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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发区的学子

2017-01-11朱晓军屠雅铭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李阳大学母亲

朱晓军 屠雅铭

北纬30°,东经120°有一开发区——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这是特殊的开发区,位于杭州市的东部,亦称下沙。

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特殊就特殊在集制造业基地、高教园区、科技研发、居住为一体。制造业与科技研发在一起不稀奇,科技要转化为生产力嘛;科技研发与居住为一体也不稀奇,科技人员也需要有生活空间嘛,稀奇就稀奇在开发区与大学城,制造业与高校在一起。

于是,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成为全国惟一拥有大学城的开发区,下沙高校园区也成为惟一建在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大学城,这里拥有14所高校,20万学子。

这里的高校自称下沙高校、开发区高校。有一所大学自定位为:“立足开发区,服务杭州市。”校长说,我们是开发区的高校,我们的人力资源、智力资源、体育设施、图书馆都向开发区的企业和居民免费开放。下沙的居民可以到他们的图书馆借书,开发区的企业可以在学校的体育场举办足球赛,他们还为开发区的职工办培训班……

这是高校的大气。

开发区在每一所高校栽27棵树,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说,把这些树栽在高校,就是栽在开发区!

这是开发区的胸怀。

下沙高教园区的学子也就是开发区的学子。

一、抱着兄弟上大学

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位于下沙高教园区的东区,这是浙江省首批省级示范高职建设院校。2010年7月3日,这所学校的党委副书记和数字信息技术学院的党总支书记一起来到杭州市萧山第四职业高中,把那年的第一份录取通知书交到了考生翁建光的手中。

翁建光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背景,让校领导亲自登门送录取通知书?他父亲是高官,还是他是众校争夺的高考状元?

都不是,他是一位患有残疾的考生。他患有小儿麻痹症和先天脆骨症。不知去过多少医院,看过多少医生。医生无奈地说,他这辈子也挣不脱了,身体只能越来越差。他被这可恶病魔缠住了,他的骨头比干枯的树枝还脆弱,出生刚三个月就开始骨折,至今不知骨折过多少次,光那条右腿就骨折过二十多次,有时一个星期骨折两三次。他身上的骨头几乎都是接过的,难以找到没有骨折过的。

两岁时,他的双下肢开始萎缩,随之脊背也跟着弯曲了;三岁时,比他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都已经满街跑了,他却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要双手拄着板凳,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动。

10岁,他才上学读书,母亲沈秀凤把他送到学校,他就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直到母亲来。

他也能上大学?

跟他同时录取的还有一个考生,他叫李阳。如没有李阳,翁建光将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将放弃填写高考志愿。高考结束时,母亲为难地说,你读小学时,离家近,妈妈可以一天过去看你几次,读初中时就离家远了,妈妈可以把你送到学校,放学去接。你读高中时,妈妈已力不从心了,一是妈妈年纪大了,二是你个头没怎么长,比课桌高一头,可是身重却增加了。你本来可以考取更好的高中,为了离家近,只好选择萧山第四职业高中。那所学校离家也不近啊,骑电动车要半个多小时,妈妈风风雨雨地送你三年。现在你要读大学,离家最近的大学也有十几公里,妈妈哪能放下家,丢下你父亲和弟弟去学校照顾你?

李阳是翁建光萧山第四职业高中的同班同学,比翁建光小三岁,是位充满阳光的男生,他提出抱着翁建光读大学!

李阳家在萧山河庄村,是个90后。中考失利,没能考上普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屈地进了萧山区第四职业高中计算机307班,跟翁建光成了同班同学。

对参加过中考的学生来说,连普高都没考上,这是败笔,或者说是件沮丧事,这年头哪个学生和家长不想上省重点、市重点,哪怕这两“点”整不上,整上个区重点也行啊,考个职高,大学梦就像风筝似的,还没等升起来就刮到电线杆子上了,凄然地随风抖动。这风筝要与不要都没啥意思,够下来也破烂不堪,即使还能放也飞不高了。进了职高,北大、清华、浙大、复旦等名校想都别想,连浙江工业大学、浙江理工大学等二本高校都没什么希望,顶多考个职业学院,什么浙江金融职业学院、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之类的专科。

9月份开学,那天戴着黑框眼镜的大男孩李阳无可奈何地晃进计算机307班,一进教室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翁建光。他个儿比课桌高一头,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子,胳膊像只受伤麻雀似的蜷曲在桌上,关节突兀。他的脸上却挂着笑容,笑得有几分顽皮。这班怎么有这么个同学?

同学大都跟李阳似的,情绪不高,找个座坐了下来,他就坐在翁建光的身后。

班主任张琪青像刚出炉面包似的热情洋溢,先对同学们表示欢迎,然后给大家介绍翁建光,她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位特殊同学,他叫翁建光,患有先天性脆骨症。他的骨头撞一下就会骨折,同学们千万不要跟他打闹……”

脆骨症?这个词对李阳来说既陌生又新奇,他以新奇的目光重新打量一下个子还没有七八岁孩子高的翁建光。他身高1.7米,接近中等身高,如出现在翁建光面前肯定十分高大。

下课,班级像劲风刮进静谧的竹林,生动和活跃起来。一位同学抱起翁建光去上厕所。翁建光手里还拎着一只小板凳,看来他不能行走。旁边的一个同学见李阳有点儿疑惑就解释道,别看翁建光个儿矮,年纪却是班里最大的,他是班里惟一的80后。他手里拎的小板凳就是他的腿和脚,他的腿不仅不能吃力,而且还容易骨折。

“你怎么知道的?”李阳问。

“我跟他是初中同学。”

同是天涯沦落人哪,考进职高的学生,在社会上不就像翁建光似的可怜可悲么。

李阳是中考发挥失常掉进了这所职高的。大学梦破灭了,他就像得了流感似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其他同学也跟他差不多,只有那个“瓷娃娃”整天是乐呵呵的,像中了头彩似的。他高兴个什么劲啊,难道考进职高也值得庆幸?

一天下课,李阳突然对碰不得的“瓷娃娃”说:“光光,让哥抱一下好吗?”

这“哥”不是哥,不代表充大,而是网络流行语,“光光”是班里同学对翁建光的爱称。

面对李阳的盛情“邀请”,翁建光有点儿受宠若惊,终了还是点头接受。

李阳伸出两只手,两膀一运力就把翁建光抱了起来。李阳在家是独生子,从小到大没抱过别人,这是他第一次抱别人,有点儿新奇感。“没我想象那么重嘛!”他说罢,将翁建光放回座位,然后真就像哥似的大手一挥:“光光,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哥好了。”

那天有计算机课,他们教室在教学楼南楼的二层,计算机教室在实训楼的五层,李阳自告奋勇要把翁建光抱上去。开始走几步,他没觉得沉,翁建光体重本来也没多重,仅五十多斤。李阳从小到大没干过体力活,上两层楼后就有点气喘吁吁,两腿渐渐发软,手越来越抱不住。这还不说,手背还像爬了一群蚂蚁痒得难受。他知道把翁建光抱起来就不能放下,那两条小腿弯弯的,软软的,放下没准就压骨折了。可是,越抱越沉,越抱手还就越痒,渐渐痒的不是手背了,好像在心上。心痒的滋味实在难受,可是他得咬牙忍着,不能撒手,不能挠痒。他把翁建光抱到计算机教室放在座位时,累得差点儿坐在地上。

没想到,抱了几次之后,李阳就有了长进,上楼也不喘了,腿也不软了,手背也不痒了。俩人混熟了,彼此有了了解。翁建光是1988年出生的,比李阳大三岁。他在三个月就出现了骨折,两岁时下肢出现萎缩,慢慢脊柱也弯曲了。三岁时,被确诊为先天性脆骨症,路还没走稳就没路可走了。那时,别的孩子跑来跑去,爬上爬下,他只能用小胳膊支撑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门槛看着。

别看翁建光残疾了,他却很可爱,开朗,幽默,温和,重感情,热心肠,不论谁在学习上遇到难题都热情帮助,同学都很喜欢他,李阳就更别说了,每次都抢着抱他。一来二去,他们俩成了铁哥们儿,没有了什么避讳。

