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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革命”与新政权:以赣南为中心的考察(1949—1956)*

2017-01-13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赣县兴国县建国

黄 伟 英

·地方党史研究·

“老革命”与新政权:以赣南为中心的考察(1949—1956)*

黄 伟 英

新中国成立后,参加过土地革命的党员、团员、儿童团员、在各级苏维埃政府中担任过一定职务或曾参加过红军的普通民众被称为“老革命”。新政权成立时,部分“老革命”被提拔为乡村干部。土地改革开始后,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渐被整顿清理出干部队伍,与新干部的关系也转向紧张。与此同时,一批“老革命”希望能解决党籍问题,但其愿望却很难实现。新政权与“老革命”的关系之所以错综复杂,其根源在于因后者参加革命的经历,以及苏维埃革命失败后的遭遇所造成的“政治历史问题”。这种问题既影响着新政权赋予“老革命”的政治和社会地位,也深刻地影响着他们在现实政治中的行为。

老革命;新政权;政治历史问题

国家要实行有效统治,必须形成一个政治共同体,人民对其政治制度的合法性有举国一致的共识。*参见〔美〕塞缪尔·P.亨廷顿著,王冠华、刘为等译:《变化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页。新中国成立后,巩固政权,取得民众的政治认同,建立起新的政治秩序,成为摆在新政权面前的一个巨大挑战。目前,对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民众与新政权关系的探讨,大多还聚焦在城市*相关成果参见〔加〕周杰荣(Jeremy Brown)、〔美〕毕克伟(Paul G.Pickowicz)编,姚昱等译:《胜利的困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最初岁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1年;〔美〕高家龙(Sherman Cochran):,乡村民众与新政权关系的研究相对较少。为此,本文将对赣南乡村社会中的特殊群体——“老革命”进行研究,以求揭示建政初期该群体与新政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1949年新政权建立后,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及其下属各级政府文件中常出现“老革命”“老关系”“老同志”“老干部”等称呼,本文将它们统称为“老革命”。当时,官方并未对这一称呼给出明确的定义。在广泛阅读相关资料后,笔者认为:“老革命”的主体是土地革命时期参加革命的党员、团员、儿童团员,以及在各级苏维埃政府中担任过一定职务或曾参加过红军的普通民众。红军长征北上后,他们因种种原因留在当地。本文之所以选择赣南*本文考察的赣南,包括赣县、于都、信丰、兴国、会昌、安远、寻乌、龙南、定南、虔南、大庾、南康、上犹、崇义、宁都、瑞金和石城等县市。土地革命时期,赣南是中央苏区的主要区域,除龙南、定南、虔南、大庾四县为白区外,其余县份都是苏区或半苏区。但在随后的三年游击战争时期,上述白区县成为游击战争的重要区域。作为考察的中心,一是为了避免研究区域过于广阔而带来的种种困难;二是因为赣南是中央苏区的核心区域,“老革命”数量大,散布的地区广。1950年9月,赣西南行政公署*1949年9月至1951年8月,赣南各县市归赣西南行政公署管辖。参见《江西省行政区划志》编纂委员会:《江西省行政区划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第86—88页。在分析苏区问题时提到,“宁都分区8个县都是原来的中央苏区……根据目前调查,军烈属有125000户,老荣军12000人,这些人生活一般都很贫困;当时苏区干部计省级以上政府及各部门共有1000人,县级3600名(10个县),区级(268个区,每区60人)16000人,乡(每区7个乡)12000名,共32600人”*赣西南行署:《苏区问题》(1950年9月9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084。引文中提及“宁都分区8个县”有误,实际上只有瑞金、宁都、会昌、兴国、雩都、石城、广昌7个县。参见《江西省行政区划志》,第87页。。考虑到新政权甫经建立,在数县范围内进行细致准确的调查显然不太可能,因此这种非常整齐的数字无疑只是粗略估计。50年代初,土改工作人员曾在兴国县塘石乡作过一个小范围调查,形成《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一文*《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未标注具体时间,也未署名。通读全篇内容可知,调查系土改工作人员在土改期间进行的。塘石乡土地改革时间自1950年11月16日起,至1951年1月结束。因此,调查时间应在此期间。参见《塘石乡土改初步总结》(1951年1月29日),江西省兴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其中提及,“目前尚有过去参加过革命的(党、团、荣军)60余人,荣军军烈属215户,占全村户数55.1%”*《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但考虑到在新政权建立之初,不少参加过苏区革命的人及家属因有“变天”之忧而不敢登记,即便是这种小范围的调查数据也不是绝对准确的。

尽管“老革命”的数量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但考虑到当年土地革命运动的规模,在中央苏区核心区域的赣南,尤其是宁都、兴国、瑞金、于都、会昌、石城等县,这一群体的数量显然不少。但对这一群体的相关研究却并不多见,只有游海华等少数学者有所关注。*参见游海华:《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时期赣闽边区民众政治生存状态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7期。1949年,当人民解放军解放赣南时,“老革命”如何应对新旧政权更替?他们在新政权中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如何?革命失败后的个人经历对其与新政权的关系产生了哪些影响?导致双方关系复杂化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显然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因此,本文拟以赣南为中心,依据档案史料对上述问题进行研究,以求勾勒出新政权与“老革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一、政权鼎革之际的“老革命”:参加工作与“变天”之忧

