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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章罗”是这样“联盟”的

2017-01-12孟半戎

读书文摘 2016年12期
关键词:民盟

孟半戎

1958年春学期,在我们初中政治课上,老师讲道:什么是右派?右派就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中的反动派。在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当中,章伯钧、罗隆基最反动最凶恶,他们结成“章罗联盟”,叫嚣要共产党下台,让他们上台执政。将“章罗”说得非常可怕。

“章罗”果真是那么可怕吗?1979年,对右派分子平反之后,我陆续读到一些与“反右”有关的文章,这才渐渐地明白,原来“章罗”是这样“联盟”的。

章伯钧,1895年 (清光绪二十一年) 农历十月初一出生于安徽桐城 (今枞阳县) 一个破落地主家庭。早年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 (今武汉大学)英语系,先后任安徽宣城师范 (安徽省第四师范)英语教员、校长。1922年以公费入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哲学,有幸与正在德国从事革命活动的朱德相识,他们同住一室。次年,章伯钧由朱德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章伯钧在柏林大学学习了四年,系统地研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和充满辩证法思想的黑格尔哲学,获博士学位。1926年在德国学成的章伯钧与朱德和周恩来的挚友孙炳文同船回国,任中山大学教授。大革命时期,章伯钧参加北伐,任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宣传科长、秘书长、副主任,第九军党代表。大革命失败后,章伯钧参加“八一”南昌起义,被任命为起义军总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起义失败后脱离了中国共产党。1928年,章伯钧在上海与谭平山等酝酿成立中华革命党。1930年同邓演达等创建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当选为中央干部会干事。1933年,章伯钧参加“福建事变”,任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土地委员会主任,“闽变”失败后避居香港。1935年,中共中央发表有名的 《八一宣言》,章伯钧的抗日热情被鼓动起来,主动回到内地投身抗日。离港时,他将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改建为中国农工民主党。1941年,章伯钧参与组织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后改为中国民主同盟)。1947年秋,民盟总部被国民党视为“非法团体”,被强迫宣布自动解散。该年年底,章伯钧和沈钧儒先后经过化装秘密抵达香港,在各地的民盟常委也陆续到达香港。1948年1月,章伯钧和沈钧儒两位常委代表民盟中央主持一届三中全会,章伯钧作 《政治报告》,提出要和中国共产党携手合作,联合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为彻底摧毁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建立新中国而奋斗的主张。章伯钧做的报告,分析问题有理论、有见解,一副大政治家的风度。会议通过了《紧急声明》,否认民盟总部解散。会上还严肃地批判了一些人的中间路线思想,调整和充实了民盟总部的领导机构,决定暂由章伯钧、沈钧儒领导全盟工作。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期间,章、沈与身居上海、受国民党严密监视的张澜主席和罗隆基常委一直保持着联系。

1947年,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改组后并入中国农工民主党,章伯钧任农工民主党中央主席。

1948年5月1日,中共中央发布纪念劳动节口号。口号郑重提出:“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香港各民主党派和各界爱国人士100余人联合通电,热烈响应中共“五一”号召。当时,中共在香港负责统一战线工作的是潘汉年和连贯。在他们的安排下,章伯钧、沈钧儒先后乘苏联商船安全到达东北解放区,并于1949年2月25日抵达已被解放了的故都北平,参加人民政协筹备工作。6月15日至19日,新政协举行筹备会,章伯钧是21名常务委员之一。从此,民盟和农工民主党作为民主党派,都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协的一个组成部分。章伯钧在新政协筹备会上被推举,参加起草著名的 《共同纲领》。

罗隆基,1896年 (清光绪二十二年) 农历七月初六出生于江西安福县枫田镇一个书香世家。罗出生这天,产妇罗母床上的蚊帐后面出现一条大蛇,盘在床后不走。几个当地老人看后忙恭维罗家主人说:“蛇者,龙也。此时龙仔出现,乃吉祥之兆也,此娃来日必有将相之福分。”

安福方言,“龙仔”的读音“龙叽”。这“龙叽”便成了婴儿的乳名。龙叽到了5岁,该取学名拜“至圣先师孔子”启蒙上学了。清末秀才、饱读诗书的父亲罗念祖冥思苦想,突然灵感一动,这“龙叽”不正是唐明皇李隆基的“隆基”二字的谐音吗?真是千古巧合,借个贵气,便将“罗龙叽”改成了“罗隆基”。

