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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2许海峰

湖海·文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婶子奶奶

许海峰

猫是奸臣

毒死的猫还能活?

事实摆在眼前,那黑猫若无其事地出现了,鼻子尖上一点白,没错。

娘的,真出鬼了。看来动物真有自我恢复能力呢。

我还就不信了。

赵初又做了两把弹弓,趴在窗口左瞄右瞄的,闭左眼睁右眼闭右眼睁左眼,直累得腮帮子酸疼,扑倒在床上濒死似的大喘,脑袋里总也抹不去那曼妙的身影。

女人,娘的,他说。

赵初做了支弹弓,榆木树杈子剥了皮像脱了衣服的女人,光滑、白净,耀眼,掏沟里的淤泥搓了泥蛋,在窗台上摆两溜儿晾着,窗户里面,伸手可得。

猫偎来了,蹑着脚,轻快地顺着墙根溜,赵初嗅到了味儿样的,“噌——”地翻身,卧倒,右手持弹弓左手拿泥蛋一塞一捏一拉,黑了吧唧的老车胎破皮条绷紧了。他屏住呼吸瞄准,鼻尖汗渗出来。

那团黑爬上墙头,那边茅厕里“咦”地短促一声,他心的某个地方酥酥地动了一下。猫攀上晾衣绳,四只脚并成一条线,成了杂技团走钢丝的演员。

我让偷吃,丧良心的玩意儿!

皮条一寸寸拉长、拉长,放手的当口,啪——断了,皮子反弹过来狠狠抽上他的脸,他扔了弹弓捂了脸长嚎。

隔墙有拐杖敲击地面,一个老人扯长的声音拉着风箱,孩儿,咪咪,家来。

他顾不上擦血,换了弹弓开弓放蛋,泥蛋携着风飞去,猫四脚离地飞起又落下,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捡起死猫,扔出院外,想想,又拾起,破塑料布包了,扔到田头。

孩儿?呸,黑猫就是个鬼!他吐出一口血痰。

猫恋食,狗恋恩

1

赵初光个屁股掉进满簸箕锅灰,他那干巴娘也流干了血。娘为孩儿流干了血,当然似乎可能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只有爹,那个一辈子强悍的男人不懂得所谓的天经地义是哪一出。不是惠奶奶的儿子三贵、儿媳淑兰挡着,这眼神冰冷的爷们只怕是把锅灰堆里会动的肉团摔成烂泥巴了。

三贵说,大哥,不能啊,嫂子没了,不能再没了孩儿,你想想清楚,不能蛮。

惠奶奶当时还是个步履如风的精干管家婆,说话嘎嘣溜脆:娃子不是你个儿?不是个人?你个拧种,心被狗屎糊住了?看你走不动了黑(谁)给你一口饭吃……

淑兰是个软心肠,抱着脸皮皱成核桃皮的肉团,眼圈都红了,大哥,咋就恁么狠心肠?自家的血肉下得去手?

他爹说话硬挣,半辈子“吃铁块拉铁粒”脾气不让人,偏是心疼女人,三贵娘俩的劝说在耳朵边是阵风,响儿都不带。慧奶奶气得手抖,说放个屁还听声呢,狗日的好赖不吃倔驴不怕鞭。

淑兰眼里一起水纹,他爹便没了性子。

奶水当然是吃不着的。爹的巴掌硬邦邦,膀子能勒断小东西脖子。碗里只有稀饭,还熬得生不生糊不糊。赵初饿极了,干哭,揪住包被子嘬出了棉花疙瘩。

天底下,当娘都是一样心肠,淑兰刚生了孩子,把他抱了,分一只圆润白嫩的奶子过去,他一口噙了再不松开,一阵让人眩晕的乳香萦绕了他的一辈子。渐渐的都大了一点,知道东西好了知道抢了,他刚噙上去,淑兰的女孩儿丫羔一巴掌打过来,他脸上登时多出几道红印子。他不哭,只是猛吸,还挠挠她的脖子,那种挠是温柔的、抚慰的、指意分明的。

