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岁月迢迢(四)
2017-01-10绿亦歌
绿亦歌
1.
赵一玫十四岁这年,获得了全国青少年拉丁舞冠军。
有时尚少女杂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她长发绾成髻,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趴在把杆前,突然回过头看镜头,似笑非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赵清彤亲自下厨,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最后上桌的是两件礼物,赵一玫的母亲赵清彤送给她一副玫瑰金耳环,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她的继父沈钊对赵一玫出手向来大方,送给她一架天文望远镜,能看到几万光年外的天体。
“谢谢妈妈,谢谢沈叔!”
赵一玫捂住嘴巴,一副惊喜若狂的样子,笑得两眼弯弯。
坐在她对面的沈放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皱起眉头:“赵一玫,你作不作?”
赵一玫的笑容瞬间垮掉,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哥哥,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就你那点演技,”沈放也冷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还是算了吧,这儿还坐这一个活人呢。”
沈钊咳嗽了一声,赵一玫本来还想刺沈放几句,但是赵清彤也向她瞪了一眼,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罢。
接下来一顿饭总算恢复了正常,冷冷清清,只有沈钊和赵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声说话。
沈放没再拿起过筷子,以行动传达了赵一玫已经倒掉他所有胃口。
他和赵一玫都坐靠在落地窗的一面,他戴上耳机,凝视着窗外。赵一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庭院外亮着几盏路灯,有飞蛾扑火,可是再亮的光芒在黑夜里也显得格外孤独。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又大又圆,没有乌云的遮挡,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侧脸英俊,头发剃得极短,鼻梁高挺,下巴至锁骨连成一条漂亮的弧线,嘴唇紧闭,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赵一玫从来没有见沈放笑过。
风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和甜点的香气掺杂在一起,让人沉迷。
赵一玫“咦”了一声,问:“妈,你换香水了?”
赵清彤摇头:“没有。”
“沈叔你闻到了吗?”
沈钊也摇头。
赵一玫皱眉,最后转头看向沈放,却又不太愿意开口。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忽然开口:“我要搬出去住。”
沈钊似乎没有听到,继续低头切自己盘中的牛排。赵清彤更是从来不插手沈放的事,伸手去拿红酒杯,倒是赵一玫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沈放。
沈放挑起眉头笑:“爸,别这么没劲儿,您当初答应过我的。”
沈钊无可奈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以为你忘了。”
“当初赵姨来我家我们就说好了,我随时可以走,”沈放看也不看赵一玫,“爸,君子一诺。”
“也太突然了。”沈钊说。
“嗯,”沈放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站起身,“那我上去收拾行李。房子已经找好了,以后周末有空会回来。”
第二天清晨,赵一玫难得没有闹钟却起了个大早,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一阵,才忽然想起沈放今天走。
赵一玫赶忙从床上跳起来,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裸着脚往楼下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出大门,正好看到黑色轿车停在院子外,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准备上车。
“沈放!”她大声喊他。
沈放松开车门,转过头来看她。
赵一玫心烦气躁,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火冒三丈,脑海里无数念头飞闪而过,她一个也抓不住,只好冷着一张脸,恶毒地说:“你终于走了,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了。”
“祝你饿死街头。”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像一只恼怒的狮子。
沈放眯起眼睛,冷冷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她说的没有错,她的母亲夺走了他的父亲、逼得他母亲发疯,而她们母女俩堂而皇之地搬入这座天价的别墅,也成功地将他恶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明明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沈放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低下头钻进车里。车子开得不快,也还是渐渐消失在了赵一玫的视线里,她这才回过神往屋子里走。