1949年5月,人民解放军解放江西省府南昌。与此同时,赣南各地民众闻风而动。以于都县为例,该县民众多次召集会议*如农历四月初六在步前光老乡公所、五月初五在罗垇赖村、五月十七在乌仙栋,均有开会。参见《伪于都军警联合稽查处逮捕共产党地下人员口供卷》,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准备呼应即将到来的解放军,“举红旗、杀猪及准备粮食去欢迎他”*《赖益善口供笔录》,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在会议的组织者和参加者中,不乏“老革命”的身影,如乌仙栋会议的组织者管永源曾担任过乡苏维埃政府的工会主任,并在古田区署工作*参见《管世英口供笔录》(1949年7月1日),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多次主持会议的杜子经曾担任过乡苏维埃政府的总务处长*参见《于都县“西区”匪谍人犯处理报告表》(1949年7月28日呈报),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参加秘密会议的陈兴隆曾担任过乡苏维埃政府文书*参见《于都县“西区”匪谍人犯处理报告表》(1949年7月28日呈报),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这些“老革命”对尚未建立的新政权满怀着期待与热情,既与历史上政权更迭之际民众的应变之策相似,也与他们过去的革命认知有关。如有人所说的:“无钱的可以得钱,无产者可以分田地,无妻子者可以自由结婚,打倒土豪劣绅,达到土地革命”*《陈兴隆口供笔录》(1949年7月18日),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档案号5-5。。但他们的活动被于都县国民党军警联合处发现,并因此被羁押。

《选择共产党中国的资本家——1948—1956年的上海刘氏家族》,韩钢主编:《中国当代史研究》(一),九州出版社,2011年;冯筱才:《政治生存与经济生存:上海商人如何走上公私合营之路?(1949—1957)》,韩钢主编:《中国当代史研究》(二),九州出版社,2011年;〔法〕克里斯汀·维德尔(Christine Vidal):《与新政权结盟的知识分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的几个侧影(1949—1952)》,韩钢主编:《中国当代史研究》(三),九州出版社,2011年。

兴国县鼎龙乡麦鹅村的“老革命”谢××在回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历史时曾说:“毛泽东的军队还没来,先派了工作人员来宣传,说天下工农是一家。我就参加了支前委员会,号召大家送秆(即稻草——引者注)呀、送柴呀。”*笔者对谢××的访谈记录,2015年3月20日。谢××生于1920年8月,家住江西省兴国县鼎龙乡麦鹅村,土地革命时期曾参加过苏区儿童团。赣县部分“老革命”也非常活跃。当人民解放军还在相邻的兴国县时,南塘区田村乡民众凑钱做路费派代表到兴国去迎接;蛇寨的“老革命”谢荣春则白天黑夜忙着张贴欢迎标语。在“老革命”的张罗下,赣县江口区在10天内筹集了10万斤大米和足够一个师用的柴、草等军需供给。*参见《南方老根据地——赣县访问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

当普通民众对甫经建立的新政权尚抱着观望态度时,部分“老革命”开始主动接近新政权。例如,在会昌县解放后的半个月内,由于顾虑到国民党政权卷土重来以及担心被新政权征兵,普通民众对干部避而远之;但一部分“老革命”却在此时主动接近新政权,积极参加各项工作。*参见《半月工作总结及今后工作任务》(1949年9月10日),江西省会昌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1。由于“老革命”熟悉当地情况,他们的积极靠拢对初来乍到的新政权干部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支持。

其时,解放战争尚未结束,新政权面临着繁重的支前、征粮等任务,而“老革命”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令新政权中的干部不得不刮目相看。例如,1949年12月初,瑞金县的征粮任务布置以后,尽管负责征粮工作的各级干部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在这种形势下,县委召集“老革命”会议,在各乡组织了由“老革命”组成的催粮队,在最后半个月的突击运动中,征粮数量超过以前四五十天的成绩。*参见《瑞金县征粮工作总结》(1950年2月20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再如,赣县档案馆所藏《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显示*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填表时间缺,根据表中内容推断为1956年底,共91份,记录了59个“老革命”自1929年至1956年的情况。:在登记在册的59位“老革命”中,有21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获得过“征粮模范”“支前模范”“抗美援朝模范”等奖励,有人甚至3次获得“征粮模范”称号。

但是,并非所有的“老革命”都毫不迟疑地投入到新政权的各项运动中。土地革命失败后,他们留在当地,经历了国民党政权再建后的紧张政治环境和人际关系,即“变天”。时间过去仅15年,这段经历还记忆犹新。其时,当地仍不乏民众对国民党政权有所畏惧,他们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周围的民众不要重蹈“变天”的覆辙*《政治斗争问题·第一部》,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1。。在历史记忆及现实政治环境的合力作用下,不少“老革命”或多或少地存在再次“变天”之忧。例如,赣县“老革命”赖××回忆说:“1950年4月群众选我当村长,我不去当”。*《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而他的儿子也回忆说:为了动员他父亲去当干部,“区里的干部啊,来了五六个,正是莳田插秧的时候,他们就帮我家里莳田,要他去当”*笔者对赖义川的访谈记录,2015年6月5日。赖义川系赖××的次子,生于1941年,为江西省赣县江口镇山田村人。。

瑞金县“老革命”很多,但在1949年只有小部分出来参加工作,大部分还不敢接近新政权。*参见《1950年秋征工作布置》(1950年9月15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直到1951年,瑞金县仍有部分“老革命”对新政权能否稳固抱着怀疑的态度。在分配土地革命果实时,该县南郊乡的一位“老革命”不愿意要笨重的东西,说:“如再有白党回来的那一天,好和人民解放军一起跑”。另一位“老革命”也说:“假如说不清有一天国民党反动派回来,还是老关系们吃第二次亏,恐怕都保不住。”*《各阶层思想动态分析》,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

