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没有叹息桥
2017-01-12坏蓝眼睛图洋果子
文/坏蓝眼睛图/洋果子
佛罗伦萨没有叹息桥
文/坏蓝眼睛
图/洋果子
我错过了他,错过了叹息桥,我一直在错过,虽然我仰仗着恐怖的记忆力,去抹杀一些痛苦,可是这样就真的可以得到快乐吗?
我是在傍晚遇到Seiko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看得出来她跟我一样,也只是这座美妙城市的过客。
这是意大利的傍晚,等红灯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绯红应该就是这样的颜色吧,我从来没有见过天空出现像胭脂盒里最娇媚的色调的云,而加了些浓墨的蓝,跟红色搭配得像一幅大师水彩画,但是我相信再厉害的大师,也配不出这样华丽的和谐撞色。
我承认,从佛罗伦萨城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征服,文艺复兴史上的大师们依次把作品摆放在这座永恒之城,可是我的心,却是破碎的。
四月的佛罗伦萨,有风微凉,很快就要进入曼妙的初夏,可是我却像个从冬天逃离出来的僵尸,目光空洞,神情惘然,行走急速,也许只是想压制内心的焦虑。
红灯闪烁,可以行走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Seiko,她跟我一样,也像是刚从某个时空逃离到地球的生物,眼睛和身体都显得很空洞,也许只是因为她穿了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
我跟她打招呼,她口气很沮丧地说,国内现在正是我睡觉的时间,倒时差好痛苦。
我没什么共鸣,我不倒时差,事实上,我基本上也不怎么需要睡觉。
一月的时候,我在泰国,从曼谷到芭堤雅,一路上我都在哭,如今已到四月,很有进步,虽然内心的碎裂是同步的,可是我已经不再哭。
可是呼吸都会痛,这到底是怎么了?
莫名其妙,我就跟Seiko变成了朋友,那是在离开佛罗伦萨的夜晚,我们同乘一辆巴士,在昏昏黄的暮色里,驶向100公里之外的小镇,我不记得名字了,从一月开始,我好像变成一个土豆人,木木的,黄黄的,看起来全无生机,记忆力也急速减退,甚至不记得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
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Seiko也不知道,通过简单地交谈,我才知道我跟Seiko的遭遇吓人得一致,去年冬天,她谈了一个别扭的恋爱,一直到一月份,她觉得应该好好地谈一下的时候,对方却突然不干了。她质问也不行,沉默也不行,哀求也不行,甚至她跑去找他问究竟,他还拨打了110。整个一月,她都在哭,然后去了香港,狂买一通之后,又去了三亚,燥热的海风没有吹走她的焦虑,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眼睛一闭又定了意大利的行程。
相见恨晚,不过也许正好。
一月份我在泰国,哭得像个傻逼,看到寺庙就许愿,还跑到许愿树底下挂誓言,这一切都没有扭转越来越差劲的局面,二月份他飞回去过年,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失去了消息,情人节都只是发一句“节日快乐”,我已经彻底明白,他不再爱我了。
承认这个事实很难,需要勇气,我的内心其实已经看得清楚,可是我并不愿意承认,哪怕怀着一丝盼望,拼命去拼凑他那些曾经爱我,在乎我的证据,一点点地让自己相信:他,还,爱,我。
其实放手就可以救赎,死死抱着一团锅灰,还要劝告自己带着希望,这不是要自杀的节奏吗?Seiko全都懂。
我跟Seiko是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虽然我们都有点奇怪,可是就算是从其他宇宙降落,我们也一定不是一颗星的产物,她在冥王星,我在海王星,我们不熟,只是恰好一起心碎。
只是恰好一起心碎。
茫茫人海中,能够找到一起心碎的人,也很难。
我和Seiko,变成了朋友。
因为有了同伴,伤感也就变得不罕见,我们一直在重复时间线,越重复越心惊,从第一次心动的时间,从告白的时间,从拒绝接受的时间,到想通了的时间,到决定好好在一起的时间,到对方忽然不对劲了的时间,到彼此折磨的时间,到对方采用冷却战术的时间,几乎完全一样,最可怕的是,最后一次闹崩的时间,竟然都是3.11,我不得不感叹世界上果然有另外一个我,我在哭泣的时候,她也在哭泣,我在撕裂的时候,她也在撕裂,巧合的有点离奇,不够感叹的勇气。
我在颠簸的大巴上,像呓语一样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四个人能够坐在一起大醉一场,就好了。
Seiko冷笑说,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天。
感情都烂掉了,就像跌破在地上的西红柿,即使有复原的决心,也耐不住一地鼻涕,血脓相连,触目惊心,恢复不了了。
意大利的小镇,好像又带我们回到了冬天。冬天,交织着最甜蜜和最残酷的季节,我深信换季可以带来疗愈,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让自己换季几次,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肝肠寸断,一败涂地……他真的再也不爱我,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吗?