一次,李阳抱翁建光上厕所,他撸起裤管给李阳看,他的右腿幼儿胳膊似的孱弱,像被风刮得倒伏芦苇似的弯着。他告诉李阳,他从小到大骨折过多少次已记不清了,仅这个右小腿就骨折过二十多次。骨折最多的是读小学的时候,有时一周骨折两三次。起先骨折了就要去医院,后来妈妈渐渐学会了接骨。接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儿,先要把错位的骨头强行拉开,对接上,然后用两块木板夹好用布条捆紧。他在接骨时痛得撕心裂肺,小时候就大喊大叫,大汗淋漓,现在不喊不叫了,不论多痛都要忍着,喊叫都没用,该痛还得痛。

最痛苦的还不是骨折,是什么?痒。那像无数只像热锅蚂蚁似的小虫在身上爬,你要是不挠它就从身上爬到心上,那滋味比痛还难受。挠痒也是一种幸福,你看到老头儿,老太太挠痒时往往眯着眼睛,那是在享受挠痒的痛快。可是,翁建光只能享受痒,不能享受痛快。一次,他忍受不了,没有听妈妈的话,用手使劲儿挠,痛快倒是痛快了,结果呢,却把骨头给挠了出来。脆骨病是世界疑难病,也是让人恐惧的病,得了这种病就等于接到死神发来的预报,得这种病的人通常活不过30岁。

李阳惊呆了,没像到这个整天乐呵呵、特别阳光的翁建光竟承受如此苦难与不幸。

李阳问翁建光:“你怎么笑得出呢?”

翁建光平静地说:“开心过是一天,不开心过也是一天,我为什么不开心?再说,你开心了,你的亲朋好友也都开心了。即使为了他们,你也要开心。”

李阳服了,服得五体投地。自己为什么没像翁建光那样为别人着想呢?他跟翁建光一样,也是农家子弟,家住萧山河庄村,父亲是木匠,母亲在绣花厂打工,他们供他读书也不容易。李阳周末回家说起翁建光,父母叮嘱道:“你帮人要说到做到,尽心尽力。”

他们没什么文化,像中国其他父母一样,把文化寄托在儿女身上,希望他们能成为专家、学者,能成为有文化的人。中国父母往往以为儿女读了大学,或读到硕士、博士就有文化了,其实不然,这些年来我们培养了许多有文凭没文化的大学生,他们有知识,却没有过去那些小学毕业或中学毕业的人有文化。

文化与教养有关,没教养的人注定是没有文化的。李阳的父母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李阳初中就住校,有些独生子女的毛病没来得及帮他改掉。谁知遇到翁建光之后,李阳学会了照顾别人,让父母喜出望外。

翁建光的乐观、开朗与向上的精神犹如冷寂荒野里的一团篝火,温暖了李阳他们那个群体——计算机307班的15个男生。他们课余时间就聚集在翁建光身边,跟他聊天或下棋。当然,15个男生也温暖着翁建光。这是一群活泼可爱的高中生,学习成绩没有省重点、市重点学校的学生好,却有着一颗包容和向善之心,有着一付热心肠。下课,他们争先恐后地抱翁建光上厕所;中午,他们先跑去帮翁建光打回饭;早晨6点30分,他们准时从教学楼南楼跑到校门口去接翁建光,风雨无阻;晚上,他们再把他抱到学校门口,放在他母亲的电动自行车上……

几句流行话在这个班流行起来:“光光,哥抱你上厕所。”

“光光,哥抱你上楼。”

……

抱的次数多了也就默契了,翁建光的脚勾一下小凳子,甚至看一眼门口,那就是要上厕所了,他们就过去,抱起他就走。他们手一伸,他的两个胳膊像翅膀似的抬起来,然后将手夹紧。他们不仅知道抱的哪个姿势他舒服,哪个姿势他不舒服,还知道怎么避免碰撞与磕着。他们抱他就像抱一只价值连城的明代瓷瓶,哪怕自己摔个鼻青脸肿也不能把他碰伤,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还不如不抱。他读初中时发生过这种事情,一同学抱着他进教室,另一位同学急三火四地往外跑,撞了他腿一下,“咔嚓”一声骨折了。

进职高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李阳的成绩从前几名掉到第15名,翁建光却稳居第一。

李阳那段期间没心思读书,没事就躲在寝室看闲书,上课也打不起精神。前途渺茫了,这书还读得有什么劲呢?在这现实社会,功利色彩相当地浓,谁干虚无缥缈的事?

翁建光却像没心没肺似的,李阳他们苦恼时,他学习;李阳他们学不下去时,他学习;李阳他们玩得热火朝天,他还学习。这就纳闷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开开心心地玩一玩,充分享受一下美好人生和灿烂的青春呢?难道学习对他就那么重要?他就是门门考一百分,将来能考上北大、清华又怎么样?职高毕业时,他已22岁,接近他的黄昏和日落。

时间长了,翁建光道出了缘由。他7周岁那年,该上学读书了,母亲沈秀凤骑着自行车驮着瘦小的他跑遍附近所有小学,没有一所肯接收他,一是怕他成为学校和老师的累赘,二怕学生玩耍时把他撞骨折,学校和老师要承担责任。八周岁和九周岁那两年,体重仅四十多公斤的母亲又驮着他跑遍周边的学校,仍然没一所肯接收他。十周岁那年,他再不上学就没机会了,妈妈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一再保证他在学校发生任何意外都不让学校负责,盛乐村小学才接收他。开学前,他不知把书包背了几次,把本子掏出来看过多少遍。他没想到读书会那么苦,那么难,最苦最难的自然是母亲。母亲为他上学放弃了打工,怕他上学迟到,凌晨5点钟母亲就骑着自行车驮去学校,冬季夜幕还没拉开,寒风打在母亲的脸上和身上。其他学生的父母早晨把孩子送到学校,晚上去接也就行了,他的母亲中间还要去学校七八次,要给他送水送饭,要抱他上厕所,还要帮他活动肢体。读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生下了弟弟,母亲更忙了,要照看弟弟,要做家务,还要去学校照顾他,母亲不论怎么忙从来没耽误他上学。十来年来,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他都没迟到过。

苦难让他早熟,让他善解人意,让他读懂父母的艰辛,他说自己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老父亲在建筑工地打工赚的。父亲已年近花甲,风里来雨里去赚钱不容易,脸晒得黝黑,皱纹爬满额头和眼角……他怎会不珍惜学习?从小学到初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年年拿回两个奖状,一是学习成绩优秀,二是优秀少先队员或优秀团员。

凭他的中考成绩本可以去比这好得多的学校,他心疼母亲,学校离家远,母亲接送跑得就远。母亲将他从小抱到19岁,从盛乐村小学抱送到长山初中,九年三千多个日子,尽管他体重没怎么长,可是母亲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抱他越来越吃力了。这所职高是离他家最近的学校,半个多小时路程。他选择计算机专业就是想开网店,或者做广告设计,他要赚钱养活父母。

李阳的心再次被震撼了。他在假期去了翁建光家,那是十几年前造的萧山式农宅,上下三层。翁建光上下楼不便,他的房间在一层的西边,比他小13岁的弟弟跟他住在一起。

在翁建光家,李阳看到九个凳腿磨平的小板凳。

翁建光有几分自豪地说:“这都是我用过的小板凳,我每年要一个。”

九个九年。他不能行走,要坐在小板凳上一点点挪动,一点点地蹭动。

李阳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了,翁建光“走”多少路才能磨去八厘米的凳腿?

