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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小说叙事的意图伦理

2017-01-14江守义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古典小说叙述者意图

江守义

古典小说叙事的意图伦理

江守义

从叙事伦理角度看,古典小说叙事的意图伦理是其特色所在。对意图伦理的理解,可以通过作者的伦理动机、叙述者的伦理诉求、特定的叙述程式、叙述可靠性四个方面加以深化。以古典小说为依托,可以对这四个方面进行更为深入的剖析。

意图伦理;叙事;古典小说

从现代叙事学的角度来衡量中国古典小说,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代叙事学强调一切从文本出发,甚至用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的区分来斩断真实作者和文本的联系。古典小说则压根没有真实作者和隐含作者这样的概念区分,小说中的一切都是一个含糊的作者创造出来的,这个作者有时候将自己在生活中的感悟写进小说,有时候又在小说中表现出和生活中截然相反的面貌。真实和虚构的不同取向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作者形象,这个形象在虚构的帽子下似乎显得合情合理。但在解释这个作者形象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时而借助作者的传记材料去解释小说反映了作者的现实处境,时而又说是作者凭借艺术创造力用虚构来表现自己的思想,这就让考证在古典小说的研究中显得尤为必要,因为作者的经历对理解小说至关重要。

这种情况在现代叙事学中是难以理解的,现代叙事学一切从文本出发,即使作者写自己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也被当作一个叙述出来的事件加以对待,而叙述出来的事件,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人们关心的是它的叙述如何将事件更好地呈现出来,如何通过叙述更好地表达小说的主旨,换言之,即使是非虚构叙事,也要用虚构叙事的套路来对待它。*有论者指出:“非虚构文学创作过程中艺术转换的核心程序与虚构性并无本质不同,主要体现为该过程的概括性、符号性和修辞性三个基本层面。”参见龚举善:《“非虚构”叙事的文学伦理及限度》,载《文艺研究》,2013(5)。

在当前叙事研究已经突破纯文本分析的藩篱之后,叙事学界很重视叙事伦理研究,而古典小说鲜明的伦理意图让我们有必要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对古典小说加以重新审视。

纽顿在《叙事伦理》中从文本出发,将叙事伦理一分为三:再现伦理、讲述伦理和阐释伦理。再现伦理着眼于文本内容,即人物、事件所呈现出来的伦理面貌;讲述伦理着眼于文本形式,即叙事形式所体现出来的伦理诉求;阐释伦理着眼于文本解读,即读者的伦理阐释。但对古典小说而言,由于作者写小说一般都有强烈的伦理意图,纽顿着眼于文本来分析叙事伦理可以说与古典小说有些格格不入,他受叙事学分析从文本出发的影响,重视文本的叙事内容和形式,从内容和形式来解读叙事作品,忽视作者的意图对小说叙事的影响。但对中国古典小说来说,可能最重要的就是作者的意图,小说内容和形式都是为更好地表达作者意图服务的。考虑到叙事的两个层面(故事和叙述)和叙事过程中叙述者、文本、读者三个环节,以及中国古典小说强烈的伦理意图,我们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伦理分为四个层面:一是就叙事主体层面而言的意图伦理;二是就故事层面而言的故事伦理;三是就叙述层面而言的叙述伦理;四是就读者层面而言的接受伦理。这四个层面的伦理借助中国古典小说这一载体具有多方面的体现。本文集中谈谈古典小说叙事伦理的第一个层面,即主体层面的意图伦理。

伦理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现实关系的一种准则,因此,叙事伦理就不能仅仅从文本出发,它还要考虑到叙事过程中涉及的叙事内容及形式中蕴含的伦理因素,考虑到小说作者叙事时的现实处境、作者写小说时的伦理动机以及叙述者叙述时的伦理诉求。

意图伦理即叙事主体叙事时想要达到的伦理目的。*马克斯·韦伯曾在伦理导向的意义上提出“意图伦理”,将其作为和责任伦理截然对立的一种伦理导向。参见G.恩德利:《意图伦理与责任伦理——一种假对立》(上),载《国外社会科学》,1998(3)。叙事主体有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之分。作者指生活中的真实作者,它与小说文本没有什么必然关系;隐含作者即写小说时的作者,是小说文本的幕后策划者;叙述者则直接出面叙述,是小说内容和形式的提供者。需要指出的是,对古典小说而言,无论是写作前对小说有期许的真实作者(事实上,真实作者的伦理说教目的往往是古典小说创作的动力之一*由于受史传叙事的影响,古典小说带有浓厚的慕史情结,“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不仅是对史书的推崇,也是古典小说对自身的期盼。参见李康:《运命论》,载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册,43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还是通过小说来表达自己伦理立场的隐含作者,二者通常是高度一致的。换言之,真实作者的伦理意图与隐含作者的伦理诉求往往是一致的,我们只要弄清了真实作者的伦理意图,基本上可以弄清隐含作者的伦理诉求。真实作者编写小说的重要目的,便是希望通过小说宣扬自己所认可的伦理(通常也是社会流行的伦理),至于这一意图能否实现,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真实作者写小说有其伦理动机,原因大致有四个方面:

