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信仰
2017-01-11唐荣尧
唐荣尧
1月中旬,接近大寒节气,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让整个东北变成了一个大冰箱。冰雪为整个东北大地缝制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外套,雪花飞扬,为这件外套增加着冰凉,也使大地上行走的人、车、动物都放慢了速度。这里的一切都陷入了一个慢状态,慢生活成了寒冬中的东北常态。选择在这种天气里,我坐上从长春开往松原的长途汽车。
如果从空中俯视,我想,那辆车一定会像一个小小的虫子爬行在一件宽大的白棉袍上。或者,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缓缓划过一片白色森林的视野。一车人的嘴,仿佛被这种寒气冻住了,听不见乘客的交流声,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低沉地吼叫在旷野中。
松原到了。蓝色的路牌就是一位向导,指引着我走向610号——清真寺。和寺门前的那段街上萧索的景象不同,寺里有不少人,女性居多,她们的身材和装扮,让人一看就认为是蒙古族。历史上,松原一带本是蒙古族聚居地区,来到这里的回族男子和当地蒙古族女性通婚后,才有了这里的回族一脉的传续,便有了我眼前这些妇女的装饰。原来,城区的一个回族去世了,他的回族亲戚、邻居来这里过事。轻轻步上二楼的教长室,身材高大、语音洪亮、头戴回族小白帽的李东仓阿訇站起来,绕过摆有国旗的办公桌来和我握手。听明白我的来意后,阿訇将自己的心扉和当地回族来源之门慢慢为我推开。
阿訇是伊斯兰文明传承的重要渠道。开明的阿訇,总会打开视线明朗的窗户。李东仓是一位具备宽阔胸怀的阿訇,他不回避一些话题的尖锐。首先指出江南(当地人指松花江南岸地区。作者注)的清真寺,是汉族人帮助修建的。表达这种事实时,他带着对当地汉族人的敬重。这一情形让我想起,在湖南桃园县曾经拜访当地一位维吾尔族老人翦象福时,他谈及自己的祖先在征战结束后落居当地时,根本不会耕作。前几代还好,可以领取朝廷的俸禄。后来,一度面临在当地生存不下去的窘境,是当地汉族人热心地教这些万里之外而来的维吾尔族人学会耕作水稻,帮助这些根本不会建筑技艺的人修建了清真寺!那位老人谈及这些时,口气中不时流露出一种感恩!而现在,李东仓在谈到他们的祖先落地于此时,对当地蒙古族人、汉族人、满族人给予的资助,也是满怀感恩!
此时,我不由想起张承志在河州的一次演讲时的话来:“穆斯林不应该是狭隘的人。有过一个非常令人感动的镜头,就是前年(2003年。作者注)以色列军队在围困拉姆安拉的时候,一些巴勒斯坦抵抗战士躲进了伯利恒圣诞教堂。伯利恒教堂是尔萨圣人诞生的地方。教堂里的圣方济各派的神父褐衫白索,掩护着巴勒斯坦抵抗战士,不让以色列军警抓走他们。那一幕是人类历史上非常感人的一瞬。因为它完全超越了宗教的障碍和历史上形成的所有门槛。伯利恒的原则只是要执行人道和公正。我觉得,穆斯林应该坚决地向那些圣方济各的神父们学习,向圣诞教堂的精神学习。”
清真寺里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到和阿訇说告别的时候了。按照李阿訇的讲述,吉林松原一带的回族最早的聚居地在扶余县。我想,得前往那里,才有可能为松原回族勾勒出一条发展的路径图。
这最严寒的时令里,松花江水被严寒冻结了,整个江面一片凝固的茫白,犹如我要寻找的这方东北腹地的回族聚居地。车过大江,也完成了当地所说的江南到江北的跨越!