彼时惠奶奶拎只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暖阳里,看两只麻雀地上蹦跳,像两只会动的土坷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线梭子,梭子上薄薄的一层。人闲到享福的境界是躺在树下看蚂蚁上树,老太太的境界也差不离。女人到了这种时候,三代同堂,子孙康健,衣食无忧,该是身心无碍的时候了。听到儿媳的呵斥,看了两个孩子的举动,忍不住吐出一句,倒是有点缘。

没听清,儿媳看看婆婆,婆婆打起了瞌睡,刚才的声音仿佛只是错觉。

2

三贵慢性子,为人老实巴交,做什么都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干的是不要多少技术含量的活儿。前期和邻居一起去撒鱼卖钱,也就是凭运气的事。慢慢地鱼越来越少了,别的人都改行了。三贵没有办法,愁得到田里转悠,一天天的烦心。淑兰看他那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气。

一天三贵在地垄转悠,看到一个老头低头东张西望。他咸吃萝卜淡操心,留了心,看老人家拿根树枝东戳戳西戳戳的。那人年级挺大,衣着却光鲜,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体面人,属于裤腰带系到脖子上的人。村子离县城不远,遇到城里人不稀奇,稀奇的是见到这样行为异常的城里人。

三贵见那人在地垄间趟了几个来回,弄了半截身子的土,逮到了两条马舌子.马舌子地里多的很,人见了起鸡皮疙瘩,这人在逮。他很疑惑,趁着老人装瓶子的当间儿,上前问,大爷,逮这个干嘛?

老头停下脚步,拄着树枝和他攀谈起来。老人在地质局工作,副局长,在这个不大的县城算是个人物了。老来却诸多难事,前段时间,原本雪白粉嫩、刚满周岁的孙子莫名爱上了花盆里的土,逮着机会抓着了就往嘴里塞,不能如愿哭闹没完,让全家人伤透脑筋。慢慢地,发热,一睡觉会汗湿全身,且愈见消瘦。全家人着急上火,赶紧抱到医院,诊断是小儿疳疾。打针吃药挂水花了不少钱,这倒不说,关键是一段时间下来,孩子还是没见明显好转,小东西见到土还是比见到亲人更有感情。没办法,老头辗转找到县城西北魏庄的老中医魏万银。不接触不觉得怎样,见到了才觉得真是乡土名人比得上东床驸马,老魏家门口车辆排出二里地——这不多说,关键是魏中医给开的药方里有个守宫的药材,还要活的。到药店买吧,人家要不没有,要不只有挖尽肝肠肚肺晒干的。老头急了,让家人兵分几路到乡下来抓,守宫,就是壁虎呢么。

壁虎,不就是蝎虎子?三贵哑然失笑,城里人到了乡下,比乡下人到了城里的土还土,蝎虎子和马舌子是两码事,你看,他捏起一条,马舌子脚底下没肉垫(吸盘),只能在地上出溜,蝎虎子是上墙的,你要的话,我给你逮去。

他领老人到家,挨到下傍晚,找个竹竿子拿把手电筒出去了。带回了一瓶子蝎虎子,老人高兴坏了。天太晚,老人在他家住了一宿,饭桌上,老人硬是塞给三贵一百块钱。淑兰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谁能想到,这遍地都是的蝎虎子还能做药呢?一句话提醒了三贵。

三贵第二天到县城,问了几家的药店收不收蝎虎子也就是壁——虎,他拐着弯发音没完全结束,就得到了人家肯定的答复。他高兴坏了,捡到宝样的回家,号令老婆对此秘而不宣。就此,他每天晚上拿上竹竿、手电,大半夜大半夜地溜墙边照。蝎虎子昼伏夜出,抓蚊子苍蝇吃。见到手电光就不动了,竹竿一拨拉掉下来摔得晕乎乎的,拾起装瓶子。一星期一次送到县城,一块钱一条,竟还是抢手货,据说,这东西能治不少病症呢。

一条蝎虎子一块钱,顺利的话,动员淑兰一块帮忙,一星期送出去500条不在话下,一个月就是2000到2500条。蝎虎子出来的时间前前后后有仨月,也就是一个夏天能挣到7500元,保底。这个可是原来一年多的收入啊。正当三贵开始步入正轨,制订好了五年计划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那是赵初小时候见过的最为惨烈的情景。