一是作者的济世情怀,或为补正史之不足。甄伟在《西汉通俗演义序》中说自己读史书时,“偶阅西汉卷,见其间多牵强附会……遂因略以致详,考史以广义”,于是写成《西汉演义》,读者可以通过该书“缘史以求义”[1](P207)。史书中自有微言大义,补史之不足,当可阐发史书之微言大义。或为补世道人心。吟啸主人在《平虏传序》中说自己写《平虏传》,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记录,“以见天下民间亦有之此忠孝节义而已”,并以是否有助于世道人心为自己的取舍标准:“苟有补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讹何妨。有坏于人心世道者,虽真亦置”[2](P261)。补正史之不足,补世道人心,都指向儒家伦理,正史宣扬儒家伦理,世道人心崩溃,也要靠儒家伦理救之。真实作者之所以编写小说,是想借助小说来“激发忠义,惩创叛逆”[3](P158),通过宣扬儒家伦理来教化民众,从而实现自己的济世情怀。

二是作者的个人欲望。这种欲望大体可区分为物质欲望和精神欲望两个方面。物质欲望是指作者写小说的动机是为了赚钱。正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很多读书人走上了书商的道路,这里面当然有各自复杂的情况,但与商业伦理和商人伦理不无关系。就商业伦理而言,作者从商业方面考虑来推销自己的小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是有其伦理考量。余象斗万历二十二年刊刻《水浒志传评林》,在正文前的《题水浒传叙》中,高度评价《水浒》“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4](P192)的“忠义”主旨,并在《叙》的眉栏上写《水浒辨》,说自己刊刻的书“一画一句,并无差错。士子买者,可认双峰堂为记”[5](P258)。这显然是在为自己的刊本做推销。推销而不忘小说的“忠义”主旨,让人有理由相信标举“忠义”也是推销的一个手段。就商人伦理而言,是儒贾相通的结果。儒商要为自己从商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理由被新安商人汪道昆那句为商人呐喊的豪言“良贾何负闳儒”(《太函集》卷五十五)[6](P459)一语道破,既然“良贾何负闳儒”,儒生完全可以弃儒经商,用刊刻小说来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精神欲望是指写小说为了达到作者某种精神方面的追求。如果说物质欲望为了利,精神欲望则为了名。开历史小说写本朝事情之先河的《明英烈》,作者的直接动机就是为了名。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武定侯进公”条所说,郭勋自撰《英烈传》,是“谋进爵上公,乃出奇计”的结果,通过在书中说陈友谅所中流矢乃是自己祖上郭英所射,并“令内官之职平话者日唱演于上前”而得到皇上赏识。得到皇上赏识正是郭勋“伪造纪传”的目的。这种目的表面上看起来是政治目的,背后仍牵扯到伦理,即所谓“嫡嫡相承的原则”[7](P201-202)。郭勋因为自己是郭英的嫡系子孙,认为自己应该理所当然地世袭祖上的爵位。

三是借小说以泄愤。鲁迅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8](P435),将史书的“泄愤”属性明确化,追随史书的古典小说作者,有时也出于“泄愤”动机而写小说,并且小说由于其虚构特点可以借助多种艺术手法来“泄愤”,较之史书的“泄愤”更为方便。当然,作者之“泄愤”是有感而发,“泄愤”的结果应该对社会有点益处。这样,古典小说作者的有感而发,发出的大都是对现实道德状况的感慨。在他们看来,让普通民众知晓何为伦理道德,就是对社会大有裨益的事情。当然,作者“泄愤”各有动机,或因对现实不满,或因对历史结局不满。酉阳野史对三国结局不满,认为“忠良之后杳灭无闻,诚为千载之遗恨”,于是续编《三国志》,来发泄心中不快。其《新刻续编三国志引》云:“今是书之编,无过欲泄愤一时,取快千载,以显后关赵诸位忠良也。其思欲显耀奇忠,非借刘汉则不能以显扬后世,以泄万世苍生之大愤。”[9](P179)相较之下,《聊斋志异》的写作则主要出于对现实的不满。蒲松龄《聊斋自志》云:“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茫茫六道,何可谓其无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仅成孤愤之书。”[10](P366)

