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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亲缘》探析巴特勒笔下的仿真叙事与时空跨越

2017-01-12庞好农

关键词:巴特勒亲缘弗斯

庞好农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从《亲缘》探析巴特勒笔下的仿真叙事与时空跨越

庞好农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巴特勒在《亲缘》里采用时间旅行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揭露奴隶制的黑暗,抨击种族压迫的反人性。她把现实与幻想有机结合起来,消除了外祖母悖论、双向时差悖论和跨时空物品悖论可能引起的逻辑混乱和思维紊乱,继承和发扬了黑人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习俗等方面的传统。巴特勒还把意念和时空转换做了能动的结合,在小说中设置了非控制式时空转换、能动式时空转换和意念冲突式时空转换。此外,巴特勒还采用了警方介入、目睹体验和史实呼应的策略,冲破传统现实主义的樊篱,精心建构其时空转换的可信性,从主观内省的角度,展示跨时空的超现实场景。

奥克塔维亚·E·巴特勒;《亲缘》;仿真叙事;时空跨越;超现实主义

奥克塔维亚·E·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 1947—2006)是20世纪下半叶的著名美国科幻小说家,其科幻小说主要探索种族和性别问题对未来社会的巨大影响。她的代表作是《亲缘》(Kindred, 1979)。在这部小说里,她采用时空旅行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揭露了奴隶制的黑暗,抨击了种族压迫的反人性,披露了悲壮而惨烈的19世纪黑奴生活。美国学界给予《亲缘》很高的学术评价。著名学者帕米拉·贝多利把该书誉为新奴隶叙事的经典之作,认为巴特勒借古喻今,揭示了美国南方种族问题的历史渊源。[1](73)基思·布克和安玛莉·托马斯认为巴特勒吸取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精华,在沉痛反思美国黑人历史时,奋力开凿“文化岩层”,展现了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给黑人带来的巨大灾难,从西方文明的视角去重新审视黑人文化传统。[2]珍妮·戴维斯认为巴特勒通过荒诞、怪异的描述手法,将现实夸张、变形,从而更深刻地描绘出南方奴隶制的真实状况。[3](29)近年来,中国学界开始关注这部小说。林晓从心理学角度探讨了忧郁在非裔美国人达娜自我身份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颂扬了黑人在被客体化过程中的抗争精神。[4]魏艳从女性主义的视角研究了跨种族恋情与美国种族价值观的冲突,抨击了白人男性对黑人女性的种族歧视和性别压迫。[5]吴素贞把种族之间的语言选择问题视为一种权力争夺,认为美国非裔人的语言争夺是为了争取自我解放和实现自我书写。[6](72)中外学界对该小说的主题思想和文体特色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但对其叙事策略的探究还不多见。其实,该小说的跨时空叙事策略独具特色,可以视其为对法国后现代理论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 1929—2007年)“仿真叙事”理论的文学图解。鲍德里亚认为,“仿真叙事运用类像的基本原理,站在后现代的立场,抛弃一切对现实真实的应用而转向超现实,即一个由拟像构成的世界,认为拟像模型和符号可以形成结构,消解模型与真实之间的差别。”[7](56)因此,仿真叙事是不依据于任何先于写作的目的、意图、本质规律或原则,而是通过跨时空的戏仿方式从事文学创作和文本生产的一种叙事策略。[8](164)巴特勒在这部小说里通过历史事件的仿真描写,生动再现了美国南方奴隶的生存状况和社会发展史,建构了文本中的“真实”历史。该小说所采用的仿真叙事不但深化了作品的主题,而且拓展了后现代小说叙事的新空间。因此,本文拟采用鲍德里亚“仿真叙事”理论的基本原理,从三个方面来探索巴特勒在《亲缘》里所采用的仿真叙事与时空跨越之间的内在关联:跨时空时差悖论的消解、意念与时空转换和仿真叙事的自证策略。