罗隆基,字努生,又名国琅,笔名生辉、野度,从小天资聪颖,有神童之称。1913年,17岁的罗隆基在江西千余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北京清华学校留美预备班。在清华学校就读时期,他不仅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而且思想也相当活跃,擅长演讲,喜欢发表政见,往往立论独特,文笔犀利,显露出反传统精神。在五四运动中,罗隆基冲锋陷阵,不仅成了清华学校辛酉级学生领袖,还被选为“北京中等以上学生联合会”的执行委员兼宣传干事。

1921年,罗隆基公费留美,先入威斯康星大学,继而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学。后来,他出于对英国著名政治学家拉斯基的敬慕,转而赴英留学,并在英国获政治学博士学位。

1928年,罗隆基学成归国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创办 《新月》 杂志,并担任主编。因发表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的言论而被逮捕。“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罗隆基在上海各大学公开宣讲,主张武力抗日。抗战时期,罗隆基积极参加发起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 (后改为中国民主同盟),任中央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部长。他和张澜、沈钧儒等民盟参政员一道,支持中共参政员,谴责国民党的倒行逆施。在西南联大任教时,主持创建民盟昆明支部,任主任委员,积极推动昆明抗日民主运动的开展。

抗战胜利后,罗隆基全力从事民主运动。根据国共两党谈判所签署的 《会谈纪要》 (即“双十协定”),决定召开有五方面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包括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同盟、青年党和社会贤达,共38名代表。民主同盟代表共9名,其中就有章伯钧和罗隆基。

在政治协商会议举行期间,民盟和中共曾有约定,在重大问题上要事先交换意见达成一致、互相配合。罗隆基和中共代表王若飞经常接触协商。向来目空一切的罗隆基对王若飞极为钦佩,二人遂成挚友,会外见人就说,自己也引以为荣。经过22天的激烈斗争,政治协商会议最后签署了五项决议。1946年2月10日,重庆各界数千人在较场口举行庆祝政协成功大会。会议开始,国民党右翼势力指使特务捣乱会场,打伤大会主席团李公朴、郭沫若等人,造成“较场口血案”。罗隆基作为民盟发言人,向国民党提出严正抗议。

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先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同年10月4日,在上海天蟾舞台,各界5000多人举行公祭李、闻大会,罗隆基出席并讲话。罗隆基放弃讲稿,即席有针对性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说:“民主是由坐牢、流血牺牲而得来的,这也是民主的代价……刚才潘公展先生说,我们究竟要英美的抑或苏联的民主?我是研究法律的,这个我可以代表我的同志答复,他们要的是老百姓都能活命,能自力,能过人的生活的民主。老百姓不能活,没有自由的国家是不民主的。”他最后说:“杀死一个人并不就是杀死他们所追求的信仰。因此,可以杀死他们两位,而不能杀死民主。”罗隆基的演讲有口才,有煽动性,敢于点名骂蒋介石独裁政府,深受广大与会者的欢迎。与会者热烈鼓掌,掌声经久不息,会场霎时风起云涌,达到高潮。当罗走下台时,代表周恩来前来出席公祭大会的邓颖超赶忙迎上去,激动地紧紧握住罗的手,一再致意、表示感谢。

此后,罗隆基在南京和上海与周恩来、董必武等来往甚密。1947年初春,中共代表团被迫返回延安,中共在南京、重庆、上海的办事处,委托民盟代管。上海马思南路周公馆被民盟接收后成为民盟在上海的办公处,也是民盟中央宣传部部长罗隆基在上海的下榻之处。风流倜傥的罗隆基与 《文汇报》 著名记者浦熙修过从甚密,在此出双入对,情话喁喁。罗浦间艳事风传已非一日,时有绯闻。但罗无所顾忌,稳坐周公馆。

罗隆基和张澜为争取和平民主、反对内战,在上海同国民党反动派展开斗争,因此都上了国民党保密局的暗杀名单。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特务拟将已为他们所软禁的罗隆基、张澜同时装进麻袋投进黄浦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出面,请国民党起义将领杨虎、阎锦文设法搭救,这才使罗、张二人脱离险境。7月,作为民盟的主要领导人,罗隆基、张澜安全抵达北平。在北平,毛泽东、周恩来接见了罗隆基。1949年9月,罗隆基以中国民主同盟代表的身份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为新中国建立作出了贡献。

