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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贡布里希:“偏爱”的合理性及其危险

2017-01-11马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原始性贡布里希艺术

马凌

1935年11月,在一场题为“心理分析和艺术史”的高级讲座上,面向一众心理分析专家,26岁的艺术史学者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Hans Gombrich,1909~2001)将两幅画并置在一起,一幅是典型的沙龙绘画——画院院长布格罗的《维纳斯诞生》,另一幅则是“原始”的先锋绘画,毕加索的《亚维农的少女》。贡布里希试图说明,如果没有前者,后者就不会产生。20世纪的现代绘画,本质上是对绘画传统中浮华之风的反抗,“原始主义运动”是对媚俗的规避。这一主题,经过40年的不断沉淀与磨砺,最终形成一本书:《偏爱原始性:西方艺术和文学中的趣味史》。

未及看到付梓样书,贡布里希以92岁高龄辞世。当此即,他是整个西方世界最富名望的艺术史家、艺术心理学家和艺术哲学家,英国最高级别爵士,牛津、剑桥、哈佛等12所大学的荣誉博士,英国、美国、荷兰、瑞典等国家最高学术机构的院士或荣誉研究员。贡布里希著作等身,1950年出版的《艺术的故事》一纸风行,《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图像与眼睛:图画再现心理学的再研究》在艺术心理学领域开疆拓土,四卷“文艺复兴艺术研究”也是鸿篇巨帙,而《偏爱原始性》作为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大师收山,黄钟大吕,重要性自不待言。

开宗明义,贡布里希在前言中指出,“这是一本关于原始性品味运动的书”。“我将要讨论西塞罗格言中所说的厌恶。”古罗马时代哲学家西塞罗有这样一段格言:“最能愉悦和最能打动我们感官的东西,恰恰也是我们很快感到厌恶而疏远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很难说清楚。一般说来,新的图画在美和色彩的多样性方面与古画相比,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一开始会迷住我们的视觉,但是这种愉悦不能持久,而古画的粗朴和古拙却仍然吸引我们。”贡布里希曾把西塞罗提及的这种心理现象称为“西塞罗定律”(Ciceros Law),如果人们沉迷于天生的趋向和欲望,最初的满足感就不仅会终止,而且会彻底变成厌恶。

英国艺术史学者恩斯特·贡布里希与他的著作《偏爱原始性:西方艺术和文学中的趣味史》

“原始主义”符合心理学原则:过度过量的完美,反而导致了餍足和厌恶。所谓“偏爱原始性”,用现代市场研究的术语,可以描述为消费者的选择问题,也就是艺术消费者与艺术爱好者,更偏爱某种粗陋、笨拙、天真、异域、淳质、复古,因为其中有高贵、力量、单纯和真诚,这也是对庸俗、萎靡、堕落和浮华的抗争。同样就心理的层面而言,凡是“偏爱”,一旦陷入狂热,皆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原始主义”大行其道之后,优美、完整与纤巧,亦必将复兴。在某种意义上,贡布里希本人并不“偏爱原始性”,因为倡导“适可而止”以及“自我克制”,是他一生不变的精神。当贡布里希去世后,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写了《偏爱原始性》的书评,盛赞他是“最后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因为他“关切的是对西方文明的维护”,诚为确评。

与后现代时期的诸位大哲相比,贡布里希相当“传统”。他出生于维也纳,父亲是律师,母亲是钢琴家,家中有浓郁的人文主义氛围,少时经历维也纳学术与艺术的“黄金时代”。虽然不像母亲那样具有天分,他还是修习过音乐。“如果你问我从音乐中学到了什么,我认为我学到的是,人们得逐渐学习才能对大师们产生巨大的崇敬。”18岁时,他在一次考试中写了一篇论文,论及艺术欣赏如何从温克尔曼发展到浪漫主义、又从浪漫主义发展到实证主义、再从实证主义发展到后来的表现主义。后来,贡布里希承认,对这个题目感兴趣,是他一生做过的最了不起的大事。研究艺术欣赏的趣味变迁,既是他学术生涯的起点,也是他毕生孜孜以求的主题。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大学修习艺术史时,贡布里希有幸被师友带入弗洛伊德的圈子,又与卡尔·波普尔成为好友。1936年,为了逃避纳粹,他应聘进入从汉堡迁至伦敦的瓦尔堡研究院。因此,贡布里希得以把维也纳学派的传统与瓦尔堡的传统融汇起来,把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方法和波普尔的哲学方法统一起来,更重要的是,把艺术研究的心理学派和文化史学派融合起来。