兴国县也有类似的情况。“老革命”刘××回忆说:“解放后,别人叫我出去工作,说我在红军当过指导员,我觉得自己没文化,还是种田、做木匠好。”他虽然没有提及“变天”之忧,只是强调自己没有文化,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老红军干部登记中,都没有登记自己的“老革命”身份。一直到1980年,他才要求登记并要求享受相应的经济补贴。*参见笔者对刘××的访谈记录,2015年3月20日。刘××生于1913年9月,家住江西省兴国县高兴镇山塘村,土地革命时期曾参加过“兴国模范师”,担任过警卫连指导员。从中可以推断,“变天”之忧或多或少存在于他心中。据统计,塘石乡共有60多位“老革命”,但只有20多人接近新政权,多数人顾虑重重。其中,有人说:“过去红军8万人能翻身,现在国民党30万人,怎知能不翻身?”*《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与之类似,荷岭乡“老革命”王××参加工作后,也说过“心里总是害怕,前次革命失败后吃了大亏,我母亲担心我将来以后再受打击,向我哭了一顿”,因此“回了家”。还有人“嘴里说不怕,实际办事上也有顾虑,不积极”。*《埠头区荷岭乡土改过程报告》,江西省兴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

于都县情况也大致类似。例如,银坑区大多数“老革命”不愿出来工作,“都怕再重复苏区时代北上后的灾难”*《银坑区土改运动总结》,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1。。他们不愿意再次卷入因政权更迭所带来的紧张人际关系中,表示:“苏区时我们打过他一次,国民党回来时,他们就残杀我们一次,不是相抵消了吗?现在如我们再打他一次,则多结了一次冤仇”*《1951年7月份土改工作报告》,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还有人未雨绸缪,和地主、富农搞“双保险”,商定:中共来的时候前者保护后者,国民党回来时后者保护前者。*《反宗派斗争的几点经验》,江西省于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1。

总体而言,在新政权建立之初,积极主动地向新政权靠拢的“老革命”只是少数,多数人尚抱着犹疑、谨慎的态度;他们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其亲友。新政权要建立起巩固的政治秩序,当然不会置此于不顾。1951年8月,中央派团赴南方各老革命根据地访问各地区的“老革命”及其家属,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参见《中央人民政府访问团出发赴汉口访问南方各老革命根据地人民》,《人民日报》1951年8月1日。实质上,中央访问团的任务之一就是重温土地革命的历史,争取“老革命”及其家属对新政权的认同和支持。中央访问团的到来,一方面使“老革命”及其家属感受到新政权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也使他们选择性地回忆起当年的革命历史。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些不敢登记烈军属身份的家庭要求登记他们是烈军属*《大庾县调查工作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部分“老革命”及其家属则借此表达对新政权的认同,“纷纷表示要以实际行动来感谢中国共产党、毛主席和中央人民政府的关怀”*《根据总团分团的方针与工作布置情况工作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

二、整顿干部与“老革命”淡出干部队伍

1949年,当人民解放军进入赣南时,“老革命”对新政权的态度虽然不能用“人心所向”的话语一概而论,但部分“老革命”为新政权的建立而积极行动亦非虚词。为了完成新旧政权的更替,以及开展支前、借粮、借草、收枪、剿匪等工作,新政权迫切需要提拔一批乡村干部。由于“老革命”在历史上曾与中共领导的革命事业休戚相关,又熟悉当地情况,因此新政权在乡村选拔的第一批干部中不少是“老革命”。以会昌县为例,在该县解放后半个月内,提拔了30个干部,其中19个是苏区党员;但他们在土地革命失败后的个人经历却令新政权颇存疑虑,强调其中“有些自首分子”。在确定其后的提拔干部原则时,会昌县委也颇为矛盾:一方面把“老革命”作为重要人选,另一方面则强调必须“历史出身好,无反动行为”。*《半月工作总结及今后工作任务》(1949年9月10日),江西省会昌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再以兴国县为例,截至1950年5月21日,在兴国县崇贤区辖下7个乡中,担任乡长、财粮、农会主任3个职务的干部共21人,其中18人为“老革命”,占85.71%;7个乡的乡长全是“老革命”。*《崇贤区人民政府干部登记表》(1950年5月22日),江西省兴国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2。

从新政权成立直至1950年上半年,有的地方大批地提拔“老革命”为乡村干部。而这种做法受到江西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刘俊秀的严厉批评,认为是“不加调查研究,不分好坏,不区别对象,而一律视为老革命老同志使用”。但他也深知“老革命”的影响力,同时又提出继续从各县抽调一批历史较清白、品质较好、能力较强的苏区时期的干部,参加即将进行的土改运动。*刘俊秀:《江西农村阶级关系与土地占有的初步研究及对今后农村土改中应注意的几个政策问题》(1950年6月4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1-054。问题在于:在当时的紧张局势中,对“老革命”的历史、品质、能力进行调查显然不具备条件。

新政权建立后一年间,在“追浮财、挖底财”等运动中,乱打、乱捉、变相肉刑等过激行为也开始蔓延。到1950年12月,江西省委认为,这些严重现象“在某些地区造成了政治上的一定损失,使某些中间阶层对我们的政策发生怀疑,引起非难,减弱社会同情……现在某些地方已经发生群众情绪低落,干部没有办法,运动陷于僵局的情况”。*《江西省委关于土改运动初期几点偏差的通报》(1950年12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1-053。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新政权必须动员一切可能动员的力量。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尽管新政权对革命失败后“老革命”的个人经历还没有调查清楚,但仍有较多的“老革命”被提拔为乡村干部。以瑞金县委为例,在新政权建立的短短两年中,对“老革命”的态度经历了从信任到厌倦,再到提拔重用的过程:“开始对老关系崇拜的信任。在50年初即对老关系不够耐心,有嫌麻烦厌倦,后来又有转变,因之不分好坏地使用,如提拔了81个老关系的副区长,已有3个当过保长(群众反映),1个国民党干过事的。”*《瑞金县委二年来年的思想政策工作上的检讨(县委扩大会议上的总结)》,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