这一回头,赵一玫整个人却怔住——
三年前,她和赵清彤初搬来沈家别墅,沈钊喜欢赵一玫,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让人把院子打扫出来,撒了一地玫瑰花种。赵一玫十分开心,也亲自去种了一株,沈钊挑的白玫瑰,赵一玫种下的是整座院子唯一一株红色玫瑰。
刚刚种下那段时间,赵一玫满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有没有发芽,后来上了初中,她也慢慢把这件事忘了。
没想到突然在这时开花了。
白色玫瑰映着绿叶,在阳光下肆意开放,闪闪得像是在发光,真不愧是花中桂冠,美得如此张扬。
原来昨天夜里闻到的,是玫瑰的花香,赵一玫后知后觉地想。
沈放和赵一玫的房间都在二楼,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所以两个人常常在楼梯口狭路相逢。
等司机开车送走沈放后,赵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间门口,却发现被上了锁。
“什么破毛病,”赵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两脚房门,“还上锁了。”
沈放的卧室旁边是书房,赵一玫走进去,从窗户口探出脑袋看了看,两个阳台之间隔得并不远。赵一玫本来就赤着脚,灵巧地踩上栏杆,深呼吸一口气,抓住旁边房间的阳台,爬了过去。
沈放的房间空空荡荡的,这是赵一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房间的模样。他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私人物品。
不对,赵一玫想,像他那样的男生,或许除了日常的衣物,就没有别的物件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赵一玫打开来,前面几页被撕掉,剩下的页数都是空白。赵一玫坐在他的床上,只觉得困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赵一玫在梦里梦见了沈放。
那是十四岁的沈放,穿着白衣黑裤,刘海遮住额头,不说话的时候乍看真是风度翩翩。
可他偏偏傲慢地挡在赵一玫的面前,眼睛里满是奚落,问:“你怎么还没滚出去?”
小小的赵一玫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问他:“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
沈放盯着她。
“难受就对了,”赵一玫恶毒地笑起来,“既然你这么恨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赵一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落进窗户。
她想起来了,赵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睛的光,喃喃自语:“今天是中秋啊。”
中国人都讲究佳节团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却在这一天,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
沈钊昨晚就问过他,为什么这样突然,他没有回答。
只有赵一玫知道,因为玫瑰花开了,所以他才走了。
“嗤,”赵一玫走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间,“神经病。”
2.
赵一玫再次见到沈放,北京的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满城枫叶。
学校发了新的校服,死气沉沉的深蓝色,赵一玫嫌弃它丑,除了周一升旗仪式,其他时候打死都不肯穿。
果不其然被抓了现行,上完体育课,赵一玫在学校里慢悠悠走着,教导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厉声呵斥:“那位同学,你过来一下。”
“怎么不穿校服?”
别的同学一般都会撒谎说“忘记穿了”“在教室里”“尺码不合适”之类的,唯独赵一玫,鼻子眼睛里都是嫌弃:“太丑了。”
教导主任被气个半死:“别的学生都能穿,就你不能?”
“不能。”赵一玫点点头。
“反了你了,还是不是学生了?”教导主任尖着嗓音,“天天强调要穿校服要穿校服,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新官上任三把火,教导主任直接把赵大小姐拉到学校大门口罚站,为了让赵一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还端了一张凳子,让赵一玫站上去。
赵一玫因为行事张扬,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话题人物,这么一站,每个学生回家都要看她一眼。偏偏赵一玫站得理直气壮,脚踩在凳子上,却一屁股坐在课桌椅的靠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来人往。
当然也包括了高中部的沈放。
因为月考老师拖了堂,沈放一行人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边火烧云红了一片,沈放没看到赵一玫,他身边的宋祁临忽然“咦”了一声:“那女的谁呢?”
旁边有人接话:“初中部的,这个女生我特别服。长得美,是真的美,成绩一等一的好,跳舞拿全国冠军,开学的时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讪,死得特别特别惨。”
宋祁临这个人,典型的纨绔子弟,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宋二公子,这种事宋二最喜闻乐见了,兴致勃勃地追问:“怎么个惨法?”
“送的首饰奢侈品啊,看都不看全部丢垃圾桶,后来有次上体育课,高子带着人去堵她,约她一起喝奶茶,她白眼一翻,问高子,你谁啊。你不知道,高子当时给愣得,全校脸都给丢尽了。”
宋二“哈哈大笑”,问:“这年头还有人不吃高子那套啊?”