一、跨时空时差悖论的消解

时间旅行(Time travel),或称时空旅行、时光旅行、穿越等,泛指人或物由某一时间点移动到另外一个时间点。[9](52)事实上,所有的人都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自然前进,所以时间旅行单指违反现实生活中的时间变化规律,或者进入未来的某个时间,或者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时间旅行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世纪的科幻作品中,以H·G·威尔斯(Wells, 1866—1946)为代表的英国作家幻想了一个时间机器。人登上时间机器,利用控制系统来确定任何一个日期(过去或未来),然后时间机器就可以在瞬间将他带到过去或将来的某个时刻。现代人进入未来空间和过去空间的事件必然会引起现代人与过去的人或未来的人之间的交往、冲突和融合。这样的交往通常会导致各种悖论的出现。如果这些悖论处理不好的话,这些作品会被读者视为荒诞的狂想曲。正如鲍德里亚所言,“仿真叙事的后现代性在于:类像与真实之间的界限被模糊化,文本的‘现实’成为‘超真实’的,不仅真实本身在‘超真实’中得到升华,而且,真实与想象的冲突也得到相应的化解。”[7](26)因此,为了增强仿真叙事的亲和力和可信度,巴特勒在《亲缘》里主要消解了三类时差悖论:外祖母悖论、双向时差悖论和跨时空物品悖论。

首先,巴特勒在《亲缘》的小说情节建构中以跨时空救援的方式化解了外祖母悖论。外祖母悖论主要是指:如果一个人真的“返回过去”,并且在其外祖母孕育其母亲之前就杀死了外祖母,那么这个时间旅行者本人还会不会存在呢?这个问题很明显:如果没有外祖母,就不会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也就不会有旅行者本人;因此,他又怎能“返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外祖母呢?[10]外祖母悖论是时间旅行中一个难以消解的悖论。在《亲缘》中,巴特勒也面临如何解决外祖母悖论的问题。小说主人公达娜·富兰克林(Dana Franklin)的外祖母的父亲是白人奴隶主鲁弗斯·韦林(Rufus Weylin)。他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犯下了奸淫、残害和贩卖黑奴的罪行。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达娜通过时间旅行或时空倒流的方式进入了100多年前的美国南方社会。鲁弗斯每次遇到危险时,都是达娜通过跨时空的方式赶去施救。达娜目睹了鲁弗斯从四五岁幼童发展成为凶残奴隶主的主要过程。在这期间,达娜由于愤恨奴隶主的荒淫残暴,多次产生了不救他的念头,但是如果不救他,他就会死去;如果他死了,她的外祖母黑格(Hagar)就没有出生的机会了,而作为黑格的后代,达娜也无法出生了。达娜作为后世之人,熟知家谱。因此,她不得不维系自己与鲁弗斯的关系,不得不每次都及时出手施救。只有通过这样的描写,巴特勒才能保证在自己设计的时光倒流中不会出现外祖母悖论之类反历史和反逻辑的叙事。

其次,巴特勒在《亲缘》中还设置了双向时差悖论。这个悖论指的是时间在两个世界(现世时空和昔世时空)中的运行速度不一致而引起的悖论。巴特勒在《亲缘》中所设计的时空分为两个体系:一个是达娜和凯文(Kevin)所生活的现世体系,时间是1976年6月9日至7月4日,共20多天时间,这个时间是大多数现代国家都采用的时间体系。另一个是鲁弗斯所生活的昔世体系,大概是从1819年6月至1840年7月。达娜的第一次时间旅行开始的现世时间是1976年6月9日,到达的昔世时间是1819年6月9日。达娜从河沟里把落水的鲁弗斯救上岸,所花的时间在现世时空体系里不超过10秒,但在鲁弗斯的时空体系却长达数小时;当时鲁弗斯只有四五岁。第二次时间旅行中,达娜去鲁弗斯家扑灭他引燃的窗帘大火,鲁弗斯那时大约七八岁。在现世时空体系里她的消失时间只是两三分钟,但在鲁弗斯的时空体系里却是数天。第三次时间旅行是达娜带着凯文去救助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腿的鲁弗斯,当时鲁弗斯已经12岁。在现世时空体系里达娜的消失时间不到一天,但在鲁弗斯的时空体系里却长达两个月;从鲁弗斯的昔世时空回来后,达娜在现世时空的家休息了8天,但凯文没能和她一起返回。第四次时间旅行出现在1976年6月19日,达娜去营救被黑奴埃塞克(Issac)打得快要断气的强奸犯鲁弗斯,当时鲁弗斯看上去已有十八九岁。在现世时空体系里,达娜消失的时间只有大约三个小时,但在鲁弗斯的时空体系里却长达八个多月。第五次时间旅行是达娜去昔世空间探望因痢疾卧床不起的鲁弗斯。在现世时空体系里,鲁弗斯只有几天没与达娜见面,但在其时空体系里已有六年未见达娜了。在第五次时间旅行里,达娜成功地把凯文带回现世时空,并和凯文在现世时空的新家呆了15天。第六次时间旅行出现在爱丽丝(Alice)上吊自杀之时,达娜在心灵感应中身不由己地被带入时间旅行,前去告别死去的好友——其血缘上的曾祖母爱丽丝。在现世时空体系里达娜消失了大约三个小时,但在鲁弗斯的时空体系里却是三个月。总而言之,巴特勒在这部小说里设置的是以叙述人为轴心的时差观。现世时空的26天相当于昔世时空的20多年。鲁弗斯第一次召唤达娜时还只是一个小孩,但在小说结束时他已经长大成25岁的成熟男性了。为了解决昔世时空和现世时空的时差悖论,巴特勒特意把现世时空设置为基准,这样达娜就可能在短时间内往返不同的时空。这样的情节设计有助于小说主人公在有限的现世时空遨游无限的昔世时空,双向时差悖论的消解也有利于叙事时空的视角能动转换。

