送礼

然而几年后，莲花味精开始从巅峰走向下坡路。

进入2000年后，国内味精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莲花味精厂老总李怀清决定采用“小麦替代玉米生产味精”的新技术。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决策并没有按当初预想的进度发展。

从2000年到2003年，莲花味精厂为了新技术投入7亿多元资金，大型进口成套设备试车时间却比原计划延迟了一年，而且项目运行初期没能及时解决B淀粉利用的技术问题。最关键的是，因为用小麦替代玉米导致供应链改变，积累多年的“三角债”问题开始爆发。一些玉米供应商起诉味精厂，加剧了其下滑的颓势。

母亲只是厂里普通的底层员工，对于公司上层的发展策略和经营状况所知不多。她还像往常一样，每天兢兢业业工作，认真检测发酵罐里的PH值。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工资开始拖欠不发了，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薪水。

工作之余，工友们聚在一起休息，她们疑惑地说：“厂子到底咋了？咱们每天都在生产味精，每天看那些装货的卡车和火车忙个不停，怎么会发不出工资呢？”

有一天，发酵车间主任开会时说，莲花味精走到这一步，最大的问题在于管理不完善，监督存在严重的问题。“我们的业务员跑到全国各地销售味精，味精一卖完，很多人卷钱就跑了！现在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了。”

会后，有位工友偷偷告诉母亲，对门邻居就是厂里的销售员，去外省搞完销售带着巨款跑了。工友无意中听说，他联系老婆孩子准备移民海外。“咱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现在让那些蛀虫一祸害，工资都发不下来。这些人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

莲花味精厂起家时只有600多名工人，到2000年以后最高峰时已经超过了2万余名职工，这里面不乏走后门来的关系户。职工冗员、管理不规范再加上债务危机，厂里部分生产线停工，濒临瘫痪边缘。

厂里开始传出裁员的消息。工人们都人心惶惶，“拖家带口的过日子，万一裁掉了往后可咋办啊？”每次主任一放风说要裁人，工人们就要上门去送东西，以保全自己的工作。“基本上除了主任的亲戚，每个人多少都去送过。”

在我印象中，有一次妈妈骑着三轮车去商店买了高档白酒、健力宝，还有火腿肠、旺旺雪饼，花去了一个月的工资。当时我馋得要命，央求吃根火腿肠、喝瓶健力宝，母亲无奈地说：傻孩子，母亲不是舍不得你吃喝，这是给主任送的东西呀！不然我就要失业了，谁挣钱养活你？

我俩一起驮着东西去了主任家。院门还没开，听到狼狗一阵嚎叫，主任迎出来后装作很惊讶：“哟，这不是咱车间的大劳模吗，你怎么来了？赶紧进屋。”我抱着礼品走进院子，无意中瞥见一间未关门的小房子，天啊，满满一屋子都是高档白酒和各种礼品！

后来的结果是虚惊一场，母亲和她的工友们没有下岗失业，可是工资依然发不出来。

拆厂卖地无力回天

母亲和工友们始终在任劳任怨的工作，可是等待她们却是残酷的现实。

2004年5月，河南省农业综合开发公司入主莲花味精厂，试图挽救颓势。2007年1月，原国有性质的莲花味精厂完成股权改制。莲花味精厂虽然活了过来，却不复以往的辉煌。

银行一直在上门讨债。2006年2月下旬，中国工商银行项城支行就莲花味精厂4笔逾期贷款提起诉讼，逾2.9亿元。不得已，厂里启动淘汰落后产能项目，拆掉了老化的生产线。

裁员随之而来，先后有一万多职工买断工龄回家。2010年母亲50岁，正好符合提前退休政策，她含泪办理了手续，离开了工作了将近20年的发酵车间。

下岗后，因为断了生活来源，一些工人曾聚集起来讨要说法。当地政府出于维稳考虑，出面调解，决定下岗给男工人每月发放生活补助400元、女工人260元，一直到退休为止。母亲这才有了一笔微薄的收入。

2015年以来，国家开始清理和淘汰“僵尸企业”，莲花味精厂就在此列。最终，拆掉厂房，卖掉设备，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得来的资金用于偿还债务和安置下岗职工。

厂房拆除那天，很多老工人聚集在门口舍不得离开。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莲花味精厂，就这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