三贵被一块白布遮住了抬进院子,淑兰掀开看了一眼便瘫在地上扯开长声嚎啕大哭,丫羔也在凑热闹。白布刺眼,有血殷出,滴到地上,淑兰婶子掀开白布的刹那,赵初看到了三贵血肉模糊的脸。

这辈子没聪明过,刚谋算了一回,命就没了,人活着该着怎么回事。惠奶奶如是说,她的脸抽搐着。

三贵到县城送货,也就是12只大罐头瓶子。合该出事,街心公园旁边的十字路口,一只瓶盖滑下,一只蝎虎子爬出去,跑了。一只一块钱,他舍不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追踪一块钱的踪迹,发步追去。一脚踩中尾巴的时候,绿灯亮了,一溜的车辆冲上来,三贵轻飘飘地飞行了一段跌下来。路中间留下蝎虎子尾巴,一块钱钻进路边的花池不知去向。

赵初和三贵没感情,在他看来,三贵的存在和消失并不能造成生活的任何波动。可他流泪了,陪着淑兰婶子,大家都说这孩子仁义。

赵初父亲进入自己的生活,大概是从三贵的死开始,很奇怪,生活能决定一个人在自己的视野里是否存在。

这个粗野的男人主持了三贵的葬礼,全心全意策划了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最多的时间来拖延亡人入土的时间。三贵终于还是入了土。也正是在葬礼上,赵初父亲开始正眼看淑兰,在此之前他一直躲避她的目光,一直的、尽力的躲避耗尽了他的强健和青春。三贵不在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好这位邻居,儿子的这位奶娘。

赵天顺注视着一身孝衣的淑兰,女要俏一身孝,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端庄动人。天顺虔诚的注视并没有换来预想的回应,淑兰专注地为亡魂落泪,看着燃烧的纸灰在院子旋转,轻飘飘地飞去。

天顺与淑兰的反应被两个人看在眼里。惠奶奶经历的世面多,什么事情一打眼便能看出个究竟,她什么事情没见过呢?她不做声不表示没想法,什么事儿不得有个长远打算呢。

赵初对强行闯进生活的这个老男人颇有几分敌意,他胡子拉碴的,一脸的不善,此时他正盯住淑兰,赵初恨不得冲上去剪断他的视线,淑兰婶子也是你能这么看的?

3

不出一年,惠奶奶就开始主动为淑兰的再婚费心思。她的想法,守寡的年轻女人,特别是淑兰这样的,丰满圆润,轻风拂柳挡不住的风情。母猫发情公猫能耐得住性子么?容易出事。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村东村西的哪家寡妇门前也少不了的是非。解决问题的办法,恰恰是主动找个人家把淑兰嫁了。老太太的盘算,这样的人家首先要离自己家近,三贵没了,只剩下这么个孙女,要眼看着她长大。二是儿媳妇嫁人,守在身边也能顶个半子,家里有事或者自己老了也能找到人用。三是免去多少是非。

她主意已定,开始寻找恰当的时机。这样的事情本是不应婆婆亲自出面,会遭人非议,好像儿媳妇没人要的样子。她才不管那么多,她觉着合适就合适,谁说了也没用。

她拄着常年不离手的桑木拐,在一个晚霞灿烂的傍晚进入了赵天顺的家门。桑木拐杖搥搥房门,发出空洞的声响,木屑散落下来。她视若珍宝的猫绊前绊后寸步不离。猫恋食,狗恋恩。这东西出生不久遭到了遗弃——这很正常,乡下的猫恋爱自由,没有约束,生多了主人就扔掉一些——惠奶奶捡回家,孩子似的疼着,多年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猫对她也是深有感情,懂话,服从命令听指挥,快成了精。

天顺女人死后,他多年不顾及生活。院落、屋子里不必齐整,木头门弄了个光板凑合,虫蚁蛀了个空。屋里人气不旺,一片冷清。

惠奶奶慢悠悠进去,顺了木头门说开去,天顺哪,木头门朽成那样了不能换换?窟窿捣眼的。家里头没个女人倒是不行,看你们爷俩吃吃不好、穿穿不好的,日子过得不易。

天顺对老太太的突然造访有点张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实话,他对这位脾气大的吓人的老太太并不怎么感冒。可人家关心到家了,总不能不通情理吧。他挠挠头,大娘,和你说心里话,没个女人,浑身上下不得劲,混混吧也就,不图个什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屁话!惠奶奶的拐杖顿在地上,没个女人还就不活了?我可看不起你那窝囊样子,再说了,咳……没女人呢,不能再想办法找个?近边儿的……有合适……咳、咳……

