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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美俄关系重启在即

2017-01-11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蒂勒莫斯科普京

刘怡

断言特朗普的内阁班底具有亲俄倾向未免言过其实,但他做出的任何形式的战略调整都不可能绕过白令海峡另一端。同样,普京也需要为2018年大选积累筹码。双方利益的潜在一致性暗示了美俄关系即将重启。

即使你早已猜到特朗普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依然会有一百种方法来使你目瞪口呆。

自从大嘴先生在2015年底把弗拉基米尔·普京盛赞为“一位个性丰富、卓有才干的领袖”,政治分析家们就判断一旦特朗普赢得大选,势必会把改善对俄关系作为外交政策的重点。不过,能在距离正式上任还有一个月之时就把俄罗斯问题炒作到这般如火如荼,也实在是只有特朗普才能创造的“奇迹”:2016年12月11日,他公开宣称自己不相信此前中情局做出的判断,不认为俄罗斯黑客曾对希拉里及其竞选团队的电脑系统进行入侵,以达成干预大选结果的目的。两天后,他又提名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为国务卿候选人。后者从1998年起就负责全球第五大上市公司在俄罗斯的业务,与普京的亲信、前副总理伊戈尔·谢钦私交甚笃,并在2013年被俄罗斯总统亲自授予友谊勋章。《纽约时报》危言耸听地表示:“蒂勒森在俄罗斯和伊拉克问题上曾多次无视美国的利益;莫斯科吞并克里米亚半岛之后,他一直竭力试图取消对俄方的国际制裁。”可以想见,2017年初在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举行的提名审议听证会势必会热闹非常;而亨利·基辛格已经在讨论通过使乌克兰中立化来取悦莫斯科的可能性了。

 2016年12月22日,俄罗   斯总统普京在莫斯科外交部大楼参加俄驻土耳其大使卡尔洛夫的遗体告别仪式。12月19日,卡尔洛夫在安卡拉参加一次艺术展时被前警员阿尔滕塔斯刺杀

普京对来自特朗普的示好起初态度矜持。2016年9月在海参崴接受彭博社采访时,他不咸不淡地表示:“那两个人(指特朗普和希拉里)都在哗众取宠,只是方式不同。而我更希望和愿意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并能与履行协议的人打交道。”不过一俟特朗普正式当选,他马上在一个小时内致电祝贺,表示自己愿与美方“在尽可能广泛的问题上开展建设性合作”。到蒂勒森的提名公布之时,俄罗斯官方已不再掩饰得意之情。前俄罗斯驻美大使尤里·乌沙科夫兴奋地表示,要摆脱两国之间目前的“可笑状况”,蒂勒森是绝佳人选。

根据一位前企业家的商业履历来揣度他的对外政策偏好,当然是极其幼稚的行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蒂勒森和特朗普的商人背景,会使他们更倾向于推行具有立竿见影效果的外交路线,从而和同样奉行现实主义原则的普京具有某种共同点。后者虽然在2014年以来的国际制裁中受创颇深,但已经利用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问题上逡巡不进的时机,强化了作为中东事务新仲裁者的角色。而普京在面对特朗普时的底气正来源于此——在中东问题上频唱高调、宣称要“阻止伊斯兰激进主义传播”的“特大嘴”,不可能撇开莫斯科单独遂行新政策;而一旦重开两国直接接触的窗口,乌克兰问题、欧亚大陆安全、第三阶段战略性武器裁减(START Ⅲ)乃至对爱德华·斯诺登的安置办法就有了进一步商讨的空间。而对特朗普及其内阁班底而言,在急需集中资源应对国内外重点问题的背景下,避免因美俄“新冷战”而继续消耗安全、外交资源同样是相当经济的选择。如同1957年基辛格在《重建的世界》中所言:基于现实主义和权势政治而运行的国际关系,并不高贵,但至少足够稳定。而在当前的双边关系中,“稳定”恰恰是普京和他的新对手的第一需求。

