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未来,永恒与时空旅行
2017-01-11
一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10年前,你会做什么?
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颇能引起共鸣的愿望:“在北京三环内使劲儿买房。”2016年一线城市的房价暴涨,造就了越来越难以逾越的财富鸿沟,一些人坐地实现了财务自由,一些人的买房梦却更加遥不可及。10年来,一线城市房产的增值幅度超过了所有理财产品,翻了不知多少番。10年前,谁能预见到这个“未来”,且在一次次价格和市场情绪的波动中保持笃定呢?
在与中国经历了相似的房地产价格暴涨的日本,也许是为了给人心以安抚,作家东野圭吾写了一本温情的时空穿越小说《解忧杂货店》。这个杂货店有穿越30年时空的魔力;30年前的人投进去的问询信,可以得到来自30年后的回信。一个女孩得到了来自未来的理财建议,提前预知了买房、卖房、投资股票和进军互联网的准确时机,如有神助,轻而易举便实现了财富之梦。作为一个当代优秀作家,东野圭吾小说的结构精巧并不止于此。这些写信的人与杂货店和孤儿院“丸光园”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各自做出有着前因后果的选择,这些选择就像在水面上投下涟漪的小石子,最后,这些涟漪相互交织,过去与未来的时间有了交汇。
20世纪70年代,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在斯里兰卡海边摆弄望远镜
如果我们有准确预知未来的能力,必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浸泡在广泛和普遍的焦虑中。2016年刚刚过去的历史,一次次以令人惊诧的方式逐渐呈现它的面容:英国公投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意大利修宪失败、伊斯兰世界动荡的后遗症……我们逐渐接受了“未来”的新特征,那就是“不确定性”。过去的知识曾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相对稳定可测的世界:我们可以用微积分计算某个时间区间内的资本复利;也可以用概率计算保险公司的盈亏概率,用统计的方法计算不确定因素对结果的影响。通过高等数学,资本的“未来”得到了更精确的表达。我们往往可以找到一些具有前因后果或相关性的因素,来预测资本的未来形态,这也是所有投资决策的依据。
这种面向“未来”的时间,在中世纪还是无法想象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里指出了隐藏于历史深处的时间观: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义,还没有“历史是一条无尽的因果锁链”这样的观念,也没有“过去”与“现在”断然二分的想法。那时的人认为,既然基督的二次降临随时会到来,那人类必然已接近时间的尽头,等待“主降临之日如黑夜之窃贼般悄然到来”。12世纪的编年史学家在著书论著时,反复提及“被置于时间尽头之我”。中世纪的人,从献身冥思之日起,就开始等待末日将至,他们的概念中从来没有“未来”这个词。认为人类将拥有远大的前景,认为与具有高度智慧和非常苍老的宇宙文明相比,地球文明年轻而充满朝气,那是20世纪伟大的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才具有的乐观主义观念。
与中世纪神谕的“弥赛亚时间”相比,“未来”的现代性更加明确。在中世纪的时间观里,像以撒(圣经里亚伯拉罕之子)的牺牲这样的事件,被诠释为预示了基督的牺牲,前者仿佛是宣告且承诺了后者的发生,而后者则“成就了”前者。在两个相互没有时间或因果关联的事件之间,某种关联被建立起来了,而这个关联是无法用理性在水平维度上建立起来的。只有这两个事件都被垂直地联系到唯一能如此规划它们的神谕,才有可能确立这个关联。 “此时此地”不再只是事件之链的一环,而也是一个先验存在且终将被完成的事物;在上帝眼中,它是某种永恒的、无时不在的事物,过去与未来会聚于瞬息即逝的当下的“同时性”。直到资本主义的现代时间观念出现,我们才有了进化、发展和人类社会螺旋上升的时间观念,即线性时间,“未来”也才在时间之箭上意味着“即将来到”。