四是确立教化的写作宗旨。小说虽然不像史书那样追求“以史为鉴”,但“语必关风始动人”[11](P6)的要求还是将自《诗经》以来的“风教”传统作为自己的写作宗旨。“动人”是小说吸引人的魅力所在,“语必关风始动人”则说明小说吸引人的魅力来源于它的伦理教化功能,如果小说没有伦理教化的追求,也就谈不上“动人”了。静恬主人《金石缘序》云:“小说何为而作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夫书之足以劝惩者……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祸淫之理悉备,忠佞贞邪之报昭然,能使人触目儆心,如听晨钟,如闻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为无补也。”[12](P436)基于“语必关风始动人”的写作宗旨,即使是宣淫导欲的色情小说,也不忘要说教一番,呈现出“劝百讽一”的特点,“百”是其描写,“一”才是其旨归。

相对于作者而言,叙述者的伦理诉求主要通过小说中的评论介入得以体现。评论介入有公开介入和隐性介入之分别。

古典小说对伦理立场的追求使得小说中穿插着随处可见的叙述评论,叙述者往往就道德问题发言,对人物和事件做出道德评价。小说叙述者全知全能的地位,假定了叙述接受者“欣赏他毫不苟且的道德感”[13](P56),因而,叙述者在做这些道德评论时,一般很少节制,直接与读者对话,将自己的道德观、价值观传达给读者,从而形成有效的伦理引导。

公开介入时叙述者可以通过一些叙述标记,如书名、回目、诗词论赞等形式进行介入,也可以通过叙述者(说书人)直接出面发表评论。

其一,书名与回目。有些古典小说书名即寓褒贬,可以说是伦理价值判断先行的作品,如《英烈传》、《续英烈传》、《木兰奇女传》、《辽海丹忠录》、《于少保萃忠全传》、《飞龙全传》、《梼杌闲评》、《魏阉全传》、《痛史》等。用“英烈”、“奇”、“丹忠”、“萃忠”、“飞龙”来点出正面人物的伦理面貌,以“梼杌”(古怪兽名)、“魏阉”的恶名直呼魏忠贤,或以“痛”字表达对宋室败亡的惋惜。有时候,叙述者在回目中以提纲挈领的方式将自己的伦理态度展露无遗。《北史演义》回目中多次提及“逆反”之意,如卷七“幽母后二贼专权,失民心六镇皆反”之“二贼”、“反”,卷十五“改逆谋重扶魏主,贾余勇大破葛荣”之“逆谋”,卷十八“明光殿强臣殒命,北中城逆党屯兵”之“逆党”,卷四十九“烹荀济群臣惕息,杖兰京逆党行凶”之“逆党”,等等。

其二,诗词论赞。诗词为韵文体,小说为散文体,在散文体中穿插韵文体,首先造成一种叙述风格的断裂,这种风格断裂本身就是一种叙述者介入的标志。古典小说中,叙述者常用“有诗为证”的征引模式对人物、事件进行评论。《东周列国志》第三回在写到周幽王被杀后一连引证了四首诗歌:“东屏先生有诗曰:多方图笑掖庭中,烽火光摇粉黛红。自绝诸侯犹似可,忍教国祚丧羌戎。又陇西居士咏史诗曰:骊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谣已验真。十八年来犹报应,挽回造化是何人?又有一绝,单道尹球等无一善终,可为奸臣之戒。诗云:巧话谗言媚暗君,满图富贵百年身。一朝骈首同诛戮,落得千秋骂佞臣。又有一绝,咏郑伯友之忠。诗曰:石父捐躯尹氏亡,郑桓今日死勤王。三人总为周家死,白骨风前那个香?”[14](P22-23)四首诗歌分别批评周幽王的昏庸,感叹报应不爽,讽刺奸臣,歌颂忠臣,围绕周幽王失镐京这一历史事件对冲突的各方做出伦理判断。