Seiko问我:你说的,四个人一起喝酒的场景,这辈子我们会遇到吗?
我说只是说说而已,应该不可能了,别说喝酒,再见也难。
Seiko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忘记还是复仇?
这是一个不错的话题,忘记,像剜肉一样难忍,报复或许比较有趣?
可是,从何报复,如何报复,他已经在天涯的某个角落脱离我们的关系独自去生活了,当年那些风中的承诺,那些雨中的眼泪,那些死都不放弃的决心,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去年冬天,在街头等车的时候,不记得因为一件什么不起眼的事,我陷入冷战状态,为了哄我开心,他当街摔掉了手机。
去年冬天,我决定分手,他上班途中忽然跑来找我,站在风里看着我,一言不发,那时候我的心就像石头,没想到那些丝毫的喷涌,一点点把石头击溃,直到他收起兵器,决然离去,我却溃不成军,我该怎么办?
我又想哭。
我留恋的,其实是那些在分手的边缘他顽固的坚持。
我留恋的,只是坚持……
我好想大哭一场。
我也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才选择四处乱窜的。Seiko也是。所幸我们相遇,我们在相同的时刻遇难,此刻能够相遇,真是幸运。
她的爱情也许比我还惨,但是伤心人都是一样的,一脸不服输的固执和一身沮丧难忍的无力感,如果可以轻松卸下阵地,会不会是放了自己?
可是太难啊,太难。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睡觉的时候,心口都会疼,似乎呼吸器官出现了问题,只要喘息就会疼的感觉,这是一次。
醒来的时候,心口还在疼,看着窗外的漆黑的夜,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佛罗伦萨,目的地是威尼斯。
我如此热爱意大利,热爱到听到这些城市的名字都会觉得有抚慰感,几年前因为华丽的封面买了一本《托斯卡纳艳阳下》,同名的电影也买来,懒惰至今仍未看。
当大巴车行驶在托斯卡纳大区的边边角角,那肆虐的阳光慷慨的洒遍田野,我的浑身伤痕,也都似乎在哀嚎,在求助,在…颤抖。
这盲目的旅途,下一站目的地是威尼斯。
威尼斯的传说听了太多,我想在叹息桥下叹息一声,没准还能遇到捡到叹息的人。想到这里,我觉得冷笑可以应景配合。
Seiko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了一顶黑色的礼帽,几年前我在书房里曾经拍到过一个吊诡的画面,在我的书房上端,有一个半透明的黑色人像,悬浮空中——我发誓没有说谎,这是我相信世界还有另外一些生灵的最确凿的证据,不管是用几维空间来解释还是宗教神话来解释,总之,它们存在,也许此刻正在头顶凝视我们,我们互不妨碍,也不需要交流。
Seiko穿了一件这样的衣服,在黑暗的夜里找我谈心,她没化妆,没化妆的Seiko像另外一个人,妆容精致的她看起来无懈可击,虽然感情破灭,却依然能够顽强对抗的样子,如今她卸了妆,空洞的眼神加上虚弱的面容,她看起来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看起来什么样,即使万马踏过心脏,我也能表面假装无恙,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敢拍照片,害怕看到鬼一样的自己,迅速凹陷的双颊,迅速失神的双眼,似乎只剩一口气在喘息,灵魂早亡。
Seiko说,他曾经为我亡命天涯,现在却连死活都不管了。
我想笑,她语气很平静,略带嘲讽,却像是在描述我的故事。
真的,Seiko说,一点都不夸张,他说,只要我召唤,天涯海角都能随我去,我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一有伤心的感觉就立刻会订机票四处飞,可是我飞到哪里他就会追到哪里,我还以为我终于遇到一个哪怕我举起大刀砍,他都不会走的人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用委屈撑起坚持,却可以一念之差走掉,谁的爱情坚不可摧,除非是在那些杜撰的传说里,可是明明差一点,就成就在自己生命中,为什么他不能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我又想哭。
关于他的记忆,关于他的故事,我竟然不敢想,只是状若僵尸地向前走,强制性地关闭感觉神经,才能撑下去,如今Seiko忽然掀开幕帘,让我生生地回望那挂在悬崖上的爱的尸体,惨状骇人,触目惊心,我想呕吐。
Seiko忽然像日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前一秒还是悲到谷底的状态,一下子就站起来,仰起头用刻意的微笑宣布: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愕然,当然不能这样下去,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Seiko说,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走出来,向前直走,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过去了。
心灵鸡汤教导我们,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可是贯彻实施起来,才知道有多难,怎么过去的,又怎么能好起来,除非喝杯忘情水,或者做手术切掉这一段神经,靠着旅行和时间来磨平记忆,那不是容易的事,前提是彻底死心.