从字面上理解“扶余”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冷僻,它因历史上的渤海国在这里设置“夫余府”而得名。在历史长河中,原来的名字“夫余”丢失了。这两个名字连接起来的千年历史走廊,似乎很通畅,没有什么阻隔。
然而,当我再次仔细阅读本土历史时,发现有个奇怪的地名横亘在今天的扶余和渤海国时期的夫余间,就像一道看起来不起眼的山岭,却布满了一个人文考察者无法绕过的谜面。公元1195年,女真人建立的金帝国决定出征蒙古弘吉剌惕部落。那时,女真人的铁骑有谁能抵挡得了呢?战争过后,弘吉剌惕部落的首领忒里虎表示率众归顺金。面对这样一个彪悍的部落,金帝国对其安顿于旧地并不放心。为了消减这支彪悍的部落力量,金国下令,让这个部落中的郭尔罗斯部首领纳仁汗带领他的部落人马,迁到松花江和嫩江交汇处一带。后金时期,为了其驿站、军运的畅通,在这里设置了一处军站,名曰“伯都纳”。这里自此至公元1906年的七百多年时光里,都被称为伯都纳。
和那些丢失在历史云烟中、带有一定的特指含义的地名一样,我还是愿意任凭“伯都纳”这个词汇,一次次地从内心里跳出来,替代如今的扶余。这不仅是认同伯都纳有着一个现代人无法仔细体会其满语含义而带来的一种神秘,更是因为我对这里的文化探寻点就是伯都纳时期来到这里的穆斯林。
这样一处要冲,不仅会被战争年代的军事谋略家选中,作为军需给养的中枢,也会被荒年里的流民选择为逃荒途中安身立家的所在。《松原文化述略》中有这样的记述:“伊斯兰教于康熙年间始传入松原地区,最早传入地是伯都纳,系山东等地的回族移民传入,以后逐渐传至其他县(旗)……目前(2009年。作者注)全市有清真寺六处,回族九千余人。”这点吝啬的文字里,我被“伯都纳”这三个字吸引了,它像一盏因年岁久远而散发微弱光芒的灯笼,给我指出一条秘密小径。我深信,沿着这条小径,穿越一道道时光之雾,会找寻到一个退隐在历史深处、但最早收留回族移民的地方。也就是说,伯都纳才是松花江边迎迓回族人的第一处地方!
然而,无论是在松原,还是扶余,有关回族人来到这里的文字记述,就那么可怜的一点。在一座座清真寺里找寻答案,也以彻底失败而告终!那些慌乱中逃难者,哪有心思从容地记录自己的生存史?何况,那是一群没有文化的流民、难民!就像一条河流,突然被荒林或荒草掩盖了源头。
在来往匆匆或淡忘族源的民众找不到答案时,古老的建筑或许能帮我找到答案。在这种心态下,在大雪纷飞的黄昏,我走进位于松花江北岸宁江区的团结街。历史上,这里属于扶余。
团结街上,昏黄的灯光下,一座2008年在原址上建起的清真寺告诉我,这是一处没有历史的建筑。从寺里的阿訇到匆忙进出的回族,问及这里的历史,皆茫然一片。我只能转身而去!
该向哪里寻找伯都纳呢?站在一地风雪带来的冰寒中,大片雪花飞舞在眼前,似乎也挡住了我探寻的目光和脚步。
走在扶余古县城、今宁江区的那一条不长的街道上,偶尔有一辆小心行驶在冰雪路面上的汽车经过,偶尔有一两个匆匆回家的人披着一身暮色穿过,整个大街被冷寂包围着。背着相机、怀揣采访本的我,对这座城市来说,就是一个孤独、匆促、陌生的过客。凭借这几年在中国大陆寻访的经验与敏感,突然,我从横吹的风雪中,觉察到清真寺的模样。是的,清真寺确实出现了。弹弹身上的雪花,正正衣帽,漫步进去。借着手机的光,看清碑石上的碑记,清楚了这座寺的历史:始建于1692年。
那是个怎样的年代?康熙大帝即位的第三十一年。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沙俄开始觊觎整个东北。
为了防预沙俄的入侵,康熙下令在今扶余县辟设驿站并派副都统驻防。当时,扶余是吉林西部地区与内蒙古科尔沁交往和农商牧贸的必经之地,是水陆交通枢纽所在。松花江从它的南、西、北三面环绕而过,这种三面迎水、背依陆地的地方,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要地。选择这里做驿站,有着一定的道理。大批军人来往于这片沃土宝地,能保证来这里耕种或贸易者的安全,大批关内流民便跟在军人的后面来此谋生定居。流民中,自然不乏回族,尤以山东的回族数量最多,其次是来自河北等地。从齐鲁大地到这边外苦境,那些带着对故土眷恋的第一代流民,以多少辛酸为代价方能扎根于此?一旦卸下简单的行囊,视这里为寄居之地,那粒信仰的种子便也播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第二代、第三代。随着定居生活的深入,他们集中聚居在扶余古县城西南角。官方和当地百姓逐渐称他们的居住地为西南营子、回回营子。他们慢慢地在主流视线的边缘、在扶余古城的西南边上扎根。父辈在一个个月夜之下给儿孙们讲述的故土往事,逐渐远了。儿孙们逐渐认这里为故乡,父辈们口中讲述的故乡,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再合身的衣服,是一袭遥远的梦境。