最后,巴特勒所提出的跨时空物品悖论指的是把一个时代的物品通过时间旅行而带入另一个时空。在《亲缘》里,时空穿越中的物品悖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昔世空间的泥土、打湿的衣服和滴着血的伤口带回现世空间;二是把现世空间的阿司匹林等药品带入昔世空间。每次达娜在昔世空间遇到生命危险时都会突然地、出乎意料地昏厥过去,从而回到现世时空。鞋上的泥土、衣服上的水、被人打伤的躯体和满面的鲜血等都是昔世时空的产物或昔世时空里他人行为所留下来的痕迹。这些东西和状况以原样出现在现世时空,这非常有助于建构穿越的艺术真实性。此外,达娜发现现世时空的很多物品在昔世时空里都没有。于是,她把现世时空的止痛药、刀子等物品带入昔世时空。鲁弗斯对现代的药品非常信赖,甚至还产生了依赖感。他每遇到头疼,都会服用阿司匹林之类的药品。然而,间隔了100多年的药品怎么继续保持疗效?有100多年时空隔离的湿衣服怎么还是湿的?按常理,药品的疗效是有期限的,湿衣服上的水分几天后是会蒸发掉的。为了解决这一悖论,巴特勒采用了把昔世时空与现世时空无缝衔接的方式,漠视时空差异对物品的物理性影响,使带入另一时空的物品超越人们的常识和传统观念,继续保持原有状态和功效。跨时空物品悖论的消解使现世时空的物品可以穿越到一百多年前的昔世世界,昔世时空的物品也可以穿越到现世世界。这样的描写带有陌生化叙事的特色,对跨时空物品悖论的此种消解不但增添了作品的趣味性,而且还避免了文本描写中可能出现的逻辑混乱。

简而言之,跨越时空的时间悖论是通过对过去场景的再现来表达生活现实的一种创作手法。时间旅行是工具,表现生活现实才是目的。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段将现实和幻想有机结合起来,展示给读者一个循环往复的、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相混合的世界,其中的主客观事物也失去时间界限的束缚。巴特勒是要“创造一种既超自然而又不脱离自然的气氛;其手法则是把现实改变成像神经病患者产生的那种幻境”[11](399)。他对外祖母悖论、双向时差悖论和跨时空物品悖论的消解是仿真叙事在超现实主义小说层面的具体运用。在巴特勒的笔下,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很难从真实与虚构这一对矛盾的演绎来描述。该小说既没有真实地再现或重建现实的主体性意愿, 也没有虚构超越幻想的文学自足世界。巴特勒对19世纪美国南方种植园生存状况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在仿真叙事的能动作用下成功地糅合了现实性文学叙事与传奇性文学叙事的基本元素,极大地提升了新奴隶叙事作品的文学魅力。

