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一己之心”与人生悲剧
2017-01-11周东风
☉周东风
李斯的“一己之心”与人生悲剧
☉周东风
读罢6部11卷500余万字亦史亦文的长篇巨著《大秦帝国》,战国云烟滚滚而来,大秦雄风浩浩而至,内心波澜汤汤而起。禁不住,再次捧起《史记》这部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鸿篇巨制,乘着中华原生文明的永恒光焰,去探寻那些撬动了乾坤的历史巨人的足迹,领悟透析他们人性的光辉与晦暗、人格的高尚与卑微。两部煌煌大作,一脉华夏风云。掩卷长思,被“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精神魂魄深深震撼,被秦嬴政“扫六合,统天下”的雄才大略深深折服,更为辅佐秦嬴政、为大秦帝国立下不朽之功的“千古一相”李斯的悲剧人生扼腕浩叹。
李斯洞悉天下大势,独具雄阔眼光,以超人的才识为秦王和秦国提出了“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的大争目标;献离间计,瓦解六国君臣关系,动摇六国政治军事基础;上《谏逐客书》,保护了自己,也为秦国留住了大批人才;呕心沥血,精勤侍业,多次化解重大危机;殚精竭虑,盘整华夏,创制帝国集权框架;力排众议,推行郡县制,巩固集权统一;制定法律,统一车轨、文书、度量衡;辞藻文章先秦无人可比,如鲁迅所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李斯文才可经世、治才能定国,堪称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不愧“千古一相”。正如明代思想家李贽在《史纲评要》中所说:“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推翻了一个世界。”然而,正是这个能使天崩地坼、推翻了一个世界的“千古一相”,却沦为阶下囚,受到“黥刑、劓刑、断舌、砍趾、腰斩”五种酷刑,并被夷灭三族。
李斯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人生结局,是学识不足吗?是才具不够吗?是智慧匮乏吗?回答应该是否定的。要拉直这些问号,需要在李斯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中寻求答案。
一
《史记·李斯列传》开篇写道:“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这就是李斯的“老鼠哲学”。李斯认为,同是老鼠却有天壤之别。厕鼠,食厕中不洁之物,还得担惊受怕;仓鼠,食大庑之粮,却无扰无惊,关键是它们的处境不同。人有没有出息、富贵还是卑贱,无异于厕鼠与仓鼠,全在于所处的环境。于是,他不甘心做厕鼠,辞去低下的职位,去跟从荀子学习帝王之术,期求进身帝王之侧,改变人生命运。
李斯学成后,向老师辞行时说:“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他认为,处在卑贱的地位而不想方设法去改变,就像只会吃草的麋鹿看着肥肉而不能吃,空有一张人的面孔勉强能行走罢了。所以,耻辱没有比身份卑贱更大的,悲哀没有比处境穷困更甚的。长久处在卑贱的地位、穷困的环境,却愤世嫉俗、厌恶名利,自安于无为无求,这不是士人的情怀。他还认为,“得时无怠”,在看准了秦国强盛、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的时机,选择西去侍秦,而不是去为自己的楚国效力。
李斯工于巧言令色,入秦后先谋取了国相吕不韦的舍人的位置,很快受到吕不韦赏识,保举他进宫为郎,得到了接近秦王进说的机会。他给秦王纵论天下情势,陈说利害得失,建议秦王抓住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吞并六国,受到秦王的深度认可,任命他为长史。随后,他又献离间计屡屡奏效,被任命为客卿。然而,正当他一步步实现荣华富贵梦想时,却险些遭到驱逐。
韩国人郑国“修渠疲秦”间谍案败露后,秦国王室认为,各诸侯国来秦的士人大多是进行间谍活动的,一律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列。这是李斯遇到的第一次人生危机,一旦被驱逐,他刚刚开始的美好前程就要被断送,他摆脱“卑贱之位、穷困之地”享受荣华富贵的梦想也将要破灭,私欲盈怀的李斯绝不甘心就此终止刚刚开始的仕途。情势危急,他抗言陈辞,放手一搏,写下了足以招来忤逆之罪的《谏逐客书》。但秦嬴政毕竟是秦嬴政,能襟怀天下,也能容得下诤言规劝。这篇史论结合、情理交融、辞采华美、纵横捭阖、雄辩滔滔的奏疏,深深触动了秦王。他不计说辞尖刻直言犯上,承认逐客之错,随即取消《逐客令》,追回李斯。李斯不计后果、豁出身家性命的放手一搏,是在个人前途命运受到威胁时的自我赎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不甘处下、渴求荣华富贵的强烈欲望。《谏逐客书》不仅使李斯成功保全了自己,客观上也收到了为秦国保留各类人才、为后世留下千古名篇的效果。