普京的筹码

2016年12月19日发生在安卡拉的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遇刺一案,将莫斯科在中东冲突中的关键角色展现得一览无余。刺客阿尔滕塔斯高呼“勿忘阿勒颇,勿忘叙利亚”,随后朝卡尔洛夫大使连开八枪,意在报复近日俄军掩护叙利亚政府军收复阿勒颇的行动。而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在惨案发生之后,忙不迭地辩称“俄土双边关系以及两国共同努力的成果不会因此半途而废”,并继续赶赴莫斯科出席与俄罗斯、伊朗两国外长的会谈,则显示了埃尔多安当局唯恐触怒普京的紧张心理。总的来看,尽管在乌克兰危机中元气大伤的俄罗斯直到2015年9月底才开始全面介入叙利亚局势,但在15个月里已经收获了相当丰硕的成果。

2016年12月8日,与叙利亚政府军并肩作战的什叶派民兵守卫阿勒颇东部一座新攻克的废弃建筑。11月中旬起,政府军在俄罗斯空军配合下发起对阿勒颇的全面反攻,最终于12月22日收复这座叙利亚第一大城市,重新夺回了西北战线的主动权

叙利亚西北重镇阿勒颇(Aleppo),在战前是该国历史最悠久、人口最多的大都市,也是从黎凡特延伸到两河平原的逊尼派聚居区的中心。自2012年7月以来,该城即成为叙利亚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争夺的最前沿,激战长达4年又5个月之久。在此期间,城市主体控制在“阿勒颇征服者”“阿勒颇军”“征服军”(前身之一为“基地”组织叙利亚分支“胜利阵线”)等反政府势力之手;美国和沙特政府一度向守军提供武器援助,并有土耳其、摩洛哥等国志愿者参与战斗。而进攻该城的叙利亚政府军除去获得库尔德人“人民保卫军”和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的直接配合外,包括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人民动员武装”以及阿富汗“法蒂玛旅”在内的外籍民兵也加入了巷战。进入2016年11月中旬,驻扎在拉塔基亚省赫梅明基地的俄罗斯空军攻击机获得“库兹涅佐夫号”航母编队的支援,加大了对阿勒颇前线的空袭力度,政府军乘机向东猛攻不止。12月13日,在俄罗斯和土耳其的斡旋下,交战双方达成临时停火协议,反政府武装及其控制区内的数万名平民获准撤出阿勒颇,向伊德利卜省转移。12月22日晚,叙利亚政府军宣布完全控制阿勒颇。4年多的血战至少造成3.1万名军人和平民死亡,超过30万人逃离家园,全市97%的基础设施遭到摧毁。

阿勒颇围城战的落幕,意味着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在挨过2015年的艰难时光之后,重新夺回了西北战线的主动权。政府军除去继续控制沿海两省的全部、哈马省大部、霍姆斯省西部以及大马士革省中部等人口稠密地区外,还成功地将活动于西北部的反政府武装包围在了以伊德利卜省为中心的纺锤形区域内。后者的野战能力基本被瓦解,外部援助濒临中断,已经无法作为一个整体参与政治谈判。至于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L),其控制区虽然依旧占到叙利亚国土面积的50%以上,但因为在西库尔德斯坦和伊拉克境内遭遇大规模攻势,同样无暇西顾。一言以蔽之:巴沙尔政权在短期内已不可能崩溃,其主要支持者俄罗斯和伊朗遂得以坐收渔利。而反政府武装背后的美国、土耳其和沙特阿拉伯则结结实实吃了一回哑巴亏。

值得一提的是,俄罗斯海空军在叙利亚境内一年多的活动完全不曾沿袭传统的局部战争模式(例如在格鲁吉亚或乌克兰东部的做法),而是典型的美军做派:基本不投入地面部队,主要利用前线航空兵、海基巡航导弹和航母舰载机对反政府武装形成火力压制,削弱其机动和固守能力,再由叙利亚、伊朗军队实施代价较大的正面进攻。尽管近几年饱受装备老化之苦的俄军表现难称优越——“库兹涅佐夫号”曾由于技术故障在一周内连摔两架飞机——但对抗防空火力贫弱的反政府武装已属绰绰有余。在国际制裁造成开支紧缩、军费大大受限的背景下,“空中第一”战术在人员损失最小的情况下实现了效用最大化,可谓精明之至。