翁建光这么艰难还能开开心心地活着,刻苦地学着,自己有何理由放弃?李阳变了,将翁建光当成朋友,又当成竞争对手。有了“竞争对手”,他学习劲头足了。高二时,他的成绩上升到年级第三,被选为班长,入了团。

三年的光阴流水似的过去。2010年6月7日,计算机307班的同学迎来了高考。

他们班在同一考点,李阳的考场在四楼,翁建光的在三楼。李阳和几位同学考试前把翁建光抱进他的考场,再去自己的考场。考完之后,他们还要下楼把他抱出来。

6月8日是高考最后一天,傍晚下起瓢泼大雨。

17时,李阳交了卷,把翁建光抱下楼。这时,其他13个弟兄都没走,在一楼等他。雨越来越大,不时飘到走廊,到处湿淋淋的。

“光光,你冷不冷,你有没有带衣服?”有哥们问。

光光冷,谁不冷呢?每人只穿件短袖衬衫,这帮兄弟却像《列宁在1918》那样把他围在中间,不让雨淋到他。暖流涌上他的心头,又化为泪水盈满眼窝。“弟兄们哪,你们在用身躯为我挡雨,我怎么会冷呢?”他将职中的三年幽默地概括为:“我这个老大当得很幸福!”在这帮兄弟的怀抱中,他一次骨折都没有,反而在家骨折过一次。唉,从今往后,老大的日子不再有了,高考后就各奔东西了。

雨小了点儿,李阳抱起翁建光就走,雨打透了衣服,淋糊了眼镜片,路看不清了,扬起头,甩了甩镜片上的雨水,怕滑倒摔伤翁建光,怕身体摆动幅度过大导致翁建光骨折,既没改变抱姿也没疾行。两百米、三百米,他呼吸越来越急迫,却愣是没歇,一口气把翁建光抱上车。

等待是煎熬的,分分秒秒都将阳光抻得长长的。李阳忐忑而焦灼地等待着成绩,没事就往翁建光家跑,两人聊聊天,下下棋,打发这难熬的时间。

6月24日,高考成绩终于出炉了,李阳又没发挥好,考了477分,过浙江省大学录取分数线50多分。翁建光得了523分,比李阳高46分,他跟李阳一样都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

第二天,李阳在学校见到张琪青老师,惋惜地说:“光光放弃大学。他的成绩比我多46分,不读太可惜了。”

几天前,在李阳他们探讨填报高考志愿时,有人问翁建光报哪儿,他苦涩地笑了笑:“我只能报考‘家里蹲大学了。”

“好啊,那我们去‘家里蹲大学看你。”一位不知深浅的哥们开玩笑说。

高考不仅结束了翁建光的“老大日子”,也是他人生的高峰,接下来他不得不面临着失落,要像掉队的孤雁离开学校,离开同学,离开这群哥们儿,结束他的学业。那为什么还要考?他不过想以出色的成绩给父母和老师一个交待,给学生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些日子,他有点儿精神恍惚,有点儿迷失。他痛苦,痛得撕心裂肺。他这辈子有两个梦,一个是像常人那样行走,二是上大学。前一个梦彻底破碎了,后一个梦也要成泡影了。他不甘,凭他的成绩可以考取排在前几名的职业学院,可以继续他的学业。

他跟父母说:“我还想上大学。”

“上大学,你怎么去啊,谁抱你去?”父亲问。

是啊,他怎么去,谁抱他去呢?这话一下点在他的软肋上,他没话说了。

父母又何尝不想让他上大学?他们翁家还没有人考上过大学,他不仅考上了,而在浙江省高职类总分名列第334名,可以去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父母哪怕是有一分力,能不让他读么?父亲要养家糊口不能陪他,母亲要照料这个家,要照料父亲和弟弟。再说,母亲已抱他22年,到学校接送了12年,她已56岁了,眼看要步入老年,越来越抱不动他了。再说,即使母亲能抱他去上大学,她住在哪儿呢,能住进男生宿舍么?

另外,读大学是需要钱的,每年的学费要七八千元,父亲能承担得了么?他该为这个家,为父母想想了。他死去活来地想了良久之后,默默将不知读过多少遍的课本和教参整理出来,要做废纸卖掉。

让一个人放弃苦苦追求12年的梦想实在是太难了,对他来说除了梦想还有什么?梦与现实仅一线之隔,就这么放弃了?

他问张琪青老师:“填报志愿被录取了,不去要不要紧?”

“你填好了,不去也没关系,不过要给录取的学校打个电话。”

她理解他,知道他内心的痛苦、纠结、无奈与挣扎。

高考前三天,她收到他一封信:

敬爱的张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和全班同学,对我三年来的帮助。高中这三年是我人生中难忘的日子。在这里,我深深地感受到学校对我的关怀,考虑到我身体的情况,把我们班的教室搬到了二楼,并且距离厕所较近;食堂为我开了绿灯,凡是看到我的饭盒就允许打两份饭;学校考虑到我家庭经济困难,每年有相应的经济补助。同学们每天抱着我去机房,抱着我去厕所,帮我打饭,甚至在我受伤时候,您不顾年幼的女儿,为我理赔的事情四处奔波,感谢之情,难以言表……

这信是他在高考最紧张时熬夜晚写的,信中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蹦出来的。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学生,给其他四位任课老师也写信了,给英语老师的信还是用英文写的。老师们还没读完他的信,眼泪就下来了。他在信上没有说,可是那种对学校的眷恋,对老师的眷恋,对同学的眷恋,对读书的眷恋,作为班主任,她是能体会得到的。

“那我就先填了……”他喜出望外地说。

这是划破愁云密布闪电,让他见到希望的星光。

张琪青对李阳说:“翁建光读大学的确有困难,要是有人能抱他上大学就好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李阳兴奋起来,“老师,我比他低40多分,要是他肯跟我报同一所学校,我可以抱他上学,这有没有可能?”

翁建光惟一的梦想就是上大学,我为什么就不能圆他一个梦呢?李阳想。

张老师欣喜地说:“可能会有机会。”

李阳回家跟父母商量,这个决定太突然了,他们惊讶不已。他是独生子,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照顾他,现在要照顾别人,而且还是高度残疾的翁建光,他能行么?即使行,能坚持三年么?

父母严肃认真地对他说:“你现在是成年人了,这事要考虑好,承诺了就要兑现,就要负责到底,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副重担子挑下去。”

李阳拍了拍胸:“我会做到的。”

李阳跟父母谈完就给翁建光打电话:“光光,你对大学是怎么想的,想不想上?”

“想是想……”

“想的话就只能委屈你了,你分数比我高,要不你就委屈一下,跟我报同一所大学,我再抱你三年。”

“这、这我没什么委屈,只要能上大学,那就可以……”阴沉多日的天骤然晴了,翁建光激动地说。

“好兄弟啊,我有什么委屈,考上读不了才委屈呢!”

李阳立马骑车赶到翁建光家共商志愿。他们分析一番之后,将目标锁定在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一是这所学校往年录取分数线与李阳的成绩接近,二是离翁建光家近,仅一江之隔,李阳骑电动自行车就可以驮他去学校。

志愿商量好后,李阳抱起翁建光就朝厕所走去。

“兄弟,你怎么知道我要上厕所呢?”

“我怎么不知道,三年了。”李阳笑着说。

7月2日是公布浙江经济技术职业学院录取分数段的日子。

下午4点多钟,李阳、翁建光的家长、班主任,还有《萧山日报》的记者聚集在学校的会议室,等待录取的消息。6月8日,《萧山日报》报道的《同学抱我进考场》引社会的关注。6月28日,《萧山日报》又在头版刊发了《我要抱着我的好兄弟上大学》的报道,新华社、《中国日报》、新浪网、腾讯网等全国各大媒体和网站争相转载,浙江卫视、杭州电视台、《浙江日报》、《杭州日报》、《钱江晚报》、《今日早报》纷纷跟进,社会反响强烈。

有网友说:“这份紧张,这份大爱,在浮躁的社会,能触动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还有网友说:“萧山不仅是一座经济发达之城,更是一座精神力量之城,抱着兄弟上大学一事从一定程度上已成为文明萧山的一张金名片。”

网友还在他们的名字上各取一个字,将他们称之为“阳光兄弟”。

李阳和翁建光紧张起来,怕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为之成为热点,水涨船高,录取分数段上调,李阳以几分之差掉线。

李阳越想越紧张,越等越紧张,内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要是自己没上线,光光被这所高校录取了,那可真就对不住了,人家光光本可以考取更好的学校,为迁就他的分数才报了这所学校,急得两手直冒汗。

翁建光也害怕,自己要是不能与李阳在一所学校,大学梦最终还破灭了。

李阳见翁建光紧张得一声不响就安慰道:“光光,别紧张,希望还是有的。”

翁建光笑了笑,劝慰李阳说:“没关系,你要是上不了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的投档线,我就跟你去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我们不分开!”

那是他们填报的第二志愿。

21时15分,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的录取分数线出炉,李阳过线了!

会议室一片欢腾,李阳激动得抱起翁建光:“兄弟,我们可以一起上大学了!”