她突然咳嗽起来,后半句吞进肚子。

天顺眼前灵光一闪:有戏!又不敢确定,他试探着问,大娘,你的意思是,能给我上上心?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孩子,孩子老受屈……咳、咳……

人有的挑,要不要还是看你,男猫不主动,女猫叫也白叫。

天顺脑袋磕头虫一般直点,正中下怀,他高兴透了。

两个人在一番莫名其妙的咳嗽中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意见。

这一切赵初看在眼里,他对着那颗磕头虫脑袋暗暗发脾气,看你那屌样子!

儿子的愤怒并不能阻止老子的行动。第二天,赵天顺换上还算干净的衣裳,拎上一些糕点、几块布料登上了惠奶奶的门。惠奶奶没事儿样的接待了他,甚至比平日里还多些淡漠。听完天顺的要求后,她不动声色,把淑兰拉进内,审慎地将此事分析了一番,下了结论说,单身女人日子难过啊,单是柴米油盐就够难为的了,还得养大孩子,照顾老人,不容易,何况夜夜孤单,老来没伴。她在照顾老人上加重了语气,尔后观察淑兰的反应。

淑兰顺看着窗户外面的浮云,天晚了,放学回家的孩子在追逐打闹,水塘子湿漉漉地出来个撒鱼的,丢下网,磕鞋壳里的水,哪家的妇女又在叫骂谁的羊爹羊奶奶不主贵,吃了她家的菜。

惠奶奶等了一个世纪,淑兰总算开口了,我不想再找男人了,养大孩子,照顾老人,都是应该做的,老鸹都懂养小养老呢。三贵窝囊,短命走了,也就算了,过日子难归难,容易也不在男人身上,苦苦也就过去了。我不想让丫羔再摊上个后爹,我听不得她将来的怨言。

惠奶奶没料到儿媳会有这样的反应,定定神,发挥起老人的苦口婆心。从烈女无好报到什么是人活着的真正价值,从家长里短的是是非非到个人影响,从顶梁柱的意义到女人难顶半边天的苦处。还说,你看天顺那孩子还是吃你的奶水长大的,你早尽了他娘的义务了。到动情处,她一把抱起脚边的猫,贴在脸上流下泪来。

淑兰急了,她从来不想将自己再婚的事情摆上桌面,何况是这种硬上弓式的强行撮合。等听到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从婆婆嘴里吐出,她心里的火腾地窜上来,说,为他孩子喂奶那是怕孩子饿死,哪里有多少寡妇门前都是是非的?你要是怕是非,干脆把我们娘俩撵出去算了,我把话撂下,再说什么婚配的话,我把姓赵的东西砸他脸上!

赵天顺躲在门外边偷听,觉得自己坐在那里眼看要化成一滩水流到地上。没等娘俩出来,他夹着糕点和布料,落荒而逃。

惠奶奶抱着猫走出,桑木拐杖敲在地砖上发出沮丧的回响。

4

男人有意、女人无情,赵天顺经历了短暂的求婚历程,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他从此了却此愿。一身挣钱养家,好歹把儿子培养上了大学,没像想象中的砸锅卖铁,付出的只是一个汉子二十年的青春热血。他要是知道是儿子蓄意毁掉了自己的婚姻,肯定会五雷轰顶。

那天,赵初赶在爹前头,把回家的淑兰堵在了门口。婶子,他说,你别嫁人了,我以后娶你,嫁人也别嫁我爹那老王八蛋,说完,他跑开了。

淑兰愣在那里,她被一个孩子没头没脑的说法惊呆了,半天才恍惚过来,眼前没有孩子的身影。门边的玉蜀黍杆子呼啦啦地响,刚才的情景梦一样的抓摸不着。

房顶有猫凄凉的叫喊。淑兰一个冷战,匆匆返身掩门。

猫改不了偷腥

1

赵初是村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读到大学的孩子,环境造就,村里的孩子一般上学到初中毕业撑死天了,尔后早早结婚,做个大人。赵初不愿意这样,他心气高,不愿过和大家一样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受了相亲刺激的赵天顺赌气似的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逼着他比别的孩子强,为自己的挫败感找到对应点。