更重要的是,通过在军事和政治上充当巴沙尔政权的后盾,并与介入叙利亚代理人战争的各方势力展开有针对性的接触,普京成功地使俄罗斯成为中东棋局的新仲裁者。为了协调伊朗革命卫队、真主党武装以及巴勒斯坦民兵“耶路撒冷旅”在叙利亚境内的活动,莫斯科不仅进一步强化了与德黑兰的政治-军事纽带,还和前巴勒斯坦国家安全顾问穆罕默德·达赫兰(Mohammed Dahlan)结成了同盟。俄军为参战的伊朗部队提供空中掩护和弹药补给,并通过伊朗向真主党武装输送军火;伊朗则向俄罗斯战略空军开放哈马丹机场,允许俄军轰炸机从伊朗起飞轰炸叙利亚北部目标。而定期前往莫斯科与普京会面的达赫兰,不仅充当了俄罗斯政府与叙利亚前线的各路民兵之间的“经纪人”,还补足了莫斯科的中东同盟体系在宗教背景方面的短板——历来以世俗政权维护者角色出现的俄罗斯对派系林立的当代中东政治缺少心得,而充当什叶派盟主的伊朗和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达赫兰恰好从两个方向上对其做出了补强。在大中东“新月沃土”,一个以莫斯科为赞助者,吸纳了伊朗、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各派势力的政治同盟正在成形,并且仍在吸纳新的追随者:11月29日,控制利比亚东部的“国民代表大会”政权领导人哈夫塔尔元帅访问莫斯科,要求获得军事援助。这标志着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第一次出现了显著回升。

同样意味深长的还有美国在该地区的传统盟邦对莫斯科态度的变化。由于俄方保证不会使叙利亚前线的真主党武装投入反对以色列的活动,特拉维夫当局在俄军介入叙利亚以后公开表态“俄罗斯不是我们的敌人”,不会对飞经以色列上空的俄军飞机实施拦截。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埃及总统塞西曾多次与普京通电话,协调彼此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这其中,土耳其的立场变化尤其值得一提——作为叙利亚反政府武装的长期支持者,埃尔多安总统素来对莫斯科的“入局”表示忌惮。2015年11月24日土耳其空军击落一架俄军轰炸机之后,两国关系更是跌至谷底。但在2016年7月15日粉碎一场疑窦重重的未遂政变之后,埃尔多安的处境变得空前艰难:在国内,执政当局面临世俗派精英、伊斯兰社会运动“居伦组织”以及民族分裂势力库尔德工人党(PKK)的交相攻讦,暴力袭击不断;在国外,安卡拉与欧盟和美国的关系也急转直下。尽管土耳其地面武装仍在阿勒颇东北方与库尔德人“自卫军”交火,但埃尔多安已经默认:倘无莫斯科的谅解,继续采取单方面行动只会引火烧身。于是在进入夏天之后,土耳其政府就“11·24”坠机事件正式向俄方道歉,双边关系随即走向正常化。埃尔多安不再坚持“要求巴沙尔立即下台”的政策,将短期目标修正为防止库尔德人势力坐大并寻求独立;普京则通过土耳其当局与叙利亚反对派建立了接触,表示愿以共同打击“伊斯兰国”为前提,为其提供必要的帮助。阿勒颇围城战末期的停火协议,正是在俄土两国的合力斡旋下达成;12月20日在莫斯科举行的三国外长会议,还将进一步协调俄、土、伊(朗)三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目标。就连新近崛起的沙特改革派领袖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副王储也在和普京暗通款曲,往还不断。

总的来看,经过一年半左右的经营,俄罗斯在叙利亚危机中的角色已经由最初的搅局者进化成为具有现实影响力的仲裁者,并且初步建立起与美国旗鼓相当的地区同盟。手握足够筹码的普京,现在可以气定神闲地等待特朗普出牌——无论后者对巴沙尔政权的态度是否与奥巴马相同,都必须严肃地考虑莫斯科可能做出的反应。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总体权势或许仍逊色于美国,但在叙利亚,普京的底牌更好,负担却更轻。

特朗普亲俄吗?

