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克最后的日子
2017-01-12乔人立
文/乔人立
弗朗克最后的日子
文/乔人立
旧金山的南湾有一条280号高速公路,顺着起伏的青山蜿蜒,穿过矽谷,连接在旧金山和圣荷西之间。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在280上往返几十英里,有充分机会领略南湾的人文自然。太平洋上的水汽在湾口凝聚,然后向内海扩散形成旧金山雾罩。白霭霭的雾气被屏风一般的山脉挡住便顺着山势向南湾延伸。雾大的时候,280旁的山顶就像挂起一道天幕,把朝晖夕阳倒映在滚滚的车流上。当年矽谷的发达从280的车流上就可以略见一斑。每有塞车,280上就成了豪华车展,每辆车上凝聚的高财富忠实无误地替各位车主向世界显示他们的成功。时间一长,看多了豪华车晃眼,于是注意到280上也有劳工用的小卡车。我的病人,弗朗克,就是一位凭力气吃饭的蓝领。他平凡短暂的一生开始并结束在天堂一般美丽的湾区。我曾作为医生,目睹弗朗克度过他最后的日子,从而使我明白人生的充实其实就像这湾区的景色一样,耐看之处在于自然朴素,无需豪华的装点。
弗朗克开着一个小公司,做房屋装修。这天他在城这头有活,路过医院。安排好工人分工后,弗朗克找到ER来看急诊。他最近几天身体不适,说话声音异常,觉得自己得了气管炎,想开点抗菌素。ER医生给弗朗克照了个X光,看了胸片后马上传呼肺专科会诊。那天我是肺科值班主治,听了ER医生介绍弗朗克的情况和对胸片的描述,我请他们立刻做紧急胸腔CT断层扫描。
CT验证了胸片上的阴影,并清楚地显示弗朗克的胸腔里有一个巨大的肿物,几乎充满纵隔,包绕并压迫了气管。气管最狭窄处,管腔已经分辨不出来,估计直径小于0.5厘米。我意识到情况严重,立刻去见弗朗克。
弗朗克四十五岁,一米八几的彪形大汉。做完CT回来,他脱掉病人的条纹服,正要换衣服回家。日光灯下,他的头发和身上的汗毛金光闪闪,一块块肌肉上青筋暴露,透着浑身似乎使不完的力量。听到我打招呼,弗朗克转过身来。他的表情爽朗明快,整个的内心世界仿佛全都明挂在脸上。没等我自我介绍他先伸出手来。“嗨,DOC,你好吗?”
握手寒暄以后,我告诉弗朗克他必须住院,而且得住ICU。弗朗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语气中透着疑惑,“你在开玩笑吧,DOC?我只是来开点抗菌素。”
我举起CT片子,指给他看,告诉他这几乎肯定是肿瘤,而且气管狭窄的程度随时可能引起窒息。
弗朗克的一双蓝眼睛瞪得滚圆,吃惊地看着片子,然后转过来紧盯着我的脸审视了足有一分钟。看我表情严肃,他无可奈何地又把病人服穿回身上。
弗朗克的情况很是棘手。基本可以肯定,这是晚期支气管肺癌。长这么大才出现症状,最可能是鳞状上皮癌,因为这种癌恶性度相对较低,生长相对缓慢。肿瘤虽是个恶病,当下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声调改变,说明他的主气道狭窄已经到了能影响气流通过的程度,稍有炎症使分泌物黏稠成痰就可能引发完全堵塞,断绝呼吸。这么大的瘤子,又包埋了气管,手术切除已不可能。放疗化疗对鳞癌效果最差,不可能在短期内缩小瘤体,缓解气道狭窄。即使气管镜检查也有很大危险,因为就是最小号的光纤气管镜外径可能也比他气管狭窄处还要粗。
作者单位/美国南加州大学