大一暑假,赵初回到家,言语间已经带有了普通话的痕迹。南方城市的环境更强化了他内敛的性格,将其转化为温文尔雅的部分,他显得与家里的年轻人有了明显不同,他的独特成为了让人尊重的资本。

赵初哥,一个女孩儿远远向他跑来,活力四射像踩在了弹簧上,小马驹?他的心里浮现出这样的词。这个当年和自己一起抢奶水吃的霸道女孩子丫羔,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青春少女,哦,这匹小母马。

赵初哥,回来啦,她揽住他的胳膊摇了几摇,柔软的胸部紧紧贴住他的胳膊。她的热情让他吓了一跳,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柔软的感觉传到大学生的心里,他的心一震,脸红了。丫羔完全没有意识到赵初的反应,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还有和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有亲近机会的自豪。这个姑娘,她兴奋的脸色绯红,一把提起赵初的旅行箱,清脆的笑声惊起树顶的喜鹊。赵初哥,把大学的事儿和咱说说呗,我妈给你包饺子吃呢,什么时候回去?她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他被她半拖半拽着,顺树林间的小路往家里走。不远处的宅子上,惠奶奶、赵天顺在等着他,惠奶奶脸笑成了七八月怒放的花朵,猫蹲在她脚下,远远看很不真实,如城市的一尊雕塑。天顺依旧一脸冷漠,抱着膀子望着他。

一阵强烈的失落感撞击他的心,他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忍不住问丫羔,淑兰——婶子呢?

我不是说了么,我妈给你做饺子呢,我妈说你爸不会做饭,你回来吃不好。她小脸通红,鼻子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你干脆到我家过得了,我妈、我奶奶可惦记你了!

惠奶奶的身上混合着一股草料的霉味,气息多年来早和她融为一体。她一把拉过赵初,手上的力气出奇地大,他感受到传来的震颤,乖孩儿呀,可想死奶奶啦,赶紧地,死丫头,箱子送家去,家来吃饺子。

丫羔伸伸舌头,佯作委屈,奶奶看见赵初哥就不疼亲孙女儿了,我可是亲的啊。

惠奶奶把赵初揽在怀里说,我还指望着小初做我的孙女婿呢。

丫羔赶紧跑开了。

赵初并不适应这样以自己为中心的热闹,他只想赶紧结束这样的仪式,回到家里好好歇歇,等看到淑兰婶子张着面手迎向自己,他的心才敞亮起来。

他长大了,大学里新奇的生活不能掩饰他对家里的想念。同学们很快在新环境里找到了异性朋友。大学么,脱离了高考的重压,某种程度上成为配对的场所。他没有猴急地找女朋友。不知道怎么了,他对身边那些虚荣的女孩子不感兴趣,她们幼稚、故作矜持、不负责任。更可怕的是,几乎找不到会脸红的女孩子了,她们没有自主的思想,没有自己独特的思维,为了追求所谓的时尚来显示自己的突出,但群体的特立导致的是群体的平庸和乏味。他远远躲开她们,躲开她们故作冷漠又极其期待异性的身体。

有时候真说不清学问对女孩子有什么用,就像挨在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她没有读过几年书,但她明净、活泼,具备羞涩和热情的天然吸引力。丫羔,这么多年来和赵初青梅竹马,他看他就像看待自己的亲妹妹。

丫羔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话,突然问道,哥,你说上学为了什么啊?

