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于“微斗争时代”
2017-01-12寇立研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寇立研
指导单位:广东省国防教育办公室
◉编者按
作为21世纪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中美关系的发展始终吸引着世界的目光。在过去的十年里,中美双方在贸易、教育和战略安全等方面保持着深入、密切的沟通,这对双方加深彼此了解、增进互信和管控分歧发挥了重要作用。
我们必须注意到,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为中美关系的未来增加了不确定因素。面对未来中美关系和国家安全领域将会出现的机遇与挑战,我们有必要集中军地和学界的力量进行深入探讨,争取进一步打开中美关系互利共赢的新局面。
从本期开始,南方名记“姚忆江工作室”将推出《防务解码之:中美关系专家谈》系列报道,请专家从多个角度探讨中美两国安全关系的微妙博弈。
2016年“局外人”特朗普的上台,各种“黑天鹅”事件频频发生。但中国不是被动地应对多边体系变化,我们是主动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寇立研
站在2017年的岁首,不禁会有一种身处大历史转折时代的感觉, 2016年是意外不断的一年,也是一个带有新特点的“微斗争时代”。
我提出“微斗争时代”的概念,是基于过去100年的经验。在过去100年中,世界经历了“大斗争时代”和“小斗争时代”。划分这些时代的依据主要是斗争的形态,这和时代主题是不一样的。
今天的斗争环境不像冷战时期那样严酷,但人们必须意识到:身处全维斗争之中,海、空、陆地边境上各国军人间的“偶遇示强”,武器出口、跨国军演,乃至新闻舆论、出口商品关税、海外公司并购到运动员兴奋剂检测等等,国家间的角力时时在进行着。我们有时说“冷战思维”还在,说“新冷战”的阴影挥之不去,其实是看到了那个斗争时代的残留。
不同斗争时代是以几个年代性事件为标志的。并且,大时间周期、大时代的分析前后差几年并不会影响分析归纳结果。
回首过去的100年,有些年代性事件仿佛恒星爆炸后在太空留下的射线,仍然在照耀我们。
一是100年前,1916年。一战进行到这一年,参战大国的力量已经接近极限。俄国是交战大国中最弱的,国内已是矛盾丛生,革命一触即发。
在次年爆发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中,诞生了一种新的政权方式。这股强大的力量蔓延到许多国家,也使世界呈现了一种新的局面。
二是80年前,1936年。这一年,德军进军莱茵非军事区,并与意大利确立“柏林-罗马”轴心,标志着战争策源地形成。在亚洲,日本的“二二六”事件变相地加强了国内的法西斯体制,中国的“西安事变”确立了国共联合抗日的方向,双方硬角力之势渐成。次年夏天,抗日战争在中国全面爆发,亚洲率先出现世界反法西斯的战场。
三是70年前,1946年。年初,斯大林在莫斯科选民大会上发表让西方害怕的讲话,乔治·凯南发出了长达8000字的电报,接下来,丘吉尔发表了“富尔顿演说”,预示着冷战一步步走来。次年春天,杜鲁门以国情咨文的形式正式确立冷战。
这些年代性事件,共同标志着我称之为“大斗争时代”的时间段。在这个时代,斗争的特点就是“大”。在国家间表现为举国动员的开战,若不开战而发生对抗,也是联合多个国家,进行从军备到意识形态的全方位对抗。
我们再往近看。
一是25年前,1991年。这一年既有海湾战争也有苏联解体。它标志着两极格局的彻底终结,也代表着信息化战争以精确打击取代了“大斗争时代”大动员的斗争方式。
二是15年前,2001年。这一年的“9·11”事件标志着反西方甚至反现代化力量采取非对称战法扭转差距的努力。
三是5年前,2011年。这一年春天,西亚北非的动乱从街头运动演化成大动荡,甚至引发了内战。在这些剧变之中,穆巴拉克、卡扎菲等强人的落马,预示着这个时代的斗争方式进一步变化。
我认为,这一组年代性事件,共同标志着“小斗争时代”到来。在这个时期,大国阵营消失,国际政治格局多极化深入发展。斗争逐渐由国与国的斗争,变成地区与地区、文明与文明之间的斗争。而斗争主体也由主权国家变成族群、宗教派别甚至个别的行动小组。
总体来看,这几个时代拥有如下的变化线索:在“大斗争时代”中,战争与革命风起云涌。上世纪60年代,民族解放运动结出果实,发展中国家大量涌现,同时,欧洲一体化深入发展。到上世纪70年代初,中美关系渐渐回暖,“大三角”关系出现变化,冷战阵营不断破碎重组,“大斗争时代”向冷战末期冲刺。
冷战后期到前几年是“小斗争时代”,没有发生大国对抗的局面。虽然有科索沃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俄格冲突、乌克兰东部冲突、利比亚内战和叙利亚内战等战斗,但战争规模较前一个时期已经大为缩小。
那么,从过去五年到未来若干年内,我们是否还处于“小斗争时代”?
