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民国范儿

□国胜连

纸上的民国范儿

□国胜连

这两年京城网上开书画店的风很盛，颇像早年间的南纸店，纸墨清香，人情淳厚。清末民初，京城琉璃厂一带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书肆、南纸店、古玩铺和碑帖铺。南纸店，因以销售笔、墨、纸、砚等南货故而得名，主营书画用纸、文房用品。单论纸品，就有各类宣纸、绵纸、皮纸、毛边、粉连、信笺纸、信封、稿纸、仿旧纸、扇面及装裱好的寿联、喜联、挽联、册页、账本等。南纸店有一项重要营生，就是经营书、画、篆刻家的笔单，从中提成，营销订作书画名利双收。上世纪二十年代，琉璃厂南纸店共有秀文斋、松古斋、松雪斋、荣宝斋等21家，最著名的算荣宝斋，前身叫“松竹斋”， 始创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光绪二十年(1894)改名为荣宝斋，取“以文会友，荣名为宝”之意。更名时请同治状元陆润庠题写了“荣宝斋”匾额，也是琉璃厂年头最久的南纸店。彼时连湾也有多家南纸店，今天能留下名字仅有“墨缘堂”，原为友人金兴祥所设书画南纸店，1929年罗振玉兴办，成为经营书籍与文房用品的书店。旧址位于今中山区鲁迅路上。今已不存。

在京城众多书画网店中，我交往最多的有两家：一家是“拾叶山房”，另一家是“敦堂”。拾叶山房主人赵硕，石门人，曾手绘朱格对联腊笺六种，颇有民国遗风。乙未年，倩甘棠书屋聂子健精心绘制秦琼、尉迟恭文武门神，洒金红宣，人气极高。丙申大雪日未到，赵硕开始在网上预售“福善平施/手绘木版水印真金财神像”，仍倩甘棠书屋聂子健绘稿、社科院博士谷卿题识、国家级雕版非遗传承人弟子李振豪刻版、掇英轩洒金宣刷印，加盖金印，豪华考究，引起一片轰动。敦堂主人赵云，字润莲，江苏宝应人，最初以经营文房瓷器为主，宋意青瓷文房、锦云包袱茶器、倚云银如意、案上小银驼等雅件颇耐玩味。《清风徐来》、《瑶圃国香》、《君子比德》等专题网卖网拍搞得风生水起，敦堂木版水印冰梅、鱼藻、祥云纹对联纸如同“今之古人”，深得嘉许。丙申霜降前后，赵云推出“敦堂仿古楹联”，以《萝轩变古笺》的蔬果、花卉、文房为蓝本，倩云溪山馆尹继田重新组合绘制古梅、笔山、湖石等十组清供图案。梨木手工雕版，选用九十年代半生熟宣纸，饾板水印，蓝地烫银满云纹天地盖纸盒承装。后千甓亭主人鲁九喜集天玺纪功碑字，试笔书联：“校书东观许太尉，典军西部费中郎”，篆体方整，古意盎然。潜堂谷卿博士仿宾虹老人笔意，以古籒试纸：“三径松筠终问舍，五湖烟水不竭泉”， 行笔谨严，尽得纵横奇峭之趣。两位金石高手纸上论剑，笔墨生香，精巧的仿古楹联上流露出清贵的旧时月色。

立冬前两日，周末，早上依例逛华宫小市，暮秋暖阳，人来人往，但入眼的东西很少。走上右首台阶，突然发现旁边老货摊上卷放着一副老旧的朱红泥金腊笺四尺对联，这在地摊上并不多见。趋前轻轻一展，米字行书饱满流畅，联语为：“绿绮凤凰梧桐庭院，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细看落款：“许学源”，两方白文印章分别为：“许学源印”、“大洪山人”。这副对联装裱精巧，虽然品相略残，但难掩纯正的民国文人气息，金彩墨色浓重，满纸喜庆，气度不凡，确是一件地道的民国喜联。此时此地，能与民国名医、教育家、书法家许学源的作品不期而遇，我不酒而醉，仿佛沐浴在旧时明月的清辉里。摊主老五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说等钱急用，便以廉值出手。说话间秋雨欲来，我们迅速成交，我倍加小心地卷起已经属于自己的宝贝。好友焦兄闻讯想要再次展开一观，我竟没答应。担心不小心，让已经变轻变脆的老腊笺联纸意外崩裂受损。本着信息共享的原则，当晚我将许学源对联的全图微信传给了焦兄。对待旧物，我们理应心存敬畏，惜物如金。焦兄，你说对吧？