把有过“自首”历史、担任过国民党政权中的保甲长等职务的“老革命”提拔为干部,在新政权看来颇为不妥,因此对“老革命”出身的乡村干部进行整顿是必然要进行的一道程序。早在1950年,瑞金县就拟把“有重点地整顿一个区的苏区时代的未曾北上干部问题”作为6月份的工作重点,并计划取得经验后推动各区普遍整顿。*《瑞金县委1950年5月份起按月工作计划大纲》(1950年4月29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其时,正值新政权建立之初,是否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整顿“老革命”问题,由于缺少相关的后续资料,不得而知。但从前引瑞金县委提拔“老革命”为乡村干部的情况来看,这个拟整顿“老革命”的计划并未影响到他们的提拔。1951年初,赣州地委召开分区党代表会议,主题是整顿干部思想与作风,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任用的“老革命”的思想情况、立场、工作积极性、在群众中的影响等方面进行调查和整顿。*《干部思想与作风总结项目》(1951年1月8日),江西省会昌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4。随着整顿干部工作的进行,“老革命”逐渐被整顿出新政权的干部队伍。之后,又经过“三反”、普选、撤区并乡,在新政权中担任乡村干部的“老革命”一次比一次少。*《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从1952年起,大批“老革命”开始淡出乡村干部队伍。曾经担任乡村干部的“老革命”,部分被转岗至政治色彩较弱的部门(如供销社、粮管所、加工米厂等)从事业务工作。以赣县为例,在登记在册的59位“老革命”中,于1949至1952年间担任乡长、副乡长、乡农会主任、乡党支部书记等职务的有21人,担任区长、副区长职务的有4人。1952年起,他们被陆续调至供销社、粮管所、加工米厂等部门从事业务工作。截至1956年底,担任乡级以上干部的只有6人。*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据笔者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在这6人中,至少有3人有较特殊的政治资源。其中,担任南塘区委书记职务的吕××是“由陈毅介绍参加革命工作”的,游击战争时期被俘。新中国成立之初,她写了一封信给曾山,而后者“证明了她的历史,重新回到组织里”。在她担任区长、区委书记时,“当时县里财政困难,经常让她去找上级政府要钱,她只好到处奔走”。她的丈夫谢××也是担任南塘区公所区长职务的一名“老革命”。*胡玉春在赣州对吕××的3个女儿和妹妹的访谈记录,2009年6月23日。担任赣县副县长职务的谢××的情况也是如此。他曾经与陈毅、罗孟文等人一起打游击,后来虽然“脱离组织”,但到新中国成立后与先后担任赣州地委、江西省委领导的罗孟文重新联系上,并在后者的介绍下参加工作、重新入党。*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笔者对谢湘的访谈记录,2015年6月6日。谢湘系谢××的儿子,生于1933年,江西省赣县田村人。

从乡村干部岗位转至业务部门时,有的“老革命”也非常不满。以赣县刘××为例,1949年8月至1952年8月,他先后当选为万嵩乡农会代表、农会主任、乡长。1952年8月至1955年,又在茅店区公所任公安干事。1954年7月,成为中共候补党员。1955年3月,被调至茅店区供销合作社任业务员。他对此很不满,但其个人情绪显然不足以改变这一工作调动,反而因此被取消了候补党员资格。*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

赣县的情况并非特例,兴国县的情况亦大致如此。据统计,1952年时,在全县乡长、农协主席中,有60%至65%是“老革命”;至1956年10月,“老革命”担任乡长、副乡长、总支书记的只占17%。*参见《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另据统计,在崇贤乡,中共建政初期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共有48人,其中,不少人在支前、剿匪、反霸等一系列运动中表现非常积极,被评为积极分子;但至1956年9月,参加乡以上工作的只有2人。*参见《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总体来看,转岗到供销社、粮管所、加工米厂等业务部门工作的“老革命”是比较幸运的。在他们之外,有的“老革命”在土地革命时期“吃了苦、受了刑”,解放初也为新政权的建立和巩固立下汗马功劳,但之后却“没工作了”;或者起初转岗到业务部门,然后被“裁掉了”。他们下来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文化,身体衰弱”,或者是因为“不是党员”,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上级领导的一句话“这次没有你的名字了”。*《了解于都县老根据地工作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9月21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356。对于这样的结果,“老革命”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他们说:“过去打天下是我们,解放后斗地主也是我们,支前、收枪、反霸时,群众发动不起来就来找我们……现在革命胜利了,待遇改善了,就把我们丢在一边,没人管,没人问!”*《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在“老革命”看来,无论是土地革命时期的“打天下”,还是新政权建立之初的巩固政权,他们都是功不可没的群体;政权初定后,他们理应“坐天下”。因此,被整顿到体制外的“老革命”非常不满,要求安排工作,希望能重新进入新政权体制内。但是,中共在全面建立政权之前,就已经立志要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在1948年初老解放区进行土地改革时,毛泽东一方面强调贫雇农在乡村政权中的带头作用,另一面则明确指出“‘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的口号是错误的”。*《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68页。尽管如此,考虑到“老革命”在革命时期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贡献,江西省政府仍然要求各县解决他们的工作要求,但在执行中显然难度不小。各县都表示“编制有限”或“不易解决”。有的县还巧妙地把问题推到省级政府去解决。当省里抽调干部去工作或学习时,县里有意识地把“老革命”推荐上去,但省里抽调干部的条件往往规定必须“历史清楚,身体健康,有初中文化程度,35岁以下”,而多数“老革命”并不具备这些条件,因此往往“去了又打回来”。*《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三、新政权中的“老革命”与新干部