1949年10月1日,章伯钧、罗隆基参加新中国开国大典。新中国成立初期,章、罗是很受中共重用的。章伯钧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政协副主席、政务院政务委员、中央人民政府交通部部长、全国人大代表、民盟中央副主席兼组织部部长、农工民主党中央主席、光明日报社社长等重要职务。罗隆基历任政务院政务委员、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委、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宣传部部长、民盟中央副主席等职,1956年又被任命为国家森林工业部部长。

1950年10月24日,毛泽东主持召开政协一届十八次常委会议,协商讨论抗美援朝问题。与会人员一致赞同组织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援助朝鲜人民,反对美帝侵略。这次常委会上决定起草 《各民主党派联合宣言》,表明立场,各民主党派公推罗隆基执笔起草联合宣言。

11月4日,毛泽东在审阅了由罗隆基起草的《各民主党派联合宣言》 之后,致函胡乔木及中共中央统战部第一副部长徐冰:

乔木,并徐冰同志:

此件请乔木即印清样七份,印好后以四份分送毛周刘朱 (笔者注:毛周刘朱指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以三份交徐冰,请徐冰于今日下午再找李济深、黄炎培、罗隆基三人一阅,取得同意,于今日下午七时以前退回我。

毛泽东

十一月四日上午九时

11月5日,由罗隆基起草的 《各民主党派联合宣言》,经毛泽东批准,在 《人民日报》上公开发表。

后来,金日成送给毛泽东的高丽参,毛泽东特地将它转送给罗隆基。

这一时期的章伯钧、罗隆基春风得意。他们每年都要赴各地视察,还出国出席世界和平代表大会。可是,在1957年夏季“反右”斗争风暴中,他们却成了中国第一号和第二号右派分子。

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题为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的讲话,阐述了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要采取“团结—批评—团结的方针”。章伯钧对毛泽东这个讲话很欣赏,感到很兴奋。他认为,这时毛泽东提出了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途径,是毛泽东对自身理论的一个突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了指示,在全党深入开展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这次整风是以毛泽东2月27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为指导思想,并集中征求党外人士的意见。从5月8日到6月3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了13次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号召民主党派和各界人士向共产党提出批评意见,要求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5月21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再次召集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开座谈会。中共统战部一位领导特地打电话给章伯钧,希望他在会上一定要讲讲。章伯钧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何况他担任光明日报社社长,不仅要说,而且还要写。当然,他的文笔是一流的。5月21日下午,正患腹泻的章伯钧乘车去会场。几天以来,他一直在思考给共产党提什么意见。想着想着,想出了一个“政治设计院”的方案,这也是章伯钧在鸣放期间的主要言论。那天下午,他在发言中说:

近20多天来,全国各地都在谈论人民内部矛盾、帮助共产党整风,提出了很多意见,看来是正常的。

鸣放,并不影响共产党的领导,而是愈益提高了共产党的威信。

现在工业方面有许多设计院,可是政治上的许多设施,就没有一个设计院。我看政协、人大、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应该是政治上的四个设计院。应该多发挥这些设计院的作用。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他们讨论,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

现在大学里对党委制很不满,应该展开广泛的讨论,制度是可以补充的。因为大家都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样搞,民主生活的内容就会丰富起来。

镇反、“三反”、肃反中的遗留问题,党和政府应该下决心来检查一下,检查要有准备,要好好工作。

国务院开会常是拿出成品要我们表示意见,这样形式主义的会议是可以少开的。

在非党人士担任领导的地方却要党组负责,党组既然要负责,就不能不要权。这是党外人士在负责岗位上不能做到有职有权的根本原因。

今后有关国家的政策、方针性的问题,多听多方面的意见。如果党内一决定就那么干下去是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的。如文字改革,我认为既不是国防机密,又不是阶级斗争的问题,是一个人民内部的矛盾问题,却只有少数热心分子作了讨论。如果文字改革问题等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没意见,我不反对,如果是文化问题,就应该在党内外展开讨论,应该多从学术、政治、道理上进行讨论。

这就是章伯钧所谓的“政治设计院”。

罗隆基鸣放期间的主要言论,发表在5月22日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著名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上。他说:

为了鼓励大家鸣放,并保证鸣放得好,我觉得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可以成立一个有共产党、民主党派的成员和其他方面的人士参加的委员会,以检查过去“三反”、“五反”和肃反工作中的偏差,并鼓励受委屈的人士向这个委员会申诉。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指示过,由人大常委和政协常委成立一个机构来检查肃反偏差。成立这么一个委员会有三大好处:

一、可以鼓励有意见的人向委员会申诉……使有委屈的人不至于没有地方申诉。

二、可以更好地做平反工作。过去有许多大运动有了极大的成绩,但的确也有偏差,伤害了一些人。因此造成一些隔阂……过去的运动是共产党领导的,今天平反有各民主党派人士参加,那就更有利于做平反工作。

三、在鸣放中……谁也不敢保证,对“鸣”与“放”绝对不会有人打击报复。有了这个委员会,有报复思想的人就害怕,真的受到报复的人也有路可走。

这样的委员会,中央有,地方也应该有,而且中央可以领导地方的这样的委员会……

这就是罗隆基的“成立平反委员会”的主张。后来,它与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储安平的“党天下”一起,被并称为中国右派的三大“反动理论”。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 《这是为什么》。社论指出,当前政治生活中某些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少数右派分子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推翻社会主义制度,最广大的人民是决不许可的”。同一天,毛泽东起草 《中共中央关于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社论的发表和指示的下达,标志着反右派斗争正式开始了。

6月19日,《人民日报》 发表了毛泽东2月27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所作的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的讲话。讲话是经过整理、补充后正式发表的。其最主要的补充不仅是增加了辨别“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而且在原讲话宣布“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之后,加上了一段“但是”,即强调阶级斗争“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这一段话在此后许多年中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章伯钧是聆听毛泽东2月27日讲话的当事人,本指望能靠这篇讲话的内容保护一下自己,及至看到公开发表的正式文本,不由惊呼,“完了,完了,全变了!”

7月1日,《人民日报》 发表了毛泽东亲笔写的 《〈文汇报〉 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 的社论,社论说:“民盟在百家争鸣过程和整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路线,都是自外于人民的,是反共反社会主义的。”民盟有人“呼风唤雨,推涛作浪,或策划于密室,或点火于基层,上下串连,八方呼应,以天下大乱、取而代之”“整个春季,中国天空上突然乌云乱翻,其源盖出于章罗同盟”“《文汇报》 在春季里执行民盟中央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方针,向无产阶级举行了猖狂的进攻,和共产党的方针背道而驰。其方针是整垮共产党,造成天下大乱,以便取而代之”。真是“‘帮助整风吗?假的,真正是一场欺骗”。

看了这篇社论,章伯钧从文笔、语调、气势上一口断定,这篇社论为毛泽东所书。他怏然良久。

民盟成立了由沈钧儒等31人组成的民盟中央整风小组,开始对章伯钧、罗隆基以及曾昭抡、吴景超、黄药眠、钱伟长、陶大镛、费孝通等6位教授在座谈会上发表的言论进行批判。在高压之下,章伯钧不得已承认了“章罗同盟”。对此,罗隆基是坚决否认的。

《人民日报》“七一”社论发表时,罗隆基是以郭沫若为首的中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正在锡兰参加世界和平理事会会议。在飞赴科伦坡访问的前一天,他对自己的亲信、办公厅副主任赵文璧打个招呼:“部中鸣放要注意,不要过火,共产党政策随时都在变。”6月21日,他如期回国,然而等候他的不是热烈的欢迎而是严酷的斗争。在昆明,罗隆基看到了《人民日报》7月1日的社论和章伯钧在农工民主党中央扩大会议上的检讨——承认“章罗联盟”是事实。罗隆基立即气愤地给章伯钧家里打电话,对章大声叫嚷:“报纸说你我联盟了,你居然也承认了。现在你跟我说清楚,你什么时候和我联盟的,又是怎样联的?”章对罗的质问,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一句:“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你回来再谈。”

罗隆基回到北京后,去了章伯钧家,进门便怒颜相对,厉言相加。章沉默。因为“章罗联盟”之于他,也是最最不能理解和万万不能接受的。临走时,罗隆基发指眦裂,高喊:“章伯钧,我告诉你,以前,我没有和你联盟!现在,我没有和你联盟,今后,也永远不会和你联盟!”遂以手杖击地,折成三段,抛在章面前,拂袖而去,以示决裂。