“你不知道,高子追她那劲儿,都快赶上姚小同追连羽了。”
宋二马上面色一改,十分严肃地说:“那可真是,挺厉害的。”
“要不,二少你去试试?”旁边的人怂恿道。
宋二大言不惭:“好啊。”
沈放原本漫不经心地走着,顺着宋二的目光看过去,沈放看到穿着白色T恤的赵一玫,她把长发盘成丸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吊儿郎当地半蹲半坐着。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目光在空中交汇。
赵一玫一怔。
沈放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轻嗤一声,说:“哟,我当这谁呢,不是赵大小姐吗?”
赵一玫从靠椅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放。
正好教导主任从教学楼走过来,想检查赵一玫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反省。却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火冒三丈,还没开口,赵一玫先看到了她,犹如看到救星,眼前一亮。
“报告老师!”她大声地说,周围人都侧面。
“什么事?”教导主任强压住怒火。
“他戴项链!违反校规!”赵一玫指向沈放。
沈放身后三五个男生,一齐吃了一惊,这出可演得真精彩啊。
教导主任转头看向沈放,看到他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黑绳,皱着眉头:“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戴配饰。”
沈放目光一沉,不说话。
教导主任伸出手:“交出来吧。”
沈放冲教导主任微鞠一躬,淡淡地说:“老师,您要做什么处罚都可以,这条链子有特殊意义,不能摘。”
教导主任皱眉:“遗物?学校也是开明的,如果是双亲遗物,可以不摘。”
沈放还来不及开口,赵一玫在一旁故意大声地说:“哎呀,沈放,我记得你父母健在的啊,为人子女的,总不能这样诅咒自己爸妈。”
沈放猛然抬头,阴鸷地盯着赵一玫,似乎想将她千刀万剐。
他点点头,语气冰冷:“赵一玫,你以为我真的弄不死你?”
教导主任说:“这是学生该说的话吗!这位同学,请把你的链子交出来,给人家女孩子道歉!”
沈放一动不动,这下教导主任急了,抓住他的衣领,他还是不动,任教导主任一脚踹在他身上,静静地开口,说:“老师,您就算是要开除我,这条链子我都不会摘,至于她——”
沈放语气诚恳地说:“她不配。”
赵一玫迎着夕阳抬起头,看着他英俊残忍的脸,忽然笑了起来。
这件事最后闹大,教导主任囔囔着要开除沈放,最后惊动了校长,亲自给他打电话。挂掉电话以后,教导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说:“既然是有隐情,那就算了,下次主动告诉老师。但是你言行有愧,旁边站着去吧。”
沈放点点头,到赵一玫边上站着去了。两个人一个凳子上站着,一个靠着栏杆,谁也没有再看谁。
再过一阵子,人群都散去,赵一玫因为沈放在身边,虽然没人监督,却不肯坐下来了。
长久的沉默后,赵一玫再次开口,语气里却少了轻佻和攻击,问:“你住哪儿呢?外面住着好玩吗?”
沈放冷冷地说:“滚。”
赵一玫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落在了很近的地上,她和沈放,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赵一玫淡淡地笑,像是在自嘲:“知道了。”
3.
赵清彤和赵一玫生父董齐在赵一玫三岁的时候离异,赵一玫跟的母亲。赵清彤出身名门,年轻时候做过电影明星,后来借着董齐的关系下海经商,做的是金银珠宝类的生意,生财有道。
1999年的中秋,赵一玫的家里堆满了月饼,赵清彤嫌长胖,全部让给赵一玫吃。赵一玫只吃蛋黄莲蓉,随手掰开一个,不是蛋黄的,她嫌弃地瘪瘪嘴,擦了擦手,继续写作业。
赵清彤从跑步机上下来,大汗淋漓,她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忽然对赵一玫说:“我要结婚了。”
赵一玫很是不满:“要搬家吗?我国庆作业还没写完呢。”
“又不要你来搬。”赵清彤说。
“不搬。”赵一玫说,“家里还有这么多蟹没吃完。”
“他家有个庭院,一直荒废着没用,听说你喜欢玫瑰,还说都拿来给你种玫瑰。既然你不搬,那就算了吧。”赵清彤颇为惋惜地说。
“搬搬搬!”赵一玫马上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妈,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听我这些小辈的意见,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人生。”
赵清彤啧啧称奇,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见了面要叫沈叔叔,沈浪的沈,他有个儿子,比你大三岁,以后就是你哥哥了,不过……”
“哦,”赵一玫没太在意地问,“长得帅吗?”
