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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的武士梦

2017-01-11明明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16年11期
关键词:白狗黑泽明武士

明明

先来看看这个稍显奇怪的书名的由来。

日本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它和同类相比,不仅外表更丑,而且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将其放在镜前或玻璃箱内,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吓出一身油。这种油,也是民间用来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物。晚年回首往事,黑泽明自喻是只站在镜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堪,吓出一身油——这油的结晶就是这部《蛤蟆的油》。

黑泽明堪称日本导演界的顶级大腕儿,他与同时代的小津安二郎,共同撑起了日本电影的苍穹。

日本电影为西方世界所关注和熟识,最初是由黑泽明开始的。如果说《七武士》是黑泽明与西方电影界的初恋,那么《罗生门》则是热恋。黑泽明凭借此部杰作,一举拿下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罗生门》如今已成电影史上绕不开的经典。

黑泽明一生创作颇丰,大体而言,武士题材电影最出彩。既有《七武士》这样的票房冠军,亦有《乱》《影子武士》《用心棒》《椿三十郎》等不朽佳作。黑泽明对武士题材的痴迷,是有其家族渊源的。他出生在武士世家,从小练习剑道和书法,熟习武士的规矩。据说黑泽明虽然从小体弱,却心怀剑客梦。武士在坚船利炮的时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耀,但黑泽明心中的梦想犹在,于是他扛起了摄像机,在银幕上描绘自己的武士梦。

1. 日子过得真快,到这月的二十三日,我就68岁了。

回顾过去的年月,理所当然会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以前许多人跟我说,你是不是该写写自传?然而我始终没有郑重其事地写这种东西的心情。因为总体说来,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事多么有趣,值得把它写出来。

再者,如果写,那就全都是谈电影的事。因为减去电影,我的人生大概就成了零。

不过,这回是有人提出要求,希望我写写自己。

实在是盛情难却,我便答应下来了。这似乎也和我读了让·雷诺阿的自传,受了影响有关。

让·雷诺阿,我曾经见过。他请我吃过晚饭,和我谈了许多话题,但当时的印象中,觉得这个人没有写自传的意思。然而他终于写了,这给了我启发。

让·雷诺阿的自传里有一段话:不少人劝我写自传……这些人已经不满足于一个艺术家仅仅借助摄影机和麦克风表现自己了,他们希望知道这个艺术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还说:我们这么自鸣得意的个性,实际上是由种种复杂的因素形成的。比如上幼儿园的时候在那里遇到的小朋友,第一次读的小说的主人公,有时甚至从表兄乌瑾饲养的猎犬那里得到启发。我们并不是光凭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充实……我从自己的记忆之中,找出了许许多多使我得以有今日的力量,以及与这种力量有关的人和发生的事。

《让·雷诺阿自传》这段文章,加上同他见面时留给我的强烈印象——我也想像他那样老去——激起了我写自传的愿望。

还有一位也是我曾敬仰的人,那就是约翰·福特。

我常常为他没有一部自传而感到遗憾,这种心情很大程度上也使我动了写自传的念头。

当然,和这两位老前辈比起来,我还是个雏儿。

但是,既然有不少人想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写写这方面的东西也是该尽的义务了。

我没有把握使读者读起我的东西来一定感到有趣,但是,我常常对后生们讲“不要怕丢丑”,而且时时把这句话讲给自己听。于是,我就动笔了。

2.“活动写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我学会走路到进幼儿园这一段,记忆就不像幼儿时期那么鲜明了。

唯有一个场面记得最清楚,而且色彩浓烈,就是电车通过道口的时候。

电车即将通过,拦路杆已经放下,父亲、母亲、哥哥及姐姐在铁轨对面,我一个人在铁轨的这一面。

我家那条白狗在父亲他们和我之间来回地跑,就在它朝我跑来的时候,电车从我眼前倏地一下开了过去。结果,我眼前出现了被轧成两段的白狗。它就像直接切成段的金枪鱼一样,圆溜溜的,鲜血直淌。