一场围剿式的大批判铺天盖地而来。这时的章伯钧、罗隆基已是众叛亲离,众人避之唯恐不远,批之唯恐不痛。

个性倔强的罗隆基拒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拒不承认“章罗联盟”。他在会上不但面无惧色,还敢指天发誓:“即便把我的骨头烧成灰,也找不到反党的阴谋。”

这么嚣张,自然要被好好地收拾了。民盟中央对其组织了高密度、长时间、强火力的批判。暴风骤雨式的批判会一个紧接着一个。有时是挑灯夜战、午场接夜场。七斗八斗,从盛夏斗到寒冬。1957年12月21日、22日、28日连续三天,在丰盛胡同中直俱乐部,民盟中央请来援军,集中火力进行攻坚战斗,使心力交瘁、气血两空的罗隆基终于低下高昂的头,缴械投降,认罪服输。从发誓自己“骨头烧成灰也找不到反党阴谋”,转变为承认自己“企图把民主同盟造成一个大党,同共产党分庭抗礼,这绝对不仅是思想认识上的错误,而是章罗联盟有纲领、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的阴谋活动”。

“章罗”是否联盟?或是否有过联盟——民盟中央的人和中共中央统战部的人,乃至毛泽东、周恩来当然一清二楚。因为自从成立民盟的第一天起,章伯钧和罗隆基就是冤家对头、对头冤家。

中国民主同盟前身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原是三党三派,在中共积极支持下,于1941年在重庆成立。三党是指章伯钧领导的第三党 (即今日的中国农工民主党)、左舜生领导的青年党、张君劢领导的国家社会党;三派是指黄炎培创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梁漱溟建立的乡村建设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 (后有沈钧儒、史良领导的救国会加入)。这样一个自由结合的社会政治组织,自成立之日它即患有先天性宗派流行症。罗隆基原是国家社会党,虽早已宣布退出,但他脑子里的政团意识并未完全清除。在开国大典后,他在民盟召开的一届四中全会上,跟章伯钧争权夺利、斤斤计较,互相唇枪舌剑、水火难容。罗隆基拉拢一些人,形成一股力量,矛头主要是对准章伯钧,不让章独霸民盟的组织委员会。于是,在民盟内部便形成了楚汉相争的局面。会议开了35天,仍不能形成决议。最后,周恩来讲了话,毛泽东出来邀请全体代表到中南海颐年堂会见,并对大家说:“一个党内有许多山头,但是要克服山头主义。没有不团结的理由,都是民主人士、革命同志,只要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就会无往而不胜。”当时,毛泽东对民盟的宗派活动和章、罗之间水火不相容的情况是一清二楚的。水火不相容的章、罗二人,一碰面只有大吵,什么事情也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来。直至“反右”前夕,这种状况也一直没有改变。正如罗隆基本人所说:“同章伯钧认识有20多年的历史,共同在民盟工作有17年的历史。我同他有过长期的斗争,并且有过多次的斗争。我同他的合作始终是有戒心的,两人由来就是在合作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今天的合作,并不是什么划时代的新结合。直到今天,我同章的主观见解还是不完全一致,我们的个性和作用也绝不相同。我们的感情并不是真正融合的,整风之前的那两年来,我同章就没有私人相聚一次,这就说明我同章两人合作的真相内幕。”

章、罗关系形同冰炭,在民盟内外可谓无人不知。1958年12月,沈钧儒去广东从化休养,一位沈的老朋友来看望沈,这是一位心直口快的老人,也认识章伯钧和罗隆基。他见到沈就问起章、罗的近况。他认为,章、罗都是人才,性格不同,不可能有联盟,对章、罗的遭遇表示惋惜。他了解他们过去的一些历史。他说:“30年代罗在天津 《益世报》 当主笔,很出名。蒋介石想收买他,他拒绝,又派特务枪杀他,未成功。他很有口才,又是个大手笔。”他也知道章伯钧是德国留学生,参加过中国共产党。后和邓演达组织了第三党;并说他们都是雄才大略,都是人才啊!沈钧儒在谈话中也插了几句话:“罗还是个法律专家”“章这个人淳厚,早先中央统战部把他看成是个左派”。

章伯钧、罗隆基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之后,他们所有的职务一个个被撤销。章保留了全国政协常委的头衔,而罗唯一保留的职务是全国政协委员。