在阿瑟·克拉克极为重要的科幻小说《童年的终结》里,几种“范式”的时间自然流畅地交织在一起。比人类更加智慧的外星人统治人类,在地球上实现了美好的乌托邦;他们在地球与自己的星球上穿梭,在以光年为标记的宇宙时间和地球时间之间切换。这些外星人有着“末日”的悲观,以比人类更高的智慧,知晓了自身的进化已经达到终极形态,不会再有未来。他们对地球的统治有着清晰的目的:英国殖民地之所以接受殖民地纷纷独立和帝国终结,恰好因为英国仅仅是出于贸易和通商的方便去殖民,而没有外星人这样“上帝视角”(外星人也被更高的宇宙智慧统治着)的时间观。最终,在地球上,打破前因后果时间之箭的倒错时间开始出现:一位女性人类母亲在还没有结婚和没有生产之前,就通过神秘的仪式,受到了未来儿子的启示。这是一个带有“神谕”时间观的时刻,也预示着“未来”的跃迁:她孕育的孩子,是第一个大脑可以与其他生命体完全互联的“超智慧”细胞。最后,人类的这些后代共同组成了“超智慧”,结束了地球时间,融入宇宙的高级生命体中。
二
未来是可以预知的吗?不久前在中国旅行的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说:“现在就敢断言未来如何发展的人,是愚蠢的。”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人类历史发端处,有关“未来”的预言与占卜、星相学、巫术等联系在一起,我们世界的运行更多取决于神的意志,而不是人类的行为。即使启蒙思想拨开了中世纪的迷雾,让科学技术有了方向,人们依旧难以掌控“未来”。正如法国历史学家雅克·阿塔利在《未来简史》一书中所写到的:16世纪末,所有人都预测,活字印刷术在欧洲的出现只不过会使当时的两大主导权力——教会和皇室变得更强大;18世纪末的大多数分析家在蒸汽机的发明上,只看到它市集一样的吸引力,并不认为它将彻底改变农业经济;19世纪末的一些主要观察家认为,电气的前途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照亮街道;哪怕有些人曾在20世纪初预见到潜艇、飞机、电影、广播和电视的发明,但却没有人(包括于勒·凡尔纳)认为这些事物可以改变大英帝国当时的统治格局。20世纪初,也没有人预料到欧洲的衰落,以及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兴起,更无须说抽象艺术、爵士乐、核武器或避孕方式的出现。20世纪末,很少有人预料到,个人电脑和网络技术将如此广泛而深刻地推动我们生活根本的“范式转变”(paradigm change),也很少有人预料到,伊斯兰教会作为宗教和政治力量重返历史的中心(可能只有萨缪尔·亨廷顿例外)。
历史充满必然,也充满不可捉摸的偶然。如果拿破仑没有从他的同僚中脱颖而出,法国大革命也许会诞生一个议会制共和国,在历史上绵延一个世纪;如果萨拉热窝的杀手刺杀没有成功,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就不会爆发;如果希特勒没有入侵苏联,他也许会大权在握直到寿终正寝;如果苏维埃共产党书记尤里·安德罗波夫没有英年早逝,而且如他所期望的那样,继任者是格里高利·罗曼洛夫,而不是戈尔巴乔夫,苏联也许至今仍然存在;如果美国更早对本·拉登采取了戒备,就不会有惨烈的“9·11”,也就不会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中东的一片狼藉;如果欧洲和美国在对待利比亚和叙利亚的政局形势变化上不那么鲁莽的不计后果,今天的伊斯兰世界或许秩序尚存,“伊斯兰国”或许就不会兴起,战争难民就不会涌入欧洲,欧洲也不会在一个接一个的爆恐袭击中血流遍地……
科幻小说与技术精英不断宣告着“未来已来”,从凡尔纳的海底环游到菲利普·迪克的神经漫游,无数想象中的“未来”正变成技术现实。从人工智能、脑科学、克隆技术、虚拟现实、生物技术、基因工程,到地外文明与太空旅行,我们以科技的乐观主义创造着“未来”。另一方面,环保主义、生态灾难、末日想象、互联网、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反乌托邦想象,又让我们质疑,未来是否会更好?更为深刻的悲观主义者,如齐泽克,将我们的未来描述为“末日生存”,“生态危机、生物遗传学革命的后果、体系本身的不平衡(知识产权问题以及即将到来的对原材料、食物和水的争夺)以及社会分化和排外问题的爆炸性增长”,是21世纪的“末日四骑士”。