二、意念与时空转换

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只要你超光速运动,就会看见时光倒流的现象,似乎时间旅行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在当今社会,对于“我们能否回到过去?”这个话题,还没有定论。迄今为止,能辅助人进行时间旅行的机器或工具还没有出现,穿越时空只是一些科学家的猜测。能赶上光的速度,也许只有人类的意念。意念是“人脑轻度入静后所产生的一种亚无极思维状态。它摒弃了一切介质元素,具有无障碍的穿透力和时空超越力”[12](51)。鲍德里亚把意念所引起的“类像”内化为人物自我经验的一部分,把意念、幻觉与现实混淆起来,体验时间的断裂感和无深度感,实现时空转换的虚拟化。[7](98)因此,在《亲缘》中,巴特勒采用意念之法的仿真性来实现人在今昔两个时空之间的能动转换,使文学意义上的时光倒流得以实现。巴特勒把意念和时空转换有机地结合起来,演绎出仿真叙事中时空转换的三种形式:非能动式时空转换、能动式时空转换和意念冲突式时空转换。

在《亲缘》里,巴特勒为了使仿真叙事更加生动逼真,首先采用了非能动性时空转换。这种时空转换指的是在时间旅行中人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时间旅行开始的时间和地点,只能被动地接受时间旅行的任意性。巴特勒特地把生命意念导入时间旅行的设置中;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的白人奴隶主鲁弗斯被设计成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作家达娜的祖先。对生命的尊重成了联系这两个跨地域、跨时代、跨年龄的人物的纽带。鲁弗斯从三四岁起,只要在成长过程中遇到溺水、火灾、摔断腿、被毒打等危及生命的意外事件,他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用意念召唤达娜去营救。保住鲁弗斯的性命是达娜终身必须执行的首要任务。鲁弗斯在什么时候和在什么地方会出现危险,达娜无法预测,也无法感知。达娜通常是在自己正常生活或工作途中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或恶心,然后就失去在现世时空里的知觉;当她再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是处于过去某一时间段的昔世空间里。当达娜生活在昔世空间时,也无法预知或感知将在什么时候能回到现世空间。但是当她在昔世时空的生命处于意外的危险或遭遇生存威胁时,也会陷入眩晕,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中返回到现世时空的家中,并对经历过的事件记忆犹新;这样的回忆成为仿真叙述内容的重要源头。

这部小说的大多数时间旅行都是在非能动式时空转换中进入昔世时空或返回现世时空的,但为了增添小说的趣味性,巴特勒还设置了能动式时空转换。这种时空转换是指当事人在时间旅行中有意识地预见或为时空转换的出现做预备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时空旅行来临的无法预知性,增加时间旅行者的主观能动性。[13]在《亲缘》描写的第三次时间旅行中,达娜的丈夫凯文紧抓着达娜,得以顺利进入昔世时空,并在那里生活了五年。达娜进入昔世时空是无意识的,但凯文的时间旅行是有意识的。在这之前,他亲眼目睹了达娜的两次人形消失,事后得知达娜人形消失后进入昔世时空的各种轶事。出于作家对新奇事物的天然好奇心,凯文终于在达娜跨入第三次时间旅行时抓住她的手,得以进入到一个多世纪前的美国南方奴隶制时空。由于那时美国的物质生活水平远远低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因此,达娜有意识地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有阿司匹林等药品,还有电筒、折叠刀等物件。因时间旅行的出发时间没有预告,达娜只好随时都把那个口袋带在身边,拿在手上。她提前准备好的物品被她成功带入19世纪上半叶的时空,她用阿司匹林等药品医治鲁弗斯等人的疾病,并且用自己带去的小刀割腕自杀,使自己得以顺利返回现世时空。在第五次时间旅行后,达娜和凯文在家呆了半个月。凯文把达娜认为有需要的东西,如衣服、刀子、鞋子等装满了一包,系好袋子,交给达娜。达娜把自己上次在鲁弗斯的世界的经历都告诉了他,夫妻俩一起探讨了遇到危险时如何自保的策略。此外,她还专门带上了地图、伪造的自由证书和路条,以备不时之需。巴特勒关于能动式时间旅行的设置显示了现代人的智慧和探索精神。