播下的粮食种子年年丰收,养活着这些安居于此的穆斯林,信仰的种子呢?也希冀着在阳光下盛开、绽放。
1785年夏季的一天,整个回回营子沸腾了,男女老少集中在一起,送两个中年男子:马烈和展开明。在村民的眼里,这是两个热心的回族。他们提出,按照穆斯林的生活习俗和信仰,回回营里不能没有清真寺。他们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在村民的欢送中,他们踏上了一条漫长的北上之路,目的地是今黑龙江省阿城地区。在阿城清真寺,他们找到了那座清真寺的设计图,并将其带到回回营。接着,他们挨家挨户地找当地回族募集。经过四年的时间,到1789年,回回营出现了两间礼拜大殿、一处对厅和两旁的拱形便门以及南北讲堂、少年阿文讲堂、沐浴室、两米高的青砖墙。占地三千多平方米的礼拜之地供这些回族人安放信仰,这里东临南大街,南望松花江,整个建筑群体明显地吸收了内地汉文化建筑中的殿宇式四合院风格。所有建筑个体都是起脊瓦房,有单檐、重檐,错落有致,青砖墨瓦、木架结构,梁柱板枋,整体结构采用了卯榫咬合的方式,不用一钉。那时的回回营,地处偏远的松花江边,能够有此建筑,也是一个奇迹。
清真寺前面的石碑上记述,这座寺初建于公元1692年。但当地的档案馆提供的资料显示,修建于公元1789年!这种中国式的误差,常常存在于一些文化古迹中。我没有权利担当学术裁判,对这两个年代的真伪,也就失去了辨认的热情!
按说,在伊斯兰教中是严格反对偶像崇拜的,清真寺里更是不允许有动物或人物画像的。然而,从山东到阿城再到回回营,这一路而来的建筑文化里,已经有了中国内地建筑的明显影迹:大殿的斗拱飞檐下,有“银龙仰首”和“大象吐牙”的木雕彩绘。几十个仰首的龙嘴里都衔着一个木削的绣球,风一吹动,便会发出音响,暗暗和着松花江的涛声。斗拱翅檐下的两头大象,伸出的洁白象牙,像两道伸在半空中的宝剑。
步进大殿正门,我的眼光投向三层亭楼,这是中国典型的木架结构彩绘亭楼。然而,细心打量,却看到亭脊上均有排列有序的各种古怪动物造型,惟妙惟肖。那是内地建筑中俗称的屋脊六兽,在内地的建筑中为驱魔、镇宅之用。清代建成的清真寺的建筑物上有此类外在装饰物,屡见不鲜,既有伊斯兰建筑的风格,也有着汉文化的影响。这和我所见青海西宁南关清真寺屋脊的龙、云南巍山县东莲花村回族家墙壁上的龙图案一样,带有伊斯兰文明进入中国的本土化印迹。
当这些在松花江边立根的回族将第一次的礼拜置放在清真寺时,当他们念诵《古兰经》的声音飘荡在松花江边时,一个将信仰之根扎在这里的族群,亮出了他们的面孔。
围寺而居的生活中,这些来自内地的回族,在自己的生活传承中,既不时打开心门,汲取着外来文明,也谨慎地关闭着另一扇门,顽强地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习俗。
清真寺里的信仰仅限于回回营及偶尔来的外地亲友或做生意的穆斯林,念诵也好、礼拜也好,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低调地进行。然而,那召唤穆斯林应时礼拜的宣礼塔,却醒目地屹立于半空,顽强地昭示着这里的肃穆与神圣。它不仅是扶余历史上的第一座标志性的伊斯兰建筑,也是当时扶余最高的建筑物。登上那里,可鸟瞰扶余全城和遥望松花江风光。
作为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古建筑载体,这座清真寺自落成以来,曾引来地方政要和社会名流的观赏和赞许,为其馈赠匾额楹联达四五十块,更不必说题诗作画。清真寺刚建成时,高居正二品的清朝地方官德英馈赠了一块“赫然明命”的黑底金字大匾。如今,依然悬挂在大殿正门上方。大殿左侧门楣上悬挂的是清道光年间,一位清朝地方官馈赠的蓝底金字大匾“顾提明命”;还有民国时期的两块写有“清真古教”和“古教可尊”的黑底金字匾。关于“古教可尊”的大匾,还有个故事:当时,在扶余的个别小贩在市场上和回族发生争执,时任扶余总商会会长苗永泰负责调停此事。调停结束后,他以个人名义题赠给扶余清真寺这幅匾。此外,还有当时扶余回族巨富、大商家“承盛永”大总管赵连城敬送的“守真为上”的金字大匾。一块块牌匾便是一段段历史的记忆,见证着来到这里的回族怎样从文化上的零记忆起步,逐步丰盈了这一脉江边的信仰之路。