翁建光欢喜地打出“V”形手势。

李阳憧憬起大学生活:“光光,我们还在一个班级,还坐前后座,还一起学习,一起讨论。周末,我从学校骑车驮你到我家玩,请你吃我妈妈做的菜,领你去看钱江九桥……”

电话声,此起彼伏,这时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纷纷打来电话:

“李阳过线没有?太好了,祝贺‘阳光兄弟。”

“阳光兄弟,我们为你喝彩!”

“阳光兄弟,我们知道你们能行,一定能行!”

这一晚,兄弟俩都没睡好,担心李阳过了分数段不被录取。

次日下午1点半钟,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亲手将两张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他们学校,亲手交给李阳和翁建光时,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地。这两张录取通知书是这所学校发出的头两张,“阳光兄弟”拿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翁建光忍不住高声念到:“翁建光同学,您已被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数字信息技术学院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录取……”

阳光兄弟一起上大学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学校考虑翁家的困难,免除翁建光三年的学杂费,并承诺翁母要想来校陪读,学校不仅给他们母子免费提供一间寝室,而且还给她安排工作。

浙江省一家助学基金会要给翁建光提供一笔助学基金,他婉言谢绝了:“谢谢!学校已经为我免除三年学费,请把这笔钱给更需帮助的同学吧!”

2010年9月18日是新生报到的日子。

8点半钟,一辆蓝色别克商务车驶离翁建光家,车上坐着翁建光和父母,以及姑妈、姨妈、堂兄等七人。这些农村亲戚做梦也没想到连路都不能走的翁建光上了大学,想跟去看看学校,找找真实的感觉。翁建光仍穿着习惯穿的格衬衫,兴奋不已地说:“我昨天12点半还没睡呢,早晨6点半就起床了……”做了十几年的梦终于实现了,怎能不兴奋?他的脖子上戴着厚厚的脖套,前几天颈部骨折了。翁父穿一件白色的新衬衫,不仅刮了胡子,还理了发。

车在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门前停下,翁建光高喊一声:“兄弟,我来了!”

身穿黄色体恤衫的李阳拉开车门,把他抱下车,放在轮椅上。一些新生纷纷过来打招呼:

“嗨,‘阳光兄弟!”

“我是看了你们的报道才报考这所学校的。”

“阳光兄弟”不仅让他们懂得了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懂得了哪怕像翁建光这样的“脆弱”者也会给别人提供一个支点。

原计算机307班的七名同学拥了过来,帮助拿东西和推翁建光。

“在新校园见到老同学的感觉真好。”翁建光开心地说。

“光光,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不要只想着他们几个兄弟,也要想着我们姐妹哦!”一位女生说道。

她们五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幸运地同“阳光兄弟”一起考入这所大学。

五天前,第四职高还在召开“欢送‘阳光兄弟,传承‘阳光精神”欢送会,将“我来抱抱光光”作为他们班的最后一课。在课堂上,李阳和全班同学一一热烈地与翁建光拥抱。

李阳真诚地说:“三年来,我仅仅抱了翁建光六百多天,可我从翁建光身上学到许多许多,难以计算。”

翁建光感激地说:“李阳和无数同学的拥抱圆了我的高中梦,而今又托起我的大学梦……”

张丽萍同学哭着说:“以前作业有什么不懂的,我就会去问光光,他总耐心地帮我解答。”

翁建光送给大家一件礼物:一个用冰棒棍子做成的“阳光小屋”。这是他亲手做的,上面的五光十色是他一笔一笔涂上去的。

“我提议,大家写下自己的祝愿放进‘阳光小屋好不好?”班主任张琪青倡议道。

李阳写下:“光光,高中有我,大学有我,在你困难的时候我会陪你一起走过,不要怕!”

翁建光写道:“贵在坚持,重在坚持,成在坚持。只要大家坚持不懈,不轻言放弃,一定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项峰同学写道:“学习是灯,努力是油,要想灯亮,必须加油。光光,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项峰也考取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将和“阳光兄弟”一起度过大学时光。

临别时,张琪青老师叮嘱李阳说:“大学的诱惑会很多,不论你去什么地方玩,不要忘记翁建光,别把他落下。”

“不会的。我父母早就这样叮嘱过。”

新的学校考虑特别周到,不仅将“阳光兄弟”分在一个班,而且将他们的寝室挨着,翁建光和母亲住在123室,李阳住在他们对面的124室。翁建光的母亲被学校安排到后勤集团,可以边照顾儿子边工作。

翁建光在欢迎新生的会上幽默地说:“大家好,我是翁建光,只要平时稍微注意一点,不碰伤,我的身体状况基本上还不错。”

三年大学生活像一阵春风似的过去了,李阳坚守了诺言:抱着翁建光去上课。在一千多个日子里,他不仅和同学抱着或推着光光去教室,而且还坐在一起,有不懂的地方一起探讨。校园很大,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要走很远的路,每当李阳抱累时,翁建光就用双臂紧紧地夹住李阳的手;李阳想歇一下时,就让翁建光坐在自己的脚上。

2013年,“阳光兄弟”大学毕业了。在大学期间,李阳荣获第二届浙江省“十佳大学生”、“杭州市十佳好青年”等称号;翁建光荣获“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称号,他们还一起入了党。

大学毕业后,翁建光激动地说:“我做到了,我真的梦圆大学,还顺利完成了学业,在这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梦想成真。”

他现在一家网络信息公司工作,负责客户信息维护。公司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允许他在家办公。上午9时,他准时坐在电脑桌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李阳经历了“失业”与就业,他说:“照顾光光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抱他上课真的没什么,就好比要好的同学会手挽着手一起去上课、吃饭一样,我和光光是不过挽手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现在杭州的一家网络公司工作,不大容易“挽”到光光的手了,从这点看他“失业”了。

“阳光兄弟”没有忘记第四职高和浙江经济技术职业学院,没有忘记那些弟兄,没有忘记那些好心人,也没有忘记张琪青老师,翁建光将她称之为“阳光妈妈”。

“阳光兄弟”完成了学业,可是那温暖的阳光却仍然洒在杭州、浙江和全国许多人的心里。

二、从“0公里”开始的冲刺

浙江理工大学是开发区资历最老的高校,也是中国最早创办的新学教育机构之一。1897年,杭州知府林启为实现自己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愿望,创办这所学校。

鲍轶嵩收到浙江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正躺在117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不醒人事。一场车祸导致他颅底骨折,右眼丧失,脑干受损,父亲和女友死亡。医生说,他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永远都不会醒来,即便醒过来也要像婴儿那样要重新学说话和走路,没有可能读上大学了。

按医生的说法,这张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即使不成废纸,也失却了它应有的价值。

母亲王彩娥不甘心,趴在鲍轶嵩的耳畔呼唤了90天,他终于醒了。可是,他已不再是以前的儿子,像一个刚获得生命的新生儿,坐、爬、立、走都要从零开始……有人说,那页录取通知成为了鲍轶嵩的纪念。

第二年,鲍轶嵩在母亲的陪同下,奇迹般地坐进了浙江理工大学的教室。他不仅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也创造了教育史上的奇迹。奇迹的背后,隐藏几多辛酸,几多泪水,几多艰辛?

2006年6月26日,这一天对别人来说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一,像一滴水掉进岁月的河流,再也找不回来了。对嘉善高级中学的应届毕业生、319班的鲍轶嵩他们家来说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早晨8时许,鲍轶嵩和父母欢欢喜喜地上了一辆本田越野,同时上车的还有跟他恋爱不到一个月的女友朱丹。那车上除开车的叔叔之外,还有婶婶和几岁的堂弟。

鲍轶嵩他们要去省城杭州参加各高校举办的招生咨询会,顺便实地考察一下学校。

鲍轶嵩的高考成绩不尽人意,强项成了弱项。他记忆超群,文科的综合,政治、历史、地理已倒背如流,烂熟于心,扫一眼题目就知道答案在书本的哪一页,哪几行,预计300分的试卷最少也能拿二百八九十分,真是考试无常,高考成绩一公布只得200分。不过,他的英语与数学发挥正常,均差一分满分,总分为580分,一本线是583分,差3分都没过。

这些日子,他挺沮丧,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高考前,浙江大学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水落船低,连比浙江大学低的一本学校都要仰视了。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女友朱丹的总分居然跟他惊人地一致,这对恋爱中的他来说也算是安慰。

朱丹是个小巧妩媚的女孩,他们是高中同班同学。读高一和高二时,他们俩坐前后座。她对他暗生爱慕之情。他的确优秀,成绩优异,长得又帅,不仅擅长体育、唱歌和绘画,还为人随和,乐于助人,读初中时就不乏追求者。不过,她闷在心里,没跟他表白;他蒙在鼓里,没往那上面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高考前十天,也许她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也许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对他来说,这太不合时宜了,高考在即,命运大战在即,正踌躇满志,势在必得,哪能儿女情长,断然拒绝了。

回到家里,他跟妈妈说起此事,以为妈妈会夸自己懂得大小轻重,没想到妈妈却说:

“你怕影响自己的高考拒绝了她,想没想过她遭到拒绝之后还怎么高考?在失恋中,她能考好么?”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他意识自己错了,为什么只为自己着想,没为朱丹着想呢?