赵清彤被噎住:“我也没见过。”
“那好吧。”
到了晚上,赵清彤刚刚睡下,有人敲她的门,打开来看,小小的赵一玫抱着枕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她说:“妈,我今晚跟你睡吧。”
赵清彤把门打开,赵一玫窜进去。关了灯,赵一玫破天荒从背后抱着赵清彤,小小的脸颊贴着她的后颈。
“妈妈。”
“嗯?”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嗯。”
“哦,”赵一玫表示了解地点点头,“那你多给我点零花钱,治愈我受伤的心。”
周末的时候,赵清彤带着赵一玫去了沈家。这天天气实在太好,赵清彤开车驶入沈家大门。沈钊和赵一玫的父亲董齐是截然两种类型的男人,董齐讲究排场和面子,这也是为什么赵一玫从小就是一副“本公主天下第一”的架势的原因。
于是赵一玫大摇大摆地进了沈家别墅。
然后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个滑铁卢。
穿着白衣黑裤的少年站在楼梯二楼的位置,目光如鹰般冷冷打量赵一玫和随后进来的赵清彤。
赵一玫打了一个冷战,她想,这大概就是赵清彤口中说的那位“哥哥”。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亲的面前,将她们的行李箱打开,统统丢入了门口的水池中。
女人的胸罩、蕾丝内裤、丝袜……女孩的课本、花裙子、芭蕾鞋……上一秒还光鲜美丽的事物,就这样仙女散花似的,泡涨在死水微澜中,像是一记响亮的、狠狠的耳光。
这是小公主赵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的羞辱。
她和她的母亲被当作毫无价值、毫无尊严、可以任意踩踏的蝼蚁。
下一秒,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射过来。
他对赵清彤,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爸打着爱的旗号,做的却是抢夺和伤害他人之事,我真为你们的爱情感到悲哀。”
赵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紧她母亲不停颤抖的手,她瞪着他:“你不许这样说我妈!”
少年沈放双手插在裤袋里,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也没看赵一玫一眼,转身走了。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赵一玫气得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恨不得将他撕碎。
赵一玫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腕,气冲冲地说:“妈!我们走!”
可是赵清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一玫抬头看她,赵清彤底子好,是个天生的美人,再加上保养得更好,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在赵一玫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高傲而美丽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露出妥协。赵清彤绷紧着身体,好似就要被什么压倒。
她艰难地弯下身,拍了拍赵一玫的头:“一玫啊,妈妈不想走了,可以吗?”
母女连心,年仅十岁的赵一玫是没有办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赵一玫站在原地,看着漂浮在水池上的自己心爱的裙子和母亲的私物们,它们就这样,如雨打浮萍,被人弃之如屣,在这一个刹那,十岁的赵一玫,却忽然看见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松开了母亲的手,她一步一步走向水池,弯下身,将属于自己和母亲的行李,一件一件地捞起来。
而听到动静赶来的沈放的父亲沈钊,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穿着华丽重工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浑身湿透,却还在不停地弯腰捡着衣物,那是她的尊严和她母亲的脸面。
而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少年靠在窗台边,望着地板上阳光打下的痕迹,沉默良久。
等佣人们围出来,将赵清彤和赵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齐以后,赵一玫用手拧了拧湿漉漉的裙子,站在了沈钊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过生一样,她脸上挂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说:“沈叔叔好。”
赵清彤诧异,没想到赵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这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儿。
自己这个女儿啊,赵清彤在心底想,骄奢傲慢,对待许多人事都没有耐心和同情心,但是有些时候,赵清彤又会觉得她异常温柔,小孩子的温柔。
赵一玫的房间在二楼楼梯的右手边,房间的装潢和她自己家中几乎一模一样。又高又大的公主床,躺在上面整个人软得可以陷进去。一整面墙的衣帽间,水晶吊灯,金碧辉煌。
沈放看到赵一玫,蹙眉道:“你怎么还没滚出去?”
