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中央台播出的第一段相声《友谊颂》是怎样推出的
2017-01-13陈连升
陈连升
十年动乱中“四人帮”一伙扼杀艺术,禁绝讽刺和笑,把相声诬为“耍贫嘴”,相声艺术沦于死亡的边缘。可是1973年下半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却破天荒地播出了相声《友谊颂》,这在国内引起了巨大轰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作为亲历者和当事人我有必要做个回顾。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周总理在一次会议上,批评了“四人帮”扼杀文艺百花的错误行径,文艺活动开始松动,有些城市搞起了业余会演,涌现了一些单弦、快板、相声等曲艺节目。我台文艺部适应宣传需要,决定恢复曲艺组。以我为主、由戏曲组老组长郑青松协助做这方面筹备工作。我想,恢复一个建制容易,更重要的是恢复节目,让大家喜闻乐见的曲艺节目尽快和广大听众见面。恢复节目得有个突破口,我们想:相声这种形式风趣幽默最为适宜,至于演员,就选中了知名度很高、又有创作能力的马季。
此时的马季刚从“五七”干校回来,正和艺友王金宝、于万海深入生活,改编由铁道部第三铁路设计院业余宣传队伊熙祖、王邦耀等创作的相声《坦赞铁路传友谊》,也就是后来的《友谊颂》。这段相声是天津业余文艺会演中涌现出来的,马季看了演出之后,觉得这个节目有生活,很新鲜,但是缺乏相声技巧,便要了过来,加工提炼,准备把它修改好。
我们驱车来到南口装甲兵某部招待所,采访了正在这里养病和创作的马季同志。我们见面后话语投机,都很兴奋。马季给我们念了修改后的相声本子,我们感觉很不错。这个本子有几个特点:一是主题新,歌颂了中非人民的友谊;二是人物新,段子里的外国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个性;三是视野新,过去相声里涉及外国人及外语,局限于英、法、俄、日,这段相声别开生面将目光投向了非洲这样一个较为神秘的大陆。当时,我们表示这个段子可以用,并建议定稿之前多听听观众的意见,特别是援外人员的意见。当主创们把段子立起来见了观众,我便趁机录了音。
后来,我带着录音和马季他们一道去南口二七机车车辆厂、铁道部援外办公室征求意见,反馈不错。援外办的同志感到美中不足的是马季的斯瓦西里语学得不太地道,建议改进。我提议他们到国际台找非洲部斯语组的专家去学。马季他们认为这主意好,就采纳了。
我们满腔热情扶植作品,“四人帮”及其爪牙却一个劲儿地泼冷水。一天上午,文化组公开审查《友谊颂》,二七剧场里坐满了人。有个女同志尖着嗓子提醒大家不要轻意鼓掌,也不能轻意笑。马季一张嘴:“很长时间没跟大家见面了。”乙:“可不是嘛,最近你上哪儿去啦?”甲:“我出国了。”乙:“干吗去了?”甲:“援助坦赞人民修铁路去了!”乙:“非洲那儿很远。”甲:“不远,也就20多公里。”乙:“那不是非洲,那是通州。”甲:“我是说比通州多一万多公里。”这包袱下来,笑声掌声连成一片。垫话一响,整个段子的包袱全响了。效果这不是挺好吗?然而审查没有通过。文化组通过广播局的领导军代表传达了如下几条意见:
1.相声开头一句“好久没跟大家见面了!”,这是发牢骚,公然发泄对“文革”的不满。
2.援助坦赞人民修铁路,“援助”两字不妥,这是和毛主席提出的论点唱反调,援助从来都是相互的。我们加入联合国,坦桑尼亚是第一个投赞成票的。
3.狗撵鸭子呱呱叫,“狗”不文明,有骂人之嫌要改。
还有一段:
甲:我爬到了高处,向非洲朋友一招手,哎呀,怎么这么热呀?
乙:嗯?不可能吧?那地方是海洋性气候,温度最高也就三四十度。
甲:三四十度可热。
乙:五六十度?
甲:热!
乙:八九十度?
甲:热!
乙:别热了,再热就开锅了!
甲:这比开锅还热呢!
乙:怎么那么热呢?
甲:我靠着烟囱呢!
军代表又提意见:“万吨轮上有烟囱吗?”马季、唐杰忠跑到天津,到远洋公司一问,对方说:“有烟囱,粗得很。”“一个援外战士跑到烟囱上干什么去了?”军代表又问,没办法还得改。最后把“为什么热”改成“非洲朋友对我们热情洋溢,我们是热血沸腾,全都热到一块儿啦!”这一改,观众不乐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包袱又没有了。
为了谋求相声的生存,马季、王金宝、于万海对《友谊颂》又进行了修改。垫话部分改为:
甲:相声演员应该经常深入生活,深入到工农兵当中去。
乙:对。
甲:您看我最近出了一趟门。
乙:您上哪儿啦?
甲:我出国了……
通篇把所有“援助”提法全删掉了。
改好之后,我们在广播剧场进行了实况录音,又写上报批理由,一并交给掌权的军管小组审查,希望能尽快播放。军管小组头头儿看到后大为光火,他大声责问我:“谁让你录音的?你简直无组织无纪律!你不知道文艺节目归口在文化组吗!”他拍了桌子。我当时年轻气盛,一看他拍了桌子,我也拍了桌子。我厉声回答:“广播有传播新闻、传播知识、提供娱乐的几大功能你知道吗?我是文艺编辑,我的职责就是挑选好的文艺节目录制播出,如果发现好的东西不录制那是我的失职,你指责我什么?你可以不批,那是你的权力,但是你不能不让我录!否则要我们何用?”本来是一件好事,结果弄得不欢而散。
原以为《友谊颂》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起死回生又有了转机。1973年的“五一”劳动节,北京市几十万人大游园。颐和园、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都举办游园活动。新闻电影制片厂要将花絮拍成纪录片。他们在中山公园拍摄时,指定要拍《友谊颂》,拍了两分多钟,编在纪录片里。电影审查归姚文元管,姚看后没说什么,就算审查通过了,纪录片在全国各地可以放映了。
“五一”过后,我又找到军管组头头儿,我说:“当初你说文艺节目归口在文化组,要是比文化组还大的领导说了话算不算?”他一听,愣住了,让我把事情说清楚。我告诉他相声《友谊颂》已在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纪录片中播放了,审查人是姚文元。他说:“好的,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了解一下,尽快答复你。”
事后,军管组头头儿把马季、唐杰忠叫到他的办公室,了解了情况,还让他们把《友谊颂》表演了一下。他实在挑不出毛病了,便打电话通知我同意《友谊颂》播出。我马上跑到总编室让他写了批条,并很快写好了串连稿,然后抱着录音带跑到复制间复制合成。六月底七月初,相声《友谊颂》在中央台广播里播出了,一下子在全国引起了轰动。人们奔走相告,中央台又播相声了。客观上讲,这吹响了相声复苏的号角。
如果说马季、王金宝、于万海在特殊的年代为相声的生存做了呕心沥血的拼搏,那作为他们的战友,我也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伸出了援手,做了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