贡布里希的全部学说以“理性”而著称。他创造性地提出“图式”理论,认为艺术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惯例,各种图式既不是艺术家对外部世界所见之物的复制,也不是其内心之物的展现,而是对传统图式的继承与修正。与相对主义者不同,贡布里希认为,艺术有质量评判的客观标准,艺术家的造诣也有高有低。贡布里希认为制像领域就像我们所处的空间,有一条引力定律,引力致使未经训练的艺术家远离模仿的较高领域,而拉向零碎和撮要,拉向底线。因此,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与乌克兰民间艺术判然有别,“不应把姜饼小人看作是伟大的艺术,即使碰巧它们是用石头做成也是如此”。而后现代艺术中将马桶直接展览的新花招,为蒙娜丽莎画出八字胡的恶作剧,都是一种非理性症候,是对传统艺术的玷污。贡布里希更倾向于“传统”的态度,例如他援引了1712年沙夫茨伯里三世伯爵在《论艺术或绘画科学书简》中的观点,沙夫茨伯里是位彻底的柏拉图主义者,与柏拉图一样,确信年轻人不应在艺术的引诱下贪图逸乐、变得放纵,而应该从艺术中学习节制和诚实的道德态度,他宣布:“艺术本身是严肃的,因为规则是严格的。”

在《偏爱原始性》一书中,贡布里希将18世纪作为“偏爱原始性”的历史起点。除了沙夫茨伯里对脂粉气和甜美的色彩的痛斥,理查森也把拉斐尔之前的“雄强”风格与之后的“脂粉气”做对比,认为崇高的品质高于完美无瑕的技巧。到了温克尔曼,其“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直接反对洛可可的轻佻,赞美古希腊艺术的高尚风格。拉斯金曾描述一枚希腊初期的硬币和13世纪的一个天使浮雕:“以上两例尽管幼稚,然而这异教的艺术和基督教的艺术却都真诚,都具有活泼的想象力:真正的作品是幼稚的作品,就其视觉的单纯而言,思想也是幼稚的思想,不过,从其严肃的美德来看,它们又是成年人的思想。与之相反,我们现在的所有作品,绝对没有诚实,所以,绝对没有想象,没有美德。我们的双手像机器般的灵敏,既可恶又致命。”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取悦公众的“传统派”与在精英中寻找成功的“前卫派”势均力敌,日本版画作为“选择性风格”,最终导致了学院传统的让位,这一相对原始的风格削弱并打破了“客观描绘”的自然主义枷锁,凡高对此有多么深刻的印象,而高更又是如何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从此,原始主义的形式笼罩了20世纪的想象力。正如美学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的划分,“描绘”(depict)和“表现”(express)不同,前者如镜,后者如灯,20世纪艺术以表现为主,挑战昔日权威,有意从所谓的“照相式精确”中抽身而去。

研究者曾经指出:20世纪的艺术史家,没有哪位比贡布里希引用得最多、得到的赞美最多、得到的批评也最多。鉴于20世纪平等主义盛行,“反偶像”是“学术标准”,因此“贡布里希过时论”近几十年也颇为盛行,比如诺曼·布列逊、詹姆斯·埃尔金斯、阿瑟·丹托、苏珊娜·拉瑟格伦、丹·卡尔豪姆等当代艺术史学者,皆对他有所批评,认为他忽视了现代艺术的多元性和复杂性,认为他标举文艺复兴的价值标准是泥古不化。值得注意的是,贡布里希虽然“传统”,却并不迂腐,他对于现代艺术并非全然不屑。因此偏爱原始性还是一种“可理解的反应”。“原始主义”作为一种制像方法和图式资源,扩充了艺术的武库。书中最后一章,他赞美了毕加索和克利。“20世纪伟大的艺术家毕加索,他撷取风格资源就像演奏一部巨大的管风琴,随着逸兴遄飞,既使用古典又驱遣原始的观念。保罗·克利,更文雅的艺术表现的探索者,他的创作确实很巧妙地借鉴了儿童艺术,但又不显得儿童化。”

阅读贡布里希有智识的门槛,《偏爱原始性》汪洋恣肆,征引了大量文献,包括哲学、修辞学、文学、美学,不仅是一部原始性趣味变迁史,也是西方美学发展史,还是一部文艺复兴观念史。作为对一生著述的总结,本书融合了贡布里希的大量观点。归根结底,可以把贡布里希理解为“今之古人”,正像“古典标准的保卫者”歌德一样,他们教诲我们:艺术是个平衡之物,需要适合不同的功能,完美的艺术品必须遵守两个独立的价值体系:模仿的价值与形式和谐的价值。“偏爱”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是亦要警惕“偏爱”所可能引发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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