巴特勒笔下的意念冲突式时空转换指的是现世时空的人和昔世时空的人在意念抉择上发生冲突,导致时间旅行者在跨越时间长河时陷入危机。在《亲缘》里,鲁弗斯在达娜的生命护航和精心照料下,从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成长为一名25岁的庄园主和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与达娜的长期交往中,俩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鲁弗斯一直把达娜视为知己或精神恋人。当妻子爱丽丝自杀后,鲁弗斯就越来越亲近达娜,企图让达娜替代爱丽丝的位置。之后,他的性占有意念与现代人达娜的性自由意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作为精通黑人历史和家族史的作家,达娜不愿和自己的祖先发生乱伦之事。鲁弗斯的强留意念与达娜的执意拒绝导致鲁弗斯在达娜即将进行时间旅行之际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达娜新房子的墙被象征为现世时空和昔世时空的分界线。由于鲁弗斯紧紧抓住达娜的一只手不松开,随后,达娜的左臂被卡在墙上。最后,达娜带着断臂回到了现世时空。巴特勒通过时空旅行的危机揭露了美国奴隶主的贪婪和占有欲,抨击了奴隶制对人性的践踏。[14](167)巴特勒通过这个事件的描写表明,时间旅行如果真的实现,人类的乱伦事件难以避免;如果跨时空的乱伦事件发生,超越时代的婴儿就可能产生,那么历史的本真轨迹就会受到强烈的挑战,甚至被摧毁。

《亲缘》的时空转换与人的意念密切相关,但又不受制于人的意念。为了生动地再现这类时空转换,巴特勒打破了传统小说中时间顺序的限制,叙述故事时常将过去、现在、将来随意颠倒, 有时并行,有时交错,有时跳跃。巴特勒的写作手法一方面表明文学对生活的反映不能像摄影那样原封不动,而应当把现实生活中的正常逻辑打破, 重新加以安排,使作品具有艺术魅力;同时,巴特勒让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参与故事情节的重建,使读者通过自己的感悟和再创作,把作家打乱了的正常逻辑和留下的空白再重新加以组合和补充。总而言之,巴特勒的“仿真叙事”所描写的不是依据任何先行于文学创作动机、主题本质、情节建构原则而刻画的文学场景,而是作者按照自己的创作理念和既定主题而设计的超现实主义表述。

三、仿真叙事的自证策略

时间旅行这个概念本身还是模糊不清的,人们对它极大的兴趣恐怕还是源于对过去和未来的强烈好奇心。我们描述一种回到过去的情形,比如你乘坐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看到了你自己,这意味着你必须在童年看到过一个成年的自己。否则就不能自圆其说,就不能称为回到过去,充其量是见到一个与过去世界类似的世界。既然是回到过去,就不容一丝一毫的偏差。同样,你所见到的那个“你”在未来同样要乘坐时间机器再回到过去。而“他”的未来似乎已经由“你”演绎了,同样你的未来也已经有一个“你”,也就是你童年见过的那个“你”。这似乎说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大家都在演绎确定的历史而已。鲍德里亚认为,“人在不同时空中形成自己的独特类像,具有形象群的复制性,展现出形象与形象之间的摹拟性。这样的‘类像’创造出的正是一种人造现实或第二自然,大众沉溺其中看到的不是现实本身,而只是脱离现实的‘类像’世界。”[7](45)巴特勒在《亲缘》中采用仿真叙事来增加读者对时间旅行的信任度。实际上,仿真叙事指的是介于虚构与写实之间的一种叙述视角和阅读感受。巴特勒的叙述策略最大限度地使文学描写接近真实,使读者读了后难辨真假,这是巴特勒小说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也是作者能够快速与读者建立一种亲近和信任关系的重要原因。在这部小说中,巴特勒采用了仿真叙事的三种自证策略来佐证其时空转换的可信性:警方介入、目睹体验和史实呼应。

巴特勒在《亲缘》里设置了警方调查跨时空引发的伤害案件的场景。一般来讲,警方介入是指警察在刑事案件发生后所进行的调查、取证、对犯罪嫌疑人实施拘押等司法和执法手段。巴特勒在这部小说的序言里描写了失掉左臂的达娜躺在医院接受救治的场景,警方积极介入,拘捕案发现场嫌疑犯——达娜的丈夫凯文,调查是谁导致达娜失去手臂。然而,警方的介入使现代司法和执法陷入了一个不知如何处理跨时空案件的尴尬局面。[15](132)导致达娜失去左臂的不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任何公民,而是100多年前的鲁弗斯。如何去追究另一个时空里的人身伤害嫌疑犯的责任是当今法律的盲区。如果达娜关于手臂失去的自述是精神病诳语,那么她那血淋淋的断臂和墙上消失的手臂都是客观存在的。凯文对达娜说:“我把目睹的事实告诉了警察,我说在卧室里突然听到你的尖叫声,我跑到客厅一看,发现你拼命地从墙上的一个洞往外拔你的手臂,我去帮你,发现你的手臂不是粘在墙上了,而是被活生生地扯断在墙里了。”[16](11)最后警察只好释放了凯文,因为缺乏确切的证据来表明达娜的断臂是由凯文造成的。警察是国家公信力的代表之一。警方介入引起读者浓厚的兴趣,读者会情不自禁地提出一个问题:这是真的吗?这个疑问同时也激起了读者的求知欲望。这个佐证方式有助于增强小说仿真叙述的艺术魅力,拓展读者的开放性思维。