上《谏逐客书》后,李斯官复原职,后擢升为廷尉。李斯入秦二十多年里,为秦国内政外交、政治军事、国计民生尽忠竭力,最终帮助秦国吞并天下,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但是,他的人生追求并没有改变,“一己之心”贯穿他当政为官的全过程。
“一己之心太过”是通武侯王贲临终前对秦始皇的进言和警示。王贲何许人也,在秦国重臣中他最不事周旋,与任何人都没有私交私谊,与任何人都是公事公办,凡有大略商会,绝不与包括秦始皇在内的任何人通融。这位耿介之臣在吞并六国中创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迹,五万军马水战灭魏,两万飞骑旬日连下楚国十城,五万飞骑千里奔波灭燕灭代,二十万大军威迫齐国不战而降,十万军十万民三年大开天下驰道。王贲临终对秦始皇进言四件庙堂铺排的大事:一是若有战事,毋以王离(王贲之子)为将;二是太尉之职,陇西侯李信可用;三是始皇太过劳累,要早立储君;他聚集最后的力量对秦始皇坦诉第四件事:“老臣多年体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陛下体魄堪忧,该当妥善处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就是这位战功卓著的耿介之臣,深知儿子王离“心志无根,率军必败”,在临终前叮嘱秦始皇“幸勿以老臣父子为念,错用此子误国误军”,可见王贲之坚毅笃实、坦荡无私、忠昭日月。正是这样一位重臣看清了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的本质,在弥留之际给秦始皇指出“内忧大于外患”的潜在危机,说出了深不可测的疑虑。
二
李斯的“一己之心”在他嫉贤妒能谋害同窗上可见端倪。李斯与韩非都是荀子的学生,有同窗之谊。韩非是韩国贵族子弟,先天严重口吃,但嘴笨思深,善于著书。李斯自认为才能不及韩非。韩非的著作传到秦国,秦王看了《孤愤》《五蠹》等书,非常感慨,说:“我要是能见到这个人,并与他交往,即使是死了也不遗憾了。”因此,加紧攻打韩国。危急中,韩王不得不派韩非出使秦国。秦王很高兴,预把韩非留在秦国任用。李斯妒忌韩非,在秦王面前诋毁韩非说:“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现在大王要吞并诸侯,韩非最终还是要为韩国效力,而不会为秦国效力,这是人之常情。现在大王不任用他,久留于秦,将来再放他回去,这是自己留下后患,不如加以罪名,依法处死他。”秦王认为有道理,派人将韩非关押起来。趁此,李斯派人送毒药给韩非,让他自杀。韩非想要向秦王申诉,但未能见到秦王。秦王后来悔悟了,使人去赦免韩非,但韩非已经被害死了。李斯非常了解韩非的才能,当看到秦王欣赏并准备任用韩非时,在秦国政坛立足未稳的李斯,把韩非看成是自己飞黄腾达的绊脚石,无情地把同窗毒死在大牢。
李斯的“一己之心”在“焚书坑儒”事件中愈发显露。“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儒士淳于越认为周青臣等人在面谀始皇,有不忠之嫌,起而进谏:“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为自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弟子为匹夫,卒有田长、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这本来是臣子之间的政见之争,也是正常的国事进谏,但李斯却借题发挥,推波助澜,酿造了惨重蠹害中华文化的“焚书坑儒”事件。李斯深知,秦始皇绝不苟同“分封诸侯”。在实行“诸侯制”还是实行“郡县制”这个根本问题上,秦始皇与被罢免赐死的丞相吕不韦早就有过重大分歧。李斯对秦始皇的主张心知肚明,已经揣摩透了秦始皇的心思,给秦始皇上书,把儒士们的看法和议论说成是非议当世、惑乱民众、崇古害今、非主博名、率群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这样的上书,完全有利于巩固君主专制制度,完全顺应了秦始皇的心思,秦始皇自然很乐意采纳,批准“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由此,又诱发了“焚书坑儒”事件,也终结了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文化繁荣的局面。从中也不难看出,李斯谀上私己的真实用心。