与提名三位前军人迈克尔·弗林(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疯狗”马蒂斯(国防部长)和约翰·凯利(国土安全部长)进入内阁引发的争议相比,蒂勒森的国务卿任命招来的乃是更加铺天盖地的质疑。原因之一在于,这项提名发生在特朗普对“黑客门”表示轻蔑之后不久——候任总统公开表示不信任本国最高情报机构的判断力,同时又否认自己曾间接从“黑客门”中获益,这首先触怒了国会里的民主党人。紧接着,蒂勒森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突然杀出,击败罗姆尼、彼得雷乌斯、约翰·博尔顿等建制派人选成功“上位”,又使传统的共和党政客心生不满。建制派领袖、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麦凯恩已经对蒂勒森和普京的关系表示了“关注”,佛罗里达州参议员卢比奥更是质疑新任国务卿“对世界事务是否抱有一种清晰的道德观念”。

排除“黑客门”造成的意外影响不论,特朗普提名蒂勒森时采用的考察标准与他此前挑选财政部长和商务部长时的那一套并无分别:都是成功的企业家,都拥有和不同类型的机构/个人打交道的经历,都是精明的现实主义者。政治经验的匮乏似乎不是一个大问题,因为新总统的过渡团队里密布着来自波士顿咨询集团和华尔街的高级公关人员以及职业说客;过去十几年里,他们和中东、中亚、欧洲几十个国家的政府有过直接合作,对对方的需求了然于心。他们在遣词造句和沟通方式上或许还必须适应政界那一套老规矩,但绝不是莽撞的愣头青。唯一的问题或许在于:特朗普和蒂勒森是否真的像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属于“亲俄派”?

回顾历史,不难发现:理查德·尼克松在政治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以反共而著称,但这并未妨碍他基于现实主义原则、实现与中国关系的正常化。同样,沃伦·克里斯托弗(1993~1997年任美国国务卿)并不会因为他在人权问题上超过20年的强硬立场,就反对克林顿总统与北京修复关系。与现实的战略需求相比,将一位国务家的政策倾向完全与其早年经历或个性偏好挂钩才是幼稚之举。更何况蒂勒森在俄罗斯的商业成功并不是由于他和普京私交甚笃,而是谈判和竞争的结果——1998年蒂勒森接手埃克森公司在俄罗斯和里海地区的业务时,正值叶利钦政府因金融危机濒临财政破产。他看准时机,以优惠的价格签下了开发库页岛“萨哈林1号”近海油气板块的合同,并控制了运营该项目的Neftegas公司30%的股权。“萨哈林1号”已经探明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分别达到23亿桶和4850亿立方米,目前的原油产能已经升至日均25万桶。俄罗斯当局一直认为埃克森拿下该项目是趁火打劫的结果,希望提前中止其税收优惠待遇,并企图引入日本资本对美方形成制衡。换言之,被美国评论家鞭挞为“政商勾结”“从与俄国官方的亲密关系中获得额外利润”的埃克森-美孚公司,在俄罗斯企业和公众眼中同样是巧取豪夺的蟊贼,并无多少好口碑。

更何况,与俄罗斯政府以及国有能源企业的密切合作不是蒂勒森主观选择的结果,而是时势使然。从2003年起,普京政府开始启动对能源行业的“再国有化”进程;不到5年时间,全俄油气产业80%以上的份额重新控制在了俄罗斯石油(Rosneft)、俄罗斯天然气(Gazprom)等巨型国企或者与政府关系密切的卢克(Lukoil)等能源寡头手中,操盘者也相继换成了普京信任的前政府官员。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家希望在俄罗斯境内开展勘探和采油业务的外国企业都不得不主动发展当地的人脉关系,尝试打进克里姆林宫的小圈子,哪怕内心并不赞同。蒂勒森和伊戈尔·谢钦(现任俄罗斯石油CEO)或许的确相互欣赏,但美国人献上友谊的终极动机是为了拿下北极圈内潜在价值超过3000亿美元的待开发石油板块的钻探权,而这一切必须借重谢钦的政府背景。同样,普京在2013年给蒂勒森颁发勋章也不是出于对这位白发商人的单纯好感,而是希望树立标杆,鼓励更多像埃克森这样的欧美企业在俄罗斯市场进行直接投资。是利益驱动和长期目标的交集塑造了私人关系,而不是恰好相反:这一逻辑也可以拿来预测新政府上台之后的俄美关系走向。