自1950年冬至次年春,赣南各县开始土改。*参见中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江西党史资料》第31辑,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59页。随着土改运动的开展,一批积极分子被提拔为乡村干部。随着这些新干部很快成长为乡村政治的核心人物,“老革命”与新干部的关系随即趋于紧张:前者受到后者的挑战、质疑,甚至排斥、打击。换言之,“老革命”在新政权中的地位逐渐被边缘化。

“老革命”被边缘化的原因之一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对新政策的把握不够准确。起初,部分担任乡村干部的“老革命”对新干部不乏轻视之意,表示:“我们参加革命,你们还在娘肚内”*参见《兴国县人民政府老根据地工作报告》(1953年),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但“老革命”忽略了一点,即新政权的政策和法令较苏区时有很多不同,他们对此并不完全了解,而这恰恰是新干部的长处。*参见《根据总团分团的方针与工作布置情况工作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抗日根据地就出现过老干部与新干部之间的矛盾。对此,毛泽东非常直接地表态:尽管新干部“参加革命还不久,还缺乏经验”,但他们“对于新鲜事物有锐敏的感觉,因而有高度的热情和积极性,而在这一点上,有些老干部则正是缺乏的”。*《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24页。新政权建立后,为了实现中共的执政蓝图,也需要一批充满热情,能较快地接受、熟悉,进而执行新政策和法令的乡村干部为之效力,而革命的资历并非首要因素。

“老革命”被边缘化的原因之二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工作中出现的错误,如贪污、浪费等行为。例如,兴国县塘石乡的某些“老革命”长期不参加生产,且贪污斗争果实。*参见《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瑞金县的情况也如此,谢排乡的“老革命”几次宰杀没收来的鸡、鸭、鱼,大吃大喝,引起民众的不满。*参见《瑞金县土改工作报告》(1951年1月3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类似问题在当时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当然,贪污、浪费斗争果实等行为并非只限于“老革命”出身的乡村干部,其他乡村干部也大有人在。*参见《我省去冬今春土改中的贪污浪费斗争果实情况》,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 档案号006-1-001。但这种行为却让“老革命”的政治处境非常不妙。据瑞金县委的统计,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积极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中,因犯错误被清洗、开除、动员回家或者落选的就有110名,判刑的7名,受管制的12名,开除党籍的2名。*参见《了解瑞金县老根据地情况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356。

“老革命”被边缘化的第三个原因是关键所在,即他们中一些人的“政治历史问题”,也就是革命失败后的个人经历。1934年,国民党军重占赣南前后,曾多次发布文告,号召参加过革命的民众“自新”;每攻占一地,即组织宣传队,鼓励“胁从分子”办理“自新”手续,“大家可大胆回来,只要办个自新手续就没有问题”*《南方老根据地——赣县访问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为了在新的政治环境中求生存,不少“老革命”曾办理过“自新”手续。例如,兴国县塘石乡曾是土地革命时期的“模范乡”,很多人都参加过革命工作。但到革命失败后,除11人被杀害外,仅有3人未登记“自新”。*《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

当然,塘石乡“老革命”的情况也不能代表其他地方。2015年春,笔者曾采访过3位健在的兴国县“老革命”——刘××、谢××和温××。其中,刘××回忆说:“我回来后没有罚款,也没有找人担保,没人要求我办理自新手续。”*笔者对刘××的访谈记录,2015年3月20日。苏区时曾参加儿童团的谢××回忆起革命失败后的历史,既提及一些担任较重要职务的革命者被害或被迫“自新”,也提到像他这样的一般革命者的经历:“我们一般都没多大,没做什么事。红军走后,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笔者对谢××的访谈记录,2015年3月20日。苏区时曾参加儿童团的温××也提到:在当时的政策下,国民党政府对一般的革命者并没有加以追究。*参见笔者对温××的访谈记录,2015年3月21日。温××生于1920年,家住江西省兴国县崇贤乡崇贤村,土地革命时期曾参加苏区儿童团。究竟有多大比例的“老革命”曾办理过“自新”手续,时至今日,我们已很难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1950年初,刘俊秀曾对“老革命”的历史进行过初步调查,认为一直坚持革命或走向革命对立面的“老革命”都不多,“其中绝大多数属于自首、自新或带自首性质的具保释放”。*刘俊秀:《江西农村阶级关系与土地占有的初步研究及对今后农村土改中应注意的几个政策问题》(1950年6月4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1-054。

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共自成立以来,就高度重视保持党的纯洁性。革命斗争的险恶更令中共始终把组织的纯洁性视为关乎革命事业成败的重要原则,抗战时期,中共高层领导认为:随着中共党员队伍的发展壮大,“思想不纯洁,组织不纯洁,有些坏人混进来了,不纯洁的分子混进来了”。而为了“纯洁组织”,又进行了整风、审干、审查党员等运动。*《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61页。新政权建立后,成为执政党的中共当然不会放弃组织纯洁这一原则。因此,“老革命”可能存在的“政治历史问题”就成为他们与新政权之间无法忽视的一个关键问题。新干部深谙其理。1950年8月至10月,在兴国、南康等地的土改试点工作中,不少新干部就认为一些“老革命”历史上有问题,遂将这批干部边缘化*《土改试点的基本总结及今后指导土改运动应注意的几个问题(草案)》(1950年),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01。,有的新干部甚至对苏区干部言辞激烈*参见赣西南行署:《苏区问题》(1950年9月9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084。。由此可见,因“政治历史问题”,新干部一进入乡村,便与一些“老革命”关系趋于紧张,后者在新政权中的地位也受到强有力的挑战。