赵一玫眯起眼睛笑着问:“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
沈放盯着她。
“难受就对了,”赵一玫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既然你不让我好过,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这是赵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锋,狭路相逢,和后来岁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来,实在称得上一片和睦。
吃晚饭前,沈钊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赵一玫,并且代替自己儿子下午的行为向赵一玫道歉。他对沈放的母亲于心有愧,连带着对沈放也纵容许多。
赵一玫接过钥匙,心里把沈放骂了个千百万遍,表面上却笑得又甜又乖,她对沈钊鞠了一躬:“沈叔叔,我性格不好,有时也不够懂礼貌,以后要是有做错事的地方,您多多包容。”
其实在富贵之家长大的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装起落落大方来最是得心应手。
“但是他,”赵一玫抬头,看着一旁事不关己站着的沈放说,“他对我母亲恶言相向,我定当加倍奉还。”
他冷笑。
赵一玫的小学和沈放在同一个方向。沈放拒绝和赵一玫同坐一车,买了一辆自行车骑车上下学。有一次赵一玫透过车窗看到他停在路边,穿着黑色运动衫的少年,一脚放在踏板上,单脚撑地,仰起脖子喝水。
很短暂的一瞬,车子呼啸着驶过马路。
那一刻,赵一玫忽然特别渴望长大。
她想要成为他,将爱憎喜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飞驰在风和雨中。而不是如此时此刻的自己,坐在温室里,像是娇贵的花儿,永远被束缚,失去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赵一玫同往常一样要去学舞蹈。沈放起床的时候,赵一玫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
沈放按照惯例去学校踢球,半睡半醒间,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饮而尽。
赵一玫满脸恶意的笑容:“哎呀,听说你对燕麦过敏,忘记跟你说了,这杯是燕麦牛奶,新西兰进口,对身体特别好。”
沈放脸色惨白,整个人却还是镇定,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
她和他原本的预想千差万别。
十来岁的小姑娘,大多懦弱而怯事,自尊心又出奇地强,被他羞辱一番,就应该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小心翼翼地对他讨好巴结,毕竟寄人篱下,怎么能不看人眼色过活?
可是赵一玫却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表示出不符合年龄的心安理得。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她的鼻梁挺拔,眼睛深邃,额头饱满,看起来有些像混血儿,五官已经隐约有了分明的轮廓。
就是在那一刻,沈放忽然有一种感觉,她会在这里住很多很多年。
他也会这样看着她,慢慢长大,成为一个高傲的女人。
他赶不走她,要走,也是她自己走。
“赵一玫,”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一玫一玫,也许真的会应了这个名字,长成一朵玫瑰,有刺,但是美丽。
4.
赵清彤和沈钊的婚礼定在十二月下旬。
再婚也敢如此高调,那满目鲜艳的红从酒店外一直铺到饭桌上。赵一玫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直觉得自己母亲赵清彤是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怎么到了结婚这件事上,偏偏要怎么俗气怎么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钊和赵清彤你推我攘,给赵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
“妈,沈叔,”赵一玫一边夹菜一边说,“你们结婚我就不去了。”
赵清彤和沈钊都有些尴尬。
“想想就鸡皮疙瘩,”赵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们结婚,我难不成还要去当金童玉女?还要给那些叔叔阿姨敬酒,他们给你说恭喜,给我说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边刚刚说完,沈放也开口了:“我不去。”
赵清彤和沈钊的事,赵一玫搬到沈家后,自己拼了个七七八八。家里阿姨闲时会扯点八卦,她们觉得赵一玫小,没太注意,沈放的亲生母亲姓莫,是名画家,日本留学归来。
赵清彤再婚前一天晚上去赵一玫的卧室,赵一玫正在看漫画书,趴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
“一玫,”赵清彤在她床边坐下来,“我和你沈叔的事,一直没跟你说过。”
赵一玫翻了一页漫画,头也不抬:“那是你们的事,讲不讲在你。”
“我和沈钊,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你们所说的青梅竹马,十八岁成年那天谈恋爱。过了一两年,那时候我心大,吵着闹着要做明星。他去日本留学,我不想他去,两个人天天吵架,就分了手。”赵清彤轻描淡写,多年前的那些争吵、诀别、拥抱和泪水,好像不曾存在,“后来我们好多年没有联系,他和沈放的母亲在日本画展相识,结婚。我同你父亲结婚,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们两人性格不合,在你小时候分开。”
“我两年前一次在香港和沈钊偶遇,才重新决定在一起。办婚礼的日子,正好是我们分开二十年。”
赵一玫说:“挺好的,你跟我爸说了吗?”
