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爱山水”到“懂得山水”
2017-01-12傅以新
傅以新
1961年我报考中央美术学院,被录取在中国画系人物画科。当时,正逢学校推行教育改革,提倡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因此所见既广,心中久伏的那份对自然山川的挚爱之情又冒了出来,而且日益强烈。在下乡实习期间,我还画了许多风景习作,写了多篇山水游记。二年级期末,从京郊山区归来,终于鼓足勇气,给山水科宗其香主任写了6页纸的长信,诉说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山水画的向往,并附上自己几篇山水游记,提出转入山水画科学习的要求。
我的真诚感动了宗先生,他当即去找人物科主任李斛先生要人。李斛先生很为难,因为当年是计划招生,国画系的人物、山水、花鸟每科各三名学生。李斛先生说:“人物科走了一个,剩两个,你让我怎么开课。”按学校的规定,不足三人不能画模特儿。宗先生说:“这我管不了,这是个真正热爱山水的学生,我要定了。”宗、李两位先生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有共同的融合中西的艺术志向。两位好友一起去找国画系主任叶浅予先生商量。由于宗先生的执著,最后系里终于“网开一面”,同意我转入山水画科,而把我的那两位人物科的同窗并入高一班一同上课。现在想来,那时年轻的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如此幸运,遇到了这么开明、这么热爱学生的宗其香、李斛和叶浅予老师,在这一点上,我又确实是得天独厚。
转科以后我非常兴奋,通知下来的那天,同学为我祝贺,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宗先生也很高兴,他邀请我去他的寓所看他的画作,嘉陵江夜的点点灯光,江面上摇曳的灯光倒影、西双版纳浓荫下墨黑如漆的树干,三峡中夹带着水汽的骤风……把我带到似曾亲见的场景中。第一次如此集中地欣赏到我一向崇拜的老师的作品,心情非常激动,极力把它们铭刻在记忆最深处。宗先生指出,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一是尽快补上传统的一课,多去故宫绘画馆进行欣赏和临摹;二是加强山水画的构图练习。先生的建议很具体,我的学习几乎是压缩性的,这奠定了我日后山水画创作的深厚基础。
毕业后我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宗先生的榜样一直在激励我认真教学,在此期间培养了许多让我满意的学生。同时,在我的创作中,也隐伏着先生对光的追求。1991年,步入美术殿堂30年的我,觉得有必要向老师进行汇报,在北京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展出的作品,以纯水墨表现日月和天光云影的题材为主。大病初愈行走尚不便的宗先生,硬是在展厅中仔细地观看了两遍,在许多作品前驻足良久。看完画,他对我说:“我很高兴,你是真正懂得了山水画的,每幅画都是有感而发,每幅画都有不同的立意。”送他出来时,还一再叮嘱我说:“到家里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在他家中那面用石头和花草嵌砌而成的山水墙下,宗先生与我促膝相对。这一次,并不善言辞的他竟然与我长谈了近两个小时。谈话主要围绕着“有感而发”这个话题进行,他反复强调,作画一定要有感而发,只有有感而发的作品才有感染力。他举自己为例说:“解放前在重庆时,我画嘉陵江夜景有了名气,到北京后,很多人建议我做一个专门的夜景画家。嘉陵江夜景很美,我有表现它的欲望,但北京的夜景不美,我找不到那种冲动,所以就很少再画夜景了。所以生活感受第一。”宗先生是个执著的人,甚至有些执拗,但是我喜欢执拗的他。
谈到传统,我说有人批评我的画泼墨多而线条少。先生说:“这要具体分析,线条不是单指那几根线,线条就是笔触。你的画,大片墨色中是有笔触的,既有传统影响,又有现代的气息,墨和水都用得很好。有些画是灵感突发,恐怕重画是画不出来的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受这种议论的干扰。生活是美的,很多东西都可以表现,但很多人常说这样的话,‘这个题材国画不能表现。应该说,古人所见不多,所以表现面窄,今天我们如果被技法所约束,那么很多题材就不能去表现。”
宗其香先生在谈到色彩的问题时说:“你的水墨发挥得很好,作品也很多,我建议你再关注色彩。色彩是最生动的表现手段,要表现丰富的生活,色彩是绝对不应该放弃的。”他又说:“你还年轻,精力要集中在艺术上,不要去追求名利,更不要去当官,那样就再也画不出好画来了。这种例子太多见了。”
最后,宗先生从书架上取下台湾新出版的《宗其香画集》,签名赠给我。他感慨地说:“年轻时,徐悲鸿先生曾要我出画册,他愿为我写序,但我认为未到火候,没有听老师的话,谁料后来遇上了动荡的年代,到现在才由台湾出了这本画册。”他再次郑重地说:“按你创作的路子坚定地走下去,我等着你有更好的作品。”
1996年,我突然收到日本画家杉谷隆志寄来的邮件,打开一看是他与宗其香先生的作品合集,附信上说,宗先生特别指名要他把画册送给我。翻着这本画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知道老师对我有着很重的期望。
宗先生1917年生于南京,是徐悲鸿先生的高足,“文革”时正值他艺术生命的黄金时期,但“牛棚”却成了打发时光的地方。他只是个讲师,开始“牛棚”与他扯不上关系,但1967年“四人帮”控制的公安部发布“公安六条”,把镇压的范围扩大到反对“文革”的群众和与国民党旧政权沾边的人。宗先生开始倒霉了,因为他在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第二年,即1938年,为投身抗日而考入国民党战时干部训练团,直到1941年考入在重庆的中央大学艺术系。于是,他成了“公安六条人物”,关入“牛棚”,并遭毒打。“文革”后期好不容易盼来了作画的机会,却随即又被打成“黑画家”。他的《虎虎有生气》画了三只幼虎,被“四人帮”以“三虎即彪”的借口,诬成为林彪鸣冤的黑画,创下文字狱的典型。“文革”以后,他长期寓居广西桂林,得到当地政府和友人的热忱关护,画出了很多有影响的大幅作品。
1998年他请三位老学生周志龙、李春海和我去桂林作画,代他向当地朋友表示谢意。然而各有教学任务的我们竟一时无法凑齐时间,等到周、李二人歇课动身时,我却病倒在床,错过了为先生出力的机会。我万没料到,转过年来先生就与世长辞了。此事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2004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最高级别的“大红袍”《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宗其香》,并举办画展和研讨会。睹画如见恩师面,思绪万千,特作诗一首,以示纪念之情:
风动峡江雪浪横,寄情湖海任平生。
山城夜色推观止,版纳浓荫供梦萦。
三虎成彪神鬼愕,千梅颂节渭泾明。
当年促膝无间语,归报纤纤寸草心。
注:本文发表于2007年文物出版社《回忆宗其香》一书。
组稿/刘竟艳 责编/刘竟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