这种强烈的刺激顿时使我失去了知觉,大概是痉挛发作而晕过去了。

后来,我隐约记得,因为发生了这桩事,有人给我送来又带走过好几条白狗。它们有的装在笼子里,有的被抱来,有的是拴着颈圈牵来的。

大概是因为我那条白狗死了,父母亲给我找来的全是与它极其相似的白狗。据姐姐说,我一点事也不懂,一看见白狗就像发了疯一般,大哭大闹地说:“不要!不要!”如果给我找来的不是白狗而是黑狗,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找来的仍是白狗,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情景?总而言之,从这件事之后,足有三十多年,我不能吃红色的生鱼片和寿司。看来,记忆的鲜明程度是和受冲击的强度成正比的。

还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就是我最小的哥哥头上缠着满是鲜血的绷带被许多人抬回家来的场面。

我那最小的哥哥比我大四岁,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他在体操学校走平衡木的时候,一阵大风使他跌了下来,听说险些送了命。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我那最小的姐姐看到满头鲜血的哥哥,哭着说:“我愿意替他死。”我想,有我家血统的人,都是那么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多愁善感,处世厚道,浑浑噩噩的人居多。

后来,我进了品川区的森村小学附属幼儿园,但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我几乎毫无记忆。

只是比较清楚地记得,老师让大家在小菜园里种菜,我种了花生。

为什么要种花生呢?因为那时候我非常喜欢吃花生,但肠胃弱,大人只准我吃一点,多了不给。我想自己种了就可以多吃,然而却没有很多收获。

我想,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我第一次看到了电影。那时,电影叫“活动写真”。

从大森的家走到立会川车站,搭乘开往品川的电车,在青物横丁站下车,不远处就有家电影院。二楼有个铺地毯的包厢,我们全家在那里看电影。

幼儿园时期看了什么影片,小学时看了什么影片,这些就记不清楚了。

记得清楚的是,有一出闹剧非常有趣。名字大概是叫“怪盗吉格玛”,有个场面是一个越狱的家伙攀登高层建筑物,一直爬到屋顶,然后从屋顶上跳进了黑黑的河里。

还有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船上有一对相恋的年轻男女,在船只即将沉没的时候,男青年刚要爬上早已挤满了人的汽艇,可是他看到那姑娘势必上不来,便决心自己留下,让那姑娘上了汽艇,并挥手向她告别。现在想来,这部影片大概是《爱的教育》。

还有一次,因为电影院不上映喜剧片,我竟然为此撒娇,大哭一场。还记得姐姐吓唬我说:“你这家伙太不懂事了,警察要把你带走。”我果然害怕起来。

不过,我认为此时我和电影的初次接触,和我后来入电影界没有任何联系。

那时我看着那会动的画面,或者笑,或者恐惧,有时看到伤心之处就抹眼泪。它给我那平凡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变化,使我舒畅、刺激和兴奋,使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它。

回想起来,军人出身、对子女一向严格要求的父亲,在那认为看电影会对子女教育产生不良影响的时代中,主动携全家去看电影,而且此后,他认为看电影对子女教育有益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为我后来的人生,似乎是指明了方向。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在这里提一提,就是父亲对体育的看法。

父亲退伍之后,就到体育学校去工作了。他对体育一直坚持积极鼓励的态度,除了大力发展传统的柔道、剑术之外,还把各种各样的体育器械置办得齐全完备,修建了日本第一座游泳池,并大力推广棒球。

3. 智力上我和哥哥相差十岁,但实际上他只比我大四岁而已。所以,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在一种完全的幼童的精神状态中勉强成为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哥哥已经上了中学。

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我前面已经提过,哥哥是个秀才,他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东京市举办的小学学生统一测试中名列第三,六年级的时候就名列榜首了。

然而,就是这位哥哥,报考当时的名牌中学东京府立一中的时候,却名落孙山。

这件事,对于我父亲以至全家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我记得,当时家里的气氛特别反常。我感到,这件事仿佛一阵旋风袭击了我们的家。

父亲心境黯然;母亲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姐姐们唧唧喳喳,尽可能不理睬哥哥。

那时,连我也为此事感到十分惋惜,而且非常气愤。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哥哥是什么原因落榜的。他参加任何考试从来都得分很高,而且考试归来表现出绝对有把握的样子。我能想到的只能是这么两个原因:其一是最后权衡的时候,他因为学校优先录取名门子弟而被挤掉了;其次是口试的时候,自负而又极富个性的哥哥,言谈举止不符合标准。

但奇怪的是,当时哥哥是什么状态我却毫不记得。我想,他很可能把这事置之度外,采取超然的态度。但不能否认,这事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证据是,以这件事为分界线,哥哥的性格突然变了。