他吓了一跳。筷子上的饺子啪地掉到碗里,溅起的热汤烫到了他的脸,丫羔忙不迭地伸手为他擦,手掌温柔而热切。

女孩子,乱问什么,让你哥饭也吃不好,上学为了什么?为了知事明理呗,像个你?不好好学,懂个什么?做你个傻丫头吧。

他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家庭度过,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气息。这个弥漫草的清香的屋子,永远都洋溢着奶香味儿,那是他生命最初感知的味道。他深深迷恋这个地方。

吃饭时,惠奶奶看看赵初,看看孙女,看看孙女,看看赵初,把猫抱在怀里,笑到合不拢嘴,她的笑渐渐有了越来越明确的指向和意味。

丫羔坐在旁边,渐渐地也就明确了那层意思,一举一动多了几分亲昵的味道。

赵初如坐针毡,匆忙吃完饭,赶着回家。

2

猫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开始了对异性赤裸裸的思念,它在墙头、瓦楞上昼夜潜伏与嘶叫,听上去更像在哀鸣。

他年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失眠了,之前他躺下就着婴儿一般。他也是叫春的猫吧,心中难耐的焦躁不安,这种不安抓摸不着,在身体某个深远的地方猫爪子样地抓。

人大了,天地就变小了。隔院的一切更加近在咫尺,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眼里,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以窥见。离家一段时间,回家后发现没有什么改变,除了自己。

临院的茅厕近在咫尺,他看过刘恒的《菊豆》,对这样子的环境有些敏感,每当淑兰婶子去解手,他总有强烈的窥伺欲望,这种欲望阴森晦暗,让他窒息,他让这欲望剥得赤条条摆在大街上供千万人瞻仰和嘲笑。

猫在嘶鸣,她的嘶鸣很快得到了异性的回应,几只男猫到了房顶上和她幽会,踩得瓦片响。

他躲在黑暗中咬牙,想骂人、想打人,想打破被家里那老男人精心制造的静寂和压抑。他对自己没有办法,他用点着的火柴棍摁在手腕上,掐自己的大腿,急剧的疼痛短暂地让他舒畅,累累的伤痕则更加重了他的愤懑和负罪感。他无能为力。

他的眼光一直追着淑兰婶子,他还能闻到她的乳香。淑兰婶子是她的辽阔的草原和大地。他沉醉其间,不能自已。

3

小母马老在面前跑来跑去,粘住他。他不想动,她偏要拖住他游东家逛西家,天天晚上还拖住他在麦场上一坐半天。她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腰身那眉眼分毫不差,站在一起姐妹一般。他内心当时正被无尽的空虚填满,此愁无计可消除。慢慢地,被丫羔的热情感染,暂时忘记了一切。此时小母马身上的乳香味清晰起来,冲撞他的胸口。

哥,你喜欢不喜欢我?小母马总仰下巴问他,问到他脸红,问到他唯唯诺诺,她开心了,笑倒在柴草垛边。她扯住他的衣裳,他也倒下了。

多大的人了还打打闹闹的?还像小时候吃奶,老和我抢?

就抢就抢,要不是你抢我的奶水,上大学的是我么。

你的奶水?

赵初本想说是咱们两个人共享的奶水之类的话。不想一句“你的奶水”说成了多义,说成了歧义,说成了异议。

对面瞬间没了声响,只剩下喘息。

他在黑暗中红了脸,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两个人的沉默里,喘息和羞耻感都被放大。渐渐地一种朦胧的意思生发出来,如夏季早水面上氤氲的雾气,美,但不分明。

他们偎在一起,对方身上的气息如此分明地诱惑着自己。

奶水味越加清晰地环绕他左右。对方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猫又在屋顶上似快慰又似痛苦地呻吟,他的心跟着半是快慰半痛苦地悬起。一种感觉从身体某个地方升起、升起、升起,一股气流顶在某个地方,让他焦灼让他痛苦,让他口干舌燥。他需要些什么,异乎寻常的强烈。慢慢地这种需要开始明确,他需要对方的拥护和响应,那是支撑他信心的所在,对方身体上的温暖和手上的力度有效地传达了她的妥协,她的应允,她的鼓励。

沉默和黑暗中,两个青春的身体达成了协议。

他几近疯狂地撕扯她的衣裳,一切都在麦秸垛旁发生。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孤舟,在辽阔的大海上游荡、寻找,多少次到了深渊的边缘,又侥幸脱逃。海面上雾气氤氲,他无助和惊恐,片刻之间,触礁的恐惧摄住了整个身心,他对着苍茫的大海喊出内心深处的求救:

淑兰婶——

小母马登时不动,颤声问,你你你刚才喊的什么?