三五年并不难捱,可是怀着这种悲恸,也真的不敢想象了。
在威尼斯,我们坐了贡多拉,一种尖尖的小舟。深情严肃的船夫载着我们从蜿蜒的水中经过那些陈旧漂亮的建筑们,Seiko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我们就像镜子,互相凝视,互为依靠,可是我们内心真正的依靠,却是爱情。
只是一段沉思的时间,贡多拉已经停到岸边,Seiko拍了我一下,让我下船的时候,我才恍然失措:叹息桥呢?我的叹息桥呢?Seiko说:什么是叹息桥?
对于Seiko,我也难以理解,她无视佛罗伦萨的壮美,又不懂威尼斯最著名的叹息桥,她的旅行的意义,到底只是为逃避失意吗?
我不能错过叹息桥,当初能够定下意大利的行程,多半是因为看到“叹息桥”的名字,让我骤然心动,如今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威尼斯,却错过了叹息桥?这将是一辈子的遗憾吧?
就像我已经恍恍惚惚走到了爱情的康庄大道,以为这一次的真心一定可以得到惜护,然而,风中飘扬着笑声,就像在嘲笑我的天真,在三五年后当我一切疗伤完毕,再回忆起他,回忆我的这些自虐的状态,这会不会也是一个笑话?我错过了他,错过了叹息桥,我一直在错过,虽然我仰仗着恐怖的记忆力,去抹杀一些痛苦,可是这样就真的可以得到快乐吗?
最简单的疗伤是遗忘。
什么叫: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不就是说,时间久了一切痛苦的往事会慢慢淡忘?
健忘得救赎,原来如此。
Seiko跑来,很兴奋地告诉我,其实我们没有错过叹息桥,就在我们乘坐贡多拉之前,我们曾经在岸边的一个桥上拍了几张照片,她说,那就是叹息桥,我们没有错过。
错过是没有错过,可是若没有期盼的心情,若没有激动的迎接,则遇到也没有意义。Seiko显然不了解我的心情,她拖着我去看叹息桥,可是我已经没有兴致。
我梦想中相遇的场景应该是,当我坐在贡多拉船上,当我在粗暴的船夫冷冷的眼神中,逐渐靠近叹息桥,灰色的天,碧绿的水,浑浊了万年的苦涩,交织在一起,它出现了,像仪式一样庄严,像誓言一样无悔,就这样矗立在我的面前,我应该会流泪吗?为我消失的爱人,为我逝去的真心,为我抛洒出去却没有弹回的热情,为我无能为力的人生,奉上无辜的泪水,如果当时桥上正好有人经过,会不会因为我的伤心,一个陌生人的心碎而叹息呢?
这一切,都毁了。
这天夜里,Seiko约我去喝酒,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啤酒,坐在星空下,却发现无话可说。
我们都是用旅行对抗心痛的失意人,我们一路同行,带着差不多的悲惨故事,惺惺相惜,感同身受地走到这里,佛罗伦萨到威尼斯,天亮后也许还要一起去罗马,甚至也许我们回国后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是,我们终究改变不了现实,我们失去了最爱的人,我们在爱情面前溃不成军。
喝了一会闷酒,Seiko忽然大笑起来,她的情绪极度失控,飘忽不定,若隐若现,有时候会让我心悸,如今的我虽然破损不堪,却总是希望罩进玻璃,有一个坚强的护佑,当然我怎么可能会奢望从她那里得到安慰,看到她,我就像看到我自己,她折射出我的边角,我不忍看。
Seiko说,来来,我们来做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幻想游戏。
这是什么呢?