其三,叙述者的公开评论。就评论形式而言,叙述者的公开评论“既可是小说中楔子的说明,也可以是小说结尾的‘卒章显志’,还可以是小说中叙述者的感想”[15](P61)。古典小说中直言“楔子”的伦理引导价值,首推《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开篇“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楔子中出现的“名流”人物王冕便是“隐括全文”的“楔子”。楔子中的王冕不贪恋功名,与正文中的诸多儒林人物形成鲜明对照。王冕出场前,叙述者在《蝶恋花》一词中表达出对功名的态度:“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16](P1)。王冕在后文中没有出场,也没有被提及,王冕的故事似乎与后文无关。其实不然,叙述者将王冕不贪恋功名的故事作为“楔子”,又在后文详细描写了形形色色的贪恋功名的儒生形象,两相对照,叙述者的伦理立场非常清楚:儒林多小丑,王冕独名流。“卒章显志”在古典小说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了。“异史氏曰”放在故事结尾处,叙述者借“异史氏”之名表达自己创作这个故事的理由,阐述自己的伦理理想和价值判断。《娇娜》写男女间的知音之恋:娇娜为孔生疗伤治病,孔生在娇娜危险时仗剑守护,两人尽管同历生死、惺惺相惜,然而却并没有突破男女大防。“异史氏”在结尾处评论云:“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犹胜于‘颠倒衣裳’矣。”[17](P63)叙述者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情谊来表达自己的伦理主题:男女之间存在着肉体关系之外的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更是难能可贵。换言之,男女在精神上的契合胜于肌肤之亲。古典小说的叙述者有时候也对叙述本身发表评论。《醒世恒言》卷三十四《一文钱小隙造奇冤》结束时,叙述者总结道:“总为这一文钱起,共害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证: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祸得安然。”[18](P512)既对前面所讲的故事进行总结,也说出了故事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的意图。

与公开介入的伦理引导不同,叙述者隐性介入叙事时,虽然名义上保持沉默,但其实是在不着痕迹地介入叙事。隐性伦理介入的方式多种多样。

其一,通过命名来介入叙事。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命名与上文所说的书名和回目不同,上文所说的书名和回目是在公开的伦理引导情况下出现的情形。此处所说的命名,则没有直接的伦理引导意味,而需要细心揣摩,才能知晓其中的伦理内涵。命名的隐性介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谐音,二是特定情境下的某种称谓。谐音在人名中很常见,用人名的谐音来表达叙述者的命名意图。清代荒诞小说《常言道》中处处是谐音的命名,如秀才时伯济(时不济)、柴主钱士命(财主钱是命)、邛诡(穷鬼)等等,叙述者以冷嘲热讽的口吻,将唯金钱是举的冷酷人性形象化。谐音也可以用人名之外。《西游补》中的鲭鱼,就是“情欲”的谐音,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惑,就是被自己的内心情欲所迷惑。命名有时候不像名字,更像是特定情形下的称谓,称谓中隐含着叙述者的某种意图。《西游记》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孙悟空刚拜唐僧为师,就碰到六贼打劫。六贼的名字很有意思,分别是“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19](P170),这些显然不是正常的名字,而是有寓意的名字。佛教认为人有眼、耳、鼻、舌、意、身六种情根,为了使“心猿归正”,悟空必须先灭“六贼”,六根清净之后才能不生妄念,护送唐僧西天取经。六贼的名字分别指代了人的六种情根,用悟空棒杀六贼寓意灭了情根。主体的伦理判断隐藏在六贼的名字中,不易察觉。

其二,以夹叙夹议的形式来介入叙事。夹叙夹议通常指边叙述边议论,即叙述中有议论,当然这种常见的夹叙夹议是公开介入。除了叙述中有议论这一常见形式,夹叙夹议有时候表现为叙述同时是议论。叙述和议论同时,同样的话语既像叙述,又像议论,叙述者的介入只能是隐性介入。唐传奇《霍小玉传》在李益抛弃霍小玉后,叙述者说道:“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20](P63)。表面上看,这完全可以看作是对故事的客观讲述,但字里行间,又流露了叙述者对小玉痴情的同情和赞叹以及对李益薄幸的不满和谴责。古典小说中的夹叙夹议还有一个现象,即在介绍人物的同时给人物以评价,评价蕴含在介绍中,使得评价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事实的陈述,叙述者介入的痕迹并不明显。《逸史·宋申锡》开头说:“唐丞相宋申锡,初为宰相,恩渥甚重。申锡亦颇以致升平为己任。”[21](P864)其中“申锡亦颇以致升平为己任”,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事实,那么这就是在叙述故事,其中并没有叙述者的介入,但“颇以致升平为己任”显然又有夸奖之意,一个“亦”字更隐隐约约透露了叙述者的存在,这又可以理解为叙述者介入了故事,只不过介入得很隐蔽。