李斯的“一己之心”在处置君臣关系中昭然若揭。秦灭六国后,集中了十余万六国罪犯大修骊山陵,人称十万刑徒,时有作乱,工地深藏着骚乱动荡的危机。这时,秦始皇让李斯征发老秦人去骊山修陵,李斯这时才给秦始皇算了两笔账。一是详尽列出了老秦人被征发南下、东进、戍边、迁徙及伤亡的数量,指出关中腹地所剩老秦人尽是老弱妇幼,已无人可征。二是如果再从被灭六国的青壮年中征发,骊山则将聚集六国的数十万精壮人口,若趁机生乱,则是肘腋之患。这两笔账道出了事关大秦江山稳定的严峻危机。老秦人是大秦王朝的命脉,是大秦江山的根基,在六国复辟暗潮涌动、大秦一统江山未稳之时,关中一旦有变,天下一旦有变,老秦人再没有可成军之人,关中也再没有老秦兵可用,这里隐藏着巨大的危险。这两笔账让秦始皇大为震惊,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此重大的隐患,李斯又如此的清楚,为何不早说出来?为何不及早指出这个如此重大的失误?这就是李斯的权利机谋。他时时处处留心,刻意周全,二十多年中与秦始皇从没有任何歧见,保持了惊人的一致。老臣中所有人都与秦始皇发生过政见争执,唯独李斯没有,契合得如同一个人,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正如王贲临终遗言“丞相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就连他早已了然于心的重大隐患也不及时进言,而是揣摩君心、察观权机,刻意选择进言时机。
三
秦始皇巡行突然去世,给大秦帝国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一是秦始皇生前没有立太子;二是秦始皇给长子扶苏的诏书未发出,诏书及玺印控制在赵高手中;三是李斯封锁了秦始皇去世的消息。这样,野心膨胀的赵高就有了可乘之机。他先进说胡亥继位,又进说李斯与之合谋,三人一起发动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变。秦始皇去世未立太子,天下重权集李斯之手,在重大危急关头,本应一柱擎天砥柱中流,按他的地位、职责、威望、能力完全能够做到。可悲的是,李斯顶不住赵高的威逼利诱。赵高第一条就给李斯明确指出“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第二条用蒙恬五个方面的优势与李斯比较,让李斯自感不如蒙恬;第三条指出秦国被罢免的丞相、功臣从没有受封及第二代的,最后都遭受杀戮身亡;第四条指出扶苏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李斯最终不能怀捧通侯大印衣锦还乡,这是明摆着的事;第五条彻底摊牌,听我赵高的计谋就可以“长久封侯,世世称孤”,“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在赵高层层剖析、步步紧逼下,李斯岂愿再当“厕鼠”,岂愿舍弃永久享有的通侯爵位,岂愿放手世代称孤道寡的荣华富贵,最终做了被太监赵高玩弄于股上的俘虏。后与赵高合谋,诈称受始皇诏令,立胡亥为太子;偷换假造始皇给扶苏的书信,赐死扶苏与将军蒙恬。史学家认为,这次政变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但李斯最终却没有逃脱命运的惩罚,被赵高罗织谋反罪名锒铛入狱,受尽百般折磨,最后落得人亡、家败、族灭的悲惨结局。
纵观李斯的悲剧人生,显而易见,在他的人生价值观里,找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济天下苍生的家国情怀。“老鼠哲学”既是他奋斗的动力,也是他深层的人生价值观基础。“谋取高官显位,享受荣华富贵”在他年轻的心里已深深扎根,埋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是攫取荣华富贵的私心、私欲、私情。他深谙官场权谋之道,善于明哲保身、投机取巧、曲意逢迎之术,为秦国利益谋同时为个人富贵谋,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作为人,他私欲膨胀,为利背义,谋害同窗,俨然泯灭天地良心;作为首席大臣,国有危机隐患,不能挺身直谏、未雨绸缪、防患未然,俨然缺失当政为官的基本操守;身为国之砥柱,国处危急关头,不能挺身而出、舍身为国、力挽狂澜,俨然缺失大忠大信、大情大理、大爱大恨的道义担当。奉行“老鼠哲学”,处处自我保全、谋求富贵荣华,伴随李斯当政为官的始终。一己私利在心,定无浩然之气,必失松竹之节。
秦汉间史料多阙,往事越千年斑斑驳驳,我们只能依托现存典籍探研历史、推知古人。当然,李斯的所作所为既与他个人的政治素质有关,也受制于当时的社会基础、政治环境。在那个急剧变革的时代,面对从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的开创者难免手足无措,更不必说做到“修己以安百姓”。在这种情况下制定的政策考虑更多的是实用性、工具性,而很难顾及道德标准和价值观的坚守。李斯作为秦王朝重要的政治人物,缺少仁义之资,无法导君为善,其法家化的功利性思想,毫无“德治”内涵,“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其尊君而轻民、尚利而忘义的政治实践,既无利于民众的生存发展,也无益于统治者的善政良治,相反却加剧其政治暴行,促其速亡。
李斯临刑前,语子“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具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是司马迁在《史记·李斯列传》中记述的李斯最后一叹。这也许是反省,但为时已晚,李斯一生存“私”去“公”,见利忘义,终至悲惨结局。悲戚,忧戚,痛之,怜之,与后人鉴之。
【作者系海军大连舰艇学院原副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