1951年8月,中央访问团到赣县、大余、上犹等老根据地访问时,就已经注意到新干部与一些“老革命”关系紧张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参见《根据总团分团的方针与工作布置情况工作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之后,这一现象并没有扭转。到1953年初,瑞金县委发现县里发生一些“老革命”被吊、打、跪的现象。*参见《瑞金县民主检查运动总结》(1953年3月1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6。同期,在八一革命大学学习的一些瑞金县“老革命”向江西省政府反映了更为具体和严重的情况:代表新政权进入赣南乡村的首先是一批东北干部,“不但没有体会老关系在受苦受难一段的过程,反而受打受骂处处被打击,开除、扣押、坐班房、罚徒刑等受各种各样的压制,使我们不得抬头;就没有被打击的,有时碰着了老关系不但不高兴,如像敌人一样,致使我们没有出路”;随后在土改运动中提拔起新干部,“新干部一提拔就把我们不当人看待……处处被打击、撤职、排除、开除等以致一脚踢开”。*《瑞金老关系事例提案》(1953年3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2-836。据1956年6月瑞金县召开的“老革命”同志座谈会上反映的材料,全县被非法扣押、吊打、斗争的“老革命”共90余人,被诬告判刑的30余人,被逼死的4人。*参见《江西省人民委员会关于老革命根据地工作的报告(修正稿)》(1957年),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6-151。

面对新干部的不信任、轻视乃至辱骂、肉体伤害、政治打击,“老革命”非常气愤。但由于新干部代表着新政权,在新政权中居于中心地位,“老革命”除了发牢骚之外,只能采取一些消极的对抗方式,“不愿靠近新干部,也不愿接近区、乡政府”*《根据总团分团的方针与工作布置情况工作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但因为每一个“老革命”都有一个关系网络,他们若与新政权疏离,将给后者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为此,赣西南行署认为:一定要妥善处理好与“老革命”的关系,“否则2/3的人口对我们是不满意的”*赣西南行署:《苏区问题》(1950年9月9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084。。尽管有着这样的认识,但新干部和“老革命”之间的矛盾并未缓解。1956年9月,时任江西省民政厅长的谢象晃到兴国、瑞金、于都、会昌、寻乌等老根据地进行访问时,两者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如故。新干部看不起“老革命”。有的新干部开口就是“死脑筋”“老一套”“老混蛋”。*《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了解兴国县老根据地情况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9月12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个别县长甚至扬言说:“你们好就是老革命,不好就是反革命”*《了解于都县老根据地工作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9月21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 035-3-356。。

1956年,当省政府欲追究打击“老革命”之责时,县级政府归咎于区、乡干部水平低,工作发生了偏差;而基层干部则推诿于上级,“这是遵照上级的命令做的”。*《了解寻乌县老根据地工作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356。但在有些“老革命”看来,新干部代表着新政权,“高级领导不到这里来,我们周围都是新干部,新干部就是政府。总讲要我们靠近政府,我靠近你,你不靠近我,也是没用呀!”*《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四、“老革命”的党籍诉求与“政治历史问题”

有的“老革命”不但努力靠近政府,而且希望走进新政权体制内,为此,他们希望能解决党籍问题。部分“老革命”在土地革命时期曾加入了中共,革命失败后因各种原因脱离了组织关系。既基于历史情感,也考虑到中共成为执政党后的现实政治需要,部分“老革命”有着强烈的党籍诉求,即希望能恢复党籍或重新入党。1951年8月,中央访问团到赣县、大余、上犹等老根据地访问时,不少“老革命”的诉求之一就是希望解决党籍问题。*参见《根据总团分团的方针与工作布置情况工作初步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随着中共在农村建党工作的推进,选拔乡村干部的标准之一就是党员,这使得希望进入政权体制内的“老革命”的党籍诉求倍加迫切。*参见《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透过《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我们可以管窥部分“老革命”强烈的入党意愿。其中,有的“老革命”写着:“我的思想感觉很迫切要求恢复我的党籍”。有的“老革命”在1951年至1956年间填写了三次入党志愿书*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兴国县有的“老革命”甚至说:“我能够过一天党的生活,死也甘心!”*《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类似的例子很多,不一一列举。据初步统计,约1/4的“老革命”希望能解决党籍问题。*参见《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为了尽快建立起党组织在乡村的权威,1950年7月召开了江西省组织工作会议,要求尽快培养农村党员,在乡村稳步建立起党的基层组织。这次会议召开的原因,一方面是新政权希望推动在乡村的建党工作,另一方面是部分“老革命”有着强烈的党籍诉求。而且,1950年正值支前、征粮等各项工作紧锣密鼓进行时,为了动员“老革命”积极参与其中,解决党籍问题自然不容小觑。其中,瑞金县把进行建党试点作为1950年7月的一项重要工作,建党对象之一就是苏区时代的“老革命”。*参见《瑞金县委1950年5月份起按月工作计划大纲》(1950年4月29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而永新县委组织部在1个月内发展了175名党员,其中主要是“老革命”。*参见土地革命时期,永新曾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老革命”群体亦有相当数量。但是,这种做法遭到江西省委组织部的严厉批评,要求各地党委引以为戒,并特别强调:在“老革命”入党问题上,必须着重审查清楚他们的政治历史情况。*参见《省委组织部对于永新建党问题的意见》(1951年4月17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1-104。

为了把住“老革命”入党的政治历史关,江西省委组织部要求“老革命”入党的程序必须比新干部严格:不仅必须经区委、县委批准,还必须经地委、省委批准。“老革命”对这种格外的待遇很不理解,认为“好像我们就罪加一等一样”。*《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3-048。有的地方对“老革命”入党提出了一些条件。例如,于都县密坑乡党支部书记给“老革命”入党规定了3个条件:(1)没有投降;(2)没有出过“自新费”;(3)没有坐过班房。在该乡60多个“老革命”中,只有1个没有交纳过“自新费”。这些附加条件使他们完全看不到入党的希望。*《了解于都县老根据地工作的初步综合材料》(1956年9月21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356。透过下表中的数据可知,尽管有约1/4的“老革命”有强烈的党籍诉求,但实现愿望者却并不多。