就是说,其实我们可以模拟场景,虚拟对话,制造一个假象。
因为不是真的,所以不必负责,我们可以随意驰骋。
Seiko说:自从你说过,四个人坐在一起的场景,虽然我和你都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们不妨想象,幻想无罪,幻想的世界里我们是国王,一切都可以按照我们的意愿去行动,不是吗?
我撑着红肿的眼睛,接受了这个提议,是的既然真实世界里只有心碎,何妨做一点小小的任性的狂想,来吧,撕碎对方吧,为什么要撕碎自己呢?
Seiko说,那就开始吧。
于是,时空错乱,人影攒动,月光如酒,有四个人坐在月光下,那是我,Seiko,我的恋人,Seiko的最爱。我们在喝酒。
Seiko说,停!我们四个是怎么坐在一起的呢?
我说这不重要,无所谓。
Seiko说,不,这很重要,我们怎么坐在一起的,这是一个亘古谜题,但是如果我们揭开了这谜团,是不是更接近真实一些呢?既然要编排人生,何不敬业一点呢?
好吧,我和他之间,隔了一个黑名单的距离。
她和他之间,隔了一通电话的距离。
她帮我跨越了障碍,她加了他,以我最好朋友的身份。
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见一面有多难呢?只是一步跨越的问题而已,如今,我们轻松做到了。
他并不好,他过的很差劲,离开我,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快乐,甚至有点狼狈,有点难堪,有点落魄,离开我,他像是被抽了骨髓的小鬼,形影相吊,离开我,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决定,地域、个性、自由的定义……横在我们之间的漂浮物实在太多,我们没有力气一起泅渡,于是只能黯然撒手。
他也过的并不好,但是看上去还可以,离开Seiko后,他更加自由地展览自己的无耻,他认识了更多的女人,在谎言和欺骗里优游自若,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抢着毫无意义的红包,应付着奇怪的陌生人,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他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
四个人坐在一起,本来以为会撕心裂肺地大哭,或者莫名其妙地大笑,甚至可能是神秘莫测的尴尬,最后应该还有无话可说的沉默,可是,在幻想的王国里,并不是。
四个人谈笑风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这样笑着,喝着,没有人提及往事,也没有人控诉是非,只有趁着夜色正好尽情享乐的欢愉,我们喝醉了,互相嘲笑,笑声全部升空,变成焰火,照亮了佛罗伦萨的夜。
竟然是在佛罗伦萨。
天亮之前,Seiko跟我约好了下一站的行程,送走她之后,我独自在酒店里沉思了好久,最后我决定一个人返回佛罗伦萨。让时光倒流,倒流至认识Seiko之前,和他分手之后,我决定去意大利,来到了佛罗伦萨。没有那句多余的招呼,没有发现世界上另外一个我,没有接下来的痛彻心扉的倾诉,加深痛苦的回忆,也没有被她设计过的未来,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只是让心灵愈合,而不是遇到一个人,一起心碎,不是吗?
从威尼斯返回佛罗伦萨,从百花圣母大教堂走起,一步一步,让崭新的记忆填充自己,让腐烂的情感逐渐退去,行走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让太阳炙烤那些疤痕,不要客气地炽烈地烧毁所有的侥幸,直到苦难跪地求饶。
我会看到漫山遍野的热情,我会闻到空气中飘舞的香气,我还会看到让久石让灵感大发的天空之城,我还会吃到全世界最甜的冰淇淋,我会在这儿假期吃成一个圆滚滚的无心人,还会在路上认识很多笑的很灿烂的意大利男人,他们不遗余力地赞美着开始逐渐复原的我,然后我会来到威尼斯,在乘坐贡多拉之前看清楚叹息桥的位置,可是也许当我经过叹息桥,我只想留下笑声。
佛罗伦萨没有叹息桥,只是因为思维错乱,从头再来一遍,一切的错漏都可以补齐,如此简单,我们不必互相担负,因为我们可以选择不必相遇。
抹除Seiko的记忆之后,我一下子像丢弃了包袱的行人,步履轻松了起来。四人的聚会已经完成,我在心里也向那三个人做了告别,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很多人没有爱,时间却已经奔腾着逝去,在我结束行程之前,我还要去罗马,去“真理之口”那里说个谎话,看看手臂会不会被吃掉,拍一张风华绝代的照片,赫本公主拍过,我最爱的法国女演员碧姬芭铎也拍过,我也要拍一张。
就这样说定了。
再见,Sei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