灯下细察，这件朱红泥金四尺腊笺的许学源八言对联尽显民国风范。用纸为砑光红宣，泥金水印锦纹开光人物花卉图案。框格分饰以竹叶、渔樵耕读人物，正中开光精印孝亲和睦八幅人物图，上署“和庵”或“张兆祥”款识。民国初期，天津文美斋南纸局曾倩“津门四子”、著名画家张兆祥(字和庵)绘图，印制《百花笺谱》，采用传统水墨印刷，风行全国，屡被翻刻，此泥金图案或为翻刻物证。但图案细致，刷印精致，不模糊，不褪色。对联裱边纸也考究，印刷白底红菱花纹，清朗文雅。整个对联装裱工艺地道，要优于连湾民间普通装裱。联语并非许学源自撰，是当时文人常写的婚庆吉祥话。许学源在南纸店挂过笔单，早年《申报》曾广而告之。从总体上看，这副对联应是当时南纸店装裱好空白成品，由许学源书写联语后，再寄放南纸店待售的。因为按当时规矩，对联一要写上款，二要留下书联时间，这个礼数是不能少的。这件款识特殊的对联，给后人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熟悉大连文史的人，对许学源不会陌生。早年间，大连文物店还挂有他的一幅《雾瓜图》，彩墨写意，戊辰立冬日所作，即1928年的作品。这应该是许学源在大连的遗墨。翼庐孙海鹏先生作《连湾墨林记》，曾详述许先生行状：许学源，字觉园，号大洪山人，别署闲月。善写菊，人称许菊花。所居曰云窝。湖北随州文家湾人。光绪十二年生。清末秀才，早岁就读两湖师范，参加武昌首义，任职湖北军政府，1912年调湖北教育司。南北议和，脱离政界，寄情山水，好吟咏，精岐黄术，与梁启超结为至交。1912年后任北京《中央新闻》报编辑记者、《忠言报》社长，为北洋军阀所忌，自行停办。1918年后在清华大学、天津大学任教。民国中期至连湾，任教旅顺工科学校。许学源在大连期间寓居旅顺，以教育为业，以民族思想教育学生。1929年，许母病重，急回湖北。经推荐，任孝感县县长、蒲圻县县长。1932年后任安徽大学教授、省教育厅秘书长。后专心医药，任武汉苏生团医院院长。1938年日寇进逼汉口后举家迁往重庆，任重庆市政府设计委员、大华大学教授，与同邑董必武诗文往还。新中国成立后，董老请其出山任事，以年老谢辞，仅担任重庆中医院顾问，在西南医学研究所主编医药书刊。1956年任重庆文史研究馆研究员。1963年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1965年任神农医学社社长。1972年3月病逝，年八十有六。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内忧外患，军阀连年混战，时事动荡。连湾地处海隅，海港铁路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虽然在日本殖民者的高压统治下难以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但可以暂避战争威胁。因此，各种政治势力、各种人物纷纷登陆大连，躲避战乱。其中有以傅立鱼、许学源、胡子晋为代表的大批早年拥护孙中山反清反袁的革命党人，还有民族工商业者、书画人士、报人等。大批政要，如段祺瑞、孙宝琦、蔡廷干、黄炎培、王揖唐、潘复、田中玉、王承斌、孙传芳、李经方、袁金铠、周善培等为了取得安全保证，也来连寻求庇护。一时连湾鱼龙混杂，人文荟萃，别开生面。1921年春天，广东南海人胡子晋侨居大连，办理实业，联络在连的老同盟会会员以及寓居在连的旧时官吏、当地文士组建嘤鸣社。据翼庐孙海鹏先生考证，嘤鸣社主要成员包括傅立鱼、许学源、黄棣华、杨成能、毕乾一等人，雅集唱和不断，还刊行《嘤鸣社诗钞》，持续活动达九年之久。许学源在连湾留有许多诗作。他流连山海间，念民生多艰，苦心吟哦，曾作《登白玉山鼓琴》：“自挈龙腰教小红，霓裳才唱未全工。出关有愿凭谁诉，白玉山头怅晚风。”《海天宽处题壁》则直抒胸臆：“ 不学蒙庄不学禅，胸中无事即神仙。死生有定能忘我，成败何常但听天。饮食箪瓢颜子巷，云烟图画米家船。怜他世上争名客，长向台城痛纸鸢。”2007年，在旅顺发现了日据时旅顺高等公学校中学部《校园歌》歌本，作者为教师许学源、高起元、赵香墀，这是许学源在旅顺执教的重要证据。因许学源在连行状没有确切记载，综合各方记述，我们只能大致匡算许学源在连生活时期为1921年（嘤鸣社成立）至1929年（母病南归）。这副对联蜡笺下首印有“甲子年孟秋月仁玉监制”金字，“甲子年”即为1924年。因此，我们断定许学源书写这副对联的时间应在1924年至1929年这五年间。

丙申岁末，北京保利推出了2016年秋拍“漫步——名人旧藏专场”， 那些早已走下权力顶峰的民国政要，以书画作品的形式再次聚首，网红民国画事君感叹：“近代历史江山更迭，总统就出了好几位。但是无论是总统还是旧帝，军师还是改革家，都还有一个文人墨客的内心。也许是释放压力，送礼赏赐，也许是附庸风雅，但都留下了字里行间的历史变迁。”此话用于评骘许学源的法书，倒也贴切。

许学源书法挺秀入骨，浑然天成。翼庐孙海鹏说：这件泥金红蜡笺对联，是见过的许学源作品中写得最好的。如果早发现，是一定要收入《连湾墨林记》书中的。民国画事君说：“民国文人的作品大都清雅可人，意蕴深远，现在的人早已没有这么浓厚的功力和花这么多心思，所以这些作品的流传更加可贵。” 我看许学源对联，正有这种民国范儿。

责任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