瑞金、会昌、于都、赣县“老革命”入党情况统计表

注:瑞金、会昌、于都三县的入党人数截至1956年10月,赣县的入党人数截至1957年5月。

资料来源:《了解瑞金县老根据地情况的初步综合材料》,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35-3-356;《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苏区老干部基本情况调查统计表》(1957年5月11日填),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

透过上表可知,在瑞金、会昌、于都、赣县4县“老革命”中,能解决党籍问题的仅占2.14%。比例最低的是于都县,仅0.56%。其下辖的孟口乡有150多个“老革命”,但自新政权建立6年来,竟没有从中发展一个党员*参见《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

导致“老革命”党籍诉求难以解决的重要因素是其“政治历史问题”,1956年,新政权已经巩固,对该问题进行审查已具备可行条件,也势在必行。而透过《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中签署的“市县委审查意见”可知:即便是对新中国成立后已经入党、正在工作的“老革命”的党籍问题与“政治历史问题”,新政权仍持非常谨慎的态度。时任赣县副县长的“老革命”谢××于1950年5月入党,到1956年担任副县长职务。在对他的审查意见中,市县委在党籍问题上就表现得非常谨慎,认为:“其恢复党籍问题尚须进一步查清历史,做出正确结论”。*《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于1954年2月入党、时任赣县田村区区长的毛××的情况也相似。市县委认为:“其工作较适合。对其党籍问题,应继续将历史问题弄清楚后再考虑”。*《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不再一一列举。

五、“政治历史问题”与“老革命”的现实政治行为

如前所述,红军撤离赣南后,为了在新的政治环境中生存下去,部分留在当地的革命者有过“自新”的经历。对于国民党政权来说,在法不责众的环境下,“自新”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形式。修撰于1941年的《瑞金县志稿》就记载道:“自新尽管自新,土匪还是土匪。”*《瑞金县志稿》(上),1941年修,江西省瑞金市地方志办公室藏,第117页。不少办理过“自新”手续的人也说:“人自新了心没有自新。”*刘建华:《风雷激荡二十年——刘建华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13页。在革命失败后的一两年(1934年至1935年)内,“自新分子”的处境非常艰难,遭受种种不平等的待遇,“如遇地方公益事宜,派捐款项,则迫令多出;遇有劳役,则迭令工作;稍有权利,则不许享受”*《省府通令各县饬属切实保护自新分子不得横加虐待有所偏怙》,《江西民国日报》1935年5月11日。。因此,当1949年中共在赣南乡村建立政权时,国民党政权下的“自新分子”又成为新政权下的“老革命”。他们中的不少人也认为“天亮了”*《上犹工作总结》(1951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3。。

革命失败后,民众在办理“自新”手续时,需要3至5人担保,他们往往寻求本族或本地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做担保人。由于长期积淀的乡邻感情,再加上历史上的“救命之恩”,当新政权建立后,一些“老革命”或多或少觉得这是回报担保人恩情的时机。例如,兴国县塘石乡一位“老革命”就说:“远滋(富农)救过我们,不该斗争人家”*《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但按照中共设计的政治秩序来说,地主、富农、贫农等各个阶级应该阵营分明。因此,新政权对“老革命”的这种缺乏阶级意识的言行很不满,认为他们“顾虑大,且丧失了斗争勇气,斗争越深入则越明显”*《兴国县塘石乡土地调查》,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18-1-204。。

曾经有过“自新”历史的“老革命”赖××的经历就颇具代表性。赖××为赣县江口人,土地革命时期曾担任该县摩道乡主席、模范营政治委员、江口区军事部长。革命失败后,为了生存,他办理了“自新”手续,之后以做木工为生。1950年,因“老革命”的身份和威望,先后被当地民众推选为村长、贫农团主席、村农会主任。1951年元月,又被推选为摩道乡政府农会主席。考虑到各种因素,他为当地人马留做保人。他说:“保马留是有三种原因:一个怕马家大姓,不保他怕不在乡政府工作,怕会吃亏;二马留是先生,怕共党走了,国民党到回来,又要他保我;三保长抓我时,马留说我不害(原文如此),现在我也要说他好人。”*《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笔者在该县江口镇进行田野调查时也得知,马姓是当地最大的一个姓氏,新中国成立前马留曾任当地小学——优良中心小学的校长*笔者对马家杰的访谈记录,2015年6月5日。马家杰生于1940年,江西省赣县江口镇山田村人,系马留的长子。,“他处事公道,很硬直,在当地很有威望,是当地的士绅头子,解放后被政府镇压了”*笔者对童元的访谈记录,2015年6月5日。童元生于1946年,江西省赣县江口镇优良村人。。马留和赖××私交一直很好。据赖××的儿子回忆:“我父亲一年一次提篮子去他家里拜访。”*笔者对赖义川的访谈记录,2015年6月5日。新中国成立初期马留被镇压的时候,当地民众联名写申请书为其担保*在笔者对马家杰、童元、赖义川的访谈中,他们都提到这一点。,而赖××也在其家人的请求下在申请书上“盖了章”*《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赖××的做法符合乡村社会的权力规则和知恩图报的人际交往准则,但显然与新政权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相抵牾。1952年已调至江口区委工作的他也因此受到严厉批评,之后江口区委更以“编制有限”为由,让他回家务农。*《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