目击是验证事件真伪的强有力手段之一。为了消解读者心中的疑惑,巴特勒采用了目睹体验的验证策略,增强仿真叙事的可信度。目睹体验是指作者让小说中的其他人物见证某种现象,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心理移情,从而增强作者所述事件的真实性和可信性。在《亲缘》中,巴特勒把凯文塑造为时间旅行的第一目击证人和第二体验人。达娜的时间旅行不是心理幻想,因为其身体也会在开始时间旅行那一刻从现世时空中消失,在超时空隧道里穿越,在昔世时空里停留。奴隶主韦林夫妇在昔世时空也多次见证达娜的“遁形术”,认为达娜是鬼魂。达娜从现世时空中消失的时间可能是几秒钟、几分钟或几个小时。达娜每次从昔世时空归来,都会带回来一些标记性的东西。达娜第一次时间旅行的结束是由于目睹鲁弗斯父亲汤姆·韦林(Tom Weylin)举枪欲射杀的场景而被惊吓回现世时空的。为救落水的鲁弗斯,达娜淌进河里,全身被河水打湿。回到现世时空后,她的衣服和鞋上沾有泥土,衣服也是湿的。值得注意的是,她身上的水和泥土都是从100多年前的昔世时空带回来的。这样的描写增添了仿真叙事的可信性。达娜的第二次时间旅行是在树林里与白人青年强奸犯的生死搏斗中被惊吓回到现世时空的。回到现世时空时,她衣衫不整,多处皮外伤。达娜第三次时间旅行的结束是因为教黑奴小孩学文化被奴隶主韦林发现而遭到毒打。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达娜在惊恐中被吓回现世时空。回到现世时空时,达娜发现自己趴在浴室和卧室之间的地上,遍体鳞伤,鲜血直流。达娜的第四次时间旅行的结束是因为达娜和凯文的逃亡被鲁弗斯截住,鲁弗斯开枪向达娜射击。达娜在惊恐中被吓回现世时空。由于她与凯文相拥在一起,因此,她也把凯文带回了现世时空。巴特勒让凯文以另一个时空穿越者的身份来讲述他在昔世时空中的五年生活经历。达娜第五次时间旅行结束的起因是黑奴山姆(Sam)因多次找达娜搭讪而被鲁弗斯卖掉,达娜不满鲁弗斯随意买卖奴隶的行为而进行劝说,却遭到鲁弗斯的迎面一拳。因不满鲁弗斯的暴行,达娜跑回自己的小阁楼,割腕自杀。在失血过多的昏迷中,达娜回到了现世时空的新家,凯文给她包扎了伤口。达娜第六次时间旅行的结束是因为鲁弗斯想暴力占有她,达娜在反抗中用刀连捅了鲁弗斯两刀,但鲁弗斯的手抓住达娜不放。结果,被鲁弗斯抓住的那截手臂就留在了昔世时空,而断掉了一只手臂的达娜回到了现世时空。巴特勒通过达娜每次穿越回来所携带的物品或达娜身上的新伤口来表明其时间旅行仿真叙述的逼真性和可信性。