到了晚上七点多还是没有个合适的方案,回家前我去ICU探视。下午听到诊断时,弗朗克的表情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让别人也感到他心中深深的痛,不知他此时会是什么样子。体格健康,人就有生命的感觉,一切都仿佛是无限的,生活的所有内容都是可能,好像永远有明天。骤然成为不治之症患者,未来便明确地变成了一条在不远处无情靠近的黑线。一天之内心态遭受如此巨变,人一生中恐怕不会经历比这再大的精神冲击。从临床心理学上讲,不治之症患者的第一关,就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
出乎我的意料,弗朗克的房间很安静,顶灯没开,只有床头灯一点黄色的亮光。他坐在床上捧着本书在读,魁伟的身影投照在墙上,好像是美髯公夜读春秋。他的表情平静安祥,既没有“为什么是我”的愤恨,也没有惶惑不安的凄凄然,一点儿看不出异样。我不由得暗暗生出几分敬佩,没想到会在一个普通的外国工人身上看到一份刮骨疗毒般的镇静。我悄悄退出,没有打扰,向夜班交待了情况。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预料的情况发生了。弗朗克突然呼吸窘迫,导致严重缺氧,全身抽搐。ICU夜班按计划请来麻醉科值班协助抢救,做气管插管。但管子插进一半便卡住,气袋连在插管上给氧比给车胎打气还费劲,不管用多大力量,一多半气体都吹了回来。我接到呼叫,赶到医院,用纤维气管镜引导重新做气管插管。气管镜下,只见气管的环形软骨已受压变形,好在气管内膜仍然光滑完整,稍微用力,塑料的插管强行通过了最窄处。气道一通,弗朗克的气体交换立刻改善,情况马上稳定下来。有了可靠的气道,我把气管镜从插管中伸进,视察弗朗克肺的深处,在主气管分叉处,见到了肿瘤。
一团蘑菇形的生长物,由于血管新生旺盛,在光纤镜的冷白光映照下,显得鲜红甚至娇嫩,仿佛一触即破。这可能是肿瘤的原发处,但却只是冰山一角,它的大部正隔着气管壁,在弗朗克的胸腔里肆虐。这个外表纤细的东西却是地地道道的人类公敌和冷酷无情的杀手,可能长在任何人的身上,在它面前所有人体的免疫保护都形同虚设。人类虽然可以隔着半个地球去对别人的起居了如指掌,却还没有办法及时发现它的存在;人类有本事让江河断流,几十万人的城市顷刻间化为灰烬,却无法消灭它,因为现有的治疗手段都没有足够特异性,只能玉石俱焚。
取了活检的材料,我退出气管镜。当下情况虽然稳住,却只是权宜之计。必须设法保持气道自行通畅,否则虽然弗朗克一身的活力,他剩下不多的残生却只能就此连在通气机上了却。要做还必须抓紧,以避免塑料的管子硬挤在狭窄的气管腔里形成黏连坏死。和弗朗克的家属联系,征得同意后,我决定一试。在光纤镜引导下,先把导线送过狭窄处,然后把一个6厘米长的支架以最窄处为中心定位,成功地把支架打开。一小时后,我替弗朗克拔掉气管插管。又观察了一天,我放弗朗克回家。
一周后,弗朗克来门诊复查,完全像个正常人。他的女友芭芭拉陪着他一起。我给弗朗克讲了前后经过,告诉他他很幸运,因为有关支架在气道里的应用经验非常有限。
弗朗克握着我的手,肯切地说:“Doc,I owe you one(医生,我欠你一份)。”
我笑笑,阻止弗朗克,不让他说下去。虽然可以说我是在尽量设法帮助病人,但并非没有私心。我是估计至少不会有麻烦才会这么做,而且我是主管医生,病虽然生在弗朗克的身上,每天看着自己的病人受罪却无能为力也是对医生的一种折磨,除了同情,也等于是天天提醒一遍医生自己的无能。我告诉弗朗克,问题只是暂时解决,支架并没有改变肿瘤的病理。肺癌晚期,预后很差,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一般估计预期生命超不过6个月。
弗朗克却不肯听,固执地问我,“医生,你还会帮我的,对吗?”