换言之,尽管在过去十几年里,蒂勒森在俄罗斯、南库尔德斯坦和安哥拉曾经采取过与美国国务院的政策背道而驰的激进投资策略,但那主要是因为他身居埃克森-美孚公司管理层的高位,需要尽可能多地增加公司的利润。而当他的身份变更为国务卿,需要在庞大顾问班子的配合下协助特朗普应对全球事务时,行动的利益目标已经出现了变化,很难用过去的经验作为参照。美俄之间的“新冷战”仅仅是现状而不是华盛顿的终极政策方向;当特朗普认为基于全球战略调整的需求,有必要和莫斯科改善关系时,蒂勒森的私人关系可以成为一个有利因素。相比之下,奢谈什么“普京是自由国际秩序的公敌”反而显得迂阔和刻板。

特朗普和蒂勒森会从何处找到重启美俄关系的突破口?利用言辞恭维和私人关系安抚莫斯科的情绪或许将是第一步。12月16日,奥巴马在年终记者会上嘲讽俄罗斯“既小且弱,除去石油、天然气和武器以外没有任何吸引人的产品,还缺乏创新”,正代表了过去8年民主党政府对莫斯科的一般看法:因为后者硬实力不足,价值观又与华盛顿相悖,故对其行动和利益不必给予尊重。而特朗普对普京的几番示好,至少在形式上满足了俄罗斯领导人关于大国地位的虚荣心,这符合近日基辛格对新政府提出的忠告——“理解俄国人”。美国或许的确更大、更强、更有创新,但它做不到在脱离制度架构的前提下在所有地区采取攻势,这已经成为伊拉克战争失败以来的结构性现实。而“美强俄弱”的基本格局,并不会因为特朗普对当前同盟体系做出调整,或者在叙利亚和乌克兰做出让步就崩塌于一夕,这是他对莫斯科出招的心理底气。反倒是对新总统颇多苛责的民主党支持者,正在犯任性的幼稚病:要求政府为一项已经被证明无效的政策继续投入资源。

必须指出的是,尽管特朗普及其团队不止一次表现出对普京的某种大而化之的好感,但在乌克兰危机、叙利亚和平安排乃至“黑客门”问题上,“特大嘴”迄今为止还不曾做出任何明确承诺,更没有附和过莫斯科的观点。他关于“阻止伊斯兰激进主义在中东传播”以及要求欧洲国家承担更多安保份额的表态,也没有直接挑战美国政府历来的行事原则。的确,特朗普试图重新审视并确认美国的全球目标,并以合乎力量基础的模式加以追求;这也许会不同于希拉里希望践行的政策,但绝不是一句简单的“亲俄”可以概括的。

莫斯科的机动空间

在2016年12月1日对国家杜马所做的年度国情咨文演讲中,普京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胜利在望的喜悦:“甚至在看似最富裕的国家和稳定的地区,在政治、种族、宗教以及社会方面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分裂和冲突。”他公开承认俄罗斯经济形势不佳的主要原因“首先在于国内问题”,表示将通过改革税收制度、必要的降息以及优化出口结构来应对预算赤字和通胀压力。在对美关系方面,他期盼“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之上和美国新一届政府展开合作”,并表示“俄罗斯并不寻求也从未寻求敌人,我们需要朋友”。考虑到美国和欧盟尚未在解除经济制裁的问题上松口,频繁强调“朋友”“合作”显然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主动释放善意的底气,首先来自俄美中东政策收获的不同国际反响,以及两国迥异的国内政治图景。在莫斯科以集中、清晰的军事和政治干预赢得“负责任”赞誉的同时,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乃至整个大中东问题上空有口号和表态,行动上却游移不定。零敲碎打的空中打击和对叙利亚反对派的军事援助一直都在实施,但奥巴马对自己上任之初“退出中东战场”的表态过于执着,对本地区盟国(例如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感受到的现实压力又估计不足,导致其既无法设定清晰的战略目标,又无法依据该目标制订政策议程。美国为叙利亚反对派提供了政治背书,却没有底气制止俄罗斯在阿勒颇前线的军事行动;通过与伊朗签署核协议化解了一桩历史悬案,却没有把终止德黑兰在也门和叙利亚的渗透作为捆绑条件;呼吁为数百万难民提供妥善安置,却把主要的财政和社会负担转嫁到欧洲。在乌克兰问题上亦是如此。基辛格不禁讥讽:“奥巴马似乎认定全球趋势正朝着有利于我们的价值观的方向自然发展,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需顺应这种趋势就可以了。”因为族群矛盾导致的社会分裂和政治对立甚至影响到了美国国内的政治稳定,而这一切都是普京不必面对的。后者不打算担负与俄罗斯的军事、经济实力不相称的“历史使命”(尽管他的确勾勒了一幅夸张的地理政治蓝图),在国内也缺乏相称的挑战者,短期压力远远小于急欲摆脱奥巴马时代“负资产”的特朗普。