也许是失误促成了恋情,他们相爱了。高考后的学生犹如在圈里关了一冬天的羊,圈门终于打开,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辽阔草原。这时谈恋爱那将是何等美妙的,何等甜蜜?那像被和煦春风吹到天空的花瓣,轻松飞舞着,快乐旋转着。他们游玩了上海,他买一部Sony手机,她购一架Sony相机,对恋人来说能找到共同点就开心无比。

车到杭州,直接驶进下沙高教园区,先参观了浙江理工大学。那是刚建三年的新校区,巍峨气派的图书馆,时尚的广场,现代化的校园和草坪上的小路,一一吸引着他们那两颗年轻的心。

“我决定了,报这所学校的中文专业。”他说。

“我选择这所学校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她说。

父亲鲍文良还想去其他学校看看。他们说,不看了,就是这所学校了。他们的分数比一本线低不多少,报这所学校是非常有把握的。

他们在学校门口合影留念后,又到杭州城里买电脑。

学校选好了,电脑也买了,下午两点多钟,他们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父亲抱着叔叔的儿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父亲后边坐的是朱丹,她的左边是鲍轶嵩,然后是母亲和婶婶。

本田风驰电掣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有点儿晕车,头仰在靠背上。“春困秋乏夏打盹。”车上的人渐渐睡着了,也许该保持清醒的人——叔叔也打了个盹……

“咣”一声巨大撞击声,他一下失去了知觉,本田的右侧钻进一辆货车底部,瞬间车体扭曲变形,玻璃横飞,一车血泊……

父亲的颈部被玻璃割断,当即就失去生命体征;鲍轶嵩和朱丹变成了血人,已不省人事。母亲王彩娥脸上流着血,从变形的车体爬出,看了车里一眼,当时就傻了。她在高速公路哭喊着求救,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去,没有停下。高速公路上,谁敢停车?

40分钟后,鲍轶嵩和朱丹被送进坐落在杭州西湖旁的117医院。经医生诊断,鲍轶嵩的右眼球已经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底骨折和原发性脑干伤。他已深度昏迷,靠心脏起搏器和呼吸机维持生命。医生下了病危通知,给他做了右眼球摘除术,然后把他送进重症监护室(ICU)。

朱丹比他伤得还重,与死神相搏十天,在7月5日怀着对大学的向往,对爱情的不舍离开了人世。

母亲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外,一遍遍苦求医生:“医生,我老公在车祸中死了,儿子伤成这个样子,你们救救他吧,他非常优秀,刚考上大学……”

医生无奈地说:“已经尽力了,你儿子能不能醒来,这就看他的意志力和生命力了。”

手术,手术,还是手术,做了几次手术,下了几回病危通知。

最后,医生对王彩娥说:“他可能会成为植物人,苏醒过来的几率还不到20%。”

母亲不相信,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一边托人替鲍轶嵩填报高考志愿,一边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儿子!重症监控室普通人哪里住得起,多时一天要一万多元,少时也要两三千元,父亲辛辛苦苦赚了多少年的钱,再加上借来的,像一桶接一桶泼在马路的水,转眼间就统统蒸发了。

父亲不仅有头脑,而且特别能付辛苦,2001年领头在村里创办了冲压厂。当村里的冲压厂像雨后的蘑菇似的涌现,整个村子都一天到晚“咣当、咣当”冲压起来,他又承揽了代理业务。他这么一走,别人欠他的六七十万讨不回来了,他欠别人的,债主都找上门了。

外边的债还不上,医院的催款单像凛冽的雪片纷纷飘来,母亲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解脱,哪怕儿子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他的生命像一盏要灭的油灯,她也要顶起,绝不放弃!

她一天接一天地趴在儿子耳畔低唤:“鲍轶嵩啊,听见妈妈的声音了吗?听见你就眨眨眼睛。”

他爱唱歌,她就在他的枕头旁放个收录机,不停地播放他喜欢的歌曲;怕他的肌肉萎缩,她天天给他按摩。重症监护室有规定,每天探视时间仅有半小时。她哀求医生护士:“我老公已经没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要是醒不过来,我也没法活了!”

医生和护士不忍心将这可怜的母亲赶走,让她悄悄留了下来。

她白天在忙碌和守候中过去了,晚里睡不着觉,泪水流到天亮,太惨了,太不幸了。

希望与绝望像中国股市的曲线大起大落,大幅震荡,几乎把人逼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快过去了,浙江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发来了,鲍轶嵩还是不省人事。

苏醒的希望像流逝的岁月,越来越渺茫了。

鲍轶嵩不能走啊,他是嘉善县西塘镇新胜村的骄傲,是村里孩子的榜样。村民有的烧香祈求菩萨,有的双手捧着十字架祈祷:“让鲍轶嵩醒来吧,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眼看学校就要开学了……”

9月23日半夜11时,王彩娥像以往那样趴在鲍轶嵩的枕头边,轻声呼唤:“儿子啊,你醒醒吧!你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

“妈……妈……”

“儿子,你是在叫妈妈吗?儿子,你醒了吗?”王彩娥惊喜地攥着儿子的手。

可是,他没有反应。那含糊不清呢喃细语到底是儿子的回应,还是自己的幻觉?王彩娥眼睛不眨地盯着儿子,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儿子,醒醒,醒醒啊!你被浙江理工大学录取了,学校在9月10日就开学了。儿子,你快醒来吧!妈妈求求你了……”她的嗓子充血了,声音嘶哑了。

“妈妈……”第二天凌晨5时,鲍轶嵩在母亲不停地呼唤中醒来了。

鲍轶嵩醒了,儿子醒了!王彩娥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喜极而泣。

医生说,他即便醒了,情况也不大乐观,语言和行为功有可能丧失,甚至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他果然像个新生儿似的,什么都不会,话不会说了,呜呜噜噜,谁也听不懂。妈妈和奶奶费劲巴力地将他扶起来,一撤手就像没立住米袋子倒了;将他靠墙立起来,一松开就“咕咚”摔在了地上。

她们婆媳只得像对待新生儿似的教他坐、站、行……

他的话她们终于能听懂了,可是他的记忆或遗失,或乱码。他一遍遍地问妈妈多大岁数,她告诉他,45岁。哪怕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让雨浇了,还能挺几个小时呢,他的记忆连五分钟都挺不了,这样哪里能读大学?

9月25日,他由117医院转到嘉善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这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等你康复就可以报到了。”母亲说。

他捧着印制精美的录取通知书,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告诉他,她已给他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他可以在明年9月去学校报到。

母亲的心像压块磨盘,儿子哪天要是问起爸爸和朱丹可怎么办?问起他的右眼睛怎么说?儿子长得帅,也特别在意自己的相貌。

母亲将病房里照得见人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可是,这一系列的冷酷现实像单行道的泥潭,怎么绕得过去?

“妈妈,我的眼睛……”

他发现右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伸手摸一下,眼窝深陷,富有弹性的眼球没了。

母亲心惊肉跳地望着儿子,他从小顺风顺雨,从来没受过重大挫折,能承受得了这一冷酷现实么,承受不了怎么办,会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他最喜欢的是车,买过许多汽车类刊物,却再也不开车了;他只有18岁,还有那么漫长的路要走,怎么能没有右眼呢……她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眼球挖出来给他安上。

“妈妈,不要紧。我一只眼睛也能看见完整的世界。”他沉默片刻,看了看消瘦和憔悴得不像样子的母亲,安慰道。

妈妈一把抱住了他,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啊,在如此不幸面前还能想着别人!