此后,在父亲劝说之下,他进了位于若松町的成城中学。当时,这所中学的校风近似于陆军少年学校。可能是他对这个中学的校风很反感,从此开始,他对学业采取了完全视同儿戏的态度,耽溺于文学,因而常常和父亲发生冲突。

父亲是户山陆军学校第一期毕业生,毕业后当了教官。他的学生后来有当了大将的。毋庸讳言,他的教育方法纯粹是斯巴达式的。

这样的父亲和崇拜外国文学的哥哥意见相左,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不过,那时的我并不理解父亲与哥哥为什么争吵,只是忧伤地站在一旁望着。

然而此时,遭到意外的旋风袭击的这个家,又遭到一股寒流的袭击。

我有四个姐姐和三个哥哥。大姐的孩子和我同岁,我出生时大姐已经出嫁了。大哥比我大好多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离家自立门户,很少看到他。二哥在我出生之前病死了。所以,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只有本书里常常提到的这位哥哥以及三位姐姐。我姐姐们的名字中都有个“代”字,从业已出嫁的姐姐起,按年龄为序分别是:茂代、春代、种代、百代。

我则以年龄为序,称尚未出嫁的三位姐姐为:大姐姐、二姐姐、小姐姐。

前面我已提到,哥哥认为我不能成为他的伙伴,我就只能跟姐姐们一起玩。直到现在,扔布包和翻绳还是我的拿手好戏呢。(我常常把这拿手戏表演给朋友和我们摄制组的人看,他们无不吃惊。我想他们读了这本书,对于我那“酥糖”时代的旧闻逸事,应当更加吃惊吧。)

经常和我一起玩耍的是我的小姐姐。我清楚地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和小姐姐在父亲供职的、位于大森的学校里玩耍。那地方是一块呈钩状的空地,一阵旋风刮来,把我们刮得离地而起。我们俩赶紧抱在一块儿,刹那间就掉了下来,我哭着抓着姐姐的手跑回了家。

我这个姐姐,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就像突然被旋风刮走一般,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能忘记,到顺天堂医院去看她的时候,病床上的姐姐那凄凉的笑容。我也不能忘记和这位姐姐过偶人节时摆偶人的欢悦气氛。

我们家有旧的古装宫廷偶人,有三宫女、五乐工、浦岛太郎、带哈巴狗的女官等等。还有两副金屏风、两盏纸罩蜡灯、五套泥金彩绘的小桌,小桌上面摆着成套的泥金彩绘小碗盏,连小到能放在手掌上的银手炉也一应俱全。

我们关上电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借着纸罩蜡灯的柔光,看那些摆在铺着猩红毯子的五层坛上的宫廷偶人,它们仿佛就要开口讲话一般,栩栩如生,美丽之极,我甚至为此而有些发怯。

我的小姐姐招呼我坐在偶人坛前,给我放上小桌,让我在小手炉上烤手,用大拇指甲那么大的酒杯喝甜酒。

小姐姐在三个姐姐中最漂亮,柔媚得过了头。她身上有一种像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殒、令人哀怜的美。哥哥受重伤时,哭着说自己情愿替他死的就是她。

即使现在我提笔写到她,也难禁热泪滚滚,不胜唏嘘。

为我这个姐姐举行葬礼的那天,我和全家人以及亲戚们坐在寺庙的正殿上听和尚诵经。当诵经声、木鱼声加上铜锣声达到高潮的时候,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尽管父母亲和姐姐们怒目而视,但这笑就是止不住。

哥哥把我带到殿外。

我明白,他领我出来为的是到外面训斥我。然而哥哥毫无怒气。我以为他准是把我扔在外面再回正殿去,可并非如此。他只是朝诵经高潮中的正殿回头望了望。

“小明,往那边去!”他扔下这么一句,便离开石条铺的甬路朝外面走去。我紧跟在他后面。

哥哥边大步走着边冒了一句:“和尚们真会折腾!”

我高兴了。

我之所以笑出声来,倒并不是嘲笑和尚们。我只是觉得可笑,自己又控制不住才笑的。不过,听了哥哥的话倒觉得舒畅了。同时我也在想,我纵声大笑,我的小姐姐也会高兴吧。

我这位姐姐只活了16岁。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然而却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法号是:桃林贞光信女。

责任编辑 张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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