新政权建立之初即希望能厘清一些“老革命”的“政治历史问题”*《瑞金县委1950年5月份起按月工作计划大纲》(1950年4月29日),江西省瑞金市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1。,只是囿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环境而未着手审查。从一些“老革命”的角度来看,因历史问题而在新政权中被边缘化,党籍问题也因“历史复杂”而遥遥无期。他们迫切地希望能改变这种状况,要求政府弄清他们的历史问题,“分分类,排排除,作出结论,不要弄得‘泥鳅黄鳝一样长’”*《关于兴国崇贤老根据地的调查报告》(1956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其时,新政权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已经巩固,对“老革命”的“政治历史问题”进行甄别和处理的条件已经成熟。

填写于1956年底的《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应该就是对“老革命”的历史进行甄别而组织的一次登记。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即是对非常敏感的“政治历史问题”进行审查:何时何地怎样脱离革命组织?曾否被捕、被俘、脱党?主要情况及证明人?透过表中的内容,我们可以管窥“老革命”在这一历史问题上表现出的复杂态度。有的“老革命”很直白地坦承这段历史,说:“亲自写过自新书一份,就这样叛变了革命”*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但是,根据曾经有过的历史认知,结合新政权建立后的切身体会,不少“老革命”敏锐地觉察到:“自新”是足以影响他们与新政权关系的焦点问题。因此,他们或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含糊地表示曾“被捕”或“脱离了组织”,对是否办理“自新”手续则略而不提;或者在这一问题上颇费思量,在坦承历史与略而不提之间颇为犹豫。以吕××为例,笔者在《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中找到三张关于她的表格。其中,一张表格上非常简略地写着“1935年在永丰县被捕的,出了自新费”*《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另两张表格上对于被捕的经过描述得非常详细,但对是否“自新”的问题却略而不提。有一张表格上还签署了“市县委意见”。从中可知,这张是最终使用的正式登记表。*吕××对被捕经过描述说:“1934年在永丰县山地(永丰边境)因红军北上,省委在后方游击,然后四面就是敌人,曾山同志(原省委书记)指示,老弱和妇女全部索散农村,这样就脱离组织(曾山同志证明)。留下以后(三天时),白匪就来了,就在1934年12月在永丰边境被俘。被俘后被敌人送到广昌、宁都,送回兴国。”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无独有偶,笔者找到了钟××的两张登记表,其中一张填写的是“于1935年2月向伪政府办理了自首手续,缴过自首费”*《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但在另一张登记表中则写着“1935年2月敌人复辟时老表不能维持即返回家。回家后亦无被捕被俘,无意之中脱了联络。”*在这张表格中,钟××的表述是:“1935年2月敌人复辟时老表不能维持即返回家。回家后亦无被捕被俘。无意之中脱了联络。”参见《赣县革命根据地老干部登记表》(1956年),江西省赣县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2-1。

透过以上分析可知,“政治历史问题”不但影响着新政权赋予一些“老革命”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同时也影响着他们在新政权中的现实政治行为。美国学者亨廷顿曾赞扬中共建立权威政府的能力,认为:共产党人的难能之处在于建立政府的本领,他们能提供权威,建立能实行统治的政府。*〔美〕塞缪尔·P.亨廷顿著,王冠华、刘为等译:《变化中的政治秩序》,第7页。。但透过本文的研究,我们发现:中共建立权威政府的历程非常复杂。在政权鼎革之际,即便是与中共的革命事业休戚相关的“老革命”亦非一个同质的群体:多数“老革命”对新政权抱着犹疑、谨慎的态度,部分“老革命”则积极主动地参与新政权建立前后的支前、征粮、剿匪、收枪等各项运动。新政权在建立之初曾对“老革命”的革命历史与现实表现给予一定程度的认可、敬意,甚至某种程度上的依赖,提拔过一批“老革命”为乡村干部。随着大批新干部从各种运动中培养出来,一些“老革命”逐渐地被整顿出干部队伍,在新政权中逐渐被边缘化。综合而言,1949年至1956年间,“老革命”和新政权既有靠近,也有疏离,且都与土地革命及其失败后的历史有相当密切的联系。“政治历史问题”是新政权与“老革命”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的关键因素,既影响着新政权赋予“老革命”的政治和社会地位,也深刻地影响着“老革命”在新政权中的现实政治行为。为了进入新政权,一部分“老革命”要求解决党籍问题,但入党之路却因“历史复杂”而较一般人艰难。在要求解决党籍问题的“老革命”中,多数也希望解决工作问题。*《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相对而言,党籍问题较易解决,各县“对于工作问题一致认为困难很大”*《了解兴国、于都等老根据地工作情况汇报》(1956年10月),江西省档案馆藏,建国后档案,档案号001-3-048。。换句话说,新政权的政治秩序建构已基本完成,一些有这样或那样历史问题的“老革命”要进入新政权体制内的空间并不大。

(本文作者 南昌航空大学江西省思想政治理论课教育教学研究中心暨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南昌 330063)

(责任编辑 王志刚)

“The Old Revolutionaries” and the New Regime: the Study Focusing on Southern Jiangxi Province from 1949 to 1956

Huang Weiying

Under the new regime,the party members, league members and children league members who joined the Agrarian Revolution, the masses who once had some titles in the Soviet government, and who ever joined the red army were called “the old revolutionaries”. Some of them were promoted to country cadre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regime. However, after the beginning of the Agrarian Revolution, some of them were gradually weeded out from the ranks of cadres and the relations with the new cadres became tight. Meanwhile, some of the “old revolutionaries” found it was a big difficulty to realize their desires to join the CPC.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new regime and “the old revolutionaries” were complex, and the root lied in the experience of joining the revolution of the latter and the “political and historical problem” caused by the Soviet revolution defeat. The problem decides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status of the “old revolutionaries” endowed by the new regime, and deeply influences their behaviors in the practical politics.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建国初‘前苏区’土地改革研究:以赣南为中心”(14YJA770003)的阶段性成果。

D232;K271

A

1003-3815(2016)-06-008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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