其三,通过人物来介入叙事。这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通过人物话语来介入叙事,二是通过对人物行为的态度来介入叙事。当人物话语不符合他自身的处境或素质,却符合叙述者意图时,人物其实是在代叙述者说话,叙述者通过小说人物话语暗暗地介入了叙事。《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告诉贾雨村:荣、宁二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22](P25)冷子兴是古董行中之人,他告知贾雨村荣、宁二府的状况,字里行间不乏羡慕之情,特别是贾雨村听到宝玉衔玉而生后,告诉他“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23](P27)时,他说出了“成则公侯败则贼”[24](P28)这样的俗话,没有理由得出贾府“一代不如一代”这样的结论。但贾府“一代不如一代”符合叙述者对整个故事的把握,符合叙述者的叙述意图,是叙述者借冷子兴之口表达自己的看法。叙述者通过人物的行为来介入叙事比较特别,如果对人物的行为发表评论,那就是公开介入,但对人物的行为不置可否而流露出某种倾向时,则是隐性介入。《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赵姨娘怪探春给舅舅的丧葬银子给少了,探春埋怨赵姨娘:“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我重,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25](P895)赵姨娘怪探春“剋薄”,探春生气地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26](P896)探春的说话对象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赵姨娘,但按照礼数,大族之家嫡庶之分,界限分明:正室称为夫人或太太、奶奶,掌管内宅,侧室则毫无地位权利而言。赵姨娘虽是探春的亲生母亲,但因其是侧室,亲生子女也是她的主子,且只能称正室王夫人为“太太”,称她为“姨娘”,相应地,探春只能称王夫人的兄弟为舅舅,赵国基虽是探春血缘上的舅舅,却连正经亲戚也算不得。叙述者对探春的言论没做任何评论,但通过上下文,可明显看出叙述者认同探春这一番说辞。探春的言行获得叙述者的默许,这种“默许”也是一种隐性介入的方式。

其四,运用对比来介入叙事。对比手法可以表现在多个方面:或是人物举止前后差异的对比,或是人物言行不一的对比,或是场面的对比,或是故事中暗含对比,等等。古典小说可以通过人物差异性的行为形成对比,显示人物思想,暗示叙述者的态度。《红楼梦》中的贾母很疼爱黛玉,却毫不含糊地选择宝钗与宝玉成亲。在贾母看来,黛玉如果有了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27](P1597),自己算是“白疼了他了”[28](P1596)。贾母这种冷漠的态度与之前对黛玉的疼爱形成鲜明对比。叙述者以此显示贾母真正疼爱的是守本分的黛玉,而不是追求自己爱情的黛玉。《聊斋志异·佟客》则是言行不一对比的典型。董生自诩为“忠臣孝子”,深夜忽听闻有强盗绑架董父,叫嚣着让董生“速出即刑”,便可饶了董父。董生提剑欲去,但当“妻牵衣泣”时,“生壮念顿消”,便不管父亲生死,只求自保了。[29](P1181)一个号称“孝子”的人在生死关头弃父亲于不顾,言行反差太大。更有意思的是,原来根本没有盗劫,这一切只是佟客的恶作剧,它试出了董生的“孝心”究竟如何。尽管叙述者对董生不作一字评价,但对比手法的运用,已经将董生狠狠地讽刺了一番。场面描写的对比也能体现叙述者的用心所在。《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处是冷冷清清、香魂将逝,另一处却是红烛高照、欢喜热闹。两相对照,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叙述者对宝黛爱情悲剧的同情与哀叹跃然纸上。对比有时暗含在故事中,需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唐传奇《昆仑奴》对崔生和昆仑奴的描写就暗含对比。崔生表面上“举止安详”[30](P180),却不理解红绡女的手势,昆仑奴帮助崔生解开了红绡女手势之谜后,红绡女和崔生偷情成功,对崔生说:“知郎君颖悟”[31](P181)。但真正颖悟的是昆仑奴,红绡女这句话其实是对崔生的讽刺和对昆仑奴的赞扬。事情败露后,崔生便招出了昆仑奴,好在昆仑奴武艺高强,脱身而去。虽然叙述者表面上没有褒贬,但叙述者的倾向很明显:崔生只是平庸的胆小鬼,而地位低下的昆仑奴才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其五,通过展示来介入叙事。叙述者还可以用展示的手法来不动声色地介入叙事。展示是一种场面的客观描述,最典型的展示是对话。但貌似客观的展示中,有时也流露出叙述者声音。此种介入非常隐蔽,需稍加分析。不妨以《隋史遗文》中的李世民杀单雄信为例。当秦叔宝一行得知李世民将杀单雄信等人,前往求情。小说写道:“秦王道:‘前日宣武陵之事,臣各为主,我也不责备他。但此人心怀反覆,轻于去就,今虽投伏,后必叛乱,不得不除。’程知节道:‘大王若疑他有异心,小将三人,愿将三家家口保他。他如谋反,一起连坐。’秦王道:‘军令已出,不可有违。’李世勣道:‘殿下招降纳叛,如小将辈俱自异国,得备左右。今日杀雄信,谁复有来降者?且春生秋杀,俱是大王,可杀则杀,可生则生,何必拘执。’秦王道:‘雄信必不为我用,断不可留。猛虎在柙,不为驱除,待其咆哮,悔亦何益?’三将叩头哀求:‘愿纳还三人官诰,以赎其死。’叔宝涕泣如雨,愿以身代死。秦王心中不说出,终久为宣武陵之事,不快在心。道:‘三将军所请,终是私情。我这国法,在所不废。’固执不听。”[32](P396-397)李世民说三将军所请乃是私情,其实他心中所想才真是“私情”。对话场面展示了李世民记仇、残忍的一面。叙述者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讽刺、不满之意十分明显。也许出于对单雄信的褒扬,《唐书志传》、《隋唐演义》均沿用了《隋史遗文》这段文字,表面上不加臧否的展示,实际上写出了李世民伦理道德上的缺陷。