“妈妈,怎么不见爸爸和朱丹?”

“他们伤势较重,在上海治疗呢。”

“他们怎么不来个电话呢,伤势怎么样了?”

“出事时,爸爸的手机被摔坏了。”

“妈妈,你怎么不去看看他们?”几天后,他又问母亲。

“他们在重症监护室,不让进。”

母亲转过脸去,泪水像洪水似的汹涌而出,父亲已经下葬,那些日子里,她一边忙着儿子,一边忙着安葬老公,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可是,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么?他的神智在逐渐恢复,总有一天会揭掉这善意的创口贴,发现那惨不忍睹的真相。

“妈妈,我们一起去看爸爸他们吧,我想他们了。”11月初,他和妈妈去上海义眼康复研究室安装义眼时,突然说道。

“重症监护室不让进,我们下次再看好吗?”母亲慌忙说道。

他火了:“这家医院也太不人性化了,我好不容易来上海,却不让我跟父亲他们见面,我去找他们院长,其他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都有探视时间,他们怎么没有?我已经四个多月没看到他们了,我想他们!”

儿子,你想他们,难道妈妈就不想吗?可是,阴阳相隔,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母亲的泪往心里流啊!

“妈妈,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实情,爸爸和朱丹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妈妈,这事我早晚都会知道,你就实话实说吧!”几天后,他接到高中同学的一条短信,得知了真相。

母亲说了。他的脸像片雪野,看似平静,心里却朔风凌厉。

“儿子,你能再醒过来已是个奇迹。妈妈相信你还能创造另一个奇迹——明年9月到大学报到……”

那夜,他躺在床上哭了一夜,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十几年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闪回,爸爸少言寡语,却将满腔的父爱给了他。读初一时,在西塘镇住校的他打电话说:“爸爸,西塘的学校不好,我想去嘉善去读。”他想读的是一所私立学校,每年的学费是1.5万元。

这时,父亲的冲压厂刚起步,资金紧张得像块拧不出水来干毛巾。

母亲不同意,爸爸却说:“让他去县城读吧,我把烟戒了,能省再省点儿……”

他如愿以偿了,父亲还不放心,让母亲去嘉善照顾他起居,自己却在村里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过,他很争气,不仅成绩从来没掉下前三名,而且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中考时,他考了729分,超出报考的是嘉善县的最好高中——嘉善高级中学录取分数线三四十分。

读高二时,他在一次摸底测验中只得440分,从前五名跌至倒数第五名。这对17岁的他来说不亚于拿破仑兵败滑铁卢,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说什么也没出来,连妈妈的饭都不吃了。雨夜,父亲接到母亲的电话,骑着摩托车穿越30里厚的雨帘赶了过来。

爸爸敲了敲他的房门,只说一句:“儿子,作为男人在哪儿摔倒了,就要从哪儿爬起来!快出来吃饭吧。”爸爸声音刚落,门就打开了,他低着头走了出来。

高考那三天,父亲早晨骑摩托车进城,先给他买好早点,然后再送他去考试。父亲从小就梦想上大学,书读得也不错,最终却失去了机会。可是,父亲却没等到他上大学的那一天。

爸爸,你说过:“作为男人在哪儿摔倒了,就要从哪儿爬起来!”你走了,我就是咱家的男人,必须像你那样顶起这个家的天。爸爸,上大学这是你对我的最大期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要用一年的时间来康复,明年读大学!

还有,丹丹啊,你苦读12年书,不就为了上大学么,可是你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见到就走了,你能瞑目么?丹丹,你安息吧,我会代你上大学的。从今往后,咱们俩人的书,我一个人读……

次日早晨,他对妈妈说:“我明年上大学,丹丹是独生女,要挑起两家的重担,替她照顾好父母,给她的父母养老送终……”

母亲把儿子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儿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他开始了魔鬼训练,早晨5点钟起床,用左右手“写”两小时字,然后练习行走和举哑铃。车祸导致他的小脑和脑干受损,手脚像脑中风似的失控,吃饭时筷子乱舞,饭菜拨拉得哪儿都是;站立和走路失去平衡。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能扶墙行走了,不过走得特别慢,两个小时才走三四米。

2007年2月17日晚上,这是车祸后的第一个除夕,爆竹忽远忽近传来,他和妈妈、爷爷、奶奶默默围坐在桌旁,似乎生怕惊扰家里的谧静。母亲坐北朝南,旁边是父亲生前的坐位,她在那个坐位摆放一只空碗,是给父亲的。鲍轶嵩夹起父亲爱吃的猪蹄,放到那只碗里。父亲不喝酒,他给爸爸倒了一杯雪碧。

“爸爸、丹丹,你们在那边还好吗?我想你们,日日夜夜都想。爸爸,你在那边还忙着创业、办厂吗?别那么劳累了,在这边已经够辛苦劳累的了,好好休息吧!爸爸,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上大学的事儿,能不能完成学业,你放心吧,我明年9月一定到学校报到。丹丹,在那边有大学读吗,还选择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你在这边考上了,考得不错,差3分就过一本线了,可是,你学校选好了,专业选好了,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就匆匆走了,实在是遗憾。爸爸、丹丹,你们安息吧,我在哪里摔倒就会在哪里爬起来,咱们三人的大学梦,我一个人去圆!”

2007年9月8日,鲍轶嵩佩戴着校徽坐在浙江理工大学的礼堂,激动而欣喜地与四千余名新生参加开学典礼。这一刻对他来说实在是来之不易,爸爸和丹丹为这一择校已付出生命的代价。

“爸爸、丹丹,你们在天上能看到吗?我现在坐在大学的礼堂,参加开学典礼。爸爸,你的期望儿子实现了;丹丹,我可以为你读书了……”

他的身体比春节时有所恢复,可是行走仍然步履蹒跚,需要搀扶,学校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破例允许他母亲来校陪读,照顾他的起居,还给他们安排一间在一层的宿舍,免得他上楼不便。

他在典礼上睡着了。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睡梦中的儿子,这身体能完成四年的学业么?转念一想,能,一定能,儿子像爸爸,认准的事就一定能坚持下去。让他睡一会吧,这几个月,他实在是太苦太累了,早晨四五点钟就起床,先狂练四小时,下午再狂练四小时,中午还要狂练两小时。他苏醒来后犹如饕餮,吃多少都感到不饱,体重从60公斤飙升至90公斤,行走更困难了。

为复学,他每天在跑步机上跑动数小时,七八月份,天气热得像下火似的,坐在树荫底下还气喘吁吁,汗水如雨下呢,他却要不停地跑动!两个月下来,他愣是减掉二十多公斤。为恢复语言和记忆力功能,他从早到晚朗读课文、背英语单词和唱歌。

这几个月,欢快的、缠绵的流行歌曲不时地从他家窗口飘出。邻居惋惜地说:“鲍轶嵩这孩子怕是给撞傻了,他爸爸和女友刚死几天哪,他就在家唱起来了。唉,他妈咋就不说说呢?”他们哪里知道,他苦练了几个月说话,仍说得含含糊糊、结结巴巴。读大学不能不跟别人沟能和交流,别人听不懂自己的话哪行?母亲灵机一动:“儿子,你不是爱唱歌吗?说不好咱就唱,唱也可以练习发音呀!”于是,他天天唱歌,唱他喜欢的歌,唱他爱唱的歌。

开学典礼后,他在日记上写道:“车祸过去整整一年多了,自己失去了很多,现在我重生了,我要找回我失去的东西。上大学了,自己又有事情做了,有目标了。”

搁浅的小船又扬起风帆,他在入学后的英语分班测试中取得不俗的成绩,被分到二级班。这所大学的普通英语分为三级班,英语成绩优异的在一级班,基础不错的在二级班,其他的在三级班,绝大多数新生被分到三级班。连母亲的年龄都记不牢的鲍轶嵩为记下这26个字母、数千个单词和复杂语法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受伤后内分泌失调,从而导致“黑白”颠倒,凌晨2点之前,他不能睡觉。他睡不着就捧着英语书一遍又一遍地背单词,记了忘了,忘了再记,一个单词不知背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