没,没喊什么。

你在喊我妈的名字,对不对?

你听错了。

你还算是个人?你想的什么你?

没什么……

你再说!

丫羔,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对你没感觉,以后还是两散吧,咱。

暗里,一只猫爪子凶狠地抓上他的脸。

你敢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死了么,哄我,你不得好死。

他两耳轰鸣,不知今夕何夕。猫在房顶上嘶叫。

他疯了,他泪流满面,狠狠抓住她的头发,直到她哭出声,我就是喜欢淑兰婶子,我就要娶她。

身下的影子一脚蹬上他的下体,他蜷曲在地上。海浪朝他劈头盖脸打下来,他沉入海底。

4

邪门!他恨极了该死的猫。不是她整天叫来叫去,自己哪有这么心烦?

赵初那天拾掇屋子的时候,找到一窝耗子,在废旧棉花套里睡得很香甜。都是没长毛的肉吧唧。他拿了,放在大门的门洞里,旁边放上一杆锄头,心想着猫一露头一锄头塠死算完儿了。没想到猫成精了,若即若离地馋得喵喵直叫唤,就是不偎边儿,似乎能感觉到从对面那个人身上的杀气。他从下傍晚等到大半夜,困到不行,刚一打盹,醒来再看,只剩下了棉花套子。

他恨得牙痒痒。

他开始尝试和猫套近乎,每次到一墙之隔的淑兰家串门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挨近它,忍着厌恶尝试去接触它。惠奶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把这归结为是男孩子更加努力进入这个家庭的明证。

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把家里的咸鱼拿出来几条。咸鱼是赵天顺的主要菜肴,他要知道一定女人那样唠叨不休。赵初偷偷拿了几条摆在墙头。猫在靠近,赵初抄起门背后早准备好的长竹坯。猫警惕地靠近,确认没问题,开始大快朵颐。他靠上去,几步远的地方猛然挥动竹坯砸下去,猫反应过来但来不及了,竹坯砸在它的腰上,它惨叫一声栽下墙去。他捡起抛在房顶,心说我让你再叫,看你再活?

猫哭耗子,假慈悲

怕什么有什么,他一直在等的灭顶之灾到来了。

旁边院子里淑兰婶子沉闷的哀号,丫羔也在哭,有婶子说话说声。他竖着耳朵,也只听见婶子的压低的嗓音,你要是敢……撕烂你的嘴……

他的天塌下来。

拐杖敲打声临近了,惠奶娘的声音,欺负咱孤儿寡母的?吃了咱的奶水长大,奶水吃到狗肚里了?今天咱这把年纪,都死在你家门口卜——

一个字是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心里。他躲在门背后,脊背顶住门,眼前一片空白。

不用说,是丫羔告状了,完了,他想,全完了。

小初,你给我滚出来。刚出几天蛋壳你,就不是个东西了?我说怎么听你淑兰婶子和小丫哭的,你怎么能干出这?啊?

他对着一个洞眼往外看,一个身影挪来,他腿肚子直哆嗦。他看到了三贵蒙着白布浑身是血他被车撞死了撞死了我的大学我的暑假猫怎么老也死不了你这该杀的小母马家还有个家样子么生儿养老你要娶婶子你想得美呢么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前程尽毁呀……

小初,你给我死出来。死出来,看看这药是不是你放的?不搭理?不搭理你就跑得掉?我孩儿怎么得罪你的?你要把她药死?

他一惊,看看惠奶奶脚底下,黑猫还在!前前后后地跑,摆明了知道主人在给自己撒气。

孩儿——猫?打不死的猫?

为了猫?那婶子和丫羔没告诉……

他眼泪汹涌而出,淑兰婶子,丫羔,他想冲出去,喊淑兰一声妈。妈,儿算是白活了。

小初,别装死知道么,你给我死出来。

他赶紧再次窥看敌情。

洞眼里,一根黑乎乎的东西迎面而来,“扑”地穿过朽坏的门,他捂住眼睛蹲在地上。眼里热辣的液体扑出来。他的哀嚎响彻那个夜晚。

老太太不依不饶,你少给我在这装相,猫哭耗子么?

屋子一片死寂,整个空间唯有他一人,眼里的世界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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