古典小说叙事的伦理意图,主要体现在作者的伦理动机和叙述者的伦理诉求之中,但由于古典小说没有严格区分作者和叙述者,使得作者和叙述者往往裹在一起,形成一些叙述程式。这些叙述程式,当然是通过叙述者才得以体现,但又强烈地表现出真实作者的伦理动机。这些叙述程式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儒家的天命观。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33](P211),又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34](P177),“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35](P12),将“天命”和“君子”联系起来,“天命”在孔子那里,是“一种虽为人的力量无法驾驭改变,但却可理性地认识、体悟的对象”,“知天命”才能“产生一种对决定人生命运的那种客观必然性的觉悟”[36](P25)。但孔子侧重个体性的“天命”观到了古典小说里,却演变成一种群体观念,即使是事件的正常发展,叙述者往往也从“天命”上加以解释。《英烈传》第三十六回,陈友谅逃过一劫,叙述者跳出故事发表评论:“此正是老奸巨猾处,然也是他的天命未尽,故得如此”[37](P112)。虽然是叙述者的评论,何尝不是真实作者的心声。由于天命观的影响,对小说事件的评论往往也从“天命”入手。《后七国乐田演义》第十三回开篇诗云:“从来成败有天心,识得天心眼便深。不是此中存一线,二成安得到于今”[38](P196),更是以故事外的引诗(透出真实作者的影子)来说明“天心”的重要性。

二是用浓重的伦理说教来预叙。预叙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大特色,但古典小说的预叙不仅仅是叙述形式层面的问题,预叙主要是为了方便伦理说教,从而将作者的伦理意图展现出来,让后文的叙述迎合预叙出来的伦理意图,这可能是古典小说“说教范型”[39](P238)的独特体现。这种预叙说教形式大致分为布道式说教和就人事说教两种。《七剑十三侠》开头引诗:“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40](P3)。叙述者以“青松”与“花”分别象征“善”与“恶”,布道式地让读者明白小说中以王守仁为首的侠义之士和以宁王为首的反贼,最终会善恶有报。《喻世明言》卷三《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入话后,叙述预叙道:“说话的,你说那戒色欲则甚?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41](P40),把将要讲的故事的主人公因贪恋色欲,最终自食恶果的结局提前透露出来。引导中有一种鲜明的伦理立场,使读者在正式开始阅读前就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说教范型”表面上展现的是叙述者的声音,但骨子里是真实作者的意图。