弗朗克和芭芭拉四只眼睛盯着我,好像我真的还有办法。我自然给弗朗克鼓励,答应为他介绍肿瘤科医生。本着中国人的眼光,我就势告诉弗朗克,想吃什么干什么都不要再有顾忌。怕他伤感,我告诉他要让身体蓄积营养,化疗时胃口一定被破坏。
弗朗克站起来告别,情绪高昂地表示,“好吧,我就放开吃。汉堡包,炸薯条,我都不再在乎,我要涨体重。医生,帮助我,我要与这东西开战!”
我起来送别弗朗克,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山珍海味。
在芭芭拉坚持下,同居了近二十年的他们举行了婚礼。我没去参加,实在觉得这有如刑场上的婚礼一样悲壮,只可留作社会道德的教育课。弗朗克给我看过照片,那上面他春风满面,手挽着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我和弗朗克还有芭芭拉拥抱,表示我由衷地祝愿和对芭芭拉的敬佩。
弗朗克把一头金发剪掉,剃成光头,为化疗作准备。他的精神感染了很多人。肿瘤科医生为他安排了强度很大的放疗和化疗。接下来几个月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看肺科,所以只是偶尔在他住院接受化疗时见到他。弗朗克告诉我他的肿瘤已经缩小。我看过他的CT,放疗幅射范围内,肿瘤和正常软组织都被杀死萎缩。我知道这是暂时的现象,仍然向他祝贺,不想拂了他的情绪。
几个月后,弗朗克的情况开始恶化。放疗杀死气管软骨和周围组织,那个金属支架失去依托,游移到了右主支气管。胸片上,右肺一片白,看不出是肺塌陷还是肿瘤扩散。弗朗克咯血缺氧,又被收住ICU,要求我再作他的医生。
我去看他。弗朗克闭着眼躺在床上养神,芭芭拉陪在床边。他鼻子上架着氧气管,样子和几月前已判若两人,憔悴不堪。弗朗克持续性心动过速,但又没有感染或是其它可逆的诱因,也不因补氧而改善,只能说明他身体的代偿机制已近衰竭。芭芭拉推推他,弗朗克睁开眼看见我,想起来迎接。我赶紧过去把他按在床上,寒暄两句,不知道怎么开口。
弗朗克问道,“医生,还能再做气管镜吗?”显然,他还在期望气管镜能像上次那样创造奇迹。
迎着弗朗克期待的目光,我无法拒绝,答应他我可以再试试,反正也再没有别的办法。但这次他的情况太差,需要麻醉师的帮助。
弗朗克问,“你要把我弄睡着?”
我说,“是的。”而且实情是,我不知道是否还可以再醒来,一定要他签字同意才行。
弗朗克沉默地低下头。芭芭拉在一旁咬着嘴唇,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弗朗克抬起头来,一条大汉,却已是清泪满面。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赶紧接住,紧紧地握着,心中一阵惺惺相惜。
弗朗克哽咽着说,“医生,我想让你知道,这几个月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请你再试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没有后悔。”
看着一条汉子活生生地其言也哀,我的心中也是一阵发堵,克制着自己不去回应弗朗克的感情。我是医生,必须避免情绪激动。然而,无论医患关系该怎么定位,说到底逃不脱也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又怎么能完全无动于衷。我为弗朗克所做的是一种无报酬的冒险,并不为现实所推崇。虽然做人应该施恩不望报,听了弗朗克的话,仍然让我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
弗朗克强颜欢笑,问我有没有看总统选举,那时候佛罗里达州小布什与高尔的重新计票正闹得不亦乐乎。弗朗克告诉我他还不会死,因为他要知道到底谁会作总统。
我随口说我选了布什。不想弗朗克正色曰,别指望那个牛仔会关心加州的蓝领。我笑笑,安慰他谁当总统我其实并无兴趣,只知道老布什亲中。我拍拍弗朗克的手,告诉他保持好心情,我一定尽力。然后转身出去,给他们留出点时间。
我按时来到手术室。弗朗克已被全麻,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眼睛上贴着胶布。气管插管从嘴里伸出来,被一条长胶布打一个麻花,固定在两边的脸颊上。麻醉师跟我打招呼,指着监视屏示意。弗朗克血压还算好,可是心率却持续在180以上。吸入纯氧,只能勉强维持血氧饱和度在90%左右。