当一位名叫海淑华的回族女性出现时,这座清真寺的历史又增添了浓厚的一笔。
1911年,当地回族根据时代发展需要,购买了清真寺西五十米处的九间平房,成立了扶余清真女寺。著名女阿訇海淑华前来担任女寺教长,扶余的回族妇女开始上寺礼拜。除了完成平日教务,海淑华还开设阿文讲堂两间,开展经堂教育。然而,这座女寺在“文革”中被毁了。
我眼前的这座扶余清真寺,是1980年重修的。当初的那座清真寺的模样,只能在一幅油画中去端详了。1956年,吉林画家、后来被聘为吉林建筑工程学院美术系主任的王大维教授专程前往扶余,在这座清真寺北讲堂窗前,完成了一幅扶余清真古寺的主体建筑大殿和窑殿(即望月亭)的全景写真油画,像彩照一样录下了扶余清真古寺的真容,成为一幅难得的珍贵历史资料。在王大维完成这幅画后十年,即1966年夏天,扶余清真寺被定为“四旧”被砸,宗教设施、匾额和经书等,被付之一炬。1971年8月,清真寺的主体建筑大殿和遥殿被拆毁。
2015年1月17日黄昏,我爬到清真寺对面的居民楼顶端,拿起相机拍摄下了这座清真寺。采取这种方式拍照留念,是我不想走进其中,是怕面对一段沉重的历史拍出一段我不忍去读的历史。
松花江的涛声里,这些人逐渐发挥出了他们喜欢做生意的长处,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沿着松花江边慢慢扩散。在江边,有了他们的信仰之声和出入之影。长春岭镇,就是这样一个收容他们的小村子。
从松原市的江北客运站坐上乡村间穿行的小中巴车,向东北方向缓慢行驶。六十多公里的路,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近三个小时才抵达小镇。为的是通过一百年前的一户回族穆斯林家庭的婚事,来管窥来到这里的回族婚俗!
如今,在小镇上,谈及二十世纪初期的长春岭镇大户人家,回族村民们首推毛家。在当地的口传历史中,那时,镇上的铺面大部分都是毛家的。由于这里距离哈尔滨比长春近,毛家的生意圈多是伸向哈尔滨的。家境富了,择婿条件自然就高了。然而,整个镇子上只有几十户回族,且大多为贫困人家。毛家的闺女毛万荣看不上,又不愿和当地其他民族通婚,这就导致毛万荣直到二十四岁了还待字闺中。
毛家将择婿的眼光投向扶余县城。标准必须是厚道的中等人家,还要有手艺。位于扶余县东门外路南的义兴东皮铺的学徒,来自山东济南的回族杨展清,被毛家看中了。
东北的冬天冷,皮毛帽、皮袜、皮手套等皮毛生意有着足够的市场,因此,义兴东皮铺的生意火是注定的。当然,从他们的生活图景里不难看出,到松花江边的这些回族的生活艰辛。入冬前,东北已经开始冷了,负责收皮子的回族小贩前往今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深入到那些蒙古人中间。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后,将或借或攒下的钱交付的刹那,皮毛的主人算是改变了。而负责做皮子的回族,整日沉浸在糅皮子带来的臭味中,缝制皮筒、皮具的回族工匠几乎整天都在作坊里工作。因此,在整个皮毛生意的环节上,没有一样是轻松的。百年后,我通过采访也知道,这家铺面的铺规有着那时回族的特色:绝对不准嫖娼赌博抽大烟,在柜上不准抽烟喝酒,一日三餐在柜上吃,不准把外面的食物带到柜上……这几条规定,保证了他们作为回族的生活习俗和店铺所产的皮具质量。
由于管理得当,加上这些回族的辛劳,义兴东皮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发展态势。他们做的一些细皮货,如貂皮筒、狐皮筒、灰鼠皮、元皮滩羊皮等皮筒和裁好的水獭帽、大衣领等皮衣、皮具,最远一直销往天津,甚至后来在天津开了个义兴东毛皮分店。
学徒杨展清见证了这一切!他的勤劳和日益精湛的手艺,赢得了长春岭镇上毛家掌柜的赞许,娶回毛万荣后,他的小家庭日益殷实了起来,自己也开始经营起了毛皮店!