三是援引史传模式来加强小说的伦理力度。由于史传对小说叙事的强大影响,以史传效果来期待小说似乎成为古人一个通行的法则,如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说《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42](P108),这样一来,在小说中援引史传模式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从史传内容上看,或侧重故事,或侧重人物,内容上的偏重作为模式影响到小说,或以时间的更替为线索来叙事(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或通过主要人物的事迹来叙事(如《残唐五代史演义》)。从叙述模式看,小说中最典型的史传模式当数“君子曰”模式。有论者指出,到《左传》,才正式形成了“君子曰”的“评论(干预)叙述模式”[43](P300),当“君子曰”是一种评论时,叙述者其实是直接介入叙事,而“君子曰”的内容大多是依据当时“君子”的标准对所叙述的故事发表评论,很多关乎道德伦理。到《史记》运用“太史公曰”时,对《左传》的“君子曰”已有所超越,形成了序、赞、论三种形式,“本纪、世家、列传皆篇末置赞论”[44](P301),这对古典小说叙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上文所说的“异史氏曰”便是在这种影响下产生的。此外,唐传奇中,也存在大量的叙述者篇末议论。有的是让真实作者充当叙述者进行评论,例如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在快结束时交代了作者在贞元十八年秋八月与故事的主人公淳于棼相见,于是将这个故事“编录成传,以资好事”,并说明此传奇的目的在于“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告诫“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45](P84)。有的是叙述者的感慨,例如沈既济《任氏传》结尾处叙述者感叹:“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46](P6)肯定了任氏的为爱而死的节操,伦理教化的意图比较明显。

四是话本模式为小说的伦理说教提供了一个非常方便的路径。话本模式主要体现在开头的“却说”或“话说”以及结尾的“且听下回分解”,撇开随处可见的“且听下回分解”的结尾套路不谈,开头的“却说”不仅存在于话本小说中,而且在其他类型的小说中也广泛存在,譬如历史小说《开辟演义》共八十回,除第十三回外,其他各回都用“却说”来引出下文要说的故事(包含第四十三回的“且说”和第六十九回、第七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的“话说”),这首先是为了方便故事的叙述,但同时也方便在故事中宣扬伦理教化,这从小说中几乎每回都提及的“仁”或“义”可见一斑。“仁”或“义”虽然体现出来的是叙述者声音,但“却说”的套路却提醒作者的存在,因而“仁”或“义”也可谓是作者的伦理动机所在。

古典小说的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在伦理取向上往往一致,让人们往往忽视了三者之间的区分。但当出现叙述可靠性问题时,三者的区分又显得很重要。叙述可靠性说的是叙述者的可靠性,叙述者是否可靠要看他和隐含作者是否一致,当二者一致时,叙述可靠,二者不一致则不可靠。“在大部分中国传统小说中,叙述相当可靠,非人格化的半显半露‘说书的’叙述者所表达的价值观,与隐指作者体现的价值观,二者没有什么区别。”[47](P77)如历史小说一般以可靠叙述维持叙述者的权威,叙述者是以业余史官和一般伦理道德代言人的形象出现,试图达到垂鉴、劝诫的目的。

可靠叙述使读者对古典小说所叙述的一切深信不疑,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价值观念、伦理判断都获得读者的认可。就文本中的伦理表现而言,可靠叙述形成了古典小说中的伦理专断。

但古典小说中也存在不可靠叙述。主要有两种情形:

一是叙述者的意图与叙述内容不一致。《警世通言》卷二十七《假神仙大闹华光庙》,写魏宇与假神仙的交往和道士与假神仙的斗法,但“大闹”没有得到具体展现,华光庙具体只写了庙旁的小楼,华光庙斗法则是虚写,所谓“大闹华光庙”,实是有名无实。小说开头及结尾的题诗表明了小说的道德目的。开头题诗云:“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48](P269)结尾题诗云:“真妄由来本自心,神仙岂肯蹈邪淫!”[49](P275)但细读小说,“心不瞒人便是仙”和“真妄由来本自心”在小说中基本上没有表现出来,叙述者的道德目的和叙述内容不一致,使得叙述本身的可靠性大打折扣。这也是《假神仙大闹华光庙》在《警世通言》中毫不出彩的原因之一。

二是叙述者的不置可否与隐含作者不一致。当叙述者对一些事件和人物,不做任何道德上的评判和价值上的裁定;而隐含作者对事件和人物都有自己的评判,这样,叙述者与隐含作者拉开了距离,形成不可靠叙述。《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如是我闻三”中记录了一个复杂的伦理故事:一女子向医者买堕胎药,医者认为不合理法,不肯将药卖给她,后来梦见为冥司所拘,原来是女鬼状告他杀人。女鬼向冥司申诉,认为之前向医者买药时,胎儿还未形成,如果及时堕胎,无非“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50](P149)。然而医者却不肯卖药,导致胎儿逐渐长大,女子不得不将其产下,最终子遭扼杀,女子也因奸情败露而被迫自缢。叙述者通过文中冥司的喟叹传递出自己的伦理判断:“汝之所言,酌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51](P149)叙述者所叙述的这个故事,如果从当时社会情境出发,此女子因为奸情而有孕,最后身败名裂而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没有同情的必要;如果从人性的角度衡量,医者的做法就显得迂腐,毕竟人命关天,处事应该根据事势的利害轻重来处理,不能执死理。叙述者展示了这样一个复杂的伦理故事,似乎是女鬼、医者各有道理,然而我们可以从结尾处“医者悚然而寤”[52](P149)感知到,隐含作者的情感是偏向女鬼一方的,医者应该根据事势的利害轻重来处理情况,这里可以看出叙述者客观的描述中有隐含作者的声音,叙述者的客观描述不是真的“客观”,而是隐藏着隐含作者的价值取向。