科技还是更愿意以乐观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硅谷投资大佬彼得·蒂尔就认为,人类的科技进步,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就停止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们登月了十几次,但然后呢?我们并没有把人类的足迹向更遥远的宇宙深处推进,“我们本应造出会飞的汽车,但最终得到的只有140个字符”。从“一战”前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90年代,美国一直是明确的乐观,不仅登上了月球,还积极探索火星移民。但20世纪90年代之后,特别是伊拉克战争和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的主导意识形态变成了不明确的乐观,除了在比特世界取得的技术进步之外,在原子世界几乎无所作为。硅谷的一些人,再次把他们的目光投向了太空探索和星际旅行。
三
在科幻小说里,人可以超越 “此时此刻”的现实限制,不再受役于时间,获得时间旅行的自由。唯有在时空旅行中,人对未来的掌控和对永生与生俱来的渴望,才得到了满足。
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永恒的终结》里,人类在24世纪发明了时间力场,在27世纪发现了永恒时空,掌握了时间旅行术。人类终于可以通过淘汰与选拔,从一般时空内的普通人进入永恒时空,成为“永恒之人”。这些时空技师可以驾驶时空壶穿越永恒时空,前往未来和过去,改写现实,纠正过去的错误,或将未来的所有灾难扼杀在萌芽中,人类终于可以获得“绝对的安全”。然而,这种知晓了未来之后对现实的所做修改,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偏离现实的因果链。
阿西莫夫用因果逻辑论证了为什么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如果一个从未来穿越回过去的人B,遇到了过去现实中的那个自己A,会发生什么?一个处于较早时间状态的人,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他会发现,自己至少可以活到B目前的年纪,做出B目前的举动。而一个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哪怕是最粗浅的了解,也会因为这个认识而做出一些举动,从而改变自己的未来。在改变之后的未来中,B不会回到过去与A相见,或者至少不能让A看见B。在新的现实中,过去那个被改变的旧现实无从出现。A永远不可能见到B,同理,在任何可能导致时空旅行悖论的情况下,现实都会做出调整,避免悖论发生。这种时空旅行的悖论,就是先知道结果,再去调整原因,倒置因果。
最终,永恒之人对过去的现实所做的微小变革,变成了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终结了永恒时空。阿西莫夫用数学家一样的思维推理得出结论,“不是永恒时空所发起的任何一次变革毁掉了基本现实的运行,而是永恒时空的建立本身。任何一种有永恒时空存在的系统,都会让人类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未来。人类总会选择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进,群星就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只要永恒时空存在,那么人类的银河帝国时代就永远不会来临”。他给出了一个对于“未来”的概率式的定义:现实的数目是无限的,每一种现实的刺激分支路径也是无限的;包含有永恒时空存在的现实数目是无限的,永恒时空不存在的现实数目也是无限的;永恒时空先被建立又被放弃的现实数目也是无限的。“无论我们对一个给定现实的定位多么精准,它还是会分解出无数个不同的微型现实。这本来就是有误差的,完美无瑕的精准是不可能达到的。虽然误差度越低,路径分歧影响现实演进结果的可能性就越低,但这种可能性不可能低到零。”阿西莫夫指出了人类的未来:不是追求永恒时空与绝对的安全,不是将自己禁锢在安全的牢笼中,而是开启人类的无限时空——继续人类文明无限冒险的历程,向宇宙中拓展,开拓银河帝国。
在对时空旅行的数学式思辨与推导中,阿西莫夫用他精妙绝伦的科幻小说,证明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