章伯钧从行政三级降到七级。不过,章在生活上还受到宽容的对待。国家分给他的三进三间的四合院住房未动,还被允许保留了专车、司机、警卫员、秘书、厨师、勤杂工、保姆等待遇。罗隆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从四级降到九级,专车待遇也被撤销了。

整风“反右”后,在社会各项政治活动中,他们的身影几乎消失了。香港报界有人想约罗隆基去香港办报,并允诺可担任“主笔”。此事民盟中央曾向中共中央反映。周恩来总理得知后,曾约见罗,并告以此事说:“你如想去香港随时可去,即使你去美国,也随你便。”当时罗隆基凄凉而坚决地表示:“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死也死在国内。”

章伯钧、罗隆基在“反右”初期的那场大吵之后,罗还给章通话,并提出想去看他,章表示欢迎。罗到章家,一进二门就对迎上来的章说:“又来联盟了!”章以大中华香烟、龙井清茶招待。罗深为感动,并摇头叹息:“我们简直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一场呀!”从此,两人来往密切,什么都谈,谈的都是心里话。谈久了留下共餐,有时约一些朋友出外聚餐。

章伯钧、罗隆基当年都是目空一切的人物,非常高傲。但自从成了右派分子之后,那股傲气不见了。虽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不谈政治,但毕竟他们都是在政治上摔过跤的人,难免不涉及。偶然间,他们说起章乃器 (救国会“七君子”之一),说起梁漱溟 (现代大儒)……他们对老朋友充满思念之情。他们对于章乃器、梁漱溟的“硬”——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不屈不挠、不承认“错误”,表示佩服。

章伯钧曾说,章乃器比我强,他始终没有认“罪”,坚持到底。罗隆基则说,1952年“批判”梁漱溟,他处之泰然,始终不屈服,这样的人真不多。

章伯钧评论“反右派斗争”,说:“这是一场错误的政治运动,把知识分子都得罪了!”罗隆基接过章伯钧的话说:“像我们这样过去拥护共产党的人,成了‘右派分子,而那些军阀、国民党反动官僚反而没有挨整,这是不公平的!把费孝通、潘光旦、吴文藻这些进步知识分子都打成‘右派分子,是极其错误的。陈铭枢,北伐名将,只不过是在1952年‘批判梁漱溟的时候仗义执言,到了1957年就成了‘右派分子……”

看得出,不论是章伯钧,还是罗隆基,在私下的谈话中,都表达了对于1957年那场“反右派斗争”的强烈不满。

罗隆基到章家,不但和章伯钧谈知心话,对章的夫人李健生、女儿章诒和也很亲热,还给章诒和讲故事。喜爱戏剧的章诒和常陪罗去看戏。罗坐在章家的客厅里叹气说:“到了你们这里,觉得是在家,自己的家倒像个客栈了。”章总是劝慰他,而罗精神得到安慰,二人遂成为知己之交。

1962年4月的一天,民盟组织机关干部去碧云寺春游,章伯钧和罗隆基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坐在两块并排的大石头上喜笑颜开地聊天。很凑巧,沈钧儒的秘书王健这时正在寻景点拍照,章伯钧便朝王健招招手说:“给我们章罗联盟照一张!”王健立刻给他们照了一张,洗出来后,送给他们每人一张。后来王健很得意地对人讲:“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两人一起的相片,这是我独家拍摄的,可能是唯一的,是我给他们结成联盟的铁证!”

罗隆基一生虽有两次婚姻,但都离异了。后来,他跟 《文汇报》 著名女记者浦熙修同居十余年,但由于浦熙修在“反右”斗争中,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揭发了他的一些言行,他认为有许多与事实不符,从此再也不理睬浦熙修了。晚年的罗隆基孑然一身,没有子女,孤苦伶仃。唯一的亲属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罗兆麟。

1965年12月7日早上,前往罗的寓所给罗隆基注射胰岛素的护士发现罗隆基因突发心脏病而猝死——罗隆基床头那瓶常备的心脏病急救药硝酸甘油片撒了一地,被子也大半掉在地板上。护士立即给北京医院打电话,很快,医院派出了救护车。罗隆基被紧急送往北京医院,但已回天无力。如果当时其身边有人,不至于这样惨死。据说,头天晚上罗隆基在朋友家里和几个人吃涮羊肉。因为罗的身份特殊,当时公安部对罗的遗体解剖检查,发现胃里还有大量未消化的羊肉。