杨展清的儿子杨承秀继承了他爹的毛皮手艺并经营起毛皮店。十九岁那年,他迎娶了吉林省榆树县五棵树镇二十一岁的回族女子方淑兰。那是一场既有内地婚俗又有东北味道的回族婚礼。
当时,结婚由过礼和成亲两个环节构成。和普通人家不同,杨承秀家属于有钱人家,他爹为他准备了两乘娶亲花轿,新郎坐红轿,新娘坐绿轿,那是方淑兰一生中颇为骄傲的短暂时光。她的那顶绿轿子里坐着一个同村的小男孩,轿门帘开着在大街上走一圈,叫亮轿。
亮轿完毕,杨承秀把盖着红布的一大方盘催妆馒头送到方淑兰家。午后的两点许,嫁妆便过来了,也是用亮匣装着过礼送过去的金银首饰和娘家陪送的首饰。过礼的四季服装,除了上轿穿的要留下,其余的和娘家陪送的衣物都分别包上红布,装在一个个的亮匣里。娘家配送的新式紫檀衣柜和带玻璃门的家什都是四人抬着,还有一架紫檀色的上面带着奔马的大挂架。这些仪式和当时的东北婚礼基本相同,区别在于另有一个亲婆拿着用红布包着的铜脸盆、铜汤瓶和一双由新娘亲手为新郎做的布鞋。
这时,汤瓶作为回族的标志性物件出现了。
嫁妆送来后先摆在席棚里,衣包都打开摆在条案上。其实,这也是在检阅方淑兰家的家境富贫程度。把嫁妆送进新房棚里,男方家就准备开席了。那时,回族娶亲这天的宴席是七碗菜。
那个陪同方淑兰亮轿的小男孩,和新郎杨承秀住在新房里,东北的习俗叫压炕。娶亲的那个早晨,媒人带着知宾;两个娶亲婆每人拿了一个喜匣子,一个装着新娘上轿戴的金首饰,一个装着头上戴的花;两个喜娘;两个二人抬的食盒,一个装着称为“京八件”的八种形状、口味不同的京味糕点和蜜果,共九盘点心,取其“长久甜蜜”的意思。一个装着离娘肉(中国结婚民俗中的一种礼物,就是在娶亲时或者娶亲的前一天,男方要准备几斤肉给女方送去。作者注)。新媳妇娶回来时,两顶花轿进门落轿。知宾陪同新郎、喜娘上前搀扶着新娘下轿,在大家的簇拥下把新人送进了新房站定。知宾让新郎为新娘揭下盖头后,便带着新郎去席棚招呼送亲的客人。
头上戴着红色绒花金簪、耳戴金耳环、手戴金戒指和金手镯的方淑兰,穿一件大红绣花旗袍,红缎绣花鞋,被扶上炕,面壁坐在铺好的红褥子上,开始“坐帐”,直到知宾在门口高声喊话:“写依扎布啦!”对于一个回族来说,写“依扎布”(穆斯林婚礼上的文书,相当于婚书。作者注)是神圣婚礼上最神圣的时刻!喜娘这时帮方淑兰换上绿色缎里的绒花旗袍,绿色绣花鞋。或许,在他们的理解中,绿色是端庄的颜色。然后,喜娘搀扶着方淑兰进入席棚写依扎布。写过之后,专门请来的阿訇拿了几把花生、红枣、糖果等抛到他们身上,这种习俗被当地人称为“打喜枣”。一群孩子便上来抢喜糖和红枣,席棚里便充满了欢声笑语。最后,阿訇宣布:“男方主婚人新郎的父亲和女方主婚人——新娘的长兄,爷俩儿拿手,依扎布仪式完成。”宴席开始了,招待阿訇和招待娘家人的两桌席显得尊贵,然后才是招待亲戚、邻居、好友的。席间,新郎杨承秀要在知宾的陪同下施礼让席。当时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送亲的主要娘家人在席间总要找个错挑个礼,似乎非这样就不能显示娘家人的身价。
回族的宴席都不备烟酒,但保留了从内地带来的一个项目:闹喜。新郎父母的脸上会被人抹上一把黑——抹喜。人们嬉笑着互相抹着,凡是和妈平辈的几乎都被抹个大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