为上课不迟到,他要比别人早起床两个多小时,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往教室赶。他的平衡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地下哪怕有点儿沙子或水就“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哪怕听到身后的响声回一下头也要摔跟头。一天下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心痛得直流泪。

一个雨天,他又摔伤了,脚肿得像馒头似的不能动。母亲用轮椅推着他打的,的士像水里的鱼一辆接一辆从他们眼前溜过去,却没一辆停下来,载上这对风雨中的母子。急得妈妈眼泪都流了下来。这几个月,儿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只有她清楚。

“儿子,你坐轮椅人家出租车不愿意拉。你站起来,把轮椅收起来吧。”母亲无奈地对他说。

轮椅折叠起来了,母亲一手搀扶着他,一手举着伞。他们终于才打到了出租车,去了医院。

对他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摔跤,而是脑袋像一面光溜溜的墙,什么东西也挂不住,老师讲的记不住,作业记不住,连在哪个教室上课也记不住。他记不住又死要面子活受罪,说什么也不肯问。他的方向感很差,分不清学校的东门北门和南门,分不清教学楼的南楼和北楼,有时转悠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找到教室。有一次考试,他说什么也找不到考场,从一楼爬到五楼,又从五楼下到一楼,满头大汗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最后,在五楼找到考场,考试已要结束,他只得补考了。

怕的就是找不到考场和教室,他把考场和教室记在手机上,这样可以随时查找。可是,他记忆差,精力不够,不知丢了多少手机和各种卡。身份证他就补办过四次,后来一去派出所,警察就说:“你的身份证是不是又丢了?再丢的话,我们就让你写检查了。”

补考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一个假期也不能干,从早到晚复习功课,背得头昏脑胀。平时考试也是如此,别人几天就能背下来的,他要背几个月,每个学期开学就得着手准备期中考试。过了期中,他又开始期末考试了。准备下来了,结果把考试时间搞错了,当他赶到考场时,考试结束了。

有人摇摇头说,鲍轶嵩肯定坚持不下来,即便坚持下来也拿不到毕业证。

他的精神几度濒临崩溃,过去过目成诵,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现在这么努力还时常补考,怎能不心烦意乱,怎能不痛苦不堪,怎能不狂躁发疯?他实在忍受不了时,就对母亲发脾气,可是事后又悔之断肠,自己苦,母亲就不苦么?母亲不仅要陪自己读书,从早到晚照料自己,还要承受着经济压力,父亲没了,家里的经济命脉断了,读书是需要开销的,食宿是需要开销的,手机也是需要开销的,钱从哪儿来?母亲不说他也清楚。

“妈妈,你心里要是不痛快就跟我发发火,我心里难受就跟你发发火,我们母子两个发来发去不要紧的。”他对母亲说。

他读大一那年,母亲的光阴是在泪水上漂走的。儿子上课去了,她独自坐在寝室哭;晚上儿子睡熟了,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看儿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上次的伤口还没结痂这次又鲜血淋漓,她要哭;儿子上课找不到教室,考试找不到考场,她要哭;看儿子一边紧张地学习,一边要坚持数小时的康复训练,那就是铁人也受不了的,她心疼得直哭。他不在身边,她就提心吊胆。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突然摔倒在机动车道上了,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了,路上的人吓得尖叫起来,幸亏那位驾驶员警觉,踩住了刹车。

她多次想劝儿子放弃学业,话还没到嘴边,他似乎就知道了,坚定不移地说:“妈妈,我要是不往死里搞的话,要么是现在被搞死,要么以后被搞死。我只有置于死地而后生,只有往死里搞才有希望,不然是没有希望的。”

他说的“往死里搞”,那就是玩命地学习,玩命地锻炼。

岁月就是在这玩命之过去了,鲍轶嵩读完了大一、大二、大三……

2011年4月5日,鲍轶嵩走进西塘公墓,将一束洁白的百合献到朱丹墓前。照片上的朱丹还是那么亲切地看着他,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娇媚,他的变化太大了,她肯定难以认出了。五年来,他没有忘记丹丹,每次清明节放假,他都要从学校径直赶到西塘,先去花店给她订一束百合。有人劝他,百合花太贵了,你爸爸没了,家里靠租厂子的几个钱维持,还要供你读书,买束别的花吧!

“丹丹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百合花,哪怕我不吃不喝也要给她买,这是绝不能含糊的!”他不高兴地说。

第一次去看她时,他走路还不稳,没有方向感,什么地方都找不着,母亲把他送到公墓,在门外等他好几个小时。

“丹丹,我就要大学毕业了,这四年艰苦卓绝,为了你和爸爸的梦想,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他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多么想拥抱她一下,可是眼前的只有那冰冷的墓碑。假如没有那场悲惨的车祸,他和丹丹在一年前就大学毕业了,现在也许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孩子。可是,他现在除了以她的怀念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告诉丹丹,她的父母都很好,每年的父亲节、母亲节,他都代她给父母发短信,祝他们节日快乐。听说,他们收养了一个小女孩。

2011年6月26日,鲍轶嵩大学毕业了。他手捧毕业证和学位证,仰望苍天:

“爸爸、丹丹,我们的梦终于圆了。爸爸,我会找份工作,照顾好妈妈;丹丹,你放心,我会代你孝敬父母……”

他不仅创造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还创造了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他不仅完成了四年学业,而且经过艰苦锻炼,等于再造了自己,他不仅行走很稳,而且能跑能跳,智力和记忆力也恢复了许多。

我教过他特稿采访与写作课,2011年听说我去采访,特意从新胜村赶到西塘镇去接。

我下车时,他从马路那边跑了过来,把两瓶冰镇的矿泉水递了过来:“老师,喝点水,凉快凉快吧!”我被他感动了。

那时,他们的同学读研的读研,就业的就业,他还在努力地寻找工作。

2014年2月,我欣喜地在网上看到一则广告:“越嵩铁皮加工厂是一家五金、工具的企业,是经国家相关部门批准注册的企业。主营冲件、垫圈、废铁皮,公司位于中国浙江省嘉兴市嘉善县西塘镇新胜村161号。越嵩铁皮加工厂本着“客户第一,诚信至上”的原则,与多家企业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热诚欢迎各界朋友前来参观、考察、洽谈业务。经理鲍轶嵩。”

我在QQ上问候他和他的母亲,很快收到他的回复:“朱老师好久不见。近来都好,谢谢关心。我们都不错,日子一天天过吧,经济行为嘛,就像带孩子,急不来,四处赚钱吧找可发展的门路。我现在除了做这点,还会教教小孩子。”

看来他那个经理当得很艰难。我在他QQ空间读到一则对联: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横批是:厚积薄发。我相信凭着他那股拼搏精神,肯定还会创造出人间奇迹。

三、在培育“马云式”人物的平台上

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是杭州市属高校,也就是这所学校提出“立足开发区,服务杭州市。”校长叶鉴铭说,我们是开发区的高校,我们的人力资源、智力资源、体育设施、图书馆都向开发区的企业和居民免费开放。

这所学校还提出一个口号:“我们可能没有马云式的人物,但必须要有培育马云式人物的平台。”他们还提出,“创业成功是我们教学成果,创业失败也是我们的教学成果。他们每年拿出100万元设立了“护犊资金”,大胆地鼓励学子创业,帮助创业失败的学子重新扬起风帆,继续远航,走向成功。

沈康强是这所学校05级学生,学的是软件开发。2008年临毕业时,在一家公司实习了几个月,那家公司想把他留下。学校的老师也给他介绍了几家公司,那几家公司也都对他挺感兴趣。可是,他却选择了自主创业。在2007年,杭州职业技术学院在“学生发展必须融入专业发展”的基础上提出“创新创业能力是高职学生的核心能力之一”的理念。他们邀请企业家和创业成功人士进入学校,对学生进行创新创业指导,将学生创新创业能力培养融入人才培养各环节和全过程,构建了实战训练和检验阶段、创业准备和技能提升阶段、创新意识和能力提升阶段、知识普及和兴趣激发阶段的“四阶段”渐进式创新创业教育体系。