罗隆基所属单位——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发电报,通知在郑州粮食学院当讲师的其弟弟罗兆麟前来料理罗的丧事。罗隆基死后,没有举行追悼会。鉴于罗是著名民主人士,全国政协在北京医院太平间为他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遗体告别仪式。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有罗兆麟、史良、邵力子、张奚若、杨明轩、罗长青等三四十人,其中,不请自来的有罗的那位曾经的女朋友。另外,还有民盟中央机关的几位干部。

罗隆基的重要遗物,诸如日记、文稿、信件等都已被中共中央统战部派人取走了,民盟中央把罗的衣服、字画和无关紧要的书籍、信件、一些纪念物品交给罗兆麟带走。

“文化大革命”是以揪出民盟中央副主席吴晗拉开序幕的。“文革”一开始,章伯钧的家就被抄了。他的住房被造反派占领,成为红卫兵“联络站”,他和夫人被赶到原先警卫员居住的小屋子里栖身,工资被冻结,每月只发给生活费15元。

1966年8月下旬,民盟中央接到某中学红卫兵组织的通告,勒令民盟组织在72小时内自动解散。第二天民盟接受了红卫兵的意见,宣布从即日起停止办公。是日下午,红卫兵70余人闯进民盟,召开批斗吴晗大会。陪斗者有章伯钧、千家驹、张毕来等数人。

1967年春,民盟机关造反团体“燎原造反队”把章伯钧抓到民盟机关,囚禁在一间长期空闲的小屋。地上铺着稻草作为睡床,专门有看管人员监视。有一天刘少奇专案组来人找章伯钧调查有关刘少奇的问题,要章伯钧交待,说自己过去主张在中国实行两院制是受刘少奇的影响。来人说,这样讲对你是有好处的。章伯钧听出他们是在诱供。他不愿意加害刘少奇,便对来人说:我在外国留学多年,对资本主义国家的两院制,比刘少奇知道得又多又早,这个问题我早就讲过。要说刘少奇受我的影响还有可能,至于他什么时候讲的,怎么讲的,我根本不知道。来人听他这么一说,毫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去。

章伯钧身处逆境,受尽折磨,于1969年5月病逝。

1979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共中央决定给“反右扩大化”而错划为“右派”的人员改正。然而,55万右派分子中能活到沉冤昭雪的只有10万多人。

经过复查,最后,除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以及人民大学女学生林希翎等几位极右分子,被明令不予改正平反外,其余54万多名右派分子均获得改正。一时国人议论纷纷。“章罗联盟”既然在组织上并不存在,那章伯钧、罗隆基为何不予平反?笔者以为,留下几位御笔钦定的右派分子作为标本放进历史博物馆,让它折射那个时代的一段历史,其意义或许比百分之百地改正右派分子还要重大。

1982年11月15日,全国政协、民盟中央、农工民主党中央联合举行了章伯钧先生的骨灰移放八宝山革命公墓的仪式。

1985年11月11日,民盟中央和农工民主党中央在政协礼堂举行章伯钧先生诞辰90周年纪念座谈会。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杨静仁出席并讲了话,肯定了章伯钧先生一生是爱国的、进步的,做了有益于人民、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对民主革命、新中国的建设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

1986年10月24日,民盟中央在政协礼堂举行罗隆基先生诞辰90周年纪念座谈会。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盟中央代主席楚图南在座谈会上介绍了罗隆基先生的生平事迹。新上任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阎明复参加座谈会并讲了话。阎明复热忱地肯定了罗隆基先生对中国民主革命所作的贡献,认为他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和政治活动家,为人民、为国家做了好事,为新中国建立,为社会主义事业和世界和平事业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会上,当年在“反右”斗争中颇为积极的午家驹先生在发言中说,“章罗联盟”是千古奇冤。欣幸的是,他提出,中共中央对他们作出了公正的评价。

遗憾的是,当年对罗隆基先生的骨灰,民盟中央拒绝了其弟罗兆麟取走的请求。当时民盟中央对罗隆基的骨灰究竟如何安葬、安葬在何处,一时意见不一,故而未能及时安葬,便将骨灰盒寄存在火葬场临时存放处。没想到,没多久“文化大革命”爆发,罗的骨灰被红卫兵扔掉。罗隆基先生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选自《炎黄春秋》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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