有趣的是,在古典小说中,叙述可靠性出现两个新的情况:一是叙述者虽然和隐含作者一致,但由于真实作者强烈的伦理意图,导致叙述的前后矛盾,使叙述显得不可靠。二是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不一致,但由于真实作者的伦理取向,让叙述进入一种境遇伦理中,又使得叙述显得合乎情理,显得可靠。

第一种情况如《前七国孙庞演义》,孙膑在学成本领后,一开始由于信任庞涓,被庞涓骗得团团转,直至刖足被囚,在知晓庞涓真面目后,表面上装疯,实际上对庞涓的一切行动都了然于胸,即使庞涓还没有任何表现,他也可以借助自己学成的法术来得知真相。小说具体的叙述情境,自然真实,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并没有产生冲突,但同样是学成法术的孙膑,前后反差如此巨大,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如果考虑到真实作者的伦理意图,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叙述可以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小说的叙述在真实作者强烈的伦理引导下完成,孙膑“怀仁尚义”、庞涓“忘恩负义”[53](P12)是作者想要告知世人的两种品质,不同的品质最终会有不同的回报。作者完成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展示孙膑的神奇本领,而是为了完成“善恶有报”的说教意图。以此观之,人物表现的前后矛盾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展现“天道昭明”[54](P108)的道理而已。

第二种情况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三巧儿不守妇道,被蒋兴哥一纸休书送回娘家,在隐含作者看来,“堪恨妇人多水性”[55](P14),三巧儿是自作自受。但在叙述者眼中,二人原本恩爱,蒋兴哥休了三巧儿,心中痛切,三巧儿也念着以前的情分,在蒋兴哥落难时伸出援手,二人最终破镜重圆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矛盾并没有导致叙述不可靠,这关键在于真实作者的伦理取向。一个由于妇人出轨而被休的平常故事,在真实作者(编者)冯梦龙看来,双方都是不值得谴责的。冯梦龙受儒学熏陶,又受李贽影响,主性情。他一方面让隐含作者秉承当时的道德,认为偷情有伤风化,另一方面又通过叙述者展示真实的性情可贵,偷情情有可原:“对肉体和精神的忠实并不总是与丈夫的爱水火不相容的;而通奸也未必就意味着夫妻间的不忠。”[56](P333)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纠结最终让位于叙述者的同情,故事最后的破镜重圆彻底泯灭了隐含作者的谴责,展示了叙述者的温情。珍珠衫由此展现了“个人信念和社会道德之间明显的冲突,并对个人寄予极大的同情”[57](P322),对个人的同情最终压倒了社会的伦理道德,使叙述显得可靠。

古典小说叙事的意图伦理如何实现,涉及故事伦理、叙述伦理和接受伦理,这需要结合具体文本,深入到故事层、叙述层和接受层详加考察。同时,意图伦理还应包含作者叙述时的伦理处境与伦理诉求,即真实作者在特定社会环境、历史境况乃至个人性情、际会遭遇合力下形成的叙述动力。这就需要对个体作者的叙述动力和小说在社会中的存在状况加以考察,需要大量细致的考据工作,需要综合小说背景、作者生平及作品(含非叙事文本)材料,才能具体展开,这需要分个人、分小说类型、分历史时期做单独考察,这是我们以后的努力方向。

[1][2][9][10][12][42] 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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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1][52]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3][54] 吴门啸客、烟水散人:《前后七国志》,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56][57] 夏至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张 静)

Intentional Ethic in the Narrative of Classic Novels

JIANG Shou-yi

(School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Intentional ethic is the very feature of narrative of classic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 ethics. To understand intentional ethic, we can explore it in depth from four aspects: author’s ethic motivation, narrator’s ethic demands, particular narrative formula and narrative reliability. The above four aspects are analyzed in detail based on classic novels.

intentional ethic; narrative; classic novels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历史小说叙事伦理研究”(16BZW036)

江守义: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安徽 芜湖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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