2007年底,杭州职业技术学院还拿出三幢教学楼,总面积一万多平方米,与开发区共建了高职学生创业园。这三幢楼属于教学划拨用地,学生用于创办公司不能注册,开发区专门下文,临时将用地性质变为综合用地,这样一来,这个创业园在全国首开学生在校内真实注册公司进行创业之先河,并得到教育部领导的肯定:“这在我们大学生创业教育改革中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这个创业园在沈康强的一生中也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有了这个创业园,他的公司就可以在校园安营扎寨。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离开学校时,他跟本校同专业的几位学长聊天,没想到越聊越投机,最后一拍即合:三个人投资50万元创办一家公司。

他要出15万元钱,这对浙江省德清县普通农家来说不是个小数,何况他的父亲经商失败回到农村,靠种地为生。可是,沈康强想,创业对他来说是背水一战,不创业是没有出路的。看看公司那些员工就知道了,做10年,甚至20年也在杭州买不起房子,扎不下根。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孩,不仅想到自己未来的家庭,还想到父母,怎么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他们活得体面点儿。他必须创业,必须成功。

父亲很支持,在家里负债的情况下,从亲戚那给他借了这笔钱。这样,杭州网匠科技有限公司就这样成立起来,沈康强占30%的股份,出任总经理,另外两个股东一个也占30%股份,一个占40%的股份,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参与管理。

公司成立刚两个月,沈康强接到高职学生创业园老师的电话,说欢迎他们公司进入。沈康强琢磨了一下,入住创业园是件利好的事儿,一是房租低,二是用人成本也会降低,许多活儿可以让实习生做,三是技术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老师帮助。于是,沈康强欣然地把公司迁入创业园。

杭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叶鉴铭院长对他们说,我们杭职院可能没有马云式的人物,但必须要有培育马云式人物的平台。他说,我不指望学校能出多少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我希望学生在创业园能得到锻炼,哪怕失败也好,成功也好,这些经历肯定会在你人生的书上画上很重的一笔。创业园的目的,也不是让学生一毕业就去创业,只希望创业园能影响整个学校的学生,告诉他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创业。

创业时,公司的六七个员工都是沈康强的同班同学,彼此了解,也愿意在一起干。不过当时很艰苦,大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干在一起,尽管艰辛,也很有意思。对一家公司而言,50万元的投资属于低成本运作,大的项目做不来,况且公司的员工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经验和阅历。沈康强决定从小做起——给企业单位做网站。这是辛苦活,做一个网站收费三至五千元,两个员工要一二周才能完成,除去成本仅赚一千多元钱,去掉房租水电费,几乎不挣。不过,沈康强对未来却充满信心——客户资源需要一点点地积累,案例需要一点点地积累,经验需要一点点地积累,技术也需要一点点地积累……他相信自己的公司会发展壮大的。

没过多久,他们找到了杭州一家有名的广告公司,他们帮上市公司做平面设计,给房地产公司做宣传文案。在他们的业务中会包括企业网站,可是他们有设计人员,没有技术人员。沈康强他们是有技术,不懂设计。网站的好坏,关键是设计,报价高低也取决于设计。沈康强他们主动要求合作,对方出设计,他们来实施。他们的合作空前成功,业务量一下就爆了,利润也上去了,熟能生巧,他们越做越熟练,过去一二周做完的网站,两三天就做好了。

第二年2月,沈康强想,既然生意这么好,也有钱赚,干嘛不趁机扩大规模?网匠公司开始招兵买马,员工很快就扩大到十六七人。随之公司的业务范围也扩大了,不仅仅做网站,还有了设计部门,过去做一个网站报价仅四五千元,现在可以报一两万元了。沈康强在跟广告公司合作时就很懂得借力,谈好版权共享,案例即是广告公司的,也是他们网匠的。这样一来,他们可以拿出许多案例供客户选择。

2009年,他们获得了杭州市大学生创业无偿资助,给了他们五万元。接着,网匠又被授予杭州市高新技术企业,开发区又奖励他们五万元。高职学生创业园有许多大学生企业获得了资助,总额达四百多万元。

没想到创业如此顺利,五四青年节,时任杭州市市长的蔡奇到杭州经济技术开发区视察,来到了网匠公司,对沈康强他们说,杭州市政府和开发区将会出台更多的优惠政策,来支持你们创业。你们要好好干,我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沈康强感到莫大的欢欣鼓舞,决心一定要把网匠做大做强……

网匠不能仅做网站,他们与国内一家比较知名的汽车生产商合作开发新的导航仪。传统的导航仪只能把你引导到目的地,他们开发的新产品会根据路况自动避开拥堵和施工路段。另两个股东对这个项目不看好,表示反对。沈康强认为,网站的生意不错,可是并不怎么赚钱,这样技术弱的小公司越来越多,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没有新产品就要被市场淘汰,这个公司一定会死的,所以必须要转型升级。三个股东的意见不统一,最后那两个股东退出,沈康强出三十多万买下他们的股份。

2010年初,网匠成为沈康强独资的公司。这时,企业的问题渐渐显现,新招聘的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缺乏经验和阅历,技术也不成熟,做的网站客户越来越不满意,不断地返工。这时,开发的导航仪项目也失败了,他们的想法太超前了,当时的网络不支持。

年底,员工纷纷离去,公司除沈康强之外,只剩下一个员工……房租和水电费交不上了,沈康强只好找创业园主任,请求缓一缓,过年后再交。主任爽快地说,没关系,学校刚刚设立“护犊资金”,你的情况很符合。你申报一下,专家审定一下。

春节一天天逼近,沈康强的口袋像洗过似的,连一元钱都没有。在湖州农村的父亲一遍遍地打电话催他回去过年,可是他连车票钱都没有怎么回去,再说就是回去了,也无颜见江东父老,借亲戚们的15万元钱,一分都没还。

父亲知道了他的情况,托人给他捎来600元钱,腊月二十九的下午,他才回到家。

那一年,沈康强获得五万元“护犊资金”。采访时,他说,那个时候我挺感动的,这个钱虽然不多,不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在困难时候帮我一把,我觉得还是蛮有归属感的,至少我觉得这个学校没把我当成外人。在那之前,我有点儿浑浑噩噩,拿到那笔钱后,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下去了,就觉得人家都这么帮我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康强调整了业务方向,开始从事仓库管理系统、人事考核系统和财务管理系统的开发。失败是成功之母,导航仪的研发为他积累了大量的技术资源。他们做的是定制,根据客户的要求来做,而不是做产品卖给客户,也就是说客户要求做怎么样的,他们就做成什么样的。从此,生意顺风顺水地起来了。

对网匠来说,迁进学校的创业园是关键的、正确的选择,这里有事可以找学校,比如法律方面、用人方面、技术方面,以及遇到的工商问题等等,学校都会视为自己的事情,全力以赴去解决,绝不会走过场,摆样子。创业园的企业若与客户产生法律纠纷,被客户起诉了,学校会出面找法律专家,帮忙协调与解决。沈康强说,自己找律师有可能钱付了,服务却不到位,学校给找就不一样了。每届学生毕业,学校都会对他们宣传创业园内的企业,“我们这里的企业做得好,又是你们的学长办的,可以优先来考虑……”

在技术层面上,创业园的公司可以与学校互动,比如教学或实验上遇到什么技术问题,网匠这些公司的技术人员可以随时帮忙。公司遇到什么技术问题,公司可以去请学校的专家。有一年,沈康强他们公司做一个项目——根据地理位置自动考勤软件,即用手机打卡,要研发这个软件可能要花很长时间,学校有位老师正好有现成的技术解决方案,他又是这方面做得比较牛的。那位老师带六七个学生,将他的技术融合了公司的意图,解决了这一技术难题。

2015年,网匠拥有了许多分公司,年营业额已达2200万元,利润四五百万元,沈康强不仅买了奥迪A6,还在萧山区买下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

沈康强说:“我觉得杭职创业园跟其他的创业园真不一样,现在有很多人来找我,叫我入驻他们的园区,给我很好的条件,免三年,免几年,跟我讲得很好的条件,但是我觉得一个园区如果没有生命力的话,我去干吗呢,我为什么喜欢杭职创业园,我觉得它是一个有生命力,活着的园区,思想还是很超前。”

作者简介:

朱晓军,辽宁沈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名作家。

责任编辑/卢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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