然而普京亦有其现实需求:距离2018年总统大选还剩下15个月,尽管他本人尚未确定是否参选,但依旧需要在2017年做出几项突出政绩来争取民众对执政党的支持,特别是在困顿的经济问题上有所表现。2016年8月,俄联邦政府宣布将在2017年1月一次性发放超过2000亿卢布(约合30亿美元)的退休金,每人5000卢布,以降低通胀风险、提振民气。但当务之急依然是解除经济制裁,恢复石油、天然气等大宗商品(占对外出口总额的3/4)向欧洲和北美的出口。过去两年间,远东市场一度成为莫斯科对冲欧美制裁的稳定器,但2015年中国对俄进口贸易额缩水20%,预计未来几年内回升幅度有限。在原油日均产量逼近1100万桶的前提下,2016年俄罗斯GDP增长率依然是令人沮丧的-1.2%;普京甚至不得不一反拒绝减产的长期立场,表态将与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成员国一起“冻结甚至降低产量”,以拉升油价。在财政收入继续缩水的情况下,政府正在起草的增税计划已经引起了卢克石油等大企业的不安,将通胀率控制在4%以内的目标也被认为完全无法实现。这种情况下,单靠日俄首脑会晤、继续强调中俄经济合作前景之类的老套路已经无法提振市场信心。唯有重启俄美关系、在乌克兰和中东问题上推出新的利好消息,才能扭转大局。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特朗普。

的确,“特大嘴”和他的新班底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不可预测性,但他们都是成功的商人和现实主义者,讲究政策效应的立竿见影,不会被虚无缥缈的“历史使命”所桎梏。特朗普关于同盟体系和盟友义务分配的厥词在欧洲已经引发了一连串的紧张,但他有一点是对的:在“使美国重新强大起来”之前,一切缺乏明确边界的目标都应该被重新审视。这一点在正反两方面都适用:特朗普需要明确告诉普京,美国不会利用乌克兰充当进攻俄罗斯的跳板,也不会把东欧变成“新冷战”的军事前沿;但他也需要划定俄罗斯在中东的军事存在的时限和规模,以及莫斯科和德黑兰那个扩张中的安全同盟的权势边界(类似莫斯科对以色列所做的保证)。特朗普班底中的某些成员,例如史蒂夫·班农和迈克尔·弗林,并不排斥权势政治,这意味着美国可能在不同的区域建立有针对性的小型同盟:在中东与俄罗斯和以色列合作,在贸易问题上拉拢英国和加拿大,在欧洲安全问题上依仗波兰、匈牙利等更愿意投入财政资源的国家。接受不“完美”的方案,换取稳定系数更高的秩序。如同200年前的梅特涅在维也纳所言:“秩序是起点,秩序本身就能带来自由。”

更重要的是,俄罗斯的地理政治属性,意味着它天然地具有与海洋大国结成某种同盟的潜力。18世纪以来的欧洲历史曾不断验证:只要俄罗斯不具备在欧亚大陆建立单一霸权的能力或意图,则它与英美海洋国家在战略利益上的一致性要远远大于人们的估计。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莫斯科对“北约”和欧盟东扩的激烈反应只是出于维护周边安全的本能,与称霸或反美并不必然相连。但一旦双方在这类问题上划定界限,使莫斯科满足于某种面子或地位上的承认(而不是像奥巴马一样公开羞辱俄罗斯“只是一个地区强国,不配称为全球大国”),美国在应对东北亚安全和中国崛起时的压力将会大大减轻,而这恰恰是类似蒂勒森这样的“普京先生的老朋友”擅长操办的。不必出现正式的美俄结盟,单是两国外交关系的接近,就足以对中国构成某种程度的牵制。是故美俄关系“重启”,节点在叙利亚和乌克兰,长期影响却可能呈现于西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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