巴特勒为了使自己描写的场景具有历史真实性,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专门设置了访问历史事件发生地的场景,使小说中所提及的历史事件与现实中的历史遗址相对应,形成史实呼应的文本艺术效果,以佐证作者所述事件的真实性。在《亲缘》中,巴特勒从三个方面来建构其作品的艺术真实:家谱、南方庄园遗址和历史上的书报文献记载。在小说一开始,作者就声称自己家谱中外祖母黑格的父亲是白人奴隶主鲁弗斯,母亲是黑奴爱丽丝。巴特勒写道:“外婆黑格·韦林出生于1831年。她的父亲名叫鲁弗斯·韦林,母亲叫爱丽丝·格林,家族的姓氏都是韦林。”[16](28)为了使家族的发展不违背历史,达娜小心翼翼地呵护鲁弗斯的生命,殷切地期待黑格的降生;因为没有黑格,就没有她和其家人的生命。当达娜从第六次时间旅行回来后,她和凯文专门去考察了祖先曾生活过的巴尔的摩城和伊斯顿小镇,观看韦林庄园的遗址。之后,又从当地旧报纸和历史文献的查阅中得知,鲁弗斯死于一场大火,庄园的大部分也因此而被毁;他死后,庄园的黑奴都被卖掉了。因此,达娜和凯文当时认识的许多黑奴的命运皆不得而知。在达娜杀死鲁弗斯时,黑奴奈吉(Nigel)站在门口目睹了一切。达娜推断:她逃走后,奈吉为了掩盖她的杀人罪证,就故意放火烧了庄园。巴特勒通过达娜在昔世时空和现世时空的往返和反思,立体地建构历史,增添其所述事件的历史可信性。

在《亲缘》里,巴特勒冲破传统现实主义的樊篱,转而从个人主观内省的角度,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全新的超现实场景。该小说描写的黑白亲缘关系和种族冲突展示了作者独特的视角、深彻的感悟和深远的寓意。巴特勒的实证策略印证了新奴隶叙事的历史真实性,搭建了历史与现实的桥梁,使不可思议的超现实故事具有令人信服的现实性,凸显了仿真叙事的历史还原性和本真性。

四、结语

巴特勒在《亲缘》中从现代女权主义的视角审视了19世纪初美国黑奴制下女性黑奴的生存状态,其采用的时间旅行叙事策略再现了南方种植园生活,使读者身临其境,有助于现代人去了解和探索19世纪美国奴隶制的黑暗,反省美国种族问题。该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但却胜似历史小说;其魅力来源于对相关历史事件的入情入理的描写和读者与小说人物的情感交融。巴特勒以独特的、多种多样的结构形式来反映史实,超越了传统的时空观、生死观、现实观和梦幻观,跨越现实与史实的鸿沟,把不同时间、空间里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件,甚至把活人与死人都集中到同一叙事层面上,完完全全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手法。巴特勒不是按照情节的顺时序发展和严密的生活逻辑来建构小说, 而是用不受意念控制的时间旅行来安排跨度很大的故事情节,从过去、现在、梦幻等不同角度去摄取生活的镜头。巴特勒的时间旅行是关于回访过去世界的一种超现实主义描写,与H·G·威尔斯《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 1895) 造访未来世界的时间旅行相映成辉。巴特勒所采用的仿真叙事巧妙地规避了现实主义作品的写实束缚, 从而给自己作品插上了在思维空间里自由翱翔的翅膀。巴特勒小说叙述的仿真性给人以真实可信、亲切自然的阅读感受;人际交往的跨时空性与亲缘关系隔代性的反转形成的张力让小说显得紧凑而又富于变化;关键情节的暗示、多解与空白增强了小说情节要素在结构层次和主题意义上的内涵和外延。巴特勒用再现史实和重构历史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开拓了美国黑人小说后现代叙事的新领域,对21世纪的黑人小说创作,特别是对托尼· 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哈尔伦·埃里森(Harlen Ellison, 1934—)、塞缪尔·R·德兰尼(Samuel R. Delany, 1942—)等的新奴隶叙事写作风格有着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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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ulation narrative and space-time transference in Octavia E. Butler’s Kindred

PANG Haon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pplying the surrealist ways of time travel to Kindred, Octavia E. Butler reveals the evils of slavery and makes invectives against the dehumanization of race oppression. She organically infuses fantasy into real life, overcomes the logical and ideological disorder caused by grandmother paradox, paradox of double-orientated time difference, and trans-space-time paradox, and develops the traditions of black fairytales, folklores and religious customs. Butler makes a dynamic combination of ideation and space-time transference, designing the non-controlled time-space transference, the dynamic time-space one and the ideational conflicting space-time one. In addition, Butler resorts to the tactics of police investigation, injury witness, and real life alternating with bygone events to elaborate the structure of space-time transference, breaks through the limitation of traditional realism and shows its surrealist scenes from the subjective introspective angle.

Octavia E. Butler; Kindred; emulative narrative; space-time transference; surrealism

I106.4

A

1672-3104(2017)01−0154−06

[编辑: 胡兴华][编辑: 胡兴华]

2016−06−24;

2016−10−29

庞好农(1963−),男,重庆人,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通俗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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