赵清彤和董齐是撕破了脸离婚,都是自负惯了的天之骄子,闹得鸡飞狗跳,特别是争赵一玫的抚养权的那阵子,两个人恨不得掐死对方。最后还是赵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声“妈妈”,这件事,恐怕连赵一枚自己都不知道。
赵清彤说:“说了,他说你要是不开心,就去他那里。”
“不去。”赵一玫说。
“还有一件事,”赵清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和沈钊重逢的时候,他还没有和沈放的母亲离婚。”
“可是妈妈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你可以相信妈妈吗?”
“妈,”赵一玫开口,“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屋子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化妆师和摄影师各一组人。
等所有人都跟着赵清彤和沈钊出门后,沈放也站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准备骑自行车出门。
赵一玫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百无聊赖,一时好奇心起,也偷偷出了门,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叔叔,跟着前面那辆自行车。”
师傅一乐:“小姑娘,你这演警匪片儿呢?”
“不是,”赵一玫一脸严肃,“叔叔,那是我哥哥,我妈妈怀疑他早恋,特派我来调查的。叔叔,你仔细点开,别被我哥发现了,他最近叛逆期,整个人跟吃了火药一样,要是被发现了,指不定离家出走呢。”
师傅连连点头:“没问题,包在叔叔我身上。”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等沈放锁好车走进医院,赵一玫才让司机把车停下来,开门的时候司机说:“小妹妹,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啊?”
医院门口有许多鲜花和水果店,沈放两手空空进的医院,应该不是探病,或许司机说的没错,他生病了?
赵一玫站在马路对面,等得有些百无聊赖。好在沈放并没有在医院待很久,他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骑车,推着车向另外一个方向继续走。
赵一玫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去。
因为是周末,所以路上行人很多,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沈放走得不徐不疾,赵一玫却隐约猜到了这一次他要去哪里。果然,再没走多久,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门映入眼帘。酒店大门装修得金碧辉煌,门外停了两排车,每一辆上面都扎一朵喜气洋洋的花。
赵一玫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时辰,喜宴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吧。
沈放把车停稳,然后回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赵一玫的身上。他冷冷地看着她,赵一玫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
“我跟踪你,是我不对。”她主动道歉。
见她直接承认,沈放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也是她母亲的婚礼,沈放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十岁。
赵一玫问:“你妈妈呢?”
沈放在心底刚刚有的一丝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厌恶地看了赵一玫一眼:“你没资格提我母亲。”
赵一玫心底的那一丝惆怅也跟着被散去了九霄云外,她说:“你那么爱你妈妈,你怎么不跟她?”
沈放勃然大怒。
赵一玫开心地笑起来,耸耸肩膀,像天使又像魔鬼。
她这么一笑,沈放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说:“很难受是吧?”
“看着自己的妈妈嫁给别人,很难受吧?”沈放说,“以后他们会有孩子,和每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样,我靠自己也能生存下去,你呢?”
他下了定义:“你什么都没有。”
抓蛇要拿七寸,他们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一句话就可以致对方于死地。
如若换一个情景下相识,或许成为知己也不一定。
赵一玫龇牙咧嘴地盯着沈放,正想着要如何反驳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片冷冰。她猛然抬起头看向天空,心中的愤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啊,”小小的赵一玫伸出手,“下雪了啊。”
沈放跟着她一起抬起头,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脸庞上,冰冰冷冷。
1999年,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往些年晚了一点点。
没关系,它终于还是来了。
下集预告:
针锋相对的两人刚有片刻温存,却因赵一玫一个疑问而打破。沈放究竟为什么这样恨赵一玫?赵一玫的生父出现想要带她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赵一玫拒绝?多年后,沈放曾经提到的绑架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