我深吸一口气,迅速把光纤镜送入弗朗克的气管。整个的主气管已经完全纤维化,扭曲变形。原来的狭窄处虽然撑大,但那金属支架的主体已落入右主支气管,包埋在瘤组织里,只有一个头露在外边。我试了两次,总算把钢丝导线穿进那个旧支架,并成功地把一个小号的支架放置到位。可是撑开以后,在支架的另一头仍然堵满了肿瘤组织。我知道再也无力回天,弗朗克的右肺可及之处显然都已被瘤组织取代。我退出光纤镜,谢过麻醉师,出去向家属通报。
来到等候室,迎上来的有几十人,除了家属还有公司的工人。我向芭芭拉通报了情况。
从手术室出来,弗朗克的血氧饱和度一直上不去,他的血压也必须用升压剂才能勉强维持。去不掉气管插管,就必须给镇静剂,因而无法判断他的神志。
半夜,值班医生打电话通知我,弗朗克的情况已陷入绝境,血压血氧都无法维持。值班医生和家属谈过,家属已经同意停止抢救。我在场问过芭芭拉,于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时,弗朗克的房间已经是人去床空,换上了新的床单。人世间所有的热念渴望、壮志未酬、心有不甘,所有的亲情痛楚、眷恋遗憾对于弗朗克都已从此画上句号,裹在一副白单子里离开了这个世界。谁当总统,怎么折腾都已不再是他的心烦。
我因要到外地开会,不能去参加弗朗克的葬礼,打电话慰问芭芭拉,请她代我向弗朗克告别。我向芭芭拉描述我心中的感觉,不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该怎么翻译,于是说我对弗朗克有一种feeling of brotherhood(兄弟般的感觉)。不知芭芭拉把这话给理解成了什么,开始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芭芭拉告诉我,第一次回家,弗朗克就已经清楚了自己的病情,他也明白我让他想吃什么就吃是什么意思,但还抱着希望。最后几周他实际上已不能安睡,一躺下就恨不得五脏六腹都要咳出来,早些结束已经成了他的期盼。
后来我离开了湾区,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如今讲起弗朗克的故事,医患关系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追思与记念。在我的记忆里,弗朗克的音容笑貌已经变得和南湾的雾霭一样飘渺,不再清晰,可是我却觉得曾经和弗朗克有过很深的交流。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作为医生和患者,曾经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各自尽了最大的努力。虽然这目标从开头就不可能实现,但督促人仍然努力的却可能是人生最纯洁朴素的动机:病人追求他的生存,医生不甘心接受不是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好像炮火纷飞中的战友,忘掉人世间的种种面纱隔膜,自然地就形成了相互的理解和信任。
其实,与其说我帮助了弗朗克与他的病痛作斗争,不如说是弗朗克启发了我作医生的本能,并给了我回报让我珍惜至今。社会发展使人生目标、人际关系都有越来越严格的定义,附加条件越来越多,常常让人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弗朗克的故事却让我相信,求生、上进和互助这些基本因素是不会变的。秉持住这些基本的东西,人生原本可以澹泊宁静,并不复杂。人生之中非人力所能为的东西很多,但是,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结局如何也许不由自己掌握,但也就因此反而倒是次要。
南湾的雾霭,好像太平洋涨落的潮水,重复地聚来又散去。矽谷的繁荣,也和人世的代谢一样,虽衰却或仍可复兴。唯有人的生命,随着光阴,逝去便不能再追回。也许,滚滚红尘之中,每个人只是一点一滴,自然与社会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不会因为某个生命结束而略少停歇。可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对别人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对自己却是无论怎样珍惜也不过分。人生的意义可以作为主义的说教或是诗文的题材任人讨论发挥,人生的内容可以是胡不及时以行乐,也可以全用来行叹复坐愁,但是我想,要是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最后的日子一样地度过,人生大概就不会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