从近几年的情况看,我们可能正从“小斗争时代”向“微斗争时代”转化。比如,在乌克兰和叙利亚战场上,大国在出动地面部队时非常克制,再比如,美国在亚太地区再平衡战略推动中虽然部署军力,加强巡航,但“真正的”军事动作不多。同时,这种转化还体现在政治动员方式的转变上。例如,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等事件,已经不再是“大斗争时代”的阶级和民族动员,也不再是“小斗争时代”那样清晰的族群和宗教派别等动员方式了。
今天,为赢得一个斗争,所采取的动员方式和手段都是更加微小的。从种种迹象看,我们日益进入“微斗争时代”。
在新斗争时代,运用旧斗争时代的策略、战法充满风险。我们看到,在二战初期,那些沿用一战大阵地战思维的军队是怎么被轻易穿插、切割,最终被毁灭的。我们也看到了伊拉克如何幻想用民族动员、全面开战,以及共和国卫队成建制大纵深攻防来防御,结果却被对手用信息化打击手段远距离精确歼灭的。
我们还看到了穆巴拉克这种“老强人”是怎么出乎意料地下台,特朗普这种“局外人”怎么出乎意料地上台。如果未来我们仍然缺乏应对新局面的能力,那怎么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所以我们必须研究新斗争时代的特点和应对方式。
篇幅所限,我们概略几点“微斗争时代”可能出现的特点:
历史是连续的,很多从主场退出的东西仍然在背景和角落上发挥着影响。正如“小斗争时代”仍然有“大斗争时代”的斗争手段和观念,“微斗争时代”也仍然有前几个时代留下的痕迹。在一战、二战期间,“大斗争”主要体现在战场和战争动员上。但它的危害巨大,大量无辜青年因此殒命,所导致的经济和社会伤害即使是战胜国也承受不起;到二战末期,核武器出现,这使得“大斗争”不得不有所节制。于是,斗争从大国直接对决的战场蔓延到和平时期的经济、科技竞赛,以及情报战、舆论战、宣传战,乃至谁先上月球、谁拿几个国际体育冠军,都成了新的斗争领域。
在“小斗争时代”,从海湾战争到伊拉克战争,战争规模和总损耗可能没法跟一战、二战比,但破坏力很大。战场上使用的武器十分先进,非对称性战争给较弱一方造成的单位面积和单位时间内杀伤要比一战和二战大许多。“微斗争时代”可能就更是如此。
在这个时代,虽然不必出现像大国举国动员、全面开战的情况,甚至连小布什打伊拉克的那种打法也都会比较少见。但是,一次金融洗劫、一次网络大面积攻击或者一次产业链条的替换,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丝毫不亚于前几次斗争。
在“微斗争时代”,掌握先进手段的一方已经不屑于沾上对手的血了。它只会导致弱势一方全面被动,甚至都接触不到敌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微斗争时代”有很多“独狼”式的袭击者——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唯一可用的对抗方式。可悲的是,这种袭击往往没有伤害到真正的敌人,而只是导致了无辜者的牺牲。
“微斗争时代”的斗争是体系性的,斗争手段和方式是从小到微。即使把单元层面的作用分离出来看,也没有什么。一个“独狼”和单独一个投“脱欧票”的英国人无法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当他们形成体系之后就会形成巨大的影响。而麻烦在于,他们的组合不一定是“大斗争时代”那种很强的民族、阶级等整体性地引领,有时甚至是自下而上自组织、无意识“跟风”“起哄”。
但我们不能就因此而忽视这种体系,因为在这个时代,我们需要有组织地动员起体系力量,来防止碎片化的力量成势。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成势的过程十分多变,由弱变强,从而形成危险的速度特别快,也特别难以控制。
上述这些“微斗争时代”的特点,决定了我们在运筹大国关系时,要更重视战略性、联动性,以及斗争体系的开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